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赴唐诗人汉诗刍议
2020-12-17常馨予孙德彪
常馨予 孙德彪
古代华夏民族和朝鲜民族在物质交流达到一定程度的基础上,由于双方较高的精神修养和朝鲜民族汉字的使用,使唐罗时期两国的诗歌交流成为可能。由于新罗统一大业的需要和新罗女王的政治眼光,新罗赴唐人员的频繁,使得新罗诗人的汉诗创作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趋势。新罗时期赴唐诗人的诗歌主要包括赠酬诗、送别诗、述怀诗、纪德诗、即景诗、僧侣诗六种。探析新罗赴唐诗人作品,可展现汉文化在新罗的广泛传播与影响,从而还原新罗赴唐诗人的文学活动及水准,以了解新罗赴唐诗人在朝鲜古代汉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且具有促进中朝两国文化交流的积极意义。
一、留唐诗人创作汉诗的背景
唐朝疆域辽阔,国力强盛,在政治、经济、军事诸多方面达到空前繁盛,特别是文化外交方面,其频繁程度超过唐以前的历代封建王朝。朝鲜半岛与中国一衣带水,自古以来,中国与朝鲜半岛有着密切的交流,中国的儒家经典、文学典籍、历史著作被源源不断地运送至朝鲜半岛,以致其自古就有“小中华”之称。新罗的文化文学、礼仪风俗、典章制度,都深受唐朝影响。
为了积极汲取和消化先进的唐朝文化,新罗王室采取多种措施鼓励学生赴唐求学,除新罗仿唐所设“读书三品科”制度以选拔官吏以外,新罗王朝对于本国士子在唐的科举状况也极为关注。据崔致远在唐末代新罗王所撰《遣宿卫学生首领等入朝状》:“伏睹《太宗文武圣皇帝实录》,贞观元年宴群臣,奏罢《阵乐》之曲。上谓侍臣曰:‘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寻建学会数百间,聚四方生徒。无何,诸蕃慕善,酋长请遣子弟受业,许之。自尔臣藩益动航栈,螟蛉有子,琛赆与偕,遂得底身于米廪之中,励志于稷山之下。”(1)[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58页。可推断,新罗向唐派遣留学生的时间大约是在贞观初年。
留唐读书,不但可以得到读书银和四季的服装,回国还可以做官,因此,到唐读书的新罗留学生日益增多,于9世纪达到高潮。唐对于外国留学生实行宾贡制度,凡在唐及第者,皆可授予官职,这无疑对新罗学生也是巨大的鼓舞,外藩士人入唐求学的风气也变得十分兴盛。新罗留学生大多饱读儒家经典,熟读汉文诗赋,有较高的文学修养。“进士取人,本盛于唐,长庆初,有金云卿者始以新罗宾贡,题名杜诗礼榜,由此以至天佑终,凡登宾功科者五十八人。”(2)[高丽]崔璨:《送奉使李仲父还朝序》,转引自王周坤:《唐代新罗留学生在中朝文化交流中的作用》,《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第109-110页。这58名及第者,有及第即刻回国者,也有在唐被委任官吏若干年后回到新罗者。可考者有金云卿、金简中、金允夫、金夷鱼、金可纪、李同、崔致远、金渥、朴仁范、金装、崔彦撝、崔承佑等。
二、新罗赴唐诗人所作汉诗的类型
新罗诗人流传至今的诗歌中,崔致远的诗歌有一百余首,占有绝对高的比例,而有些诗人只流传下来零星几首。崔致远的汉文学成就及其在朝鲜汉文学史上的地位是被公认的,但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其他新罗诗人。有的诗人虽然只有一两首诗歌流传下来,却为千古传唱,甚至代表一种诗歌题材。在诗歌断代史的研究上,固然要研究代表诗人诗歌的最强音,但也不能忽略那个时代其他诗人的重声合唱,也只有如此,才能从整体上把握一个时代诗歌的整体面貌。
新罗留学生多以儒者自勉自居,大多熟稔儒家经典,并竭力以孔孟之道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新罗诗人创作的诗歌,代表了一个民族的内在精神,表现了这种精神风貌在域外的特殊感受和情感表达。从内容上,可以将新罗赴唐诗人的诗歌划分为赠酬诗、送别诗、述怀诗、纪德诗、即景诗、僧侣诗六种。
