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沟,两道沟
2020-12-16路来森
路来森
展平村西,是一道岭,岭无名,西南东北方向。顺岭坡而下,形成了一道道沟;一道道的沟,纷披着,便构成了岭的眉;低眉垂眼,一道岭,沉默如眠。沟,有大有小,小而无名的,数不清;大而有名的,却只有两道:一曰“西沟”,一曰“北沟”。乡人崇尚简单、朴素,所以,给一道沟命名,也只是以方位而名之。像给自己的小孩子起乳名,叫着亲切、顺口,就好。
我一直认为:每一道沟,都是大地的一道眉沟,书写着大地千变万化的表情;同时,也镌刻着流水般的时间和记忆。所以,书写或者解读一道沟,也是极有意义的。
西沟,位于展平村正西,距离村庄不过半里地左右。
沟头,是一壁立的陡崖,崖下有泉,西沟,也正是因为这一孔山泉,而闻名。泉水,并非平地涌出,而是从崖壁两边的石缝中,潺湲流出——这是属于一道岭的骨血。站立泉边,你就能清晰地看到,崖壁两边的石缝中,清水蜿蜒流动着,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声音,很柔,很滑,是一种缠缠绵绵的柔,是一种甜甜润润的滑——仿佛,时间,在一缕丝绸上舞蹈。崖底有坑,是干干净净的石坑,泉水注入石坑,积水满坑,水极清澈,汪汪一碧,可饮,可鉴。泉冽而水甜,喝一口,沁人肺腑,有一种大旱逢甘霖般的畅快感。
山泉,不仅为本村人所宝重,而且,也深深地吸引着邻近村的人们,只因泉水太过清冽,太过甜美。
我的祖母在世时,经常讲一个外村老人担水的故事。
老人,是展平村以南,东杨庄村人。他活着时,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每天上午,都会到这孔山泉,担一担泉水。他担水的工具很特殊,别人都是用水桶,他却用两个黑陶瓦罐,黑陶瓦罐上有四个钮鼻,穿绳而过,即可挂在扁担上挑起行走。特别是夏天,他担水而过,必定还经过展平村的大街中心,街中心有一棵老槐树,他要在老槐树下,小憩一会儿。席地而坐,或者把自己头上的草帽取下,作为坐垫。休息时,他就拿起水瓢,从陶罐中舀出一瓢水,先是端详一会儿,然后,便咕咚咕咚,兀自畅饮一通,跟着,长嘘一口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样子,让人想到老槐树下,刮过的清风。
但大多数季节,他只是擔水从村西而过,由北向南,一副担子担在肩上,颤颤巍巍,悠哉悠哉,迤逦而行。经年的摩擦、擦拭,两个黑陶瓦罐,已然散发出幽亮的光,阳光之下,常常幽光闪烁。村人,从后面,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瓦罐闪烁的幽光,感觉就是一道风景,一道让展平人引以为豪的风景。
多年之后,我回忆祖母的叙述,努力从祖母的叙述中再现这位担水老人的形象,曾经想得很远很远:想到时间,在向深处延伸;想到几千年前的那些茅舍;茅舍边,那些抟土制陶的人……很古,很旧,很杳渺,同时,也想到这位担水老人。他真是一位“懂得生活”的人,不仅仅是懂得享受,他更懂得如何更好地贴近自然,以最自然的形态,最自然的生活方式,来塑造一份最恬然自得的心情。
西沟的沟石,是麻黄色的。麻黄色,大地最本真的色彩,深沉、厚重、辽阔、深远……总让人生发足够的联想和想象。
不过,这种麻黄色的沟石,易风化,风化为沙,为土,所以,西沟两边的沟坡上,就全是麻黄色的沙土。麻黄色的沙土,色彩感极强,给人一种天皇皇地黄黄的感觉,仿佛,它一直在膨胀,膨胀。夏天里,天一热,受热的麻黄色沙土,便会自动从沟坡上流下,唰啦啦,唰啦啦……随之,黄气缭绕,阳光下望着,很有一些流光溢彩的情趣。
不知道什么原因,西沟无树,只是在山泉边,有人栽植了几株白杨。
