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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文化记忆
——文字符号的批评话语分析

2020-12-19沈文静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甲骨文隐喻符号

沈文静

(华南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一、引言

符号是走近、理解言说/书写者的有效途径。口口相传的言说是一种最为直接的话语记忆载体,铭刻于甲壳兽骨表层的书写是追寻书写者精神踪迹的绝佳方式。商朝的人用刀子将文字雕刻于牛骨或者乌龟的甲壳上,甲骨文便应运而生。活灵活现的象形的图画多见诸商周铜器上,人们将商周的文字称为象形文字。甲骨文多象形,甲骨文叙事是一种视觉刻痕,更是一种文化刻痕。相对于漫漫历史中的其他事件而言,甲骨文叙事虽显渺小,但牵涉的问题却是多方面的,先人们在叙事过程中使用了具有独特风格的话语——一种介于图像和现代汉字之间的符号。本研究采用批评话语分析路径对26 个极具象似性的甲骨文符号进行探析,并结合历史语境重新审视并挖掘话语景观所蕴含的文化意味,透视文化演变的细节,追踪文化记忆的辙轨。

二、批评话语分析

1 批评视阈下的语言相对主义

语言作为一种符号可谓现实的影子、文化的镜像。虽然语言不能完全表征现实,却阻挡不了现实成为语言的镜像,凭借语言所建构的世界未尝不是一种更高程度的真实。Whorf(1956)的语言相对主义(linguistic relativity)主张语言表征现实,语言结构会直接影响人对世界、社会的观察与看法,思维与现实是相对于说话人的语言而发生变化的。在Whorf 看来,语言塑造了人们的世界观,不同的语言编码建构不同的世界观,或者说人对周围环境的观念受到语言概念范畴的影响。Whor(f1956:216)曾经对爱斯基摩语进行考察,发现有很多词根与雪相关,如gana(正在飘落的雪),aput(落到地上的雪),piqsirpog(被风吹成堆的雪)等。而在英语中人们通常会使用同一个词汇snow 来表示falling snow(正在飘落的雪),snow on the ground(地上的雪),snow packed hard like ice(堆积如冰的雪),slushy snow(融化的雪),wind-driven flying snow(风吹的雪)。与雪相关的语词还有snowflake(雪花),powder snow(干粒雪、粉末雪),granular snow(粒状雪),snowdrift(被风刮在一起的雪堆),snowstorm(雪暴)等。相较之下,英语在这方面的词根就没有那么多,基本上都是用包含snow 元素的复合成分表达不同的概念。一般来说,人们的讲话方式都会存在一种偏好与侧重,倾向于强调与自己生活方式相关的一部分内容。爱斯基摩人的生活与雪息息相关,思维方式中雪占据重要位置。而雪在英国人的日常生活当中所占比重要低得多,有相对较少的词根与词汇描绘雪。当然也有例外,如英语社群中的滑雪爱好者、地理研究者或登山爱好者等会将对雪的讨论作为日常活动的一部分。

这种理念同样适用于使用甲骨文的远古人类。语言会对一个社群的需要作出反应。一些语言当中会含有更多的现成方式便于人们对某种现象进行描述,而另外一种语言却无法企及。如果往前推进一步,语言创造了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我们的思维系统受到我们所处的社群语言的影响,因此,有关现实的观念会受到社群成员们使用语言形式的限制(Mills,1995:84)。

语言走多远,现实就发展多远。诚如图像并不能再现现实一样,语言对现实的再现也困难重重。单维的语言虽然不能够与多维的现实世界一一对应,但是语言能够为我们感知、认知世界提供介质。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与话语系统,现实便呈现什么样的模样。语言建构现实,提供有效方式供我们知悉、理解世界。

2 语言性思维:为言说而思维

象形文字可谓一种视觉性隐喻,潜存于隐喻背后的理念是语言结构在某些方面反映、映照人的经验结构。实用批评主义倡导者Ogden 和Richards(1923)的《意义之意义》付梓出版赫然点明语言与现实隔了思维这一命题。语义三角(semantic triangle)打破了语言直接表征现实的魔咒。思维满载动力,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被组织成语义结构,至少涉及选择(selection)、范畴化(categorization)、定位(orientation)与组合(combination)四种过程(Chafe,2012:361)。