(一)赠酬诗
在《论语·阳货》中,孔子指出《诗经》的经典篇章中,实际上具有“兴观群怨”的社会功用,“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杨伯峻:《论语译注·阳货篇第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3页。从诗歌发展轨迹来看,“诗可以群”,实际上诗歌艺术已从审美化、功用化走向了应酬化和普及化。也就是说,先借助诗歌来聚集士人,进而相互切磋砥砺。文学是依靠语言来表达的特殊审美意识形态,而语言是人类表达情意的工具,交际功能自然也应是语言的显著功能,文学也就不可避免地承担起人类促进彼此交流的社会职责。人类在自身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了精神的丰富性,经历了得意、失意、惆怅、苦闷。诗人间已达成以诗会友的社会习惯,人们通过赠酬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慕、思念、感激等情怀。以诗会友遂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也影响到新罗的诗人。
新罗的赠酬诗主要见于崔致远、崔承佑、朴仁范写给唐人的诗歌。由于崔致远留唐时间较长,交往唐人范围较广,诗歌创作也相对较多,因而他的诗作中,赠酬诗所占比重较大,有20余首。现存崔承佑诗作3首——《献新除书李舍人》《赠薛杂端》《忆江西旧游寄知己》,朴仁范诗作4首——《寄香岩山睿上人》《上冯员外》《赠田校书》《上殷员外》。赠酬诗按照思想内容分为以下几类:
1.表述感恩之情的诗歌
崔致远是留唐学生中与唐朝文人交往最广泛者,据《三国史记》卷46《本传》记载,于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其12岁时来华。崔致远于长安观光6年后,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年)及第,中和四年(884年)归国。留唐的16年间,他先后于长安求学,旅居洛阳,出仕江淮,漫游潭州、汴州、楚州等地,与唐末文人诗人,诗文酬唱,交游频繁。由于他的海外学子身份和出众的才华,常获得别人的帮助或提携,他的感恩之心在部分赠酬诗中自然流露出来。崔致远于广明元年(880年)进入淮南幕府,以其出众的才华得到高骈的赏识,并与高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文学唱和关系。高骈其人虽以武略著称,却崇敬儒士。《旧唐书》称他:“好为文,多与儒者游,喜言理道”。共同的爱好,奠定了崔致远与高骈的酬唱基础。如《陈情上太尉诗》:
海内谁怜海外人,问津何处是通津。本求食禄非求利,只为荣亲不为身。
客路离愁江上雨,故国归梦日边春。济川幸遇恩波广,愿濯凡缨十载尘。(4)[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5页。
先是开门见山地阐述了自己是海外人的孤独处境和对出路的迷惘;再写自己不为求利、只为光宗耀祖;第三联写离家的愁绪、烟雨的阻隔、归期的遥远;第四联写能够回国承蒙高骈大恩,并决心坚守自己清高的志向。崔致远12岁入唐求学时,其父对他说:“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亦不谓有儿往亦”,(5)[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37页。所以他“只为荣亲不为身”,由此其对高骈的感激之情、对自己志向的十年坚守就容易解读了。