西沟的山坡上,全是山棘和山荆,所谓“荆棘”,是也。山棘和山荆,均为天然生长而成,多年生长下来,也没见其长得很大,似乎长到一定程度,就不长了的,永远那么矮矮瘦瘦地存在着。正所谓“米粒之光,也放光华”,山棘和山荆,也自有其美。春末夏初,山棘(酸枣树)花开,花极小,米粒般饱满;色极黄,金屑般璀璨;而且,花开得还极稠密,满沟坡上,仿佛金星闪烁,异常灿烂。于是,花色、花香,就吸引了众多的蜜蜂,有家养的蜜蜂,更多的则是一些小山蜂。小山蜂,也是蜜蜂——自然生长的野生蜜蜂,体型比家养蜜蜂小,腰腹上有一些圈状的黄色条纹。家蜂安静、端详,轻轻地飞着,飘逸有姿,一旦着落,就会静静地伏在花朵上啜蜜。野蜂就不同了,骚动不安,似乎,总在不停地飞着,很少见它长时间地停留在一株山棘上,体型虽小,但飞行时的力度似乎还很大。一只野蜂飞行时,能发出哼哼哼的声音,众多的野蜂在山棘丛中飞翔,其声音之大,就可想而知了。由“哼哼”,一变为“嗡嗡”,弥耳都是“嗡嗡嗡”的声响。所以,山棘花开的时节,西沟的山坡上,可真是喧闹极了。喧闹,是一份热烈,再加上春阳熠熠,煦煦,故尔,喧闹之外,又多了一份甜蜜蜜的绚烂,一派明媚的绚烂。而一到了秋天,就是山荆花开的时节了。紫色的山荆花,一串一串的,风来摇摇,婆娑有致,别具风情。湛蓝的秋空,紫红色的沟坡,紫气盈盈,远看近看,都让人觉得美。紫色,是一种深透、成熟的色彩,山荆花开,西沟的沟坡上,是热烈中透一份洗练,铅华虽未洗尽,但骨子里的那份洗练,却早已洇洇而出了;仿佛,它是在以自己特具的灿烂,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秋空一净,秋野一净。
女孩们喜欢看山荆花开,山荆花开的时候,春天里开花的山棘,结出的酸枣果,也大多成熟了。一边看荆花,一年采摘酸枣果,惬意极了。采采摘摘,女人徜徉花丛中,女人就成了一只只花蝴蝶,翩翩其间,花美、人美,整个西沟,都变得美艳艳,美艳艳……
西沟无树,但西沟北坡顶上,向北,却延伸出一片土地,一片山岭薄地,土色亦为麻黄色。地极薄,种不好庄稼,却能种一些树——一些不需要厚植土壤的树。
土地的主人,是一位老人。老人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唯儿子尚留在身边,只可惜儿子是一个傻子。个儿高高,说话吐字不清,只能说出一两个字。这样的一个傻儿子,却喜欢形影不离地跟在父亲身边,一边行走,一边嘴中还总是嘟嘟囔囔,没有人知道他说什么,而他,实在也说不出什么。
经营多年,老人守望着一块土地,对望着一眼山泉。老人在这块山岭薄地上,种植了一些树,以果树为多。杏树、桃树、李子树、苹果树、山楂树,还有一些香椿树。香椿树,种植在沟沿边上,环沟沿一圈,形成一道自然篱笆。靠近北坡沟沿,老人建造了两间房屋,每年,一到春天,老人就会携老妻、傻儿,搬进沟沿房屋居住,一直到深秋结束,土地里所有的果子都采摘完毕。
平常的日子里,老人大多赶集卖货,春天里,卖香椿。夏秋季节,就卖果子:杏子、李子、桃子、苹果、山楂……自种自采,自给自足,老人过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虽不富足,却很是有些“闲云野鹤”的情趣。闲暇的时候,老人也喜欢蹲在沟沿上,与泉水边洗衣服的女人、孩子说说话,也只是一些家长里短,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老人喜欢。
有时候,聊着聊着,老人忽然就说:“哎,你们等一等……”然后离开。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些果子。站在沟沿上,大声说道:“哎,接着了。”呼啦一下,那些果子,就顺着沟坡下去了。于是,沟底下,就一阵争抢,一阵欢喜……沟沿上的老人,也乐了,乐呵呵的脸上,红光满面。连他那个傻儿子,也不停地跳跃、拍手——他,也感受到了人们的欢喜。
那些年里,老人、房屋,还有他的老妻、傻儿,成为了西沟一道特异的风景,他们似乎成为了西沟,不可或缺的一个构成部分。
夏日的夜晚,溽热难熬,一些乡人就到泉水边纳凉。泉水生凉,周边地气湿,自然是一个纳凉的好地方。老人也纳凉,就在自己沟沿边的山屋前。老人纳凉的时候,喜欢拉二胡,这是他年轻时学的一门手艺。老人拉的曲子,多为现代京剧曲子,当然,他也会拉一些其他的曲子,比如《二泉映月》《庆丰收》《汉宫秋》等。每拉完一曲,他的傻儿子就会嚷嚷道:“好听,好听,再拉,再拉……”老人赶紧安慰道:“别嚷嚷,别嚷嚷,听我拉,听我拉……”于是,另一首曲子,就拉响了……
