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歌德的民族文学观及其世界文学观念中的“差异性”
2020-12-17张珂
张 珂
(中央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1827 年,歌德曾与艾克曼谈到:“我愈来愈深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1]这是一段自信而乐观的预言。歌德对世界文学这一词形的使用意味着其背后是孕育和生发这一思想的历史语境。尽管最近的研究表明,世界文学从词形的发明到世界主义语义的应用并不始自歌德。比如德国学者维兰德在歌德之前已使用了这个词形,用以指称贺拉斯时代的修身养成。德国史学家施勒策尔在1773 年的论著«冰岛文学与历史»中也已经提出了“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并将之引入欧洲思想。[2]但毋庸置疑,歌德为这个概念的确立和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如果我们承认,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提倡绝非一个孤立的、偶然的历史事件,那么在世界文学成为国际学界热点话题的今天,仍有必要回到歌德,这将成为我们理解全球化时代相关问题的一个历史的和逻辑的起点。
一、歌德是否否认民族文学
世界文学这一概念之所以有如此魅力,最本质的原因或许在于它命名了人类有史以来精神活动领域全部的或最重要的文学财富,并赋予其无可取代的人类共同体意识和理想化特征。人们对世界文学的渴望和呼唤来自人类意识深处超出自身所在时空局限,实现情感联结和人文关怀的美好愿望。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在激赏歌德世界文学理想的同时,却往往有意无意忽视了歌德对民族文学的谈论。歌德作为世界文学的提倡者,他是否否认民族文学? 歌德在使用世界文学这一词语时,实际上从逻辑上也为其树立了民族文学这个对立的概念。①这种二元论的思维模式和话语方式也深刻影响了今天我们思考世界文学的方式。歌德在谈论世界文学时对民族文学轻描淡写的提及与19 世纪以后欧洲各民族国家(包括德国)文学的发展似乎构成了一个绝妙的反差。在歌德传播世界文学伟大理想的同时,德意志的民族文学也完成了自身的建构与认同。20 世纪20 年代,中国的世界文学提倡者郑振铎这样译述歌德在德国文学中的地位:“歌德在德国文学中,乃是一个杰出的前无古人的作家。他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不同,莎士比亚之前,英国已有了许多大作家,莎士比亚同时,又有许多伟大的同伴,但歌德却不然……他之到德国文学上来,是赤裸裸的,无凭藉的,是穿了他自己织的衣服而出来的。莎士比亚加冕了英国文学,歌德却建立了德国文学。”[3]
对于外国普通读者来说,歌德是世界文学大师,而对德国人来说,他首先是德意志民族文学最伟大的创立者。经由歌德对世界文学理想的提倡,在一定程度上,世界性甚至成为德国人引以为傲的民族文学特性。歌德的世界文学理想无疑是指向未来的,更确切的说是指向民族文学的未来。但世界文学与民族文学并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世界文学应该是民族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一种超越状态。这一理想的实现必然伴随着现实世界与文学世界各种权力关系的较量。正如法国学者卡萨诺瓦所指出的,歌德在看到文学超越民族界限的全球特点的同时,也很快理解了文学的竞争本性和由此引起的对立统一。[4]歌德意识到的问题或者说他最为关切的,恰恰是在这一机制中德国如何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学,如何处理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而这一问题必须放置在促使它产生的具体语境中去看,放在歌德的整体文学思想中去看,才可能避免断章取义的错误。
歌德提倡世界文学的19 世纪20 年代,他已经凭借«少年维特之烦恼»«塔索»«浮士德»等作品在欧洲获得了极高的文学声望。歌德在有生之年充分享受到了各国文学交流所带来的益处,他“本人即活生生地体现着世界文学,甚至整个的世界文化”[5]。但此时的德国仍然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真正的统一要到1871 年才真正完成。而民族文学的建立正是促进德国民族统一的重要途径,这是自18 世纪启蒙运动以来许多文学家的共同理想。他们要求从民族的立场肯定自身的文学,追溯它的源头和历史。歌德当然也是这个思想链条上的一环。
