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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诗人李尚迪与晚清“顾祠修禊”文人

2020-12-17温兆海曲劲竹

关键词:文人诗歌

温兆海 曲劲竹

李尚迪(1803—1865),字惠吉,号藕船,出身译官家庭,是朝鲜朝纯祖至高宗时期的一位重要诗人,有《恩诵堂集》行于世。1829—1864年,李尚迪随朝鲜使团先后12次来到中国北京,历经道光、咸丰和同治三朝,与一百余名清代文人交往。李尚迪在中国参与了诸多诗歌唱和活动,得到了清代诗坛的高度评价,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是其在清的重要活动之一。

“顾祠修禊”是鸦片战争之后在北京出现的以祭祀清初顾炎武为中心的文人活动。该活动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由张穆和何绍基倡议发起,修建顾祠,岁举祀事,时间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初。(1)段志强:《顾祠会祭研究(1843-1922)》,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3年,第164-168页。在北京参加的士大夫人数众多,世称“自道光甲辰以来,京朝仕宦之号称名仕者,几无一不参与此祭”,(2)雷梦水:《慈仁寺集市》,转引自魏全:《“顾祠修禊”与道咸以降之新学》,《清史研究》2003年第1期,第71页。形成了庞大的京师文人团体。“顾祠修禊”文人“鲜明地体现出讲求实学,砥砺志行的新学风和新士风”,(3)魏全:《“顾祠修禊”与道咸以降之新学》,《清史研究》2003年第1期,第71页。表现出中国近代历史转型的精神取向。

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主要集中在1853年以后,即从他第8次到1864年最后一次来北京的十余年间。这期间李尚迪所交往的晚清文人大致有:朱琦、冯志沂、叶名澧、孔宪彝、许宗衡、祁寯藻、张穆、王拯、董文涣、吴昆田、严辰、王轩、张茂臣,等等。两国文人在情感和文学交流方面,都体现出一定的历史特征,反映了中朝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内涵。

本文对一些珍贵的历史文献进行钩沉和梳理,从感情交流、文学交流和李尚迪所受到的影响三个方面,较为全面地呈现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交流的具体历史样态,阐释其交流的历史内涵,展现李尚迪与中国文人交流的历史价值和意义,这对我们认识19世纪中朝文人交流的历史将有一定的启示作用。

一、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感情交流

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双方通过雅集、唱和、投赠、书信礼物往来等形式不断表达着对友人风神、才华的赞赏,以及对这份情感的珍视。交流的内容既有各自的思想观念、生命体验与人生际遇,也有对时代、历史震荡的关注与忧虑。

李尚迪在与晚清文人交往中,建立了天涯知己之情。两国文人能够袒露心扉,将人生不如意向对方倾诉,表现出难能可贵的真诚与信任。朱琦(4)朱琦(1803—1861),字伯韩,广西临桂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进士,选为庶吉士,授编修。1861年,太平军攻陷杭州城时被杀。著有《怡志堂集》。是晚清杰出诗人,其性格耿直,在朝廷敢于直言,所以备受排挤。在1857年前后,正是朱琦人生的低谷时期,他与李尚迪有频繁的诗歌往来,彼此投赠唱和,表现出两人同声同气的感情诉求。1857年,朱琦遇到了李尚迪的弟子,非常高兴,随后写了《朝鲜吴亦梅至都得李藕船消息却寄》,诗中的“藕花十丈高如船,只有此心东到海”(5)梦华斋编抄:《海邻书屋收藏中州诗》,手抄本,韩国奎章阁收藏。表现出其对于李尚迪的思念之情。看到朱琦的寄诗,李尚迪随即写了和诗,尾句为“握手狂歌定几时,有怀如山酒如海”,(6)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三,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206页。表现了同样迫切相见的心情。次年,朱琦接到李尚迪的诗集《恩诵堂集》,接连写了两首七律赠予李尚迪,其中有“海邻风月再归船,两地相思倍黯然”(7)梦华斋编抄:《海邻书屋收藏中州诗》,手抄本,韩国奎章阁收藏。的诗句,再次表达了对于老朋友的思念之情,由衷感到“知己再逢吴季子”的欣慰,他把李尚迪看做古代人格崇高、重情重义的季札。朱琦在诗中盛赞李尚迪“接离倒箸真狂客”,(8)梦华斋编抄:《海邻书屋收藏中州诗》,手抄本,韩国奎章阁收藏。欣赏其豪放性格,引为同调。接到朱琦的赠诗,同年李尚迪写了和诗,称赞朱琦“壮心击节销寒咏,斯道传薪辨学篇”,(9)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四,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229页。突显了朱琦刚正不阿的风骨,并对其经世致用的理学思想给予了高度评价。

