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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诗性意象
——兼论韩龙云诗歌的抗争意识

2020-12-17

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沉默殖民话语

王 延 红

韩国诗人韩龙云(1)韩龙云(1879—1944年),法号万海,韩国近代史上著名的高僧、诗人、独立运动家。1919年“3·1”运动时,为33位民族代表之一,连署签名独立宣言而遭逮捕,身陷囹圄3年。1926年出版诗集《“你”的沉默》,开抵抗文学之先驱。1944年入寂,享年65岁。1962年,获赠大韩民国建国功劳勋章。1926年出版的诗集《“你”(2)[韩]金学东:《持续和变化——通视性原理:现代诗人研究Ⅰ》,首尔:新文社,1995年,第278页中指出:韩龙云诗歌中的“你”的象征性意象并不是单一的,形而上学的具象化思维赋予了“你”多种生命的要素,可以是祖国、民族、众生、菩提、爱人、朋友、自然等,也可以是自由、平等、民主等现代思想,也可以归一为各种生命的“根源”。的沉默》(3)又被译为《君之沉默》《“您”沉默》《伊的沉默》《情人的沉默》《沈的沉默》等多个版本。,被称为韩国近现代民族文学的金字塔,极具影响力和文学鉴赏性,且充满了理性睿智之美。它不但沉淀了诗人的佛学思想,也深刻地映射了当时残酷黑暗的殖民现实,被誉为韩国“抵抗文学”先驱。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说过,诗的痕迹,或轻或重,是时代精神、内容、价值观“打碎与重估”的结果。[1]时至今日,我们对韩龙云诗语的同构性、纯粹性、文化性及反叛性等进行重新解读,可以品味诗人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意象及隐喻书写,流淌着的诗人浓郁的民族精神和抵抗意志,蕴含着的其深厚的佛学理念,这些均与其精神向往、美学需求息息相关。

古往今来说沉默者多矣,有学者认为“沉默”有三种境界:不能说的沉默、不敢说的沉默、不想说的沉默。“从语言角度看,沉默是声音的结束;从社会角度看,沉默可以理解为穷人或受压迫者的缺失;从心理层面讲,沉默是一种抵制和反抗,它是一种比话语更为强大的声音。”[2]因此,对“沉默”应当进行非表面化的理解和探讨,深入到沉默的历史语境中去认识沉默、理解沉默。而反观韩龙云,“沉默”作为其独特的隐喻及象征载体,是其个体与当时殖民语境相结合所发出的信息符号,是诗人独特的话语方式,是其殖民压迫下的生存策略,亦是其抵抗策略和革命话语的投影。本文将研究其“沉默”意象如何折射了个人命运与时代坚冰的相互碰撞,又如何融合了美学性与抵抗性,蕴含了怎样的殖民时代话语和抗争意识。

一、沉默:“空”的沉静境界

韩国诗人赵芝薰曾这样评价:“韩龙云先生革命家、禅僧与诗人三位一体的身份,如同一个正三角,三边独立成面,却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作为一名革命志士,他的刚正不阿竭诚尽节的革命气质,助其禅宗蕴意的作品更加芳香四溢。作为一名禅净双修的高僧宗匠,其民族气节借助诗的抒情得以阐释。而其文学素养的追求,又体现在对民族与禅宗相结合的‘你’的不断追寻中。”[3]“万海的诗无论内容或是思想,都基于深奥的佛教哲学,即以佛教精神为源泉,他的诗更是具有深层次的美学价值。”[4]可见,对诗人而言,其禅宗思想是不可逾越的。

韩龙云自小熟习四书五经,1896年离家到雪岳山潜心修佛。1905年正式出家,法名龙云,法号万海。民族危亡之际,他于1918年出版了佛教刊物《惟心》,在创刊号上发表的《心》(4)文中所引诗歌均为笔者译。一诗开启了诗人的诗作生涯:

心为心

心非心,非心亦心,心外无物

……

有心,则万物生;心灭,则万物无

心,为无之在,为有之空

……

无关何时,勿论何地,不关何物,心为心

心,绝对、自由且万能

——《心》节选

诗中,“心”为“无之在”“有之空”,为无,亦为在,囊括世间万象。因此,“心”为绝对、自由、万能。正所谓“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可见“空”与“心”相通。在其代表诗作《“你”的沉默》中,诗人写道:“我把离别的悲痛化作希望之光/一如我们在相聚时忧愁离别,离别时我们更坚信聚首有期啊/你虽已远去,但仍在我心里”。诗中,“你”的离去,即“不在”“空”,但是“离即会”的禅宗“缘起”,又让诗人与“你”同在成为可能。此刻,“你”与“我”一体,“空”与“在”交汇,阐释了诗人的“色即是空”“因缘和合”佛教思想。如上所述,作为高僧,诗人用“心”点明了“空”的意境,诠释了佛陀境界的沉默,是一种万籁俱寂的沉静境界,即“沉默”的态度、禅宗的“空”,正是诗人的“存在之思”。

诗人曾在《我为什么当了和尚》中提道:“不正是没有‘那个’,所以我才当了和尚。”[5]这里的“那个”暗示民族独立及自由、平等、民主等权利,没有这些,整个民族将陷入无尽的黑暗和“沉默”,也许正因如此,诗人才选择山川,投身佛门,正所谓“心有所悟,不必言说”。《柯林斯词典》中如此定义“沉默”:沉默的状态、声音的缺失、拒绝说话。可见,沉默,不仅与佛陀境界的“空”相通,也是一种符号,“传递着一些与我们的交流情境相关的非语言信息”。[6]《赘言》中,诗人写道:

爱是心中所爱,始于心中

众生为佛祖之爱,哲学为康德之爱,春雨为玫瑰之爱,意大利为马志尼(5)朱塞佩·马志尼(1805-1872年),意大利革命家、民族解放运动领袖。之爱

你是我心魂之爱,亦为爱我之心魂

……

心之所爱,不过是你的影子吧

日暮时分,一只小羊迷路荒野哀鸣不已,我为其写下诗篇

诗人的佛教禅宗思想“般若空性”,其心性学说的文化思想的本质内容,即自然—内在—超越。1910年“韩日合并”后,韩民族丧失了民族主权和话语权,殖民高压下开始了“沉默”的旅程,正可谓“一只小羊”迷失荒野且哀鸣不已。而诗人仍坚持“是处有爱”且“始于心中”,借意大利革命家马志尼的意大利之爱,追寻自我、超越现实,“我为其写下诗篇”,可谓以精神抗争为民族灭亡鸣冤叫屈,以间接隐喻的诗学方式,书写诗人的殖民生存体验。

诗人的“沉默”凝聚了其禅宗、革命家一体的美学思想,且一直贯穿在其行动中。“沉默是一个单环道,它既包括沉默了的结果,也包括抑制了的、沉默着的行为。沉默可以像思想一样具体,因为它本身就是思想”。[7]正如“3·1”运动(6)“3·1”运动,又称独立万岁运动,是指1919年3月1日处于日本殖民统治的朝鲜半岛爆发的一次大规模的民族解放运动。时,诗人站在历史的前端,摇臂呐喊:“各民族独立自主是自存性的本能,是世界的大势所趋,是神明所赞同的,是全人类未来幸福的源泉。孰竟割此,孰竟防此?”[8]诗人的呐喊与追问,传递出了殖民语境下“沉默”的悲痛情感负荷,是对殖民黑暗的控诉和抗议,凸显了诗人的批判责任和反抗意识,即诗人的“沉默”,是对殖民压迫说“不”的力量,也是一种“异化”的激进美学。

可见,面对悲剧命运,面对异质力量,诗人自由及浪漫主义的精神追求,是其禅宗“般若空性”的思想超越,其“心境明,鉴无碍”的诗人之“沉默”也昭然若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诗人觉性借助“空”的境界凸显了诗人的内心画像,更是其不屈不挠民族意识和抗争精神的内在展现。