在唐朝,士人应招进入幕府担任文职幕僚,如果幕僚得到幕主的赏识,幕主可上表朝廷举荐其兼任朝廷要员,以提升幕府在社会中的声望。中和元年(881年),高骈举荐崔致远担任都统巡官、殿中内御史供奉一职,引起了高骈淮南幕府中诸位郎官的强烈反对,他们以“夷不治华”的理由,向高骈提出抗议。崔致远向高骈写了一封《长启》(谢职启第二),以辞职的方式使自己与幕主摆脱难堪的境遇。而高骈基于崔致远内心与外部环境的考虑,以及崔致远文中提及希望高骈从谏如流的态度,应允了崔致远的请求。在知晓上述信息后,崔致远另一首赠酬诗《归燕吟献太尉》应运而生,诗曰:
秋去冬来能守信,暖风凉雨饱相谙。再依大厦虽知许,久污雕梁却自惭。
深避鹰鹯投海岛,羡他鸳鹭戏江潭。只将名品齐黄雀,独让衔环意未甘。(6)[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5页。
在诗中,崔致远把即将归国的自己比喻成“归燕”,道出了与高骈年复一年“能守信”、“饱相谙”难得交往,推断自己能再来唐,自谦地说自己在淮南幕府不称职。他在海岛躲避异己势力,羡慕别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将自己的名第品级与黄雀等同起来,认为像黄雀一样衔来白环来报答高骈的恩情是远远不够的。高骈看到此首诗后,于广明元年(880年)任命崔致远为馆驿巡官,此后,一直到返回新罗前,崔致远的职务再无变动。
2.表达赞颂的诗歌
酬唱诗中除了表达感恩类型以外,还有表达赞颂的诗歌,新罗宾贡生朴仁范也是杰出的留唐诗人。《三国史记》称朴仁范“仅有文字传者,而史失行事,不得立传”。据崔致远《孤云先生文集》卷一所载,朴仁范留唐期间苦心为诗,后于乾符四年(877年)及第。朴仁范活动于9世纪后半期的文坛,当时中国的文坛有以张乔和郑谷为首的“咸通十哲”,与崔致远、朴仁范等也有交往。“咸通十哲”的清雅诗风不同于晚唐诗风的衰飒消沉、伤感悲凉,对朴仁范有一定的影响。其有10首汉诗被收录于高丽《名贤十抄诗》卷中。
他的《上殷员外》一诗写道:
孔明筹策惠连诗,坐幕亲临十万师。骐骥蹑云终有日,鸾凰开翅已当期。
好寻山寺探幽胜,爱上江楼话远思。浅薄幸因游郑驿,贡文多愧遇深知。(7)[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
诗以诸葛亮的智慧和谢惠连的诗歌起句,引出武将殷员外运筹十万师于帷幄之内,是骏马终有一日会跃上云端,是鸾凤正当此时应亮丽张翅。喜欢沿着山寺探寻幽深美景,爱好登上江楼诉说超远的遐思。诗中的前三联都是对殷员外韬略、志向、喜好的赞颂,并表明实现报复恰逢时机。最后,诗人自谦地说自己浅薄,幸亏因游历而增添了知识,但所呈现的诗文有愧于知己。他的另一首诗《赠田校书》,诗曰:
芸阁仙郎幕府宾,鹤心松操古诗人。清如水镜常无累,馨比兰荪自有春。
日夕笙歌虽满耳,平生书剑不离身。应怜苦戍成何事,许借余波救涸鳞。(8)[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
一首七律,把田校书的职务、诗人气质、内心清净的状态、美好的品格、不沉湎于享乐、剑胆琴心的操守、对人事的关爱刻画得淋漓尽致。他在《上冯员外》中写道:“陆家辞赋掩群英,却咲虚传榜上名。志操应将寒竹茂,心源不让玉壶清。远随旌旆来防虏,未逐鸶鸿去住城。莲幕邓林容待物,翩翩穷鸟自哀鸣。”(9)[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用“掩群英”的陆机辞赋起诗,并笑陆机徒有虚名。接着将冯员外的人格比作“竹”和“玉壶”,言其高洁。冯员外虽品性高洁却不得志,诗人坚信其终有得志的一天,最后诗人为冯员外的坎坷境遇感到痛心。
3.赞美友情的诗歌
新罗留唐诗人,虽然来自异域,但他们在中华文化的环境下成长起来,和唐朝文人一样,有着对于珍贵友情的丰富人生体验。在孤独的岁月里,欢愉、苦闷无法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交流,便将其述诸笔端,与在唐的友人唱和。
