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乡村
2020-12-16秦楚玉
秦楚玉
1
村庄寂静,稀稀落落几户人家。一条水,便是村子的主角。
水不大,小姑娘一样,唱着跳着,从山里走出来。城里人眼前一亮,呀!好清凉的水。便知这水源处,一定有个村子。
有水的地方,便有路。水往低处流,从山里流到城镇,汇聚成河,流入更大的海;人往高处走,却也是从山里徙到城里。村里的路就跟着山里的水,百折不回地,从山里出来,都不愿意回去呢。
村子里山多树多,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这人家,便如同镶嵌在画布上一样,极其幽静的样子。
唯有这水,像极了村里的时间,奔流不息地向村子下头流去,永没有个停歇处。
在村口,水是极其鲜亮的,仿佛刚出门的姑娘,总要用那清水抹一把脸,连那岩石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很清纯的样儿。
进了村,水就掩藏在草丛中了,早春的草还没发绿,水也没个响动,安安静静地在草丛里沁着。过一段时间,那草就绿了,先是一个点一个点的,在枯草中浮着,一会儿就变成毛茸茸的一丛绿蘑菇。一朵朵在地上开着,忽然间将一条沟都点燃了,绿色的火舌从山脚添到山头,一座座山都绿了。
有了山,这水才显得出妩媚的一些具体样子来。
在一处窄而狭长的河谷,水就成群结队地,在岩石上蹦着跳着,吹起一个个小水泡儿,掀起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裙角儿,将那干净的脖子、胳膊和腿儿露出来,水自己也要洗个冷水澡呢。
在一片山石堆叠的地方,水就乖乖地将石头泡着,这些石头年纪大了,怕吵闹。水儿便绿莹莹的,一点声儿都不发出来,只让阳光从水面上照下去,暖暖和和晒着,却并不会着凉。于是这山石上,便慢慢有绿苔长出来,像是满头的头发和一腮帮子的胡子。
要是遇见人家,这水顿时就活泛了:在离人很远的地方,就热情地打着招呼,高喉咙大嗓门的,但那声儿却是翠亮翠亮的。村里的主人大多都不在家,这水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叫着唱着,和来到山里的人说闲话。
——看,一座小小的山头,有一座庙呢。初一十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扯很多红条,搭在树上,压在石头上。
——听,对面那一道子梯田里的花正开呢。梯田据说有九十九道呢,开了一地一地的野花,有蒲公英,有野油菜花,还有很多紫色的小芽芽儿花,是刺儿芽菜头上开的。
——嘘,那一大片竹林里的竹笋正从土里往外冒呢,那一大片竹林是周家老三的,周老三在城里卖凉皮,这地就都长成竹子了。竹林里啥也不见,只见周老三喂的鸡。周老三的鸡可不卖,也不准下蛋,就只让在竹林里吃虫子呢。
切切嘈嘈,家长里短,山里的事情,只要你想听,水都愿意给你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2
水如风,山便如烟如雾。
水在山间和煦地拂着脸儿,山便显出一些说不出的巍峨和庄严的样子来。其实,这山并不雄壮巍峨,也不奇伟俊秀,敦敦实实的,一副当家男人的样子。
山上的树木只管密密匝匝地长,一些干枯的枝桠,咔嚓一声断了,掉在落满一地的叶子上,扑哧一声。胳膊粗,老碗粗,谁喜欢谁拿去,一棵树的枝桠能做一星期饭。
山不高,云雾照常升起。雨后的日子,被阳光一照,浓浓的雾气平地而起,只露出一朵一朵的山尖儿,山梁山腰盖上一层浓白浓白的云。沙沙地从树林间走过,一些云朵便沾到树身上,变成透明的木耳。掉到地上,就长成脆嫩脆嫩的鸡爪子,一朵儿一朵儿的软耳朵;要不就生一窝子只长杆只开花不长叶子的天麻,长一大树藤儿叶儿的何首乌、白山药、火土根儿,这些宝贝都安安静静地在大山里生着长着。只有飞来飞去的喜鹊知道地方,便从东山头飞到西山头,站在村头的树枝桠上,叽叽喳喳告诉主人山里的好消息。山里的主人却并不听喜鹊的,只管对着这吉祥的鸟儿笑一笑,喜鹊便只好在树上歇一歇,又飞去了。
山上的树也没有金贵的。大多是一些橡子树,很高很粗,树身结实而粗糙。做不了高档家具,这树便没人砍,就越长越高,越长越粗,慢慢地就有橡子果儿,一粒粒掉下来,蹦在草窝里,被野鼠拉到窝里,却忘了吃,来年春天便更密集地长出很多小树苗。倒是那些果壳掉下来,指甲盖儿大,小酒盅大,能卖钱呢。人们也懒得捡,黄亮亮铺一地,将林子里的小草都压住了,小虫子小蚂蚁也盖住了,杂草就慢慢少了,高大茂密的林间就疏疏落落的。有阳光进来,有风进来,唯独那雨儿被空中的浓荫遮住了,一些锦鸡啊,野兔子啊,就跑到山里來了,一群群的,毛色鲜亮,没一丝杂质。