歌德的导师赫尔德被认为是确立民族文学观念的先祖。1767 年,赫尔德已在其残稿«论新近德意志文学»中论及“民族文学”,凸显出那个时代德意志的文化认同。他提出:“现在德国应该寻找自己民族的性格,寻找自己独有的思想方式,寻找民族的真正语言。”[6]赫尔德认为,民族文学应是民族的,其标志便是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体现在文学所反映的民族特征和情感中,各民族自身的历史环境造就了这种独特性,因此必须到各民族的起源而非古典作品中去寻找其源头。同时,他认为各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反对用一种民族的文化标准去衡量另一种民族的文学。赫尔德的这些观点是对主张模仿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古典主义的一种否定,也是对德国一味模仿外国,特别是法国的文化模式的一种批判,意味着德国民族意识的觉醒。
赫尔德强调的是以共同文化的认同为基础的民族意识,代表了欧洲思想史上的文化民族主义倾向。在实践中,他曾致力于搜集民间歌谣,其采集范围几乎涉及整个欧洲,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尤其关注那些被忽略的民族。赫尔德的思想具有明显的整体性和全球性特征。他对人类历史哲学的思考使他能够放眼世界,关注到包括中国、朝鲜、日本、印度、老挝、埃及等不同国家、地区和民族的风俗习惯、语言、经济和文化生活。显然,“赫尔德注意到的不仅是哪一个种族和民族,他关心的是欧洲,是全世界”[7]。正是由于在实践中认识到了世界各民族文学的魅力,1793 年,他才提出:“我们应该排除狭隘的民族局限性框框,……使我们的文学史成为包罗万象的全世界的文学史。”[8]在赫尔德那里,全世界的文学史应该是“包罗万象”的,也就是说能够容纳各个民族的独特性与差异性,要做到这一点,必然要超越自身民族的局限。超越民族和走向世界是一种顺次渐进的关系,这种超民族的立场是建构世界文学的必经之路,同样的论述逻辑在后来歌德和马克思的论述中都得到了呼应和回响。
歌德是赫尔德语言、诗歌和文学观念的受益者。赫尔德对本民族文化根基的强调,对世界文学包容性的认识,既是歌德产生世界文学观念的重要前语境,也是我们理解歌德世界文学与民族文学观念的重要参照。正是由于赫尔德的影响,歌德在青年时代才得以摆脱传统的拘束,充分施展自己的天才。“假如没有赫尔德,那么歌德也许还要多受法国文学的支配。”[9]歌德虽然敏锐地预感到了世界文学时代的来临,但毫无疑问,他也继承了他前辈的理念,也希望通过民族文学的建立实现民族的统一。因此,歌德虽然提倡世界文学,但他并不否认,甚至在多处还强调了民族文学的存在和价值。
歌德在«文学上的无短裤主义»(1795)这篇文章中集中展示了对民族文学建立的看法,他批评了德国人对自身文学的妄自菲薄,称赞德意志作家在当时德国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为德国文学所做的努力,并详细描述了经典的民族作家的产生所需要的内外环境。歌德强调了民族历史和民族精神对于孕育民族作家的巨大作用,这一点可以看到赫尔德的影响。他认为民族文学的建立不仅需要伟大历史时代全民族的参与,更需要继承民族的优秀遗产和传统。“一个出类拔萃的民族作家的产生,我们只能向民族要求。”[10]歌德看到当时的德国并不具备这样的环境,不仅德国“没有一个作家们可以聚在一起的社会生活中心”,而且作家们的出生地和所受的教育也是五花八门,并且多数人“偏爱本国或者外来文学中的这个或者那个范例”,同时受到“大批毫无审美趣味的读者”的误导,德国作家的成长成熟之路受到重重阻碍,显得艰辛而漫长。“上层阶级的教养来自外来习俗和外国文学,尽管这也给我们带来许多益处,但它还是使得德意志人不能及早地发展成为德意志人。”[10]“成为德意志人”正是从赫尔德到歌德对本民族历史和文学的殷切期望。但德国内部的纷争和过多的外国影响很难使充满民族精神的作家出现,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歌德才改变策略,转而倡导超越民族的文学理念,世界文学由此成为建设德意志民族文学理想的替代话语,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歌德进一步发展了赫尔德的世界文学理念。
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提倡,实际是其建设德国民族文学的一种策略。歌德在谈论世界文学的场合,几乎都会同时谈到民族和民族文学的问题。这使得民族与世界,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成为歌德世界文学论述中相伴共生的一组概念或观念。在他首次使用“世界文学”这个词的时候,就显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民族自豪感:“一种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正在形成,我们德国人在其中将扮演光荣的角色。”