朴仁范表达友情的赠酬诗没有他的赞颂诗多,有据可查的是他的《寄香岩山睿上人》,诗中写道:“却忆前头忽黯然,共游江海偶同船。云山凝志知何日,松月联文已十年。自叹迷津依阙下,岂胜抛世卧溪边。烟波阻绝过千里,鴈足书来不可传。”(10)[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诗歌回忆了诗人与睿上人相识的情境,并诉说二人的志意和多年的友情,第三联写诗人的处境不佳,远没有睿上人悠游自在,第四联写相距千里、烟波阻隔,难以传递书信。
朴仁范对殷员外、田校书、冯员外的赞颂,与睿上人的友情,都以他的赠酬诗表现出来,诗风清丽雅致,这在晚唐消沉悲凉的风气下,无疑是一种积极的追求。韩国学者金台俊在他的《朝鲜汉文学史》中,对朴仁范有所评价,这或许对我们理解他诗风的雅致和价值有所帮助:“伏以朴仁范苦心为诗,金渥克己复礼,获窥乐境,共陟丘堂,自古以来,斯荣无比”。(11)[韩]金台俊:《朝鲜汉文学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31页。
(二)述怀诗
诗歌除了哲理诗外,多是表达感情的,内容上的划分难以有统一的标准,所以按内容将诗歌分类,只是相对于诗人情感的轻重而划分的。这里的述怀诗,是指以诉说情感为主、寄托怀抱的诗歌。这一部分具体分为述愁苦、述友情、述怀抱三个方面,而前两个方面见诸于崔致远的诗歌,第三个方面见诸于崔匡裕、崔承佑和薛瑶的诗歌。
1.述愁苦。崔致远的《秋夜雨中》,不仅是其诗歌中的名篇,也是新罗汉诗中的名篇,与最优秀的唐诗相比也毫不逊色,诗曰:
秋风惟苦吟,世路少知音。
窗外三更雨,灯前万里心。(12)[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5页。
“秋风”,是说肃杀凄凉,而不是金风送爽。“惟”是无奈,只能如此,没有选择。“苦吟”是愁苦吟诗、单调艰难。“世路”熙熙攘攘、本来人多,但“知音”却“少”、寥寥无几。“窗外”是说外部环境。“三更”表明夜色已深。“雨”是说凄冷,不是“春雨”。“灯前”犹言昏暗孤独。“万里”尽状遥远。“心”指对家乡的思念之心。一首五绝,短短20字,通过描绘大的时节“秋”和小的环境“雨夜”,“世路”人多、“知音”寥寥,身在“灯前”、心在“万里”,时间“三更”和空间“万里”等的对立冲突,尽显身在异乡的愁苦至极。
2.述友情。新罗诗人在漫长的留唐生涯中,与唐人产生了情感共鸣,所创作的汉诗中,诉说友情的还见于赠酬以外的诗篇,尤以崔致远为代表,《长安旅舍与于慎微长官接邻》一诗写道:
上国羁栖久,多惭万里人。那堪颜氏巷,得接孟家邻。
守道惟稽古,交情岂惮贫。他乡少知己,莫厌访君频。(13)[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51页。
久居于唐的诗人因远离家乡而常感到孤独,诗人将自己的住所比成颜回的陋巷,把于长官住处比成孟母三迁最终为孟子选定的“孟家邻”,以示珍惜和敬意。守道依古训,交友不嫌贫,自己身在他乡,难得知己,不要嫌弃他频频拜访。
3.述怀抱。述怀抱的诗虽然也属于述怀诗的一种,但与述怀诗略有不同。述怀诗只要表达一种情怀即可,但述怀抱的诗还要包含诗人的意愿、报复的内容。崔匡裕有一首述怀诗《长安春日有感》,写于他中第之前:
麻衣难拂路歧尘,鬂改颜衰晓镜新。上国好花愁里艳,故园芳树梦中春。
扁舟烟月思浮海,羸马关河倦问津。只为未酬萤雪志,绿杨莺语大伤神。(14)[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
诗歌讲诗人自身处境低贱,不能为他人社稷谋事,自己年龄也逐渐老去。唐虽好,但因为功名未成,仍是愁绪填膺,思念故园的春天。又把眼光转向现实,诗人虽然身处穷困当中,但一心超脱,无心问津。最后讲到诗人壮志未酬之时,虽面对大好时光,反而感到难过伤心。全诗不仅诉说了自己的愁怀,也表明了对“酬萤雪志”的期待。
(三)送别诗
