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我了吗
2020-12-16许松华
许松华
道士时进时退,踊跃起舞,口中念念有词,来春在旁边敲锣,或者拉二胡,有时也吹小号。这些乐器他都拿手。他很放松地坐在凳子上,微侧着头,似沉思状。他头发乌黑,面皮细嫩,容光焕发,仿佛吹弹得破,怎么看都像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实际上他已经七十岁了。
给道士打下手,他干了快二十年。敲锣节奏轻重快慢,他十分熟悉。鞭炮停敲锣,鞭炮响停止,完全不需要过脑子,任手惯性地起落就行了。因此,他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神游八方,看似心不在焉,实则无不合拍。
他喜欢这种让人昏昏欲睡、欲死欲活的哀乐。坐在棺材旁,被哀乐深深浸泡,他的心就静定下來。尘世的荣华富贵,人生的艰难苦涩,人情的凉薄冷暖,在这里都化为乌有;贤愚妍丑,富贵贫贱,在这里都一律平等,归于大荒。他细细咀嚼着这循环往复,仿佛无休无止的哀乐,心里就会充满对人的悲悯之情,对自己的悲怜之情,眼前就会浮现自己一生的过往……
二十八岁那年,多才多艺的来春,被村小学的周校长看中。周校长聘请他来学校当了民办教师。来春跟谁说话都是面带笑容,轻声细语;人又勤快,随时预备着为别人服务,大家都觉得他好相处。学校里老师不多,围桌子吃饭。周校长吃完一碗饭,要起身去盛饭,来春早站起身,伸出双手说:“周校长坐着,我来给你盛。”给校长盛了饭,不能不给主任盛饭吧?给主任盛了饭,其他老教师就跟他开玩笑:“来春,你倒挺会巴结领导啊。怎么不见你给我们盛饭?”来春立即满面含笑,站起来轻快地说:“来,我给你盛。”来春给一桌子的人盛了饭,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师没给他盛饭。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师说:“来老师太偏心,欺负我小,单单不给我盛饭。”来春又轻快地站起来说:“来,我给你盛。”大家都笑起来。这以后,老师们吃完一碗饭,把空碗一伸,说:“盛饭。”连来春的称呼都省略了。来春马上站起来说:“来,我给你盛。”有的老师带着小孩,小孩吃完了一碗,这个老师便看着小孩说:“来叔最心疼你,叫来叔给你盛饭。”好像得到指令,来春马上站起来,接过小孩的碗说:“乖,来叔给你盛。”
回到家里,来春也是给所有人盛饭。常言道,家有寿星,必有孝子。父母的饭,当然得盛。来春的爷爷九十高龄了,除了下肢瘫痪,仍然眼不花,还特别能吃,味道不合口就要骂。来春勤快,顿顿给爷爷单独做菜,吃饭时,把饭送到他手上,一次次往他碗里夹菜。爷爷吃完饭,来春送来漱口水。爷爷要大小便,来春把他抱上抱下。临睡前,来春给爷爷擦澡。来春的父亲朝爷爷翻白眼说:“年年盼他死他就是不死,害得要别人天天伺候他。”爷爷在房里大声喊:“谁死了?你说垸里谁死了?”来春拍着他的背心,轻声说:“说别人的,你莫管。”再回到饭桌上,来春的一儿一女又闹起来了。你搡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最后总要闹得有一个人哇地哭起来。来春轻言细语地哄完这个哄那个,哄得他们吃完碗里的饭,马上站起来,轻快地说:“来,爸爸给你盛饭。”
忙人走到哪里都是忙人。来春教的课头多,全校的音乐美术,外带四年级班主任和语文课,二年级的数学,孩子们都喜欢他。课间,一个男孩抢了一个女孩的毽子,扔到屋顶上,女孩哇地哭出来。来春刚好经过,蹲下身问女孩为什么哭。知道情况后,他站起来,朝调皮的男孩瞪了一眼,说:“你怎么调皮了?!”又蹲下身,对小女孩说:“别哭了,老师帮你拿下来。”便满校去找梯子,爬上屋顶,拿下毽子给女孩。大概男孩子觉得他可亲,走到他身边时,跳起来,摸了一下他的头。来春转过身,举起手吓唬说:“再闹,给你几个毛栗子吃。”那男生朝他吐了一个舌头,转身跑走。来春继续轻快地往前走。别的男生见来春没把那个男生怎么样,便假装从他身边跑过,也跳起来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他又举起手做了一个吓唬的手势。