[11]他呼吁民族内部的团结一致。“如果民族内部同胞之间尚且不知如何团结合作,那又何谈各民族间的融洽一致呢?”[11]他认为德国的民族文学必将给各民族文学之间的交流提供资源:“从文学意义上来说,我们比其他民族发展得好。即使他们现在借鉴我们的文学而没有回谢,利用我们的文学而不予承认,但他们终将会给予我们越来越多的赞美。”[11]歌德之所以对建设统一的德国文学充满自信,是因为他见证了作为整体的德国文学是如何从异质成分融合而发展而来的,并且认为德国文学有着自身的优势:“从用同一种语言创作这个意义上来说,德国文学是独一无二的文学。然而,正是源于完全不同的多种多样的才智、能力、思想和行为,批评和实践,德国文学才能逐渐完整地呈现出一个民族真实的内在心灵。”[11]在他看来,共同语言的使用能够促使德国文学成为一个连贯的整体,而德国文学内部的差异性与丰富性正反映了这个民族真实的内在心灵。可见,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提倡亦有着鲜明的民族立场,希望德国文学能在与其他民族文学的交流中建构和完成自身认同,并在世界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正如舒尔茨和雷恩所言,歌德在使用世界文学这个术语时,其一可以指“不同民族文学关系发生的所有中介形式”;其二可以指“对其他民族文学的了解、理解、宽容、接受和热爱的一切方式”;其三可以指“对本民族文学接受外来影响的关注”。[11]无论哪一种应用方式,民族文学恰恰是用来证明和阐释世界文学存在的最有力话语。
二、歌德世界文学观念中的“差异性”
赫尔德对世界文学的提倡部分源自他对世界各民族民间诗歌的收集整理。在他看来,民间诗歌保留了一个民族语言原始的美,尽管不同民族语言之间存在差异,但这种差异并不必然导致各民族无法相互理解和不可逾越的对立。因为他坚信,尽管语言的使用者是独特各异的,但却是在人的同一个神圣本质的范围内运动着的。[7]这反映出赫尔德对人类精神财富共通性的强调。在这一点上,歌德对赫尔德的思想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提及也是由强调“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开始的。歌德最富有世界文学色彩的创作也是诸如«西方与东方合集»«中德四季晨昏杂咏»这样的诗歌作品。人类的文学活动具有共通性,这无疑是歌德世界文学观念的重要内涵。与此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歌德对世界文学的差异性亦有着充分的体认,他曾多次谈到这个问题,并提出应对策略。差异性与共通性的统一是歌德世界文学观念产生的基础和核心内涵,反映了他对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的一种辩证认识。
在歌德看来,世界文学的产生正是由于民族文学之间的交流才得以实现的,交流会发现民族文学之间的共通性,必然也会发现各民族文学之间存在差异性。“只有各民族了解了彼此之间的关系,整体意义上的世界文学才会发展。其结果必定是,它们从别的民族那里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及所厌恶的东西,发现了想模仿借鉴的东西,以及想拒绝排斥的东西。”[11]为此,歌德也给出了自己的对策:“这并不是说各民族应当思想一致,而是说各民族应学会互相理解,即使它们不能做到彼此关爱,但至少应当学会互相宽容。”[11]他提醒人们要互相尊重,并用一种开阔的胸襟实现对差异性的容忍:“关键在于要有一个爱真理的心灵,随时随地碰见真理,就把它吸收进来。”[1]他认为,民族文学之间差异性并不应成为民族之间交流的障碍,它们应该能够通过国际交流及文明的进化得到平衡和解决。“每个民族文学如果局限于自身,不通过外国文学的滋养而得以更新,它自身的活力就将枯竭。”[11]他甚至不无忧虑地提醒,从世界文学的兴起中受益最多的,可能不是德国人,而是法国人,因为前者的自我中心主义严重,而后者则心胸开阔、善于交流。今天看来,这实际上点出了世界文学时代的来临对于各民族主体的必然要求。敞开胸怀,拥抱世界,才是更为积极的应对姿态。歌德认为民族文学的建设必须从世界文学中汲取营养,“真正具有绝对独创性的民族是极为稀少的,尤其是现代民族,更是绝无仅有。如果想到这一点,那么德国人根据自己的情况从外部吸收营养,特别是吸收外国人的诗的意蕴和形式,就用不着感到羞耻”[12]。歌德甚至指出必须特别强调异民族的功绩,必须要让本民族的儿童及早地注意异民族的功绩。正是由于对各民族文学之间的差异性给予了充分的重视,歌德阐明了通过民族文学的交流与互补,促进世界文学形成的美好愿景。