送别诗属交往诗一类,人生际遇有离有别,送别诗应运而生。送别诗的创作可以追溯到诗歌创作的源头,《诗经·邶风》中的《燕燕》是最早的送别诗。缘于内心对外物的敏锐感知,自古就有很多表达离别的诗歌。“别诗”作为具体的诗歌类型,最早出现在梁代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昭明文选》中,提出有“祖饯”一类,也就是践行、别离之意。“祖饯”目录下收录了8首诗歌,虽未对“祖饯”作出概念上的定义,但基本可以明确编者的意图:第一,题目多以“送”或“别”等字作为题眼;第二,内容上基本以描述离别场合为主;第三,情感上都抒发了深切的离别情意。送别诗是在送别情境下所迸发出的情感世界的两面,是相互观照、相互激发的两种密不可分的情感关系。钟嵘《诗品序》中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就是对人生这一场景的描述。新罗诗人留唐期间与唐朝各阶层文人交游频繁,唐朝诗人张乔在《送人及第归海东》诗中有“自笑中华路,年年送远人”的感慨。
崔承佑的离别诗多将自己离别的伤感藏在心底,诗中表达的意思往往是称赞、激励、劝告,直接表达离别悲伤心情的只有1首。先看他的《送曹进士松入罗浮》一诗:
雨晴云敛鹧鸪飞,岭峤临流话所思。厌次狂生须让赋,宣城太守敢言诗。
休攀月桂凌天险,好把烟霞避世危。七十长溪三洞里,他年名遂也相宜。(15)[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
罗浮是广东省一座山的名字,因晋代葛洪在那里体悟道术而成名,曹松在晚唐期间曾游览此地,此诗即临行前的送别。第一联写的是送别的场景。第二联将东方朔(厌次狂生)、谢眺(宣城太守)与曹松相比,而认为后者更高。第三联劝说曹松勿于官场攀险路,应在超离尘世的地方躲避人间的危险。第四联是说顺其自然、合于自然以成声名。在这首诗歌中,崔承佑为数不多地流露出他的道家意识。
再看他的《春日送韦大尉自西川除淮南》一诗:
广陵天下最雄藩,暂借贤侯重寄分。花送去思攀锦水,柳迎来暮挽淮濆。
疮痍从此资良药,宵旰终须缓圣君。应念风前退飞鹢,不知何路出鸡群。(16)[朝]徐居正等编:《东文选》(三册)卷十二,首尔:庆熙出版社影印李佑成家藏古木版刻。
诗歌先言广陵的雄伟、对韦大尉赴任的信任,接着以“花攀锦水”和“柳挽淮濆”诉说依依惜别之意。认为韦大尉到任后定能治疗百姓的疮痍,为圣君分忧。最后劝说韦大尉一心建功、不问名利。崔承佑的此诗完全不受晚唐颓废诗风的影响,借韦大尉赴任,表达念民念君之心,与“咸通十哲”的风格有相通之处。
崔致远有题为《送吴进士峦归江南》的送别诗:“自识君来几度别,此回相别恨重重。干戈到处方多事,诗酒何时得再逢。远树参差江畔路,寒云零落马前峰。行行遇景传新作,莫学嵇康尽放慵。”(17)[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52页。吴峦事迹不详,依据这首诗的题意,吴峦应是江南人士,崔致远于淮南幕府时期,曾与吴峦交往频繁,并有过屡次分别、重逢的经历。这首诗表现了诗人期盼与故友再度相逢,吟诗品酒,可离别在即,远树、江边路、寒云、马前峰展现在眼前,也只好就此惜别。诗人嘱咐吴峦在别后仍然以诗互通消息,不学嵇康的放浪和慵懒。唐中和四年(884年),崔致远奉使离开江南回到故土前,曾写下《酬吴峦秀才惜别二绝句》与吴峦相唱和,其二有云:“残日塞鸿高的的,暮烟汀树远依依。此时回首情何限,天际孤帆窣浪飞”。(18)[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6页。通过对落日、高鸿、暮烟、远树的描绘,展现了一幅凄婉、令人留恋的场景,回首往日的友情,难耐不已,只有乘舟疾速驶去。临别的叮嘱和难耐,都说明了崔致远与吴峦友情的深厚。
(四)纪德诗
纪德诗是新罗赴唐诗人创作的特色较为突出的诗歌类型,内容集中体现在崔致远的作品里,共有20多首,全部是七言古诗。诗中所纪之德,不是新罗朝廷之德,也不是唐代朝廷之德,而是他的上司高骈的德行。诗歌创作之时正值高骈春风得意之时,因而诗中充满了积极、乐观、向上的色彩。
