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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书写与书写的自己
——以珍妮特·温特森为中心的考察

2020-12-19苗学华

关键词:珍妮特小说

苗学华

(哈尔滨师范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珍妮特·温特森 (1959-)是当代英国创造力惊人的女作家,至今已经出版三十余部作品。她的第一部小说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1985年)一经发表便获得惠特布莱德首作奖(Whitbread Award),1990年被改编成电视剧,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 (British Academy of Film and Television Arts)。第二部小说 《激情》在1987年荣获约翰·卢威廉·莱斯奖(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 《给樱桃以性别》在1989年荣获EM·福斯特奖。《苹果笔记本》在2002年被改编的舞台剧在英国伦敦皇家国家剧院开放。2006年,她以其杰出的文学成就被授予英帝国勋章。三十多年来,她获奖无数。珍妮特·温特森的小说已经被译成多种语言,受到英国、美国、荷兰、西班牙、德国读者和评论家的广泛关注。研究珍妮特·温特森的作品永远绕不开她复杂的身份和创作背后的理想诉求。

一、写作是一种发泄的方式

珍妮特·温特森的生母17岁未婚怀孕,由于无力抚养,在她出生六周后被送到孤儿院,五个月大的时候被温特森夫妇收养,16岁时被养母赶出家门。珍妮特·温特森不幸的童年在她心灵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这个伤口永远也不会消失,即使有一天痊愈,也会留下深深的疤痕。当她被养母锁在门外或者地下煤仓时,她用编故事或者数煤块来忘却冰冷的黑暗。珍妮特·温特森虽然热爱生活,但她总是感到寂寞。孤独而又迷失的珍妮特·温特森需要用读书与写作来做她的伴侣,慰藉她寂寞的灵魂。珍妮特·温特森经常抑郁,在好日子里也曾想到自杀。在糟糕的日子里,她就用写作来抵抗绝望与忧伤,以防自己破碎崩垮。

写作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书写的,另一种是书写自己的。珍妮特·温特森既是自己书写,也是书写自己。虽然珍妮特·温特森和苏珊·桑塔格的创作在捍卫精神生活方面有着一致性,但桑塔格作品中的 “我”都是一个虚构的人,作品中即使有些东西是自传的,但目的也不是要表达自我,而是要使某些东西变得精彩,而且把艺术作品中发生的事情当做是对个人的超越,不像珍妮特·温特森作品中所描绘的主人公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现实中真实的自己。伴随着童年的经历和成长记忆,珍妮特·温特森把这些生活中的片段记录下来,用文字,用意向,用故事将它流传。珍妮特·温特森在 《守望灯塔》中写道:“我将不得不独自用力成长。而我做到了,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将会照亮我的一部分生活,而余下的部分会留在黑暗中。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用所谓的所有的事情,故事本身就构成意义。……在时间中,只有被照亮的时刻,其余的都是黑暗。”[1]对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珍妮特·温特森来说,写作就是她的拯救,她以诗歌为救生绳,以小说为救生艇,穿越那令她一身湿透而狼狈不堪的感觉之浪潮,在写作中找到心灵的宣泄。

珍妮特·温特森酷爱读书,她在书本中感受到光明和温暖。珍妮特·温特森经常把书夹带到厕所,借用手电筒的光来阅读。由于她谎称便秘,便要付出使用温特森太太的栓剂和灌肠剂的代价。在周四、周五、周六下课后,珍妮特·温特森到市场打工包装货物,并把自己打工赚钱买来的书藏在床垫下。有天晚上,温特森太太看到一个书角从床垫下露出来,她就把所有的书从窗户扔到后院,然后将石腊淋在书本上,放火焚烧。珍妮特·温特森透过热烈灼亮的火焰,望着烧过的零星的书页以及锯齿状碎片和字体,她渐渐的领悟到书本所涵括的东西不会随着焚毁而轻易消失,这些东西早已在她心中。外在的任何事物都可以随时被拿走,一个人只有内在的东西才安全。所以,她决定把隐藏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写出来,也许这就是她写作的初衷——拣拾生活中的碎片,用这些碎片抵御崩溃。