歌德对差异性的体认还表现在对文学民族特点的重视。他曾提醒作家和艺术家要认识自身的民族特点,并在作品中显示出这种特点。他一方面指出,差异性的存在使得民族文学之间的互相滋养、纠正和更新成为可能,这是民族文学保持活力的必要条件。“从世界文学中产生出来的巨大好处”在于“随着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之间的密切交往,他们之间的相互纠正已成为可能。”[13]另一方面,对于世界文学交流的增多可能会带来的对本民族文学特点的泯灭,歌德也没有视而不见。面对国外新的文学潮流,民族文学如何保持独创性和活力? 这也是歌德思考的重要问题,为此他特别强调本民族的消化与创新能力,“外来的财富必须变成我们自己的财产。要用纯粹是自己的东西,来吸收已经被掌握的东西,也就是说,要通过翻译或内心加工使之成为我们的东西”[12]。可见,民族文学之间的差异并不可怕,关键是要通过交流,“吸收”和“加工”,使之成为有益于本民族自己的东西。这些观点今天看来依然是真知灼见。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歌德告诫德国人,对外国文学的尊重不应只是尊重其特殊性,而更应该寻求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典范,这个典范即是古希腊文学。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给歌德扣上欧洲中心主义的帽子,或者认为他是以一种一元论的价值观要求所有的文学。历史地看,所谓的“欧洲中心主义”也只是一种后见之明的话语建构方式。歌德提倡的世界文学概念的确受到欧洲地缘政治带来的文学区域意识的影响,但他也强调世界文学是由越来越频繁的跨国交流和流通所构建的。古希腊文学蕴含着美好的人类理想,这是歌德所在的欧洲文化之源。我们可以说,歌德的世界文学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离他最近的欧洲文学、区域文学,第二个层次则是推及更广范围内的世界文学。因而,所谓“寻找典范”应该是在比较的意义上说的,是歌德为德国文学发展提出的一个颇具可行性的参照,为的是使德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时代能够始终保持它应有的方向。典范的实践意义更大于其理论的严密意义。实际上,正是由于具有广阔的世界胸怀和清醒的民族文学主体意识,歌德才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创造性地汲取和改造了世界文学的传统的多样性”[14]。虽然歌德借重世界文学的提倡来鼓励和促成德国自己的民族文学的创造,但他绝非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更对德国的民族主义有着清醒的认识。正如艾田伯所说:“在歌德论及世界文学的作品中,没有一个字能让我们发现他是帝国主义有意或无意的代言人。恰恰相反,他赞扬世界文学,就不言自明地谴责了德国的民族主义,因此也谴责了一切民族主义。”[15]
对于歌德来说,更重要的人类差异不在于地区、人种或民族,而在于“文化水平”的高与低,或曰“文明”与“野蛮”。“一般来说,民族仇恨有些奇怪。你会发现在文化水平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最强烈。但是也有一种文化水平,在这个时候,民族仇恨完全消失,人们在某种程度上站在超民族的地位,把邻国人民的哀乐看成自己的哀乐。这种文化发展阶段适合于我的性格。我在六十岁之前,就早已坚定地站在这种文化水平上面了。”[13]歌德人类差异性问题的理解实际暗含着对人类历史演变的认识,这种认识与他历史主义的发展观一脉相承。他对世界文学差异性的认识也可以视为对人类差异性问题理解的一个侧面。
后世的不少学者对歌德关于世界文学差异性的认识都有所阐释。如韦勒克认为歌德并非倡导全球性的文学研究,而是意在对民族文学的综合体予以关注。“歌德自己也看到,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理想,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愿意放弃其个性。今天,我们可能离这样一个合并的状态更加遥远了;并且,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甚至不会认真地希望各个民族文学之间的差异消失。”[16]这里韦勒克也强调了“个性”与“差异”,这正是世界文学存在多声部的基础。英国学者柏拉威尔也指出:“对歌德来说,这种世界文学并不意味着放弃民族的特点。恰恰相反,每个民族的文学都因为它的特殊性与差别,因为它加之于世界文学交响乐之中的特殊音色,而受到国外学者的珍视。”[17]