高骈的家族世代为禁军将领,其年少时好读书,喜谈古代兵法,敏决多才。黄巢之乱起,高骈坐守扬州,先太尉自保,企图吞并江南、割据一方,因而失宠,终为部将杀害。在高骈抗礼朝廷之时,崔致远调任为其殿中侍御史,因而与高骈关系较近,对他颇为了解。崔致远对高骈才智的肯定有如下三首诗为证。《淮南》诗云:“八郡荣超陶太尉,三边静掩霍嫖姚。玉皇终日留金鼎,应待淮王手自调。”(19)[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01页。诗中的“淮南”指唐贞观年间所设置的地域广泛、下辖八个郡的淮南道。“八郡”分别是江都郡、弋阳郡、蕲春郡、同安郡、庐江郡、淮南郡、历阳郡、钟离郡。“陶太尉”即陶侃,曾奉晋明帝招平乱,官至侍中太尉。此诗原注对“三边”解释说:“剑南、荆南、淮南乃天下名镇,相公累移节制,西戎、南蛮、东鄙贼起,相公皆自讨除。”(20)[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十七,《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01页。“霍嫖姚”即霍去病,“玉皇”指皇帝,“留金鼎”指治理国家。全诗说高骈的荣耀高过陶侃和霍去病,皇帝想治理国家,要靠高骈亲自来经营操作,可见其对高骈才智的肯定。在崔致远《桂苑笔耕集》中收录的《书法》《性笺》是其鉴赏高骈文章和墨宝的心得。在这些诗篇中或云:“见说书窗暂卧龙,神功妙诀助奇锋”,或云:“始知绝句胜联句,从此芳名掩谢家”。(21)[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二十,《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01页。崔致远对高骈的赞美虽有过誉之词,但可以证明高骈有相当的修养。
(五)即景诗
即景诗简而言之是写眼前景物的诗歌。这类诗歌虽然也包含感情,但相对于抒情诗来说,情感色彩不十分明显,诗歌重在对客观景物的描绘。即景诗的经典诗句多由于“直寻”,即直接描摹景物而包含诗意,源于传统上“赋”这种诗歌表现手法。新罗赴唐诗人的即景诗集中体现在崔致远的作品里,金立之、金可纪、金云卿、崔匡裕的作品中也有少量体现。
崔致远曾自述:“中和甲辰年冬十月,奉使东泛,泊舟于珠山下,凡所入目,命为篇名,啸月吟风,贮成十诗,寄高员外。”(22)[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十七,《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6页。可见诗人的初衷只为“啸月吟风”,属于即景诗。
崔致远的即景诗《沙汀》云:“远看还似雪花飞,弱质由来不自持。聚散只凭潮浪簸,高低况被海风吹。烟笼静练人行绝,日射凝霜鹤步迟。别恨满怀吟到夜,那堪又值月圆夜。”(23)[新罗]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十七,《韩国文集丛刊》第一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6页。水溅沙地,远看似雪花飞舞,沙地柔弱的品质不能自持,潮浪颠簸决定沙汀的聚散,海风吹打决定沙汀的高低。烟雾凝聚水面,人迹罕至,日射凝结冰霜使鹤步迟缓。满怀的离愁别绪,吟诗入夜,在月圆之时又怎能承受得起?他的《石峰》:“巉岩绝顶欲摩天,海日初开一朵莲。势削不容凡树木,格高唯惹好云烟。点苏寒影妆新雪,戛玉清音喷细泉。静想蓬莱只如此,应当月夜会群仙。”《石上矮松》:“不材终得老烟霞,涧底如何在海涯。日引暮阴齐岛树,风敲夜子落潮沙。自能盘石根长固,岂恨凌云路尚赊。莫讶低颜无所愧,栋梁堪入宴婴家。”亦属即景诗。纵观以上三首即景诗代表作品,可见崔致远即景诗的特点:一是直接以目睹的景物为题,二是前三句都极力描摹景物本身,三是最后一句抒发作者的心志。《石峰》表现了诗人超俗的心境,《沙汀》透露了伤情的离别,《石上矮松》饱含了其对真诚朴素品格的肯定。
