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掉的青春,才是最有用的筹码
2020-12-20陶立夏
陶立夏
1
我曾将过去某些难忘的时光比喻成琥珀,但我喜欢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有更好的比喻:它们太烫,所以就给它们浇上纪念的汤汁——最好的胶质,把它们变成肉冻。是的,青春岁月就是这么一个肉冻般的存在,摸在指尖尚有余温,虽然真相已被封存,但外观依旧会因触碰而改变形状:有时是这样,有时又是那样,似是而非。
当然也有永远不会改变的真相:当我的语文和英语屡获高分的同时,数学朝着无法预计的深渊滑去,所有得分全部得益于概率。数学考试带来的煎熬像烧红的烙铁,你知道它会降临并做了无数准备,但等它真的降临时你依旧痛苦不堪。比起自己的学习能力,我更怀疑的是整件事背后的意义:好的成绩代表好的大学,好的大学代表好的工作,好的工作代表好的社会地位……但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呢?为什么要为我不要的东西苦苦支撑?
直到班上的捣蛋王发现试卷都被老师放在办公室抽屉中,而他可以从倒垃圾的管道爬上楼,再从窗户爬进办公室,将试卷偷出来复印然后归还。
出于对我人格的信任,他将语文和英语试卷交给我负责,另有个我不知道身份的天才负责数学。我们连夜做好试题,将写好的试卷复印件交给这位偷试卷的同学,他负责答案的整理和复印,再将这些答案转卖给需要的同学。作为回报我可以免费得到数学答案。
要对得起你受到的信任,是我从作弊中学到的第一件事。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照例连夜完成了英语和语文试卷,然后等着数学答案,但是这次情况不同,偷考卷的同学在给我答案的时候说:“我好像暴露了,偷数学试卷那天晚上,办公室地上那张白纸是有人故意放的,我不小心留下了脚印。”
东窗事发——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折服于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好像世上没有四个字不能概括的事。那位偷考卷的同学被迫“招供”出向他购买答案的几位同学,这些被招供出来的同学又继续供出与之分享答案的学生的名字。最后,偷考卷的同学作为“主谋”被学校劝退,但他始终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那位提供数学答案的同学也至今身份成谜。我一直怀疑是同班那个得过奥数大奖的男生,但我没有向他求证过。
这是我学到的第二件事:限制自己的好奇心。我从来没有问过偷考卷的同学,他都把答案卖给了谁,卖了多少钱。如今想来,比起获得高分,打开试卷那刻发现面前这张试卷和自己前几天晚上做过的一模一样,才是真正的快乐:三个赌徒,在和老师的较量中再次得手,沉闷压抑的生活也有了一点点乐趣。
这是我学到的第三件事:真正的快乐往往和钱关系不大。我们要追求的是那些能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瞬间。
最终的调查结果显示,全年级约70%的同学参与了这场作弊。因为与“主谋”的友谊,我作为重要“嫌疑人”,我父亲被紧急“传唤”到学校。看到好久不见的父亲,我主动交代了数学作弊的事情。父亲点点头说:“猜到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必要告诉老师。再说,我觉得老师不应该干涉学生的交友自由。”回家前,父亲又提醒道:“你要当心了,全年级都要重考。这次他们会把考卷锁进保险箱。要是排名不够好,你得想想怎么跟老师解释。”
那次重考我得了年级第三,排名反而上升了一个位次,彻底摆脱嫌疑。
然后就是中考。我至今清楚记得交出政治试卷的那个时刻,因为后来的人生里,再没有什么事和那场考试一样,每个提问都有着那么清晰简单、一丝不苟的标准答案。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面对的事情和试题一样,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2
比起初中时代,我的高中时代平淡得多:作为国家级重点中学,能来这里读书的人都不太需要靠作弊过日子,虽然也有人以此为乐,但我早已经无法从中感到刺激。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
作弊曾是我反抗沉闷初中生活和升學压力的唯一手段。但我渐渐发现反抗的方式有很多种,而证明自己的方式则更多。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渴望一点关注、一点理解,期待为一切寻找确切匹配的答案。你学着接受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结局,到后来你甚至不再想要证明自己:你与自己握手言和,无论是优秀还是平庸,美丽还是姿色平平,你可以接受自己所有的面目。对我来说,青春期到来并不是以早恋为标志,而是这样的一种释然。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一种叫孤独的情绪。身边都是同龄人,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上一样的课、做一样的试题,但我们之间的不同就在于这些机械化重复的雷同背后,默默地将彼此隔绝成孤岛:我们朝夕相处,甚至情同姐妹,但未必彼此懂得。
我把精力发泄在做英语选择题上:一节课不到的时间可以完成200道选择题,错误从不超过三道题。因此英语老师为我报名参加了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最后我得了一等奖。发奖状的时候老师问:“你为什么喜欢英语呢?”我心想:因为我觉得无聊啊。
多年后我翻译了一本叫《夜航西飞》的英文书,这本书出版于“二战”前,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题材情怀,都含蓄老派。很多读者以为我是个坐在书斋里翻字典的大叔,看到我本人的照片后才惊讶于我原来只是20多岁的女生。仔细想来,我这种近乎大叔般的平静萌芽得很早,早到在我埋头做那些英语选择题的时候。
没有英语题可做的自修课,我就写自己的故事,然后寄到喜欢的杂志。稿费单寄来后,趁午休时间飞奔去邮局取稿费,有时邮局排队的人多,会因此错过下午第一堂课。飞奔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一脸诧异,但经常不问我原因——如果你成绩好,会有一些免于质询的特权。
稿费全部用来买书,我常常在晚自修偷偷看,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只有夜晚的阅读能让我获得平静,体会到那种物我两忘的快乐——专注让你暂时逃离这个世界,也逃离自己。
只是这种偷偷的阅读总是被窗外走过的值班老师打断,手里的书被没收,我就再拿一本出来看,再被没收……
反正它们最后都会到班主任的手上,而他会悉数还给我,还会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是有压力吗?马上考试了,要注意调节心情。”他面对的是一个学生,更是一个重点大学的名额。
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但特权也可以用血汗去换取。这是我在中学时代学到的最后一个道理。
我很少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段所谓的青葱岁月,它们已经发生过了,像件已完成的作品,再没有血肉相连的喜乐哀伤;但它们又不够老,尚无再次检阅的必要。
其实年轻没有什么好,来路有很多错等你去犯,那意味着很多彷徨、懊悔、担忧;年轻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还有时间去学习、去改正、去摆脱。青春大概是最无用的筹码,靠它赢来的那些都不长久,但因它而输掉的那些,会真正在记忆里长久地留存下来,成为催促你前进的动力。
(清荷夕梦摘自《生活的比喻》,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