男孩跑走后,他继续往前走。后来,跳起来摸他的头的孩子越来越多,连女孩都跳起来摸他的头。来春再举起手做吓唬人的动作时,孩子们围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四年级有个男生长相狰狞,特横,经常不交作业,随意迟到早退,成了坏学生的头头。有一次,他带着四个学生迟到了二十多分钟。来春便叫他站到门外,站了七八分钟,那个学生见来春仍不叫他进教室,就硬闯了进去。来春喝令他退回门外,那个学生偏不去。来春便下讲台来拉他,那个学生跟他对扭起来,惹得全班同学都笑起来。此后,这个同学常常公开与他作对。来春的课没法上下去,校长便让他教一二年级。后来,一二年级的学生他也管不下来。有的老师跟校长的看法相反,向校长提议说:“来春老师的水平没问题,他只适合教高年级,让他教五年级或初中都行。”校长横了一句:“低年级都不能教好能教高年级?”
过了四年,来春的爷爷去世了,妻子却又病倒了,是很严重的肾病,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医生对他说:“她的病治不好了,你把她带回去吧,一边养病一边吃药,能活多久算多久,免得花这么高的住院费。”来春的钱确实被住院费耗空了。他用板车把妻子拉回家安顿好。
来春学校家里两头忙。妻子在家养病,越养越胖,她的胖是水肿。除了上课,回家做饭,种菜园,喂猪喂鸡,照看孩子写作业,他的大部分精力花在伺候妻子上。他照料妻子,比照料爷爷更勤快,更精心,更无微不至。妻子的病跟爷爷差不多,但比爷爷闹心。她病了后,脑子反而更清醒。村里的婆娘没事儿就聚在她这儿聊天。她对谁家老人做寿、小孩抓周,村里谁向着谁,谁与谁不对眼;家里的辣椒是哪日种的,地里有几棵红苕,干桂花放在哪里,都记得十分准确,令来春觉得她简直有神灵附体。妻子像将军一样,坐在那里指派他:该摘大豆啦,该给黄瓜浇水啦,该给女儿买三十六码的鞋了,该去买盐了,锅里水开了……来春简直就是她手里的陀螺,忙得晕头转向,丢三落四,做错了又要挨批评,这样恶性循环,经常让来春无所适从。他把饭碗送到妻子面前时,开玩笑说:“我前生是你的爷爷,所以这一生当你的孙子。”妻子横了他一眼:“谁愿意病?你比我大八岁,给我,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幸福?当官发财的朋友没有一个,四邻对我们爱理不理,你当个民办教师,每月三四十块钱的工资,你还好意思说。”
直到现在,妻子这话一直萦绕在来春的心头,成为他永远的痛。
妻子每说这句话时,来春就会想起大姑爷杨开。杨开见识广,办法多,人们经常去讨教;路子阔,他的三个儿子都很有本事,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杨开识人的眼光很毒,人们都说他比算命的还灵。在当地,杨开的话的确是一句抵得上别人一万句。杨开也是来春唯一的依靠。每年拜年,别的人家可以不去,但杨开家他必须去。拜年回来,妻子总要仔细地问他,大姑爷怎么招待他,说了什么话,表情是怎样的。来春总是回答:“大姑爷把我看得很重,临走的时候,他一直把我送到大路边。”妻子笑得嘴角流蜜,说看把你能的。
来春依然上班。儿子从同学家要了只猫回来。来春最痛恨猫,爷爷八十四岁的时候,本来死过一次,放棺材里了不过没盖棺,夜里一只猫跳上棺材,结果爷爷又活过来了。村里人说,猫有九条命,它跳上棺材,又把爷爷的魂带回来了。当时来春在给爷爷守灵,猫把他吓得半死,成了他的心里“死结”。在乡间,猫肉不能吃,猫还不能打,简直是惹不起的妖怪。平常,来春看见猫来家里,就拿棍子往外赶,连碰都不敢碰猫。见儿子带回只猫,他训儿子说:“你添什么乱,把猫还给人家。你哪有时间玩猫?”妻子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养,这猫就算是送给我玩的。”来春想,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大概需要个伴儿,便说:“把猫换成狗?”妻子说:“不要,我就要猫。”来春马上点头:“好好,你有病,你是王母娘娘,谁敢惹你?”