“顾祠修禊”文人以顾炎武为榜样,注重气节修身,关心社会实务,它“代表了一股道德主义的舆论力量,他们在这里批评朝廷里的政策,互相砥砺名节,鼓励忠诚”。(10)段志强:《顾祠会祭研究(1843-1922)》,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3年,第1页。李尚迪在与晚清文人交往中,明显感受到了他们经世济用的文人理想和道德力量。这在他与冯志沂(11)冯志沂(1814—1867),字鲁川,山西代州人。官授刑部主事、安徽卢州知府等职。桐城派文人,有《微尚斋诗集》《适适斋文集》。的交往中得到了体现。1859年,李尚迪第10次来到北京时,与冯志沂开始了较为深入的交流。在中朝诗人雅集上,冯志沂赠予李尚迪两首七言歌行体诗歌,其中一首写道:“君言宦游不得意,逝将归老烟水旁。我闻此语益气索,留君无计心彷徨……东邦职贡二百载,时有文士朝天阊。愿君努力持使节,人日年年升此堂。”(12)董文涣编:《韩客诗存》,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129页。从中可以看出冯志沂内心的焦灼,他耐心劝解李尚迪不要消顿,不要对仕途绝望。但李尚迪出身译官世家,在朝鲜属于中人阶层,按照朝鲜门阀制度,永远不能进入权贵阶层。因此,李尚迪在诗中写道“此身晚计休相问,好向墙东隐薜萝”,(13)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六,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287页。表示要退出仕途,归隐山林。冯志沂仍然苦口婆心,当场和诗,称“君抱奇才宜著作,未应身世托烟萝”,(14)董文涣编:《韩客诗存》,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133页。鼓励他不断进取,坚持读书人的济世情怀。

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阶段,正是晚清走向消亡的重要时期,所以两国文人的交往中注定带有更加复杂的历史情感。李尚迪与董文涣(15)董文涣(1833—1877),字研秋,山西洪洞人。咸丰六年(1856年)进士,与朝鲜诗人多有交往。有《岘樵山房诗集》。交往较晚,大概在1861年,李尚迪通过自己的弟子和董文涣建立了联系。董文涣曾将自己的《秋怀八首》作为首唱,征集他人唱和诗。1861年出版诗集《秋怀唱和诗》,其中收录了朝鲜诗人的诗歌。董文涣将此书赠予李尚迪,并邀请他参与唱和,以期再做补卷。1862年,李尚迪创作了唱和诗《董研秋检讨索和秋怀八首》,得到了董文涣的高度认可。

怀秋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题材,在晚清动荡的年代,董文涣广征唱和诗,不仅仅表达了个人的生命感怀,更表现出对清朝末路的集体哀叹。但董文涣的怀秋诗所表现的社会情怀非常隐晦,他通过人生悲苦、世途艰辛、生不逢时折射出对时代的绝望。李尚迪的唱和诗与董文涣的诗歌相比,情感表现比较明确,思想也多带了一些亮色。董文涣的诗歌不断哀叹“荣枯各有归,先后何能数”,(16)董文涣:《研樵诗录》一卷,同治十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借树木的荣枯有时,说明命运无法把握,生命只是短暂的假象,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整首诗充满了绝望情绪,这种情绪是对时代无望的悲叹。李尚迪在和诗中则写道“治乱存乎人,岂惟关气数”“众芳既销歇,眷兹岁寒树”,(17)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九,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58页。他认为所谓的命运是虚幻的,无法确认它是否存在,王朝的颓落并不是天数,通过努力是可以挽救的。即使秋天万物凋零,但只要像松树那样顽强地坚持,还是能迎来春天的蓬勃生机。两国文人虽然悲秋颂秋有别,但都表现出在清朝大厦将倾之时的忧世情怀,他们的情感交流,更加显示出历史的厚重。

二、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文学交流

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更多地表现在文学方面。中国文人将李尚迪的诗歌选入清代诗歌选集,并帮助李尚迪的诗集在中国出版。李尚迪也为晚清诗人的作品集题诗,表达他对清代诗歌的认识,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朝鲜文人的自信,也显示了东亚汉诗诗学上朝鲜的独特声音。

