如果回到赫尔辛基,一切还来得及
2020-12-20陈尧
1
大学毕业之后,我来到芬兰赫尔辛基读研。这里靠近北极圈,冬季的黑夜漫长又寒冷,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待在一口暗无天日的深井里。
后来我总算交了几个中国朋友,我们偶尔会聚在一起聊天。期末考结束的那天,我们结伴去了一家酒吧。这家酒吧的环境很安静,蓝调悠长,在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处静默着的波罗的海。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林佳。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身上那件橘色的羽绒外套和散在肩上的柔软长发。
来之前许明哲就订好了里间的包厢。许明哲是我来赫尔辛基之后认识的一个师兄,学的是油画。路过林佳身边时,许明哲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小佳!看着就像你!”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灯光下我才看清女孩白皙的侧脸,淡妆的眉眼下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像是和这个世界隔着无边的海。
许明哲邀请林佳和我们一起玩,可是她说自己一会儿就要走了,说完还朝我看了一眼。我忽然有点心虚,赶紧撇开视线看向别处。
几个朋友开始调侃许明哲,问刚才的女生是什么情况。“林佳和我是一个地方的,我们大学也是在一块上的,改天给你们隆重介绍介绍哈。”许明哲喝了点酒,话开始多起来。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瞎侃,我开始有点心不在焉,就走出了酒吧,靠在拼花的玻璃窗边,铁锈味的风吹乱我的头发。这个季节路上行车很少,赫尔辛基正安静地矗立在夜色里。
这时我从眼前玻璃映出来的光影里,看到了林佳。回过头,她也看到了我。
“你要干吗去?”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哦,回公寓。你是许师兄的朋友吧?”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我点点头说我是他师弟,叫陈尧。
林佳告诉我,她今年读大三,来做艺术专业的交换生。聊了一会儿她就向我告别了,转身隐入沉沉的夜色里。
2
那天以后我又独自去了那家酒吧好几次,可是没有再看到过林佳。后来再见到她是在许明哲画画的画廊里。她拿着画笔站在画架旁,正聚精会神地发呆。
“师兄,刚刚在画廊的女生是不是那天在酒吧遇到的那个?”我明知故问。“你是说林佳吧?是她。你觉得小姑娘怎么样?”许明哲问。
“还不错。”“过段时间是她的生日,到时候你们几个可得给我捧捧场啊。”
我心里忽然一沉,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其实我早就看出他对林佳有意思,只不过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此刻我心里一阵发凉。过了几秒钟我才笑着说:“一定一定。”
林佳生日那天,许明哲请我们去了赫尔辛基一家米其林餐厅吃饭。朋友们都调侃他为了追师妹可是下血本了。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那晚我们都喝了点酒,我没怎么说话,只是听朋友在和林佳聊天。
“林佳同学你看过极光没有啊?”朋友甲问道。林佳说没有。“来了赫尔辛基怎么能不去看看极光呢?许明哲你这师兄怎么当的?”朋友乙开始帮许明哲创造机会,“不过正巧,刚才我看天气预报了,说元旦那天有极光。”
“等元旦那天让你师兄带你去看极光啊。”朋友丙接了一句。
聚会散场后,我和林佳同路回家。我们并肩走着,我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小师兄,你是上海长大的吗?”“是啊。”
“我还没有去过上海,上海应该很大吧?”“就那样吧,比赫尔辛基大。”我顿了顿,说,“在外滩有家酒吧,我以前经常去,坐在落地窗边就可以看到东方明珠和黄浦江,夜晚去最好,夜幕里都是冷暖交替的霓虹灯。”
“哇,一定很漂亮吧?想去看看。”“以后带你去,如果有时间的话。”
“好啊,一言为定。”其实我知道,这种都是玩笑话,说的人随口一说,听的人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们相视一笑,看她低眉挽发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岁月静好。“林佳。”“嗯?”