春天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些人来到山里,却是为了采一些青苔回去,挖一些黑土回去,栽花用。背阴的一些洼地,还能采到一些蕨菜芽儿、香椿芽儿。其实山里的宝贝多得要命。
一开春,刺架窝里偷偷冒出来一棵一棵胖嘟嘟的刺笋,嫩红嫩红的,甜嫩甜嫩的,轻轻剥了皮,比那甘蔗不知好吃多少倍。
小麦才泛黄的初夏,山林里这儿一树,那儿一树的野樱桃,圆润润的,从舌尖上直滚进肚子里去,甜丝丝的味儿,还在肚子里发着亮光,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的样子呢。还有那“叉叉果儿”“刺莓儿”“八月炸”“羊奶子”,好多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像树上掉下来的露珠一样,亮亮的,水水的,甜甜的。
3
一条狗,胖乎乎的,在路上跑。
路是土路,狗是黄狗,狗的眼睛乌溜溜的,在空气中发着光;脚掌干干净净的,不知道没事儿的时候,会不会和猫一样舔脚掌心儿上的泥。
狗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只狗娃儿,小狗娃儿一只是黄的,一只是白的,都远远地跟在狗妈妈身后。路边的茵陈长起来了,小狗就将脚爪子伸进去,将小嘴巴伸进去,摸一摸,嗅一嗅,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认路的记号呢。狗的记忆靠嗅,狗走生路,跑上几百米,总要在路旁的树桩上洒一泡尿,回来的时候嗅一嗅,就找得到回家的路了。
路边的河水,小狗娃儿是不进去的。但是也会站在水边静静地听一会儿,风轻轻地从水上掠过,从草尖儿上梳过去,发出各种好听的声音,小狗娃儿都是要记住的。院子旁边有几只鸡,几根木头,几块儿石头;房前屋后有几棵红椿树,几棵泡桐树;地里有几棵白菜,几窝子黄瓜,统统要有个数的。村里的每个人家,大人小孩,鸡啊猫啊,狗啊兔啊,都要认得的。狗妈妈带着小狗娃儿们,从村子东头跑到西头,又从北边跑回南边儿,不到一晌午工夫,一个村子就走遍了。
猪有猪圈。鸡有鸡棚。狗有狗窝。
院子里,用石板围起来的,一平米大小的一个小院子里放一个猪槽,再盖四分之一平米大小的一间窝棚,便足以让一两头猪安居乐业。找几根竹棍儿密密麻麻插成一个小正方形,再在顶端铺一层厚厚的麦秆儿,一座鸡棚够十几只鸡居住了。至于狗,也并不在狗窝里住,白天就在院子里来回跑动,一会儿“汪-汪-汪”叫几声,一会儿又围着一群鸡打转转,一会儿又跑到院子外面的大路上,来回张望几个回合,十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夜幕降临,等院子里的鸡啊猪啊,都睡去了,就蹲在房檐下眯瞪一会儿,眼睛眯成一条线,耳朵却还一动一动的。一会儿就有一只蚊子飞到嘴巴上,嗡嗡地叫,狗却并不管它,继续蹲在房檐下做着一场宏大的梦。
相对而言,村里的鸡是最轻省的。可以跑到周老三的竹林里捉虫子吃,也可以安安生生地在鸡棚里站着。鸡棚前面的一个木槽里,总有吃不完的包谷米儿、小麦籽儿,还有吃不完的青菜叶子。不用打鸣,却可以咯咯咯地边走边大声叫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年四季想生蛋就生几窝鸡蛋。在院子找一个地方,或是草窝里,或是土楼上的墙角里,衔一些麦草,铺得暖暖和和的,开开心心地抱一窝鸡蛋,不到一个月,就能生十几个鸡娃儿呢,儿女满堂,红红火火。美得要人命呢。
4
乔村的房子,墙是土墙,瓦是泥瓦。房子和树一样,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土房时代的乔村,家家户户盖房子,一前一后,都要准备上一年半载。
头一年,要赶在夏季之前做瓦;秋季备柴禾,冬季集中烧瓦。
将那劲道而黏质的红土,一背篓一背篓背到一个开阔地带,再找来五六个壮实劳力挑水,然后请四头大犍牛在泥土上踩一天,这泥便光润如玉,柔韧得像一块儿布似的。
此时,瓦匠该上场了,将这泥用铁弓切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摞成一座高墙,然后切成二三指厚一片泥胚,啪地一声贴到转盘上的木模具上,模子上套着一层水布,旋着转着,就做成瓦胚。另一块儿空地上,早已铺好白亮亮的麦糠了,就将那瓦连同那模具放上去,抽调瓦胚,将那白布从里面轻轻一旋,那瓦胚就留在地上了。一排一排的瓦胚放在地上,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的,很壮观的样子。