拉着,拉着,傻儿子就伏在老人身边睡着了。夜渐深,但老人还在继续拉,最后一首曲子,常常都是阿炳的《二泉映月》,声音泣泣诉诉,婉转、幽咽,一种悲哀、伤感的情绪,在整个夏夜弥散着,弥散着……连泉边纳凉的人,也停止了他们的絮语,仿佛被这种幽怨的情绪噎住了,噎住了……夜愈深,纳凉的人,缓缓散去,只有老人,还依旧拉着他的二胡,仿佛决意要一直拉下去,拉下去。
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听众,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一份欢喜,或忧伤;或者就只是拉给自己听,从一声声的二胡声中,倾听已逝的岁月,倾听自己的心声。
多年之后,老人也已然去世多年,但人们还是时常谈论起老人的《二泉映月》。仿佛,那位老人,依旧还在沟沿老屋前,他的二胡声,依旧还在撕裂着夏日的夜空。
西沟下方,靠近村庄的地方,沟坡渐缓。村中的一位老中医,就在缓坡处开辟了一块土地,土地上扎了篱笆,篱笆边种了瓜蒌。
深秋季节,瓜蒌由黄变红,进而变为深红,一个个深红色瓜蒌,好似沟坡的美人痣,美艳极了。
路过的人,看到了,总会说:“看,瓜蒌红了,瓜蒌红了……”
北沟,其实并不在村庄的正北,而是偏西北。
北沟,更深,更宽,更长。北沟一直向东,延伸下去,一泻而下,形成一条笔直的沟道,与几里路以外的一条南北向河流相汇。但村人却不叫它“河流”或者“溪流”,而是习惯叫它“北直沟”——它仍然是一条“沟”。
北溝多石,石为黑色的玄武岩,一大块一大块的,突兀倔强,崚嶒奇崛。形态各异,姿态亦各异,躺着的,卧着的,立着的,耸着的,斜倚翘望着的,金鸡独立着的,难可尽述尽绘。石硬,不易风化,但石缝间多空罅,日久天长,罅内积土,而且多冲积土,土厚而肥,所以,北沟多树,且多为刺槐树。当然,也有一些其它的树,如火炬树、芙蓉树等等,只是太少,难掩刺槐树之气势。刺槐树,木质坚硬,最是适合于夹缝中生存,故尔,虽然多数生长于石罅之中,但却依旧生长得高耸而茂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疏疏落落,密密集集,满北沟都是刺槐树。盛夏时节,远而望之,但觉莽莽苍苍,郁郁葱葱,气象非凡。
因为石多块大,且石质坚硬,分布错落,所以,刺槐树的生长,常常是自然随地赋形,形态各异。有的,于小块土地上丛密集结;有的,从夹缝中倔然而起;有的,于碎石间错落分布;有的,在高坡上,挺然而立;有的,则于悬崖间倒空生长;有的,在风口处,几经风吹,主干扭曲,彰显出几分倔强生硬的力量。
不同的生长形态,构成北沟刺槐树,错落有致的美,形态各异的美。
然而,北沟之美,还当初夏。初夏时节,刺槐花开,渐次开放的刺槐花,给北沟披上了季节的盛装——那真是一次华丽的绽放。
远望,如云,如雪。云,是白云,安静时,如纱巾轻覆,有处子之静美;风吹时,白云涛涛,如滚如怒,如翻如卷,动感之美,犹然清明圣洁。雪,是香雪,那“雪”可真香,芳冽醉人,酥人筋骨,若说此时的北沟为“香雪海”,亦诚然不虚也。
行走北沟,你就陷入了花海之中,垂下的刺槐花,擦肩搡首,随意一举手,你就可以采一穗刺槐花,边走边采食。你会觉得自己,是在花中走,是在甜中游,悠游自在中,弥漫的全是田野的风情,大自然的清芬。
累了,就躺下,躺在一棵或者一丛刺槐树下。仰面望天,望到的是一枝枝的刺槐花,一串串的刺槐花,一朵朵的刺槐花,满眼,都白白亮亮。花隙间,是蓝天,是深远的蓝天,被花枝切割着,变成一片,一隙,一线,一点,天似乎不再是天,而是迎合着开放的刺槐花,也变成了一朵花——一朵蓝天大花朵。如果你静静地凝望一朵花,还会发现,每一朵刺槐花,其实都是一只圣洁的小白鹤,翘翅伸尾,好似随时都会飞起。白鹤只只,满目的迷离堂皇,满脑的幻化之美。
