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蒙到世俗的文学转型
——兼论“个人化写作”的文化意义
2020-12-20王冬梅
王冬梅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中国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文学演进,经历了从启蒙到世俗的文学转型。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新启蒙”时代,世俗化的精神祛魅将“人”从禁欲主义和历史本质主义战车上松绑(1)李钧 :《世俗精神与生活美学》,《齐鲁学刊》2019年第2期。,个人话语、私人情感、世俗欲望等得以苏醒和张扬。20世纪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是80年代“自我本质化”延续下来的自我建构的历史过程,没有80年代“个人”“自我”价值的张扬,就没有90年代“个人”的确立。但90年代出现了基于财富划分下的消费的“个人”,远离了公共生活,“个人化写作”表现了个人的“非历史化”。在新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重新理解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成为当代中国文学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一、个人话语的依附生存和审美表达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个人都已经归入集体主义的组织——单位(2)刘建军 :《单位中国》,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页。,曾经的“个人”在理论上已经不复存在,“个人主义”更是难以公开倡导。在集体主义的氛围中,个人要完全服从集体,任何肯定或提倡“个人”的言行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批判。这在新的政权刚刚建立、新的社会主义制度初创时期,起到了稳定经济政治局势、迅速恢复社会秩序的作用。冯定的《共产主义人生观》曾因肯定个人的嫌疑而遭到批判,他在设定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前提下,指出“每个人的力量和智慧,每个人的个性和特殊才能,才有最充分的发展机会”(3)冯定 :《冯定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页。,这种疑似个人主义言行在反右派、“大跃进”等运动中被视为“大毒草”。在政治摒弃“个人”的年代,关于“个人主义”的学术讨论已无可能,少数肯定个人的文章和作品都受到严厉的批判,文学对于“个人”哪怕是丝毫的关注表现也被视为资产阶级文学观,个人主义话语处于被压抑的“地下”状态。
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个人话语只能隐藏并依附于人道话语之中,显示出人性价值重建的难度和限度。人道话语、启蒙理性受到20世纪西方现代哲学的反思和批判,产生了以个体立场阐发人性和人的存在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虚伪本质的内容之一,社会主义阵营坚持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批判包括人性、人道主义等在内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价值观,法兰克福学派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则从“异化”等理论出发反思启蒙理性。在“文革”结束之后,学界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译介开始增加,“内参读物”“地下文学”刊物等都以不同方式探讨个人存在意义的问题(4)亚思明 :《“伤痕”深处的存在主义》,《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但都尽量避免触碰“唯阶级论”“资产阶级抽象人性论”等意识形态高压线。