珍妮特·温特森是非常有理想的书写者,她认为 “没有抱负,就什么都不是;没有抱负,就一点意义都没有。”[2]坚困的人生需要坚困的语言——诗正是坚困的语言,那也是文学所能提供的一种强大的语言,足以道出人何以坚困。话语是一种权利,文字是惯有的强说愁。她想通过写作展示她生活的真实处境,重新书写人生,以此来平复心中的创伤。所以,写作便成为珍妮特·温特森一种减压,舒缓和发泄的方式。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出版,引起温特森太太强烈的不满,她怒气冲冲的指责珍妮特·温特森,并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假名订书。她宁愿珍妮特·温特森保持沉默,也不愿她把真实生活展露出来。温特森太太的态度使珍妮特·温特森想起希腊神话里菲洛梅尔:她被施暴,但舌头被施暴者割掉,使她永远不能说话。因为不快乐的家庭总是与沉默同谋,打破沉默的珍妮特·温特森永远也得不到支持。但文学不是藏身之处,而是探寻之地,她用自己的方式超越养母那狭小的界限,在书写中找到了人生的出口。她把自己的人生写进小说,把她的愤怒写进散文,用写作的方式进行宣泄。珍妮特·温特森的作品是良药,她要用这些冶炼成金的良药来展现心灵,并去疗愈它的破碎。

二、写作是一种宽恕的途径

珍妮特·温特森擅长文字,也懂得运用文字。她上学时,养母会把 《圣经》引句放进她的曲棍球靴。用餐时,每个盘子旁边都会放一张从应许盒里抽出来的小纸卷。应许盒里装着卷起来的 《圣经》经文,内容可能是安慰人心,也可能使人意志消沉。但不管阅读什么,它都是一种线索,推动着珍妮特·温特森去书写。因为她当时很想亲自撰写布道词,很想尽己所能劝人皈依上帝。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曾经执着于转述圣言,想用文字和故事启示读者在驰骋的想象力中改变世界观。珍妮特·温特森在小说 《时间之间》设置了莎翁戏剧的复仇、悲剧、宽恕的基本主题,尤其突出了对宽恕和爱的重视。莎翁原著中最后的结局是化为雕像的赫美温妮复活,让悲伤的过去终结,而珍妮特·温特森则让帕蒂塔讲述了结局,因为过去的废墟不会永存,未来终将由新的一代去探索发现。按照珍妮特·温特森自己的说法,她宽容的态度跟年龄渐长、日趋宽厚的感悟相关。时间既是伤痕,也是疗愈,是打开心灵之锁的钥匙。

小说 《时间之间》预示了时间在推进故事情节方面的关键作用,伊丽莎白塔上的大本钟精准地显示着现代世界的机械时间,俯瞰着泰晤士河奔流不息的流水,那是另一种时间,流动的时间,里面落满了记忆和消逝的碎片。记忆横亘在时间之间。过去依赖于未来,恰如未来依赖于过去,故事中的人物因为报复或是愤怒、悲伤、失望而改写了既定未来的脚本,反过来,他们也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候重新发现未来的生活。时间既是推进的,又是后溯的,直到丢失的终被寻回。珍妮特·温特森以 《时间之间》为名,源于莎翁剧中曾两次出现的这个短语,同样因为剧中的每一主题都被藏在某处,失落在时空的裂隙中,时间、消逝和记忆的鸿沟如影随形,揭示了列奥和咪咪的心理独白:你以为自己活在当下,但往昔就在你身后,像一道影子,过去总在他的正前方,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河。勾起记忆的对象和景物把我们引向不复存在的现场,列奥卖掉了他和咪咪曾共同生活的别墅,但却留下咪咪的所有衣物。小说通过借助故物对场景的回忆,过去的痛苦和哀伤又凝聚成形,原来往昔的幽灵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遗落在时间长河中,猛一回神又逼得人无所遁形。当年儿子米罗意外身亡、帕蒂塔消失后,列奥、咪咪、赛诺等人都生活在彼此隔绝而又息息相通的痛苦中,待到那年的信物——钻石项链和它主人帕蒂塔的重新出现。一切烙印在往昔之上,随着时间流逝而被释放。破碎的心会被疗愈,丢失的东西终将被寻回。小说中,在养父、兄长之爱的沐浴中成长起来的少女帕蒂塔和赛诺久未谋面的儿子泽尔的感情成为故事推进的线索之一,也正是因为帕蒂塔和赛诺相遇,十六年前的故事被寻回。咪咪和帕蒂塔用爱和宽恕带来了新生的良机,在故事结尾,新的篇章开启后,由帕蒂塔重新揭示生活的主题,工作、成家、生子、做饭,一切一如既往,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过去因为爱得到平复,也在时光中留下了爱的证物。