妻子叫儿子拿来一个纸盒,放到床底下,纸盒里面铺上干松的稻草,让猫住在里面。来春不敢在妻子床上睡,每次给妻子送饭,都战战兢兢。有一次他烧了一碗鸡汤,双手捧着往妻子的床边走,这时猫突然从床底蹿过来,他吓得两脚不沾地地跳,碗里滚烫的汤泼到他手上,又从他手上溅到衣服上,流到地上。猫闻到气味,无声地溜到他脚边,他吓得妈呀一声大叫,鸡汤碗从他手上飞出。
他想了个办法,哄妻子说,带她去看看他的学校,看看他的办公室。星期天一大早,他用板车拉着妻子溜达到学校,央一个住校的女老师陪她聊天。他疾快地跑回家,儿子抱着猫睡得正香。来春掩上门,用力掰儿子的手。儿子迷迷糊糊地说:“唉哟,你弄疼我了,你真的弄疼我了。”反而把猫搂得更紧了。儿子在梦里与他拉拉扯扯地争夺着猫。来春说:“我要是不把这猫扔了,我他妈就是你儿子!”儿子睁开惺忪的眼,见他那凶恶的样子,知道他是因为猫在生气。来春嘀嘀咕咕地还在说着,困意朦胧的儿子突然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用力把门拉开。来春发疯一般扑向门口,他想赶紧把门关上,但是已经晚了,那猫像箭一样从来春和儿子的脚底下冲了出去。
中午,他拉着妻子回家,妻子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猫呢?”来春连忙把头凑到她面前,轻声说:“猫在呢,我先去给你弄吃的。”妻子说:“有鱼吗?”来春最怕鱼腥,他从来不吃鱼。但是妻子和儿子爱吃。他便在门口塘里养了一些鱼。听妻子说要吃鱼,他拿起网去捞鱼,杀鱼的时候,猫闻到腥味,纵身一跃,无声地落在他对面,用绿莹莹的眼睛望着他,冲他“喵呜”一声。他一激灵,打了个冷噤,差点扔了菜刀和鱼。待醒过神,挥刀吓唬猫,猫反而弓起身子往前凑,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他举刀的手,仿佛它只要轻轻一纵,就咔吧一下咬断他的手腕。他吓得连忙拿起鱼和刀跑进厨房,把水盆碰翻了,“当”一声响亮,猫才“喵”的一声,跳上矮墙跑了。杀完鱼后,他用肥皂把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四五遍,放到鼻前闻闻,仍然有鱼腥气,他干呕了几下没吐出来。鱼做好后,他特地给自己做了一个青菜,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吃。
有一天,来春看见那只猫衔着一只小猫从房子上下来,接着又衔下来一只,又衔下来一只,他感到很吃惊。猫窝不是在妻子的床底吗?现在一下子有四只猫。他头皮发炸。他央求妻子说:“猫,我们还是不养吧?我看到猫,确实感到恐惧。”妻子说:“啊,你说不养就不养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一个大男人,连猫也怕,还活个什么劲儿?”来春连忙点头:“要养,要养。我哪会怕猫呢?不过又有了三只小猫怎么办?”妻子说:“你不会送人吗?”来春趁母猫不在的时候,用袋子装着三只小猫,骑车送到二十里外的南河边扔了。返回的路上,只觉得三只小猫像鬼魂一样追着他,吓得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回到家,不见了小猫的老猫,到处凄厉地叫。来春感到老猫的叫声比小猫更加瘆人,就像索命的厉鬼紧紧地追着他。他简直就要崩溃了。第二年更不得了,那只猫又生了一窝小猫。等满月后,来春用袋子装着小猫,捆在自行车后架上,又骑车到二十里外的南河边扔掉。路上听着小猫的哀叫声,他的心就像有十八把刀在扎,蹬车的腿不住地哆嗦。在返回的路上,他玩命地蹬车,仿佛极力要把紧追着自己的惡鬼摆脱。回到家,他把自行车墙边一架,就像一摊泥瘫坐在地上,脸色铁青,大汗淋漓,拼命地喘气。
这两次扔猫,让来春胆壮了不少。
他一直思谋着怎么对付猫。老猫的叫春声,夜夜响起,长声短声,婉转哀鸣,绕梁不绝,让来春烦透了。他关紧门窗,坚决不让它逃出去。老猫上蹿下跳,歇斯底里地乱叫,吵得他整晚没办法睡觉。他鼓起勇气,提着一根擀面杖,像打耗子一样,在房间里追过来追过去。老猫逃到了桌子上,碰翻的热水瓶掉在地上爆炸。妻子被吵醒,又把他大骂一气。他不敢吭声,悄悄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