综上可见,诗人“不是通过宗教忘却现实、超脱现实,而是通过宗教更加深入认识现实。随着认识的深化,更超越了现实”。[9]诗人的诗语,浸透了当时的殖民体验,传递了“沉默”的符号化意义,是其殖民语境下的“献身情态”,更是其禅宗“空”境界的升华,即肯定“你”的离去,更坚信重逢之日的到来,这是对殖民现实的思,也是对禅宗的深悟及超越。

二、沉默:“国破山河在”的悲怆

“韩日合并”后,诗人热血挺身,力图强民兴国,对抗殖民统治却屡屡惨遭失败,更因参与“3·1”运动被捕入狱。1922年出狱后隐居雪岳山,到1926年诗集《“你”的沉默》出版,诗人经历了将近4年的“沉默期”。期间,日本刻意扭曲朝鲜半岛历史,在加强政治、经济殖民统治的同时,也加紧了对其历史、文化等的高压统治,韩国的“民族之声”越来越弱,几乎处于民族“失语”状态。而诗人此刻的“沉默”,难道不是殖民压迫所致,不是话语的另类表达吗?俨然又是被剥夺主权的韩民族集体“沉默”的缩影。

丹尼斯·科圳在《沉默的话语》中指出:“我们首先应该把‘零’(或者沉默)作为能指和所指区分开来。零是沉默的先驱者,因为一个明显的语言元素缺席,而该缺席又与在场的语言元素形成对比,该缺席就是有意义的,这是沉默富有意义的一般观点。”[10]《寂静之夜》中,诗人写道:“漆黑的夜晚,夜空冷寂,没有月,没有风/人人悄无声息,我心不在/宇宙如死一般沉寂/人生如长眠一般昏暗”;《海棠花》中,“你曾说海棠盛开时回我身旁/可时节已是暮春还未见你到来/……/朦胧泪眼里/花竟变成无数朵”;《我之路》中,诗人写道:“我的路有谁来给/啊,你早就给了我一条通往你的路/可为何还铺设通往死亡之路”;《写给桂花香》中,诗人写道:“你的仇恨化作天边一抹红霞/抗拒黑夜的到来/也咀嚼着苍凉”。诗人用一系列的文字符号(能指)勾画出了一种缺失、昏暗、悲怆的气氛,折射了当时的殖民现实,渗透了诗人的压抑、蔑视、抗议、拒绝、悲伤等多种复杂的所指内涵,更书写了诗人独特的“沉默”美学效果。

对于诗人而言,“沉默”已然成为一种符号,一种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理性符号,成为诗人独特的隐喻及象征载体。海德格尔认为沉默也可作为言说的一种方式。从本源上来说,发之于声是为“说”,无声的沉默也为“说”,而且是更为根本的“说”。[11]“‘沉默’首先意味着一种‘怀疑’,它试图直面生存的困惑,颠覆言说背后隐蔽的权利,对抗一切‘代言者’、‘传言者’对终极价值的肆意篡改与任意解释”。[12]《我见到了你》中,诗人写道:

我没有家,也没有户籍

听闻将军辱人之言:“没有户籍者不能享有人权,没有人权者还谈什么节操?”

……

啊,我终于懂得了,一切的伦理、道德和法律,不过是用来遮掩刀枪和黄金的祭品而已

这首诗中,“我”因为没有土地、没有人格、没有任何权利而被任意践踏凌辱,文明与自尊被击得粉碎,愤怒与悲哀中“你在偷偷地哭泣,却又在别人的目光中强颜欢笑”(《真的吗》节选)。国家沦陷、民族无权,诗人用诗语来映射政治和压迫,不仅是感性的悲怆,更是理性的思想对抗,敦促民族对殖民现状进行反思。此刻,“沉默”的符号意义得以彰显,“沉默”转为言说的文本,悲怆的殖民历史在“沉默”中呈现,这是诗人对殖民历史与民族压迫的另类解构,具有丰富的蕴涵和内指。