李尚迪后期在中国的文学活动中,受桐城派著名作家孔宪彝(18)孔宪彝(1808—1863),字绣山,曲阜人。道光十七年(1837年)举人,官内阁侍读。桐城派文人,诗集有《对岳楼诗录》。帮助最大。李尚迪与孔宪彝相识大概在1853之前,李尚迪来京,孔宪彝曾在自己居所宴请过他,并绘有《韩斋雅集图》。在与李尚迪的交往中,孔宪彝不断地创造机会,让李尚迪结交更多的中国文人,扩大其诗歌的接受范围。1857年,符葆森编选《国朝正雅集》,经程祖庆推荐,李尚迪有6首诗被选入集中,并为其人其诗配以诗话,其中有“藕船工诗古文词,尤笃于友谊”。(19)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卷九十九,咸丰七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同年,孔宪彝在信中告诉李尚迪:“符南樵选正雅集,入尊诗。渠已出都南下,兹购一部奉览”。(20)《海邻尺牍》,手抄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孔宪彝条。1858年,李尚迪收到《国朝正雅集》,颇为感慨,写了5首七言绝句诗,对朝鲜诗人崔致远、李齐贤、金尚宪和朴齐家的诗歌在中国文坛的传播给予了高度评价,为自己的诗歌在中国诗坛上能与本国前贤的诗歌并列深感自豪,最后一首诗为:

骚坛旗鼓百年中,曹桧同收列国风。

岂有文章惊海内,虚名辜负寄心翁。(21)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五,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262页。

《国朝正雅集》是清代继沈德潜的《清诗别裁》之后又一部重要的诗歌选集,这部诗集“仿沈德潜别裁例,编乾隆、嘉庆、道光三朝诗,厘为百卷。名之曰正雅集,谓国朝诸老之作,精深博大,体正而意雅,可挽诗之流失。是集以诗存人,非以人存诗,弃短取长,不拘体格,然于诗教无关者,亦置不录焉”。(22)《清史列传》卷七十三,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第44页。李尚迪的诗歌能够被选入,是对其艺术才华的充分肯定,所以李尚迪在诗中不无自负,欣喜之情跃然纸上。

1858年,李尚迪第10次来到北京,期间与孔宪彝接触最为频繁,孔宪彝在松筠庵和自己住处多次为李尚迪举行雅集。此次来京,李尚迪将《恩诵堂集·续集》的出版任务托付给孔宪彝。关于出书过程,孔宪彝在信函中有些具体的记录,辑于下:

大集已付梓人写样,再候校定。月内促期刊成也。

大集写本并原册,送校,校毕即付下开雕也。

顷归读手示悉壹是,稿板容交梓人妥为印出,所刻廿三四日竣工,装订成书,廿八可完也。梓人请示用书套否?以便装制耳。

大集刻成,令梓人送上。装本及版片,祈誊入,并嘱开呈帐目,望核计付银可也。

大集梓人全行送去,所云留赠同人五十本,祈检,付来手带下是幸。(23)《兰言汇钞》,手抄本,韩国精神文化研究所收藏,孔宪彝条。

孔宪彝本人对于李尚迪新诗的出版尽心尽力,从以上辑录的书函条文中即可看出。在负责李尚迪新诗出版的同时,孔宪彝又邀请桐城派文人许宗衡(24)许宗衡(1811—1869),字海秋,江苏上元(南京)人。咸丰二年(1852年)进士,官起居注主事。桐城派文人,有《玉井山馆集》。为《续恩诵堂集》作序,增加了诗集的分量。许宗衡在序言中从真善和学问等方面评价了李尚迪的诗歌:

诗之为教,其冥契于神明而显征于事物,其托词于讽喻而归义于忠孝。深之于学问,积之于阅历,本天理之感召,达人心之微茫。其所散布为境,且万而穷原竟委,靡不本乎情之真。因情之真,可以知其文之至。然则余虽未尽观君之诗,而君诗之善则无不可见也。(25)许宗衡:《恩诵堂集·续集序》,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149页。

许宗衡并没有具体地评价李尚迪的诗歌,而是从更高的诗理上来阐述对诗歌的认识,把儒家的思想规范作为诗歌创作的“天理”,强调诗歌创作中的学力与情真,从一个侧面表现出清代诗人对于李尚迪诗歌的基本认识。