在研究过程中人们倾向于采用壁垒分明的二分法将语言与思维区分开来,着重从语言的角度探讨其对思维的影响,或者从思维的角度探讨其对语言的影响。古希腊时期以来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语言服从于思维,语言不过是思维、理性这些深层次的东西所赖以表达的媒介。而Whorf(1956:220)指出:“我们不必为语言感到心存歉意。事实上,它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具人文性的一种东西。动物能思维,然而它们并不会说话。语言应该是比思维更加高贵、更加尊荣的一种人类能力。”无独有偶,斯洛宾(Slobin,1996)也主张“为了言说而思维”(thinking for speaking),人们在言说时的思维确实会通过语言呈现出差异。在一定意义上讲,批评话语分析强调“所有的人类思维都无非是一种语言性思维(linguistic thinking)”(丁建新,2009:5),人们在生产语言的同时也体验着思维。人类的思维过程之所以有别于动物的思维过程,也正是得益于语言这种独一无二的能力。

3 象似:立象以尽意

在解读甲骨文这种象形文字的过程中运用语词思维部分与运用视觉经验的部分是交互作用的。象似性的理论基础源于Peirce(1955)的符号学,Jakobson(1965,1977)发现了象似性与语言学之间密切关系,为Peirce(1955)符号学中的三个象似范畴:象似符(icon)、标志符(index)与象征符(symbol)的产生指明了方向。Peirce(1955:105)指出了象似性符号(sign)的形式或物质方面与所指之间的相似(similarity)或相像(resemblance)关系。他采用了一种更广阔、包容的视野,试图用象似符这个概念涵盖语言结构与世界结构之间的象似性。象似符可细化为三种下位象似符(hypoicons),即映象符(imagic icons)、拟象符(diagrammatic icons)与暗喻符(metaphoric icons)。映象符既包括听觉上拟声象似的拟声词,又包括视觉上形象象似的字或词,拟象象似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句法象似性(syntactic icon),暗喻象似则主要基于两个象似符号间的相似性。在这种意义上讲,本研究关注的甲骨文符号可归属于映象符,即视觉上形象象似。

三、甲骨文:文字、图像与自然的互相介入

有关汉字的研究多聚焦于隐喻性。周运会(2012)认为,古汉字是隐喻思维的产物,古人造字之时寓意于象,借象表意,汉字符号形式与内容之间存在着相似性。黄静(2010)从网络动态文字方面进行研究,认为汉字演变过程不但涉及字型之演变,也涉及汉字人体隐喻化演变的过程,新媒体语境下,多媒体技术为汉字人体隐喻化的可动性演变提供了契机,与可视性、可言性相得益彰。李筱竹(2017)从认知隐喻学视角对甲骨文的形意关系进行了阐释,并诠释言意之辨的内在哲学,从而反映其中所隐含的直觉性思维作用。

小象汉字(2019)致力于传播甲骨文,创始人刘良鹏曾指出,小象汉字作为汉字启蒙的代表致力于传达汉字从画中来,汉字有来源,有故事。《甲骨文闪卡》以闪卡和字解的形式介绍了甲骨文字形最初的含义以及字义演变的过程(小象汉字,2017)。而《字是画·画是字》立足字与画,以图画认字的方式讲解汉字、笔画与偏旁,独具一格(小象汉字,2019)。

事实上,甲骨文强调并实现书画同源,因为中国的文字以象形开始,从绘画的图像开始。古人向外审视大千世界,并借助甲骨文形成别有洞见的认识论智慧。自然创造了万事万物,而甲骨文描绘了万事万物。自然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宇宙,而甲骨文这种古老的叙事方式讲述了自然的故事、宇宙星辰的故事以及旷野中的人性与思考。