历史的脚步无法阻挡,个人话语艰难而顽强地浮出历史地表,不仅在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反映“个人”的端倪,而且思想理论界开始论证人的价值问题,从无产阶级也有人性的“常识”,到阶级性也不能“否认人性,抹杀个性”(5)丹晨 :《文艺与泪水》,《文艺报》1987年第4期。,再到朱光潜呼吁突破关于人性的观念禁区、展开美学大讨论,个人话语开始走上前台。朱光潜、汝信、王若水等美学家论述的基本方法都是从西方理论入手,到1980年才逐步触碰现实问题和中国问题,而且严格遵循马克思主义角度,尤其是马克思早期的思想受到重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人的问题、异化问题等备受关注。这种美学大讨论其实已经超越其文学、美学等学术范畴,因为这涉及思想解放和价值立场等关键问题。国家级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等)、国家级报刊(《人民日报》等)纷纷出版刊登专题书籍、文章,尤其是反思“文革”对“人”的迫害、否定,包括“人”的尊严、价值、生命、人格等,都广泛涉及。这次讨论持续时间长、影响范围广,可以说为个人话语扫清了很多障碍,堪称一次对“人”的解放的思想启蒙。当然,思想启蒙不是一蹴而就的,对于“人”的观念还处于“古典人道主义”的认识,侧重人的理性、社会性的把握,例如对于爱情的描写也要突出其社会性价值。
个人话语在人性与阶级性关系讨论中进一步走向深入,分析了人性与阶级性的区别与联系,为个人话语的张扬打下了基础。关于人性的认定,朱光潜等强调人的自然属性,王元化等突出人的社会属性,钱中文等强调共同人性与阶级性的统一,毛星等强调阶级性,王锐生等强调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统一,等等。(6)李世涛 :《中国当代文艺理论中的人性、人道主义问题》,《艺术百家》2010年第1期。哲学美学界、文艺理论界的学者纷纷加入讨论,他们虽然在具体观点上不一定相同,但基本达成了一定共识——人性不完全等于阶级性,人性可以有更丰富的内容。
个人话语对于人性的展示首先从个体的本能欲望开始,这是“人”最基本的自然属性。例如,《情感危机》《失去的,永远失去了》等小说描写因工作关系长期分居的丈夫(或妻子)与他人发生了两性关系,《在新开放的浴场上》《万花筒》等都或多或少地描写了情欲。虽然这些作品在当时都受到了批判,认为“抽象地、单纯地表现丰富人性中的自然性,并把人的自然性看作是与有欲无情的动物性没有区别的东西”(7)白烨 :《创作与人性、人道主义问题漫谈》,《当代文坛》1984年第3期。,“持着这种人性论去进行创作,就会导致歪曲事实”(8)黄药眠 :《人性、爱情、人道主义与当前文学创作倾向》,《文艺研究》1981年第6期。。批判的理由要么依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要么强调人性的社会性和阶级性,基本上都回归了学理层面,已经不再那么充满“火药味”。
个人话语对于人性的展示更深层次地体现为个体主义的价值观,打破集体主义统筹一切的桎梏。小说《聚会》写一群回城无望的知青相约聚会、把酒言欢,文中表现出个体生命对于世界的绝望和悲凉情绪,同病相怜的“老插”们(插队知青)看不到希望和未来,革命的激情被现实的残酷一扫而净,只留下切肤的伤痛。聚会上虽然推杯换盏,但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不经意就会触碰到心灵深处的伤口。小说最后,丘霞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压抑苦闷的人生,活着的人仍然要面对绝望、沉重的生活。从个体生命体验思考现实人生,高考、回城,甚至饲养的母鸡,这些对现实生活的考虑完全是个体化、私人化的价值取向,与“上山下乡”的革命激情、献身农村的集体主义观念是截然背离的,而个体的痛苦体验也属于“抽象的人性论”范畴,关于人与历史、人与现实的思考也可以被视为“存在主义”“个人主义”的反映。
个人话语的依附性还表现在对“共同的人性”的文学书写上,在实质上突破了之前的“阶级论”“血统论”等侧重政治立场和社会属性的要求。刘心武的小说《如意》写“两人各执一柄如意而终于没有如意的爱情”(9)刘心武 :《如意》,《十月》1980年第3期。,男方石大爷是从小为弃婴、长大就伺候教父的校工,女方是贝勒府的金格格,无论从阶级出身、学识修养等方面,两个人均无交集,但在政治风雨之中,毅然冲破各种阻碍相爱了。石大爷大字不识,只能从事打扫卫生等底层工作,却能冒着“现行反革命”的危险,为被造反小将打死的资本家盖上雨布,为被专政的“牛鬼蛇神”送去绿豆汤。金格格为了与石大爷之间的迟暮爱情,拒绝了曾经的丈夫、现在的加拿大籍富商的复合请求。这些看似“反常规”的举动,无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辉,爱情、同情心、人情味等人类最基本的人性因素,让人物形象鲜明、立体起来,让人物内心丰富、复杂起来。人性的柔软冲破了政治运动的重压,人性的力量抚慰着政治运动对人的戕害,让人看到希望和光明。雨煤的小说《啊,人……》写地主小妾与地主儿子之间的不伦之恋,张笑天的小说《离离原上草》写国民党军官申公秋、村妇杜玉凤和解放军女战士苏岩之间突破阶级立场而发生的温情故事,都是如此。
二、人道书写的苦难美学与启蒙话语