然而,在殖民高压下,诗人的“沉默”符号实际是殖民文学意义上的沉默,是弱势者的沉默。福柯也曾提道:“沉默自身——拒绝表达,或者是严禁说出的东西”。[13]诗人在《你的来信》中写道:“你来一封信,我停下了手头上的煎药,读一字一句/信中地址,却是他国的一艘战舰/我想:你的亲笔,无论事实与否,你会告诉我你已离开他国战舰”。诗中,我们可以读到具有象征意象的“信”“战舰”,两者既是诗语纵向聚合轴上的主角,又是诗人横向的历时体验,它吸附着当时殖民历史现实的沉淀物,隐含了家山何处的悲怆,以及亡国人故国梦重归的期待,充满了诗人殖民语境下不屈的博弈。可见,诗人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被压迫下的弱势民族如何以“沉默”应对殖民统治与民族歧视,以及“沉默”意象作为一种策略性的隐性书写;如何以“不言”暗示“有言”,帮助弱势“他者”打破沉默,言说自我,对抗殖民统治的强势关系和话语霸权。

诗人的“沉默”,作为所指,它貌似空洞,实则内涵丰富。它不是妥协,不是虚无,而是在诗人愤怒哀痛的极端状态下的一种另类表达方式,既是无奈的悲怆,又是启示的警音。此刻,“沉默”不仅是一种语言符号,更是一种强有力的殖民文化符号,其意义由殖民语境决定,即在强势权利的阴影下,“沉默”是一种承载弱势者生存现实的悲情符号,蕴含了国破家亡的凄凉悲怆,也含有对强势者权利的戏弄、否定和抗议,包含着对强权的轻蔑和对自我尊严的维护。

三、沉默:“诗意”的倔强与反抗

1913年,诗人撰写了具有实践指导意义的《朝鲜佛教维新论》,提出了进步的改革主张,提倡佛教与现实结合。1918年,出版了佛教刊物《惟心》,试图用佛教意识和佛教伦理来唤醒国民沉寂的心。正如福柯所言:“反抗与权力是共生的,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14]话语是权力的产物,被压制者毫无话语权可言,以沉默为抵抗也只能是消极的抵抗,要使抵抗更有效果、更具威力,还需打破沉默,发出反抗的声音。诗人在其代表性诗作《“你”的沉默》中写道:

你走了,啊,深爱的你弃我而去了

当年的山盟海誓,曾像黄金的花瓣熠熠生辉,而如今已然成为冰冷的尘埃,随着叹息的微风消散了

……

可是我明白,离别成为泪的源泉,但它使我懂得了爱,因此我把离别的悲痛化作希望之光

一如我们在相聚时担忧离别,离别时我们更坚信聚首有期

啊,你虽已远去,但仍在我心里

诗中,“你弃我而去了”“随着叹息的微风消散了”。与“你”的别离,是对现实的妥协和否定。但这并非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我把离别的悲痛化作希望之光”,而且更进一步,“离别时我们更坚信聚首有期”。借助“在”与“不在”的互否性诗语张力,诗人将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诗意辩证置入悖论的“沉默”容器。由此,诗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呈现了多元的立体形态,借助“沉默”这一否定性的、破坏性的反抗手段,在当时的殖民语境中发出了自己真实的反抗声音。“沉默并不是话语的终结,是伴随着话语而来的,是相对于话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15]“沉默”清晰地映射出诗人作为一名民族革命者克服悲观的理性和斗志。

沉默内涵丰富,“有意沉默”与“无意沉默”兼而有之,而意义只存在于“有意沉默”之中。因为“有意的沉默反映了受话者的心理构造。如果该受话者对权威怀有任何敌意,他将有意地选择沉默作为反抗发话者的武器”。[10]《来吧》中,诗人写道:

来吧,是时候了,快来吧

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的怀抱,温暖舒适

……

为你,它可以是锋利的宝剑,又或是坚固的盾牌

就算马蹄纷乱,就算已成蹄下落花

我也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诗中,“沉默”的刀锋也是锋利的,正面亡国灭族的仇恨,字字啼血泣泪,用“沉默”的腔调发出低沉的控诉。很显然,诗人采取的便是主动式沉默,在用实践奋起反抗的同时,更用自己独特的诗语赋予“沉默”以隐性言说的积极意义。“当自我为集体的存在而进行反抗时,这一反抗就已具有革命的性质了”。[16]因此,韩龙云的“沉默”“不停留于消极的隐遁状态,而是带有积极的抗争的性格的”。[17]诗人的“沉默”,不仅是诗人反抗话语的吐露,更是殖民语境中其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的抒发。他展示的并非只是“自我”的生存建构,更是处于丧失家园中的一个个“他者”的惊心动魄的生存呼唤,是对殖民压迫的控诉和抗争。