1 文字里的宇宙观

古人认为:“道立于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太初混沌的存在,分离出天地二极,而人立于天地间,构成天、地、人的“三”(上面的一横代表天,下面的一横代表地,中间的一横代表人),意味着无穷和宇宙万物。

事实上,上/下、进/出、左/右皆为物理特性、自然特征,但是基于它们而形成的方位隐喻在不同的文化中各具特色。隐喻概念来源于我们的身体经验与文化体验。上下方位隐喻过程中涉及了思维的隐喻,而人类在对自然进行象似性摹写的时候隐喻性思维也在高速运转。选择了使用这样一种符号而摈弃其他是“选择即是意义”的体现。

月有阴晴圆缺,而月缺的状态较为稀松平常,所以“月”被画成弯弯的月牙“”,即半圆形“”中加一短竖指事符号“”,表示半圆形天体发光的特性。

2 文字里的自然观

生活在原始大自然中的人类,度过了漫长的狩猎时代,他们对这些飞鸟、鹿群的一举一动都有深刻的印象。

人与动物狩猎关系一直贯穿着石器时代。在旧石器时代,动物是旷野中的主角,到了新石器时代,手持武器的人类围捕野兽,人在图像历史上日渐活跃。看到鸟儿衔土筑巢,利用大自然的一种物质去构造另一种物质,人类活动也受到了极大鼓舞。人类头脑中的造型思维能力更强,对于文字的创造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3 文字里的生存观

将视野从原野收回,先人们也开始思考如何表述自身。

在生存环境险恶的时代,在充满死亡威胁的旷野中,能够孕育婴儿是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孕”字也隐蕴着早期人类对于生殖与生命繁衍的希冀与祈求,而能肩负繁衍生命之女即为富饶之女。

4 象似:写实与想象的交互

古人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创造出活泼有趣的造型。写实与想象两大元素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中并不冲突,而是实现了完美的结合。人们生活的地方是实实在在的,而描述一些人们未曾到过的地方、未曾谋面的事物则需要诉诸于想象与幻想。所谓江山如画呈现的并非只是江山秀丽,风光旖旎,亦非对自然的精确临摹,而是在传递一种信息,即人们在自然界中观看绘画造型,在现实中观看图像,以视觉图像为尺度,欣赏自然、反观自然。换言之,“甲骨文的‘立象’分为两步,从造字者角度,立象实际上是一个造字过程,用一定的图像对实际事物或者事件进行抽象性描述。然而,它又不是完全地单纯的写实,而是将所表达的事物进行写意性的再创造。从接受者的角度看,立象是一个解字过程,所造之字要被他人接受,就要将所造字表达的意思解码”(李筱竹,2017:37)。

语言在一定程度上映照我们的经验,象似性展示的是语言与经验建构之间的一种自然关系。先人们使用日常经验中获取的表达丰富着他们的文字符号,而这些语言的象似性涉及的只是语言与物质世界之间的一种重要却失之精确的表征。事实上,人类的抽象思维需要借助形象经验,而语言之所以对创造性思维有所帮衬,就在于思维可以提供视觉意象。通过甲骨文图画式的物质再现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变得轻松却不失深刻。

四、文字符号建构文化记忆:此时与彼时的重逢

有关记忆的研究已然跳脱出生物学、医学的樊笼,伴随着20 世纪20 年代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mémoire collective)与80 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2015)和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2016)的文化记忆,展开了对记忆、过去、历史与回忆的社会文化建构。文化记忆主要探索记忆、回忆、文化认同、政治想象和文化延续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使得文化记忆观照下的语言学、文学研究、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历史、传媒、神学等知识之间的交叉研究顺理成章。

关于文字和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相互竞争是众所周知的。文字与图像作为记忆媒介并不是等价的,图像通常被视为物质性的,无法抵御时间的侵蚀,而文字与思想比肩,是非物质的,是激活思想的重要介质(阿斯曼,2016:244)。“文字不仅是永生的媒介,而且是记忆的支撑。文字既是记忆的媒介又是它的隐喻。书写和写入的过程是记忆最古老的、经过漫长的媒介历史仍然最常用的隐喻。”(同上:206)