刺槐花的香甜,吸引了大量蜜蜂,一些放蜂人,也径直把蜂箱置于北沟之中,所以,这个时节,北沟到处都是家养蜜蜂,飞着的,辍着的,时飞时辍的,每一只蜜蜂,都在为获取一些甜蜜而忙碌着。一时间,蜜蜂成为了北沟最甜蜜的精灵,最美的音乐演奏者,嗡嗡嘤嘤的蜜蜂声,像低沉雄浑的乐曲,弥漫整个北沟——北沟,也似乎成为了一条音乐的沟。
槐花开的时候,乡人也会纷纷来到北沟,采摘槐花。挎着竹筐,拿着镰刀,用镰刀将槐枝拉低,就可以将一串串的槐花捋进竹筐中。回家了,总忘不了削一根槐花密集的槐枝,持在手中,人行枝摇,一派烂漫天真,一派山野风情。
进入盛夏,北沟愈加沟深林密。刺槐树,进入最葱郁、浓密的时节,整个北沟,也因此变得幽深、幽密起来。从外围看去,层层叠叠,林涛滚滚,你看不到它的深处,你看不清它所隐藏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被密林遮蔽了。
但如果你走进去,走进北沟,就会发现,盛夏的北沟,其实是有着更为丰富的生命形态的。树底下,绒草密集,腐叶堆积,腐土中经常会看到一簇簇的大蘑菇,多为草菇,伞大如盖,外形圆美,淡红色的伞顶,仿佛正散发着迷人的体香。一阵风吹过,树丛深处,忽然就有鸟儿飞起,扑啦扑啦的大翅膀,用力扇动着,飞向晴空,油然引发一阵“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诗意联想。树林中,最聒噪的生灵,还是知了,一阵一阵地叫着,像刮过的一阵阵的风,嘹亮极了,透彻极了。有时候,不经意间,脚下就会惊动一只卧着的野兔,一时受惊,蓦然跑起,像一阵风,一溜烟,很快又消失在密林之中。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虫,比如,蚱蜢、蟋蟀、纺织娘等等,这些看似渺小,却是整个北沟生物链,不可或缺的一环。然而,北沟最震撼人心的,还是密林构成的那份幽深和幽密,像一个巨大的谜语,猜不透,勘不破,让人生发无限的向往和追求,让人觉得,仿佛它总在向时间的深处走去,总在无限的空间膨胀,莫可奈何,莫可奈何。
有一年的盛夏,我走进北沟,走到北沟的沟头处,竟然在一块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发现了一座小庙宇。庙宇两边,是两株胳膊粗的木芙蓉,六月时节,木芙蓉花开正盛,粉红色的花朵,毛毛绒绒的,几乎把整个小庙宇遮盖了。芙蓉花的红,与小庙宇的青砖黄瓦,互相映衬,仿佛在这沟深林密处点燃了一團火,渲染出一份热烈的气氛。
暮秋时节,北沟的刺槐树,哗然一黄,是一种薄薄的黄,是一种脆生生的黄。槐叶黄了的北沟,风景特异。站在高处望去,满目都是黄蝶翩翩,都是金箔片片。那种满坑满谷,满野满坡的黄,流光溢彩,炫人眼目。真是华美极了,真是惊艳极了。
但随着一场场秋霜打过,薄黄的刺槐叶,便渐渐枯萎下来,蔫了,白了,经不起一场场的秋风了。
蓦然,一场大风起,满北沟的刺槐叶,就都唰啦啦,唰啦啦地凋零了。漫天飞舞,满沟滚动,满坡流淌,那种齐刷刷凋零的气势,可真是壮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北沟的落叶,真正书写了屈原笔下木叶凋零的那份诗意境界。
用不了几天,整个北沟的刺槐叶,就都落尽了。满沟的刺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枝枝耸立,倔强地戳向晴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唯有几株火炬树,星罗棋布般在沟坡上,依然燃烧着它红红火火的叶片。在满沟的刺槐枯树中,每一株火炬树,都成了一尊瘦、透、漏的风景雕刻——刺槐树,成为了火炬树的巨大背景。
感觉,那景色,也美,也美。
一道沟,两道沟……居于山岭地带的村庄,都会有那么几道沟。它们是大地的褶皱,是大地的表情,也是大地的语言和风景。
风景,就是一道沟的语言;一道沟,也构成了一个村庄的依靠。泉水,从沟中流出;树木,在沟中生长;万物,与一道沟共生共存。
所以,我们是不会忘记一道沟的,也不能忘记一道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