在与晚清文人的交往中,李尚迪与祁寯藻(26)祁寯藻(1793—1866),字颖叔,山西寿阳人。嘉庆十九年(1814年)进士,官至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祁寯藻是晚清著名的汉学家,宋诗派代表诗人,有《亭集》。有过短暂的交流。祁寯藻是晚清朝廷重臣,也是宋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祁寯藻藏有1848年出版的《恩诵堂集》,对李尚迪的诗歌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其“诗成珠玉工投赠”。(27)梦华斋编抄:《海邻书屋收藏中州诗》,手抄本,韩国奎章阁收藏。他在给弟子王拯的尺牍中说:“藕船诗文集二册从书簏捡出,再看一过,清才也。送别一联‘春水如天人去也,落花满地独凄然’,可称初日芙蓉矣。”(28)梦华斋编抄:《海邻书屋收藏中州诗》,手抄本,韩国奎章阁收藏。祁寯藻用“清才”和“初日芙蓉”来评价李尚迪的才华和他的诗歌,这代表了晚清诗坛最权威的评价,是对其诗歌的高度认可。

李尚迪与祁寯藻弟子王拯(30)王拯(1815—1876),原名锡振,字少鹤,广西马平人。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官通政司通政使。清朝末期桐城派的“岭西五家”之一,宋诗派诗人,有《龙壁山房集》。也有过较深的文学交流。1859年,李尚迪与王拯相识,两人互有诗集相赠。在《续恩诵堂集》出版之后,李尚迪将书寄给王拯,得到了对方的高度评价:“见寄续刻诗集,老去渐于诗律细,当为三韩名家之最,必传何疑!”(31)《海邻尺牍》,手抄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王拯条。从诗律的角度称赞李尚迪诗歌达到了极高水准,这对于朝鲜汉诗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1861年,李尚迪收到王拯寄来的词集《茂陵秋雨词》,李尚迪为词集写了题诗。其诗歌如下:

秋雨涔涔病起迟,中年哀乐付新词。

春寒铁马长征日,夜永鳏鱼不寐时。

自是碧山传气脉,依然白石见须眉。

腥尘满目无归路,斫地悲歌听与谁。(32)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八,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30页。

李尚迪首先结合王拯凄苦的人生来揭示其词作的感情内容。王拯两岁丧父,七岁丧母,与舅姊相依为命。方登仕途,即遭丧妻之痛,中年又患疾病,性情抑郁,加之遭逢乱世,1851年随钦差大臣赛尚阿赴湖南、广西办理防堵太平军事务又兵败而归,(33)王汉忠:《王拯及其文学艺术成就》,《广西地方志》2005年第2期,第25-27页。所以他的词大都是“与物多忤”的“情不自禁,独弦哀歌”之作。所谓“茂陵秋雨词者,大都山人病余之所作也。始自潘岳悼亡之岁,洎乎王粲从军之年。往往床空竹簟,药裹金疮,哀动长言,感存微旨。其间中年恶疾,远道沉疴。(中略)其创益其,所作实多”。(34)王拯:《茂陵秋雨词》序,同治三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李尚迪从患病、军务、丧妻三个方面准确地概括出了王拯词的情感内容,与作者自己的叙述一致。“腥尘满目无归路,斫地悲歌听与谁”则将个人的命运与整个时代联系起来,说明他对动荡的晚清时局与文人精神困境的关联有着深刻的认识,并与晚清文人共同处在悲凉的情绪中。

李尚迪还对王拯词的风格渊源进行了深入点评。“自是碧山传气脉,依然白石见须眉”中的“碧山”和“白石”指的是宋元之际的王沂孙和南宋的姜夔,两人都经历过乱世,词意哀婉凄苦,讲究词律,同属于婉约派。李尚迪认为王拯的词风在品格意趣上源于王沂孙词,在词律工细上则明显受到姜夔词的影响,把王拯词归于南宋姜夔以后的婉约遗脉。李尚迪对于王拯词的风格认识是深刻独到的,晚于其后的清代词家对王拯词也有类似评价,杜文澜在《憩园词话》中说王拯“其为词以南宋为宗,音律至细,久求其稿不可得”,(35)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三,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11页。具体考察词句时也以王沂孙和姜夔词为本,但没有明确指出其在总体风格上与姜夔和王沂孙词之间的关系。王拯为清代词坛上“后十家”之一,李尚迪对于王拯词的评价在今天仍然有启示作用。同时,对于词创作相对冷落的朝鲜文坛来说,李尚迪对于王拯词的评价,说明朝鲜词坛对于词的发展演变有着相当深入的认识,这对研究朝鲜词坛创作也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三、“顾祠修禊”文人对李尚迪思想和诗歌创作的影响