当代德国学者法齐·波比亚(FawziBoubia)从“他异性”的角度出发,认为歌德并没有像黑格尔、马克思那样设想消除不同文化的差别,通过辩证进化达到各种文化的同一,而是充分重视了不同国家和民族的独特性,正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特性决定着是吸引还是排斥其他民族。歌德意识到了不同文化的趋同倾向,才促使他提倡“他异性”原则。波比亚进一步指出,世界文学就是以“他者”为导向的,是自我向他者的运动。这也是歌德范式的最高理想。[18]美国学者皮泽则由此推出世界文学课堂的重要教学目标是培养对他异性的理解。对“他异性”的思考有助于我们理解全球化时代的跨文化交流中由霸权影响导致的趋同问题。这种“他异性”在霍米·巴巴等后殖民主义理论家看来,以更明显的形式存在于后殖民文学的“混杂文化空间”中。皮泽还进一步指出歌德的世界文学范式具有原始的、亚民族的、实际上是本土化的维度,而这个维度正是世界文学课堂上探索文化差异的关键所在。[18]
从歌德的总体思想来看,歌德对世界文学差异性与共通性关系的认识,也反映出他思想中对一般意义上的事物的特殊性与普遍性关系的认识。他认为,“人的普遍性的东西在所有的民族中都存在,但如若是以陌生的外表,在远方的天空出现,这就表现不出本来的利益;每个民族最特殊的东西只会使人诧异,就像我们还不能用一个概念加以概括的,我们还没有学会把握的一切别具特色的东西一样,它显得奇特,甚至常常令人反感。因此,必须从总体上看待民族的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和判断出,是丰富还是贫乏,是狭窄还是宽广,是根底深厚还是平庸肤浅。……真正值得赞扬的东西,所以不同凡响,乃是因为它属于全人类”[12]。在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1829)的结尾,他把对“家庭的虔诚”看做是“对世界虔诚”的基础,即是证明普遍性是建立在本土性的基础之上的,且必须由地方性来阐释。对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认识也体现在歌德的诗歌评论中,他曾写道:“诗歌对有限环境的生动而诗意的观察将一种特殊性提升到一个实际上有限却是没有限域的宇宙,所以我们相信可以在小的空间里看到整个世界。”[18]这既是歌德文艺思想中整体观念的诗化表达,也可引申理解为其对世界文学差异性与共通性有机统一的一种阐释。
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种世界文学差异性与共通性关系的认识还可以与歌德的科学实践相印证。歌德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在光学、地理学、生物学等领域均有成就。歌德在生物学研究中,曾对各种动物的头骨进行观察,认识到不同的动物具有共同的基本特性,但在不同生活条件下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歌德的生物学研究和世界文学实践类似,都是观察相同本质的不同表现,在差异中感知到共性,揭示使人类及生物群落成为统一体的原则。这一点后来被美国学者莫莱蒂发展为世界文学的形态论学说。歌德不但创造了“世界文学”这样的概念,还创造了诸如“世界信仰”“世界灵魂”“世界公民身份”这样带有“世界”字眼的概念,“所有这些概念都共有一个相同的特质,可以共享一个更大的体系而不丧失自己特有的个性,融合共性和特性,共享一个充满活力的共同体。”[19]
三、结语
通过梳理和反思,我们可以发现,歌德其实并没有放弃民族的立场。他提倡的世界文学是具有差异性的民族文学的广泛联系和沟通,其出发点正是所谓民族的。也就是说,民族文学的存在不仅是谈论世界文学的前提,也是理解世界文学最基本单位之一。民族文学之间的接触虽然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彼此的性质,但这种改变并不意味着民族文学特性的减少。歌德自己接受外民族影响而创作的作品并没有影响德意志民族文化独特印记的展现,它们明显的世界文学色彩正代表了德意志民族文学的一种新生和丰富。歌德世界文学理想的实质在于各民族文学表现出的人类存在的不同形式可以通过世界文学的对话体系相得益彰。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正是差异性与共通性之间相辅相成的互动过程。世界文学为各民族文学提供了交流对话的平台,这种对话促使各民族为共同目标而奋斗。如果说民族性是通向人类性的有效途径,那么文学也必然与之相类似。歌德启示我们,虽然任何人在谈论世界文学和民族文学时都有自己的民族立场和区域倾向,但世界文学和民族文学两者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无须把它们人为地截然对立起来,而更应关注它们之间的互动与共生。
注释:
①民族文学概念的形成应不早于18 世纪,因为在18 世纪末,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才真正形成。literature 一词1812 年首次出现于«牛津英语词典»。参见(英)伊格尔顿著:«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1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