(六)僧侣诗
唐末,邻邦僧侣入唐求法风靡一时。统一新罗后,新罗僧人不远万里到唐求法。据记载,从法兴王十五年(524年)到新罗灭亡的三百年间,涌现出70多名高僧入唐求取真理,其中不乏新罗王室贵族。这些僧侣归国后备受尊崇,为朝鲜佛教的发展与中朝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僧侣诗与宗教诗、禅诗等关系密切,属于同一题材的诗歌。宗教诗是体现宗教思想的诗歌,主要包括佛、道两方面的诗歌,宣传儒家思想的诗歌已经普遍化、一般化了。禅诗是佛教诗歌中的一类,指与禅理、禅趣有关的诗歌。而这里所谓的僧侣诗是指由佛教僧徒所写,与佛理、僧事有关的诗歌。新罗的僧侣诗集中体现在慧超的求法诗中,其他僧侣的诗歌流传下来的不多。
慧超的僧侣诗是在《往五天竺国传》(残卷)中留下的5首五言律诗,后被收录于《全唐诗补逸》和《全唐诗续拾》中,《往五天竺国传》(残卷)中的一段话这样写道:“又从吐火罗国东行七日,至胡蜜王住城。逢汉使入蕃,略题四韵,取辞五言。冬日在吐火逢雪述怀,五言。此胡蜜王兵马少弱,不能自护,见属大寔所管。过播蜜川,即至葱岭镇。开元十五年十一月上旬至安西”。(24)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58页。其将地点与作者的经历、作诗动机、所处环境、归期写得很明确,只是这5首诗并无标题,下面两首诗歌的标题为陈景富所加。(25)《全唐诗外编》,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6页。先看《于吐火罗国遇汉使入蕃略题四韵取辞》一诗:
君恨西蕃远,余嗟东路长。道荒宏雪岭,险涧贼徒倡。
鸟飞惊峭嶷,人去□偏梁。平生不扪泪,今日泪千行。(26)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89页。
《吐火罗国逢雪述怀》诗云:
冷雪牵冰合,寒风擘地烈。巨海冻墁坛,江河凌崖啮。
龙门绝瀑布,井口盘蛇结。伴火上垓歌,焉能度播密。(27)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89页。
这两首诗都诉说了西域求法旅途的万分艰险,新罗僧人由于受中国僧人西域求法的影响,先后有十几人去西域求法,有的与汉僧一起,有的孤身前往,但无论是唐僧还是新罗僧,最后回归者寥寥无几,但他们探求真谛的勇气和精神世代长存。诗歌中抒写了他们求法的决心、路途的险恶、顽强的毅力、思乡的情绪、异域的风光等,诗歌数量虽不多,却有典型的代表意义,诗风荡气回肠,颇具唐诗特点。这些诗歌,不仅记录了唐罗两国僧人探求真谛的艰苦历程,也是研究唐罗汉诗、唐与西域交往的珍贵资料。
三、结语
纵观朝鲜汉诗史,新罗末期至高丽初期是发端。除崔致远外,其他新罗文人的事迹大多不可考,为了解该时期的文学带来不便。通过研究新罗赴唐诗人的文学作品,可以窥探中朝文化的同质性,在文化同质的基础上,唐代文人并未将新罗文人看做异邦人,而是用平等友好的态度与新罗文人酬唱赠答。
经过以上分析可知,基于赴唐新罗诗人的异域身份,赠酬诗基本是与唐朝诗人交流的诗歌。由于异域生活经历,他们所创作的汉诗中,赠酬诗、送别诗在数量、质量上都在新罗赴唐诗人整体诗歌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也是在其他民族的诗歌创作中少见的。这两类诗歌不但反映出了当时诗人的创作水平,还表现了新罗诗人的所思所感、怀乡情绪,也印证了唐罗两国人民的珍贵友谊。述怀诗常常抒发新罗诗人在他乡异国的感怀。新罗诗人的即景汉诗并非像其他民族诗歌那样描绘本国风光,而是在唐期间对唐朝江山景物的描述。纪德诗大多是崔致远对高骈的赞歌。僧侣诗中也绝少对宗教义理的表现,而是域外求学的艰辛表白。所有这些均源于新罗诗人的异域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