珍妮特·温特森曾把 “悲喜交替,没有终点”当做无价真理,尽管她组织起了宽恕和爱的美好结局,却依然预留了时间的限定,对救赎的希望化身帕蒂塔如此,对列奥、咪咪、赛诺等人亦然。原谅不是逃离过去,而是正视过去,恢复关系。原谅胜过冲突的解决办法是修复破裂,采取治愈过去伤痕的一种方式。我们应该放下过去,面向未来,无论是美好还是忧伤都会化为旧日时光。而时光会流逝,忘记伤痛和不快,就不会被自己的火焰灼伤。在 《正常就好,何必快乐?》中,珍妮特·温特森描写和自己的生母及家人最终相认,但横亘在漫长时光中缺失的亲情化成了巨大的陌生,回不去过往的巨大感伤始终笼罩着她,从此过上幸福快乐日子的结局毕竟虚幻。她深知真正的威胁在于人的内心世界,如果心灵从牢笼走向宽阔的平原,过往的一切皆完好无损,人生好像一个巨大的圆圈,在起点处再次遇到了自己。珍妮特·温特森在访谈中谈过自己的创作理念:“写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我试图解释自己从何而来。我试图把一段怪异的童年、一种非同寻常的个人历史讲明白,我也试图去宽恕。”[3]没有理解,就没有宽恕。写作帮助珍妮特·温特森更深的领会这个世界,让她置身于内外,从当事人和旁观者的角度审视问题,不再受困于自己无法处置的境遇,她要用写作完成对自我心灵的治愈和对他人的宽恕。