诗人的“沉默”作为抵抗的表达方式,也蕴含着异常复杂的内容。德里达指出:“沉默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它承载着语言并出没于其中”。[18]诗人写道:“我以你离开我的一日为界/将时间一分为二/只等你我的重逢之日”(《你离开我的那一天》节选),“只要你来/我定会挥起爱的利刃/将无尽的长夜斩断”(《夏夜漫长》节选)。正是在当时殖民语境下,诗人用“沉默”的话语表达了“不沉默”的态度,“沉默”的力量迸发了“重塑”的力量,是对民族解放、祖国独立、自由平等的追求,更是在反抗殖民现实中的“变形”吐露。《我不知》中,诗人写道:“燃烧殆尽/灰烬会再次成为火种的起源”;《蚊虫》中:“啊,为天下而流的志士之热血/早已汇成了条条江河/我又何必吝啬了自己匹夫之滴血”;《真的吗》中,诗人写道:“我无法忍受不发泄的愤怒/鲜血混杂着我的热泪/甩向他们血迹斑斑的大刀/我高喊着:这才是你!”这些词句中,诗人的大无畏精神展露无疑,充满了诗人与现实殖民语境和民族压迫的博弈,是对殖民现实的反叛和较量,侧面印证了诗人敢于反抗绝望,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韧性革命精神。诗人书写“沉默”,打破“沉默”,唤醒“沉默”的民族魂灵,使“无声民族”发出声音,这就是诗人抗争的意义。

伍尔瑟曾说:“死亡,是权利,是对自我和局面的控制”。[19]死亡,是一个意象符号,它意味着话语的终结。《来吧》中,诗人写道:“来吧,快来吧/到我的死亡中来吧/为你,我时刻准备着牺牲和死亡”;《我的路》中,诗人写道:“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向你的怀抱/另一条是死亡之路”;《爱之缘由》中,诗人写道:“等待你,并不是没有缘由/别人只爱我的康健/你爱的,包括我的死亡”。死亡,意味着沉默的终极表现,是该符号的终极意义,是无言反抗权利的最终目标,也是话语流动的最后终结,更是摆脱控制的终极自由。[20]而诗人的“死亡”诗语是绝对的“沉默”,凸显了诗人的高傲和超然秉性,也是诗人悲剧人生的倔强坚守,“沉默”的尊严价值及不妥协的革命坚守也正在于此。

四、沉默:“诗与思”的期待

海德格尔指出:“一切凝神之思都是诗,而一切诗都是思。”[21]诗人借用能指与所指离散间的独特张力使“沉默”具有了多重含义。我们不得不承认,诗人的批判意识、现代意识、生命意识经由抵制与反抵制的“沉默”表达,直指隐匿的殖民异化结构。《冥想》中,诗人写道:

渺远的冥想如一条小船,漂流在无限荡漾的月光碧波中

漂过那遥远的月亮国

漂啊,漂啊,漂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国度

在这里,孩子的欢笑在春晨的波涛声中,奏出了爱的节拍

在这里,人们不懂玉玺的珍贵,视黄金如草芥,更不偏执女人的青春

这里的人们爱笑,也爱蓝天

诗人借助想象实现了时空互转,跳跃到“月亮国”,描绘了天堂般的家园,这正是诗人渴望寻找的乌托邦或者异域世界,也是诗人国破家亡、无根处境中的浪漫主义体现,更是对殖民现实的“思”。而“乌托邦”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它是诗人“沉默”美学思想的具体体现,不仅是虚幻的,直指未来,而且不断丰富并完善了“沉默”意象的指涉。