人道书写对于中国文学而言并不陌生,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就经由国外文学作品翻译并传播开来,催生了各种相关的文学思潮,成为反抗旧文化的重要形式。但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人道书写很难成为中国现代性叙事的中心,而且一直受到“政治”“革命”“民族”等宏大叙事关键词的挤压,其存在一直处于边缘位置。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任何关于“人性”的理论都是政治划定的话语禁区;20世纪80年代,出于对“极左”政治反驳的需要,人道书写被当作一种现代性叙事而被重新拾起,被赋予“重新启蒙”的历史使命。但是,思想解放有一个过程,解禁的话题仍然受到固有思维方式的制约,“阶级”“人民”等超级词汇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权威。
在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的语境下,人道书写担负了“重新启蒙”的历史任务,但在文学实践中有意无意地突出了“个人”。“极左”政治、盲目崇拜、“两个凡是”等都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整个社会的思想禁锢,文学自由受到极大损坏。要想在短期内转变这种状况,光靠政治口号和行政命令远远不够,因为人的心灵和思想不像政治经济的复苏那样明显。正如被关在监狱十多年的犯人,虽然一朝获得人身自由,但是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习惯、思维模式、话语方式等很难在短期改变,更遑论思想和心灵。同时,政治开放和经济发展带来社会的急剧变化,也要求文学反映这种新的现实,让人们更好地适应环境的变化。
人道书写主要通过展示“人”受到的各种戕害来实现批判的启蒙功能,无论是人性的扭曲还是人生的苦难,无论是身体的摧残还是尊严的践踏,无论是生命的逝去还是屈辱地活着,都表现了“极左”政治、荒诞现实对人的压抑和伤害,希望以人间悲剧唤醒人的仁慈之情、怜悯之心,以披露恶行来唤起善心、博得同情。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潮流中,伤痕文学对于“伤痕”的展示在全社会引发共鸣,反思文学的“反思”也是基于痛苦的记忆,改革文学往往要展示之前的悲惨与当今的阻力,甚至在早期新写实文学中也有很多生活和人生的苦痛和难以言说的烦恼。当人为造成的对立(阶级斗争、造反派等)终于结束之后,人们在哀叹自己苦难的同时,很自然地对他人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情。刘克的小说《古城堡》写西藏民主改革中人的变化,由农奴成长起来的平叛生产委员会主任络布顿珠在思想上并没有消除封建思想,他报答的方式是将活佛的小老婆送给解放军首长享用。活佛的小老婆曲珍年轻漂亮、身世悲惨,在新中国成立前备受侮辱,在新中国成立后仍然被视为活佛的遗毒而遭受羞辱,络布顿珠剥光她的衣服,鞭打脚踢,而且将这种打骂视为一种正当的“革命活动”。曲珍其实是最为悲惨的受害者,不仅身体上受到打骂和伤害,而且在精神和心灵上受到侮辱和践踏;在旧社会是如此,在新社会仍然是如此,只不过伤害者由反动封建的活佛变成了由农奴翻身而来“革命者”。络布顿珠在旧社会也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农奴,在新社会有了做人的权利,但是在思想上仍然停留在农奴社会,显示了封建思想的毒害之深。最终,在解放军的解救下,曲珍含笑离开人世,她默默承受痛苦的一生令人深思、发人深省。
人道书写的苦难展示具有精神启蒙的意义,这符合当时对现代化、人性化的时代要求,让人们在悲剧中思考造成苦难的原因。陈国凯的小说《我该怎么办?》写本来感情很好的夫妻被“文革”拆散,被拘押的男人被传“自绝于人民”,妻子为了继续生活嫁给了另一个对自己不错的男人。“文革”结束后,第一任丈夫居然回来了,让妻子面临两难、尴尬的选择。郑义的小说《枫》写美好爱情中的男女因“极左”政治运动而分道扬镳,不仅爱情不在,甚至生命都走向了毁灭。张贤亮的《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揭示了“极左”政治造成的灾难历史,同时在“真实细节”(10)洪子诚 :《〈绿化树〉 :前辈,强悍然而孱弱》,《文艺争鸣》2016年第7期。上对于人性的伤害和扭曲进行了美学处理,既展示了知识分子在“反右扩大化”中的悲惨命运,又反映出知识分子在重压之下为了生存被迫发出的智慧闪光。靳凡的小说《公开的情书》、礼平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写个人情感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饱受摧残的过程,人性在政治风云的变幻中受到严峻的考验。张弦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写自然淳朴的爱情在封建落后、封闭贫穷的农村被扼杀的命运,存妮和小豹子两个年轻男女的自由结合被视为“人世间最丑最丑的丑事”(11)张弦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上海文学》1980年第1期。,一个投河自杀,一个被当成强奸犯入狱,而且这样的悲剧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反省,而是继续上演。