村里的房子,大多三间一厦:三间正房,一间灶房。一户人家需要烧五千多口瓦,两个瓦匠做瓦就要做半个多月,这门前的空地上,得排一地的瓦胚。瓦胚经过两天晾晒,就可以摞起来,纵横交错,像一堵花墙。
干透了的瓦胚,从里到外都是白亮亮的,拿在手上轻轻一拍,啪地一声,裂成四片,齐齐整整堆起来,等待装窑。
烧瓦则需要窑匠,一窑能烧一两口。三五家合伙请窑匠来烧,大约需两天一夜,直等那窑口冒出蓝色火苗了,这瓦也变成青湛湛的,和蓝天一个颜色,瓦就烧成了。
开过春,主家便请人打墙。打墙是台大戏:主角是两位匠人,配角是两三个挑土工人。
挑土工人将和的干湿适度的泥巴,挑到匠人跟前。
匠人则将一副墙板放在墙基上,将那土一层层倒上去,一层层打夯。
“嗯——哏——”
“嗯——哏——”
两个壮实的男人,各自提着三十多斤的石墩,无需赤膊,低沉地叫着号拍,那一筐一筐的泥土就打成土墙了,一板墙半人高,一层层摞起来,就两三丈高了。
这两项大工程完毕,盖房子的时候就简单了,木工瓦工泥工,大工小工杂工,全村人都动起来了,一天工夫就盖起了。于是红红火火响一挂鞭炮,请全村人坐几大席,一座新房就盖好了。
乔村的土房,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座房子盖起来,百十年都不会倒。
5
晨光熹微,从木格子窗儿射进去,一只老猫在被窝里伸了伸懒腰,继续翻身睡去了。
老猫是一只母猫,老猫的妈妈也是一只母猫,都是在这座土房子里出生的。只是到了老猫手里,却没有生出一只猫儿猫女。
年幼时,老猫的母亲经常带着老猫串亲戚:上午到周三家的猫弟弟家里,周三家一般晌午喜欢吃鱼;傍晚十分,猫妹妹又将猫妈和姐弟请到刘四家去。刘四的舅舅今天给娃结婚,刘四一家大小要去好几天,老猫娘仨要整夜整夜守着,一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就闪电一般扑上去,嘿!好大一只老鼠呢。运气好的晚上,老猫它们每个都能抓一只,够吃好几天呢。
老猫慢慢变老了。
老猫醒来时,老爷爷早就给屋里打了一挑水,到山上去挖地去了。
村里早就有自来水了,老爷爷吃不惯,非要吃河边上一个大水潭里的水。水潭里有细小的鱼儿,还有藏在沙石里的小乌龟,而且潭四周的草丛中还有蜘蛛蚂蚁,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但老爷爷却不嫌弃,只用嘴一吹,就喝下去了。
老爷爷说,大虫吃小虫,吃了不生病。
老猫有些不懂,但老爺爷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
老爷爷在山上点包谷点洋芋,点黄豆点小豆。
老爷爷每年挖的洋芋在屋里能堆成山,他和老奶奶也吃不了几个,于是隔上个把月,便装一大蛇皮口袋,捎到城里去,给孙子吃。乔村的洋芋聪明着呢,吃多了就能上清华北大。
老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将一大簸箕黄豆啊小豆啊,端在腿上,将那光溜溜的石头子儿挑出来。光溜溜的豆子和光溜溜的石子儿,老奶奶分不清,就将卧在身旁的老猫踢几脚,猫就伸出爪子,将那黄豆扑棱棱拨掉一地,在地上一滚,这石子儿就漏出来了,鸡棚里的鸡也咯咯咯走过来,帮着将掉在地上的黄豆吃到肚子里去。
老奶奶生气了,就将那光溜溜的石子捡几颗,“幺——去——”鸡就惊叫着,扑棱棱地,连滚带爬地又飞去了。
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爷爷从地里回来了:草鞋和裹脚上,沾了好多湿漉漉的黄泥巴,眉毛和草帽上,还挂着几滴汗水珠儿呢。
“哎——”
一个小黑碗递过来,是白开水。
“哎——”
一个大白碗递过来,是一大碗糊汤。
“喂!——”
是老爷爷给老奶奶甩过去的一根儿纸烟。
爷爷嘴里,却叼着一根长长的水烟,腰上缠着的那根毛栗儿花、核桃絮儿搓成的火绳子,爷爷用它点烟,用了三五年都还没熄火呢。
爷爷的水烟袋黄亮亮,光溜溜的,奶奶不知道给没收多少回了。孙子从外面拿回来好多纸烟,都长霉了。老奶奶就将那纸烟点着了,自己先吸几口,再递给爷爷。想不到,爷爷没学会,自己倒是先吃上瘾了。
太阳落尽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又吵起来了:
“给我!死鬼!”
“不!”
“给不给?”
“喵呜——”
都怪这只又懒又胖的猫,身上热乎乎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抢着它暖脚呢。老爷爷和老奶奶真是老糊涂了,他们原本说得好好的:俩人轮流着,每人暖一星期嘛。
灯慢慢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