诗人通过乌托邦重塑现实,对未来进行了一种理想性架构。赫伯特·马尔库塞指出:“何为乌托邦?它强力地反抗整个现实社会,要求重估一切价值,实现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22]即过去、现在与未来,理想与现实在诗人笔下奇妙地交织到了一起,其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所带来的历史意识和自觉建构意识,包含了对殖民现实和压迫的反思及反抗,更是对民族未来“诗与思”式的美好期待。诗人在《我的梦》中写道:

清晨,当你闲步林间,惬意悠然

我梦想,变成一颗小星

守护在你的天空

火夏,当你烦热难却昏昏欲睡

我梦想,化成一缕清风

围绕在你的身旁

显然,诗人笔下的“乌托邦”与孕育它的殖民现实相冲突,表现为既超越现实,又打破现行秩序的束缚。诗人用“小船”“欢笑”“小星”“清风”等,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想象的共同体”“静静而持续地渗透到现实之中”。[23]而当时的现实是什么呢?民族在寒冷与阴暗中呻吟,一批批民族志士们挣扎过、斗争过,而阴霾仍是那么顽固地弥漫在朝鲜半岛上空,令人窒息。布洛赫曾说过,乌托邦“支撑着我们在迷雾中预言光明的勇气”,在《希望的原理》一书中,他更是将乌托邦理解为向前的梦,他认为乌托邦蕴含了希望和人的尊严。而诗人正是唤醒了心灵中的乌托邦,《梦醒》中:“啊/如果不是脚步让我惊醒/也许梦中/我已踏上飞向你的云朵”,《渡船与旅人》中:“可是,我知道你会再来的啊,等你,哪怕我一天天老去”,诗人背负着另一种力量,借助“诗与思”的期待,表达了一种奇妙的、令人敬畏的想象力。此刻,“乌托邦不再是静止的、系统的、一劳永逸的,而是为实现更美好的世界做展开的持续斗争”。[24]诗人用诗吟诵着最含蓄的悲哀,在无法逃避的现实情态中,用乐观想象的抒情话语,完满实现了“我”与“你”的融合,用最舒心惬意的视觉图像,与“你”做着最令人向往的未来之约,这不正展现了诗人的家国情怀、民族意识和不屈精神吗?

《杜鹃》中,诗人饮泣:“声声杜鹃/啼泪鸣血/……/对着无家可归的我日日夜夜啼叫‘不如归,不如归’”,诗人用“啼血”的杜鹃映射殖民现实中的自己,用这种殖民地的意向性体验,穿透了殖民现象,挖掘了生命的超越性意义。正如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所说:乌托邦有其“革命的锋芒”。诗人在时代的烈火中锤炼诗意化外衣下的审美人生和生命美学,通过想象移位,将诗中的时间与空间、主体和客体、“我”与“你”进行循环和统合,而不是隔绝与分离,使之既处在现实之中,又居于理想之上,在可说与不可说的“沉默”边沿、在“荒谬”的历史情境中寻求“真”,这是对民族解放、祖国独立、自由平等的追逐与期待,更蕴含了诗人对国家、民族、未来的美好企盼。

五、结语

一首好诗,就是在内涵和外延这两种极端的抗力中存在,成为一切感性意义的综合和浑结。[25]诗集《“你”的沉默》一经出版,便被盛赞为韩国“抵抗文学”先驱,它内含着韩民族之魂,闪烁着不屈的民族精神和抵抗意识,历经百年经久不衰,可谓韩民族近现代文学“金字塔”之作,极具诗歌鉴赏性。

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具有多重象征的“沉默”,作为诗人的志之所至,意象幽光璀璨。诗人用“沉默”美学的艺术表达,还原了当时的殖民现场,书写着人类现代价值的普遍期待,它是诗人在殖民压迫下的生存策略,亦是其抵抗策略和革命话语的投影,更是其超越殖民处境和时代局限、反抗殖民霸权和殖民秩序现代精神的展现。在诗歌中绽放的思想之花,让“沉默”收获了无声胜有声的震撼效果,其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弥足珍贵。这些反映殖民历史的诗性话语,是韩民族乃至人类精神的宝贵财富,在韩国近代反帝反殖民运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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