启蒙话语有多种形式,布道式的言说方式容易给人刻板印象。靳凡的《公开的情书》直白地陈述了通信者之间精神导师式的话语 :“她将从我们的思想能给她多少光明来判断我们工作的价值”(12)靳凡 :《公开的情书》,载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教育分会 :《新时期争鸣作品选》(第一册),西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6页。,精神上的高低上下十分明显。北岛的小说《波动》写杨讯与萧凌偶然相遇,很快相爱又很快分手,深陷爱情的他们无法克服因阶级、思想等差异而形成的障碍。虽然他们的争吵激烈,但都在对等的基础上,对于关键问题的争论也是如此 :“我们只是在接受一种既成事实,却不去想想这些和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的东西是否还有些价值?”(13)北岛 :《波动》,载《归来的陌生人》,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杨讯与萧凌之间因为爱情而相互尊重,因为差异而争论不休,既有闲话式的言说方式,也有独白式的言说方式。《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开始和结束,“春”与“秋”在闲话式的对话中展开,“夏”和“冬”在紧张和焦虑中展开(14)张志忠 :《有待展开的当代文学可能性》,《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间或也有独白式的话语。其实,在文学实践中,启蒙的方式远比理论概括得更多,也更为多元复杂。
三、走向世俗的文学书写与个人的自我本质化
“世俗”是一个把现代生活中的某些特定行为、知识和情感聚合在一起的概念,西方的“世俗”概念来自文艺复兴关于人文主义的观念,还有启蒙主义关于自然的认识,以及黑格尔关于历史哲学等思想,阿萨德把世俗化看成是现代性确立的过程。(15)刘洋、黄剑波 :《世俗、世俗主义与现代性》,载金泽、李华伟 :《宗教社会学》(第二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345-364页。与西方不同,“中国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世俗的世界观,任何教会都不能挑战国家的政治权威”(16)Wang Gungwu,“State and Faith: Secular Values in Asia and the West”,in Gregor Benton and Hong Liu(eds.),Diasporic Chinese Ventures: The Life and Work of Wang Gungwu,London: Routledge,2004,p.104.。曾几何时,“极左”政治、“个人崇拜”让“政治权威”走向极端,同时也让中国社会偏离世俗社会和传统文化。让政治人物“走下神坛”“拨乱反正”是中国由政治化转向世俗化的基本步骤,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史选择。因此,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转型期,恢复和走向世俗是中国确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要求,世俗社会的建立也是政治化社会结束的必然结果。“拨乱反正”、解放思想的结果,就是让国家回归正常秩序,让人们的生活好起来,奔向“四个现代化”的目标。为了早日实现现代化,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文化上促进大众文化、积极引进外来文化,这些都为世俗社会的到来打下了基础。
中国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世俗文化,走向世俗的文学书写不再关注政治意识形态,而是转向内在的人的本质,紧紧围绕人性、生命、尊严、价值等核心要素,试图重建以人为中心的价值伦理。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世俗的人道主义在文学上有大量表现,“文革”之后文学的复苏和重新启蒙也带动了世俗文学的发展,只不过在宏大叙事的遮蔽下不那么凸显而已。汪曾祺自认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17)汪曾祺 :《我是一个中国人》,载《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38页。