三、写作是探寻世界的纽带

作家在创作中往往探求更深邃的人生哲理,写作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思考的方式。在这一点上,珍妮特·温特森和托尼·莫里森非常相似,她们都把关爱生活和关爱世界作为她们创作的主题,思考我们为什么和怎样学着认真美好地生活。书本在珍妮特·温特森家里是违禁品,家里只有六本书,其中一本 《圣经》,两本是 《圣经》评论。温特森太太认为印刷品能煽动造反争端,孩子不读书就不会受世俗影响。当珍妮特·温特森问母亲为何她不能拥有书本,养母回答她说:“书麻烦的地方在于你永远不知道里头写些什么,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4]但珍妮特·温特森并没有听从于母亲,她把自己安置在书堆里,只有在书堆里她才感到安全。当时家里六本书中有一本 《亚瑟王之死》,这本书是温特森太太的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舅舅所收藏,而且保存完好。珍妮特·温特森有幸读到这本书中有关亚瑟王、兰斯洛特、桂妮薇儿、梅林和圣杯的故事。这些故事进入珍妮特·温特森的世界以后,关于失去、忠诚、失败、成功的圣杯故事便成了她永久的研究对象,也正是这些故事给了她力量,使她对世界保持信念与梦想,也成为她日后探寻世界的纽带。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珍妮特·温特森的第一本小说。这部小说定格了她的身份与处境,确立了她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在这部作品中,珍妮特·温特森表达她内心的感受,寻找她自己的身份。她不仅通过创作审视这个世界,还深深地周旋于周围的世界,并且企图改变这个世界。《初学划船者》是带有插图的趣味读物,珍妮特·温特森花费两周时间写完完全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当时珍妮特·温特森只有二十四岁,《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出版前途未卜,她茫然而又焦虑。正值出版商想要珍妮特·温特森为他们的幽默书单写一些趣味性读物, 《初学划船者》就此诞生。但是珍妮特·温特森从没把它当做第二本小说,用她的话来说,她从来都不会把真正的小说当成赚钱的工具。珍妮特·温特森很注意厘清金钱与创作的关系,她认为挣大钱和随心所欲地创作不可兼得,创作不是生产产品,是不能用GDP衡量的东西。她不为市场创作,也不为跨国公司工作。当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获奖和 《激情》发表以后,珍妮特·温特森的生活更趋于稳定,她开始意识到写作是她的生命。在一次采访中,珍妮特·温特森谈论小说《守望灯塔》的创作原则。她喜欢不断变化的宇宙,没有什么是静止的,每件事情随时都在变化,她相信艺术显示给人们的力量,去握住一面真实的镜子,然后说,艺术就是这个样子,比梦想的还要更加广阔,更加陌生,更加混乱和激动人心。珍妮特·温特森不像多丽丝·莱辛把小说当做反映社会紧迫问题的政治性文学形式,希望自己的作品启发读者去思考,并能给读者以暴风雨般的文学震荡。对于珍妮特·温特森来说,写作就是一门艺术,她通过这门艺术讲述她自己的故事,以及别人的故事,目的是让我们更清楚的认识自己,认识现实的生活以及周围的世界。

珍妮特·温特森的作品不仅是写作本身,也是将思想的行动扎根在自己的身份之中,对自己身份的重新构建。写作不仅是在讲述自己,还会发现更多的自己。写作并不记录着有造诣之前的思想,写作本身构成思想。当然,在写作过程中,思维是流动和不断变化的,存在于复杂的关系和事件网之中,由于个人原因或者体制原因,写作过程中作者会拓宽自己的视野。正如福柯所主张的:“写作和言说是积极构建新自我的一种方式。”珍妮特·温特森通过写作这面镜子,想象和构建可能的自己和可能的世界。根据珍妮特·温特森的观察,艺术并不是个人的噩梦,甚至不是个人的梦。它是在现在的漩涡里追溯过去和将来的可能性中分享人类的联系 (As Winterson observes:“Art is not a private nightmare,not even a private dream,it is a shared human connection that traces the possibilities of past and future in the whorl of now)。”[5]写作本身就是追溯我们是谁,世界是什么样子。珍妮特·温特森忠实于自己的感觉,书写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她的创作毫无造作,本真而又自然。她的著作直面人生,直面社会,旨在消除偏见。正如傅雷在 《傅雷家书》中所言:“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小说就像珍妮特·温特森的旅行书一样,她在那里记录着她所见到的,所听到的,所发现的和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可以追随她的“旅途日志”,超越已知的界限,探寻她的心灵和生命之旅。

如果说摄影师用镜头框起照片,写作者则是框起他们的世界。文字是沉默之中能被说出来的那个部分,但小说所描写的只是珍妮特·温特森表达的一部分。珍妮特·温特森刻意不写很多经历,因为它们太痛苦,说出来的事只是为了缓和剩下没有表达的,或者以某种方式平复它。珍妮特·温特森在写作中强调真实的重要性。她相信,在写作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自我暴露的成分。尽管里面出现不少缺陷,但那就是真实。珍妮特·温特森为了故事自身而重述神话,并在其中寻求人性的永恒真相。她期望在小说中重塑她的故事,期望在那无穷无尽、支离破碎的新闻和名人闲话的喧哗梦靥中,能有人倾听那来自精神生活和心灵之旅的声音。她的小说就是她的心声,她的小说就是她的故事,我们从她的小说中聆听她的心声,发现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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