李尚迪在与“顾祠修禊”文人长时间的交往中,受“顾祠修禊”文人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顾祠修禊”文人以顾炎武为宗,强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和“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随着与“顾祠修禊”文人交往的加深,李尚迪越来越表现出对于现实的关注,1861年以后创作的《读史偶作》和《四美园集咏》明显表现出了对清朝时局与命运的忧虑。《读史偶作》(36)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八,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25页。共10首诗,诗中多取南宋亡国的历史史实,表现出其对晚清命运的忧虑和思考。他考察了圣主明君、忠臣良将、投降失节与国家的关系,以及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关系,从多个角度探讨了南宋灭亡的历史原因,希望清朝朝廷“早生贤圣为民主”,在“良臣辅相”之下改变命运。李尚迪在咏史诗中表现出对清朝命运的深刻思考和对清朝当局批判的勇气。他在《四美园集咏》诗中写道:

上国何多难,兵火有所召。

鄙夫弄朝权,民穷化为盗。

闻说新天子,进贤退不肖。(37)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八,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41页。

诗人在批判奸臣当道的同时,对农民起义有着很深刻的历史认识,表现出可贵的民本主义思想和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诗歌尾句明显地表现出对刚刚去世的咸丰帝的不满,这已是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清廷最高统治者了,这对于清朝文人来说是不敢说也是做不到的。李尚迪的这种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与他1853年左右的思想是大相径庭的。咸丰初年,面对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的动荡局势,李尚迪表现出超然的边缘化思想,如在他的诗句中有:“茶话故人散如雨,烽火已入天津涯。何幸吾生享多福,煎茶觅句送年华”。(38)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一,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177页。李尚迪当时这种事不关己、避世享乐的人生态度到了晚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种转变可以说是与“顾祠修禊”文人的思想交流紧密相关的。

李尚迪晚年的实学倾向在他的文集中表现得不多,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的态度。李尚迪与晚清著名实学家张穆(39)张穆(1805—1849),字石洲,山西平定人。清朝著名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著有《蒙古游牧记》和《斋文集》等。曾有交往,两人在1845年张曜孙为李尚迪举行的雅集中相识,后有书信往来。1846年,李尚迪曾托同门李时善向张穆索求其著述《蒙古游牧记》,张穆在写给李尚迪的诗中也提到过此事。(40)董文涣编:《韩客诗存》,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103页。作为“顾祠修禊”的主要文人之一,张穆“学不专主一家,而皆得其精诣,涉历世故,益讲求经世之学,于兵制、农政、水利、钱法尤所究心”。(41)祁寯藻:《斋文集》序,张穆:《斋文集》,咸丰八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他的《蒙古游牧记》由祁寯藻作序推介,被看做是既能“实事求是”地“陈古义”,又能“经世致用”地“论今事”的著作。(42)祁寯藻:《斋文集》序,张穆:《斋文集》,咸丰八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张穆1849年去世后,“顾祠修禊”文人对其多有提及,并把他作为楷模。1855年,“顾祠修禊”同人在顾祠为张穆设祭。1860年,李尚迪挚友王鸿曾把《顾祠听雨图诗录》寄给李尚迪,谈到了此事,表达了对张穆的怀念,希望李尚迪给予题诗。(43)王鸿《顾祠听雨图诗录》序中有:“昔晤张石洲、何子贞两先生于京师,知有建顾先生祠。乙卯秋(1855年)祭石洲,子贞主讲山东,孔绣山、叶润臣两阁读于雨中敬祀,画图作诗。丁巳闰夏,鹄(王鸿—笔者注)祝先生日,诸公集于祠时又听雨,会者皆有诗,及今才六易春秋耳。”祁寯藻辑:《顾祠听雨图诗录》,同治元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可以说,李尚迪对于张穆的感情和其他“顾祠修禊”文人是一致的,这也能表明他对实学的态度。1862年,张穆已经去世多年,李尚迪写了《题张石洲斋集后》,表明了对张穆的感情,诗为:

问奇曾访子云居,风雪峥嵘独闭庐。

黜试只缘偏嗜酒,忤人何至欲焚书。

平生邨谷题襟处,千古亭林配食余。

绝学如今谁后起,侯芭无命亦丘墟。(44)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九,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86页。