,他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等都体现出这一点。对于蹲过牛棚、被打成“右派”的作家而言,他们对于个体生命被迫害、个人尊严受侮辱的体验感同身受,一旦获得创作自由,很自然地就会持有人道主义写作立场,从平常事物中发现美的影子,以宽容温情的目光注视这个世界。《受戒》甚至写和尚“吃肉不瞒人”,对于清规戒律毫不在乎,出家人的七情六欲都可以不加掩饰地释放。可以想象,在宗教场所都世俗化的世界,人性的解放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大淖记事》赞美两情相悦的男女之情,一切不符合人性的规定都被打破,浓厚的人性氛围营造出一个个自然美好的爱情故事。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世俗化的文学书写在吸收启蒙成果的基础上,对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进行了修正,在叙事上消解和弱化了阶级、战争、民族、国家等宏大叙事,建构和扩展了当代文学的人性审美空间。刘震云在关于历史的小说中进行了文学的“祛魅”(18)姜翼飞、张文东 :《论刘震云历史题材小说中的祛魅意识》,《文艺评论》2016年第7期。,建构了一个世俗的历史空间。《故乡相处流传》写两千多年当中发生的历史故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只是换了个名字,故事的情节和本质几乎没有改变。
世俗化不仅写书了历史的另一面,而且突出了社会边缘人物,让土匪、日本鬼子等“非人”形象具有了人性化的色彩。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土匪”、绿林好汉的形象并不鲜见,《水浒传》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剿匪反特的政治需要,文学中的土匪、特务等差不多都是“非人”的形象,都是革命斗争的对象。进入20世纪90年代,陈忠实小说《白鹿原》中的黑娃、贾平凹小说《五魁》中的五魁等,这些土匪的落草为寇都有迫不得已的“正当”理由,他们的行为很多带有“侠义”色彩。这些“好”土匪英勇仗义、侠肝义胆,在外族入侵等大是大非面前能够挺身而出、勇于担当,不啻为一种另类“英雄”,出没在阴暗处的蒙面人仿佛有了人性的光辉。尤凤伟的小说《生命通道》写日本军医队长高田与“汉奸”医生苏原秘密合作开辟了一条抗日英雄的“生命通道”——利用医术在将要被枪毙的抗日者胸口做出不致人死亡的标记,可以让子弹“安全”通过、实施抢救,挽救了无数本来要死在日本人枪口下的中国抗日志士。在这里,“日本鬼子”“汉奸”虽然并没有像抗日英雄那样大义凛然的形象,但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最大限度的、绝望的挣扎,其中蕴含的信念和意志同样让人敬佩,精神人格仍然显露出神圣之光,其精神纬度与以《拉贝日记》为代表的西方文学形象相呼应,体现出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趋向。
走向世俗的文学书写强化了“人”与“个人”的力量,并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开始走上前台,出现了以“非历史化”、消费化、个人化等为特征的“个人化写作”。
四、远离公共生活的个人化写作与个人的非历史化
20世纪90年代的作家更关注文学的个人、自由和自己,文学的内容更多地包含个人体验、个人记忆、个人生活和个人价值等,个人化的审美空间得以建构。与此同时,远离公共生活和公共话语的“非历史化”“非社会化”“价值悬空”等文学表达成为可能,解构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建构。当然,具体到每个作家,“个人化”写作的程度是不一样的。需要警惕的是,“个人”意识强化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自我本质化”的倾向,这是考量个人与社会、文学与市场、“80年代”与“90年代”等关联问题的重要内容。
20世纪90年代的一大转变是从双轨制转变到市场经济,出现了社会转型期走出体制的“个人”,其个人诉求产生了区别于传统文学、主流文学的可能。首先,个性与反叛等为标签的文学受到格外关注,体现出社会对于“个人”的期望与好奇。王朔在80年代只是一个边缘的、不起眼的作家,但在90年代出版了《王朔文集》并大卖,成为版税制“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王朔之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火爆一时,原因是其塑造的文学形象激发了人们对于“革命”“个人”“北京”等文化符号的想象,尤其是极具个人魅力的“顽主”,颠覆并重塑了新时期的青年形象。