“生日快乐。”我弯起嘴角笑笑,然后攥紧了口袋里那条早就买好的手链,但最后我叹了口气,还是松开了。
3
慢慢地,我和林佳开始熟悉起来。有时我们一天能碰面好几次,碰了面她都会跟我挥手,然后叫一声“小师兄”。
偶尔我会在学校餐厅看到她和许明哲一起吃饭,这时我一般会找一个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坐下,然后快速吃完后匆匆离开。
有时候晚上回家时我会故意绕道林佳公寓,看看她屋里的灯亮没亮。有好几次凌晨时分,我看到林佳房间里依然亮着灯,想去问问她在干吗,但每次都是在她楼下站一会儿后,咬咬牙,转头走掉。
元旦的晚上,朋友们如愿一起去看极光。我们爬到赫尔辛基郊外空旷的山顶上,每一丝空气都透着寒意。可惜那晚我们没能等到极光。下山的时候,林佳突然滑倒了。我们赶紧把她送进医院,医生检查完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点贫血和劳累过度。我问林佳:“你喜欢熬夜吗?看你房间有时候会亮灯到很晚。”林佳点点头,“因为找了一份画插画的兼职,白天时间不多,只能晚上画了。”
“你一个女孩子不用这样。”“小师兄你放心吧,我没事。”
第二天,我正吃着晚饭,就接到林佳的电话,说她家里突然停电了,倒腾了半天灯也没亮起来。我赶紧放下碗筷向她家跑去。帮她弄好了电,我推门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吃饭了没有?”我问她。“还没有呢。”她一愣。“要不要一起?吃顿好的吧!我觉得你瘦了。”
我们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下楼,去超市买了一些肋排、海鲜和蔬菜。
“你怎么那么會做饭?”我一边喝着林佳做的鱼糕汤一边问她。“十岁的时候就会了。”她笑,“妈妈做饭都不如我做的好吃。”
“你很厉害。”“其实没有啦。”她摇摇头,没有看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师兄,我不像你,我是小地方长起来的,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她平时工作很辛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个。我低着头一勺一勺喝着鱼糕汤,从骨瓷碗边缘的上方,我看到她的神情有些凝滞和茫然。
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家,除夕夜回公寓的时候我绕道看到林佳房间的灯还亮着,知道她也没有回家。回到公寓后,我喝了半瓶威士忌,房间里幽暗又空荡,忽然觉得特别孤单,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没有睡意,于是给林佳发了条消息,问她睡了没有?她很快回复说“没有”。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刚过零点。一天当中北极光出现的高峰时段在凌晨,现在不早也不晚。“要不要再去碰碰运气?”我问。“好啊。”
天很冷,我们在山顶上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等极光。我突然想起看过的一个电影,便讲给林佳听:“《盗火线》里面有一个场景,是德尼罗和他喜欢的女孩站在酒店顶层的露台上,望着霓虹闪烁的洛杉矶城。德尼罗说在斐济有一种夜晚会发光的海藻,每年浮出水面一次,就像这城市的灯火一样。女孩就问德尼罗,你去过斐济吗?德尼罗说他没有去过,但他又说终有一天会去。”
“那他最后去了没有啊?”林佳被我调动起了兴趣。“没有,最后他死了。”我耸耸肩。
我没有告诉林佳,我第一次见到她,其实就有种感觉,我觉得和她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不管是疼痛还是牵绊,就像德尼罗觉得他终有一天会去斐济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很幸运,大概在凌晨两点,远处的天际开始有了变化,幽绿色的像是轻纱绸缎一样柔软的极光终于开始在夜空里弥漫,仿佛天上女神夭矯的曲线。
“小师兄,你看,好漂亮!”林佳拉着我的胳膊,微微仰头迎着光。我轻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微凉,我心里却很暖。
赫尔辛基的夏天来得很迟,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毕业了。
在昏天黑地熬完论文的那一刻,我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长舒一口气,翻出手机,给林佳发了条信息,问她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理由是我快要毕业了。
在芬兰湾海岸边的白色栏杆旁,我见到了林佳。没想到那是我在赫尔辛基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们并肩站着,吹着微咸的海风,对岸巨大的摩天轮正在慢慢旋转。
“小师兄,你一定很幸福吧?”“你指的哪方面?”
“你知道吗,我爸妈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分开了,小时候我还偷偷撕过他们的离婚协议书。”林佳盯着自己的脚尖,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看着我。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其实,你很懂事。”
这次见面后,没想到林佳突然回国了,她妈妈病了,很严重。许明哲陪她回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