人们常言时间无情,可以吞噬一切,而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征服了时间。虽然光阴荏苒,但是文字刻痕却在时间的涤荡中保留下来,并成为唤起记忆的有效方式。甲骨文充当了有关文字碎片的修复,呈现于我们生活于别处的美好体验。文字的存在展示了时间的辩证性存在,虽然文字不能锻造永恒,但是却在一定维度上留驻了时间。在漫长的时间跨度里,先人们的生活轨迹被凝结于甲骨文中,并在时间的延宕中大放异彩。此时此刻对于甲骨文的观看与文字所展示的过去形成一种时空的交错,实现了过去与现在 / 将来、彼时与此时的重逢。象形甲骨文的意义隐蕴于不可抵抗的时空交错中,负载时间重量的甲骨文将对时间的抗争与联盟加以视觉化、图像化。甲骨文不但能够操纵时间,而且能够切割空间。它们克服时间对万物的限制,作为一种凭证链接过去、现在与将来。

甲骨文这种视觉图像不仅能够展示时空差异,而且提供意识差异。远古文字之于此时此地意味何在?事实上,视觉不同于听觉,它们分属于不同的文化观,同时隐喻不同的世界观。视觉之物存在于连绵的时间内,而如若不依附新媒体技术,听觉符号大都伴随着声音介质的消逝而销声匿迹。先人们不曾停止对人生的追寻与叩问,而文字里的宇宙观、自然观折射出他们丰富的生存智慧与认识论智慧。

文字作为记忆的隐喻是极具暗示力量的。“文字的隐喻除了以文字形式加以固定之外,还暗含着记忆内容的永久可读性和可支配性,但却没有表达出回忆的结构中这种在场和缺席的变换关系。”(阿斯曼,2016:169)然而,甲骨文作为图文的载体并非一经书写就可供认知、识读,但经过了历史的涤荡,依然可被读懂,足以说明甲骨文具备了建构文化记忆的先决条件,即非持续在场亦非持续缺席,而是呈现“多次在场和多次缺席的变换关系”(同上)。文化记忆终将引领我们逆行到古代时空,在甲骨文中我们领略了已经逝去的东西承载重建的可能。古代生存观、宇宙观在文字的尘埃中慢慢复活、苏醒。

五、作为观看艺术与视觉隐喻的甲骨文

糅合于甲骨文中的图文关系并非此消彼长,相互疏离,而是互存共生,共同营造叙事,锻造意义。甲骨文并不只关乎书写刻画,同样关乎这些书写刻画引起的联想。纵然早期人类文化是一种口耳相传的文化,一种口语-听觉的文化,以口述与聆听为支撑,然而古希腊人及其后人随后却结盟了视觉。观看与凝视可谓是知悉现实与社会的有效途径。阅人间世相,索事物本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反复观看、驻足凝视的过程。甲骨文的形态序列超越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字书写结构,读者被这些视觉型态传递的模拟性深深吸引。

古埃及僧侣为保住权势将读写能力(literacy)视为解读宇宙的神奇力量,平民百姓对此种技能只能心怀敬畏。16 世纪的英国语法学校也采用拉丁文法课,对目不识丁的下层民众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神秘色彩依旧浓厚。而更加遥远的甲骨文曾一度成为巫师的专属语言,他们根据乌龟甲壳或者其他动物的骨头经烧制形成的裂纹对各种故事、事件进行解说。

甲骨文这种视觉装置的特殊性决定了它实现了“一字一世界”与“一画一世界”的完美融合,“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力求细节的视觉性再现。它具备通过图文唤起记忆的魔力,并彰显了古人的闪耀智慧。它们来自古人对于日月星辰、河流山川、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世间百态的观察、思考、想象与表达,是先人对世界的认知、理解与应对。甲骨文的创造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有图有文字,图文符号的对话、复调成为丰富中国文化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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