诗歌说明了李尚迪曾登门求教过张穆,表现出对张穆学说的景仰。诗句“绝学如今谁后起”表现出对张穆实学后继无人的悲叹,这也能够说明李尚迪对于实学的肯定态度,表现出对于实学思想的认同。

李尚迪在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中,其诗学观和诗歌创作上也发生了相应变化。李尚迪所交往的“顾祠修禊”文人创作流派中,宋诗派是最重要的一支派别。“道咸以来,何子贞绍基、祁春圃寯藻、魏默深源、曾涤生国藩、欧阳磵东辂诸老,始喜言宋诗”,(45)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出现了宋诗派诗歌,他们提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结合,把艺术和学问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李尚迪在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中,诗歌创作观念出现了一些变化。李尚迪的早期诗歌表现出唐诗的特点,清人说他的诗是“雅音古节,嗣响唐贤”。(46)《海邻尺牍》,手抄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吴式芬条。从其1833年创作的《论诗绝句》中可以看出,李尚迪的创作观念与唐代诗学的联系。其中一首为:

诗参于画画参诗,妙处从来悟后知。

莫把骊黄拘古法,天闲万马是臣师。(47)李尚迪:《恩诵堂集》卷四,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68页。

诗中可看出李尚迪创作观念与严羽“妙悟说”的渊源,强调诗从己出,不要拘于成规,对黄庭坚主张的“句出有典”的江西诗派提出批评。但在与“顾祠修禊”文人交往期间,李尚迪的诗歌创作观念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在他1860年写的论诗的诗歌中可以看出:

诗不关书奈尔何,沧浪一语误人多。

五车自有余师在,试向刍荛听伐柯。(48)李尚迪:《恩诵堂集·续集》卷七,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83年,第311页。

李尚迪强调要在古代典籍中修炼作诗的涵养,对于严羽的“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49)郭绍虞:《沧浪诗话校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67页。的诗歌创作观念提出了反驳,这与其早年对严羽诗论的推崇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诗学观的转变,和他与宋诗派诗人的交往有着直接关系。

李尚迪在诗歌创作上也出现了相应的变化,清人对他后期的诗歌评价为“渊雅平和”,(50)《海邻尺牍》,手抄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张曜孙条。说明他的诗歌呈现出宋诗派的特点。道咸诸人的学人之诗,力求以学识与学力见胜,“睿智与识度,渊雅与厚重,共同成为宋诗派学人之诗所刻意追求的诗美风度”。(51)关爱和:《自立不俗与学问至上:清代宋诗派的两难选择》,《文学遗产》1998年第2期,第91页。李尚迪后期的诗歌表现出了这方面的特点,如他取题于南宋诗人刘克庄的“十老诗”,对七种负面人生状态进行审视,实有反讽意味。金石诗《刘子重大令铨福拓寄所藏谢文节公桥亭卜卦砚,兼惠犀杯(后略)》也是把学养和情感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使金石诗不失丰腴。清人刘铨福读到此诗时说:“犀杯则感慨激昂,卜砚处典雅精妙,敬松遗墨书后,泪与声俱下也。”(52)《海邻尺牍》,手抄本,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刘铨福条。可以说李尚迪诗歌的这些改变,都是在与宋诗派诗人的交往中出现的。

四、结语

朝鲜诗人李尚迪与中国晚清文人的交往和交流,是19世纪中朝两国文化交流的一个历史缩影。由于李尚迪在30余年间持续地与中国文人建立的文化关系,使他与晚清文人的交流具有了近代中朝两国文化交流“史”的意义和价值。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流,是其与中国文人交流的最后一个阶段,更加带有中朝文化关系由古代向近现代转向的历史特征。李尚迪与晚清文人之间的感情,由过去的单纯个人感情的建立逐渐向更加复杂的家国体验转变,随着中国时局的不断动荡,两国文人的心路历程也在自觉不自觉地发生变化。两国文人的文学交流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稳定性,晚清对于朝鲜汉文学的认识也更加平等客观,同时朝鲜文人更加确立了民族的主体地位,能够主动地对清代文学进行批评,凸显了朝鲜文学的独特声音。与以往相比,李尚迪与“顾祠修禊”文人的交往与交流,具有与晚清整体文化场域进行对话的性质,晚清的文化思想系统性地影响着李尚迪,他的思想观念和文学创作的变化,包含着两国文人交流的历史走向,这对我们研究两国19世纪后期的文化交流,具有标志性的认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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