“顽主们”用玩世不恭、颓废戏谑的叙事方式解构了一本正经的革命话语和精英话语,在嘲讽社会和历史的同时也嘲讽现实和自己,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个人”(尤其是青年、改革派)与“体制”(以公有制、集体制为代表)之间的张力。其次,远离主流和体制的文学书写得到格外关注,文学“下海”成为作家“个人化”的重要事件。虽然王朔也是最早下海的作家之一,但是其文学书写更多是对80年代文学的反叛。相比之下,王小波的出现使其成为90年代文学中“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其粉丝自封为“王小波的门下走狗”,这种猪狗自喻(或自娱)的现象本身就体现了体制外文学的自信与活力。王小波始终关心的也是个人的生存境遇问题,无论是“文革”时期的知青叙事,还是唐传奇的故事新编,都关注人的荒诞式、戏剧式生存,“个人”是其文学的核心。王小波的英年早逝让其个人文化英雄色彩更为浓厚,再加上《三联生活周刊》等市场化媒体制造新闻热点的需要,王小波“专栏作家”的身份被放大。在文化界关于“公共场域”的热议中,王小波被媒体视为“自由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等代言人。
基于文化自觉、“自立门户”的需要,朱文、韩东等作家发起了“断裂”行动,宣示作家“个人”要远离公共生活,这也是作家试图建立自己文学“领地”的宣言。“个人”作家拒绝承认文学的师承关系、文学权威、意识形态、批判评奖、文学机构等传统规则,转而追求个人写作的“真空化”,其策略是以反叛的姿态建立自己的文学地位。从读者角度来说,传统的文学启蒙姿态、精英意识和宏大叙事已经不能适应多元化的文学市场,社会转型期的读者都是不同价值取向的“个人”,其个人化需求、个性化审美需要得到满足。更为“个人”化、个性化的读者希望看到与市场经济规则相适应的文学样式,其中就要包含市场经济法则(开放、自由、多元等)和突出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有人以猎奇的心理对待西方文化中的糟粕(利己主义、拜金主义、物欲横流等消极因素)。不得不承认,个人化写作在趋向“个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向“市场”妥协。其实,很容易理解个人化写作对于金钱和市场的暧昧关系,因为“自利性”本身就是个人“本性”的一部分。
个人化写作不等于女性写作,但女性特质与“个人”似乎更为切近。在传统文学视界里,无论是宏大叙事,还是意识形态,文学的男性特质似乎更为浓厚。而个人化写作的代表人物林白、陈染等大多是女性作家,其原因也很简单,女性的体验更敏感,私密性更强。林白的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被视为女性主义的精神自传,其中饱含了女性隐秘、混沌的生活体验——女同性恋、性萌动等,尤其是那种撕裂式的绝望与悄无声息的反抗,呈现出柔弱而倔强的斗士姿态。林白的个人化写作有着对于女性的精致化描写,这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不谋而合,尽管其主观上并没有这种期望。正如林白所说,个人化写作是一种“真正的生命的涌动”,能够让“本质的人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33)林白:《代跋:选择的过程与追忆:关于〈致命的飞翔〉》,《作家》1995年第7期。,走向私密的个人化写作以远离公共生活的方式,实现了一种新的文学自由。其中,“独白式”“自恋式”的文学语言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风格。这也是一种对抗政治和传统的有力武器,但同时也有走向文字编码游戏的危险——重复、保守和封闭。就文学本质而言,个人化写作的文学“革命”意义并不突出,“个人”“欲望”“性经验”,甚至同性恋话题,都不是个人化写作的发明,很多文学“禁区”早在80年代就被先行者进入。只不过个人化写作在很多边缘区域进行了极端化处理,迎合了中产阶级的文学想象。(34)向荣等:《新世纪的文学神话:中产化写作与“优雅”的崛起》,《当代文坛》2006年第2期。
与女性作家的个人化写作相对,个人化写作的另一重要群体包括朱文、韩东、东西、鬼子等,还有的被称之为“新生代”“晚生代”“60年代人”等,这些不同的命名在本质上并非文学的规定性,而是大而化之的时代生活场景、日常生活的称谓,并不具有文学史的价值,即“非历史化”写作(35)卢衍鹏 :《审美解放研究》,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页。。个人化作家的姿态和立场已经决定了其写作不可能深入历史肌理。虽然有人高度评价其对于市场化条件下城市场景的书写,但这种书写仅限于某种符号、欲望、片段和场景,很难进入历史维度的民族精神、价值理性等深层次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