可是哪儿睡得着呢?门外也是猫叫。附近的公猫都来了,不仅叫,还要厮打。外面黑乎乎的,听得见猫急驰的脚步声。公猫厮打时的惨嚎,响彻云霄,震耳欲聋。来春抄起擀面杖,奋不顾身地追出去,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仿佛置身于夜色的海洋中,天知道周围有多少只猫,浩浩荡荡,像一群欢乐的鱼一样,在他不远的地方游过来游过去。老猫是只白颜色的花猫,它身上有着大熊猫一样的黑色花纹。它跑到哪里,那些迫不及待的公猫就跟踪到哪里。来春返回家,把煤油泼在一根长棍上,点着火,向猫群冲去……
但是,不久,他家的猫又怀孕了。不过,从前是他见了猫吓得往后退,现在是猫见到他吓得转身就跑。猫也学精了,找食吃就跟着妻子转,吃饱了就跳到妻子怀里躺着,傲慢地瞧了来春一眼,懒洋洋伸个长长的懒腰,蜷伏在妻子怀里睡了。来春对妻子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要让猫死一千次了。”
再次来到杨开家,他隔着门听了几分钟,里面有人说话,听声音是杨开的家人,便大胆地举手敲门,手举到半空,忽然听到里面杨开说:“来春是个没用的人……”来春像猛然遭了雷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敲门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下来。他两腿颤抖,整个身子像张弓似的哆嗦起来。他快站立不住了。
来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杨开家门口的。瞧瞧自己站的位置,距离杨开家门口有三百多米。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杨开或他的家人发现。
来春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思谋着要跟杨开说的事还没有说,延至初六,又提着备好的礼物,若无其事地来到杨开家。进门后,他把礼物轻轻地放在杨开家门边,亲热地跟杨开家的每一个人说话,神情依旧那么愉悦,语气依旧那么谦和。
按习俗,七九不归家。初七是给已故的人拜年的日子。来春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烧了香磕了头。最后来到妻子坟前,烧了纸钱后,他竟给她跪拜起来,身子瑟缩一阵后,忽然失控地号啕大哭,抽泣得语不成声。
……哀乐缠绵哀伤,来春依旧像泥塑一样微侧着脸,手里的小锣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有一声没一声地起落着。道士一身黑衣,在棺材前频繁地站起又跪下,跪下又站起,他手执三炷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三拜,轻轻地插在香炉里。来春知道道场到了尾声。
做完道场后,来春用他那特有的温馨而轻巧的声音告诉道士:他曾许下诺言,过了七十岁就不再干这活了。道士按一天一百五十元的工价,把工钱结给他,问他往后怎么营生。来春说:他要去当演员,让大家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个人。如果可能,他还想攒点钱防临危重病。
辞了道士的帮工后,来春搭乘火车,追寻任何一个拍电视的剧组找工,不管人家要不要他,只要是拍电视剧,他就去纠缠人家。连续不断地碰钉子,最后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个美事。他终于成为某某剧组中的一员,真正意义的打杂,什么样的活都得干,虽然工资低得等于没有,但是他觉得自己时来运转,开始有了上镜头的机会,在古装戏里扮演被一刀杀死的士兵,尽管只是一个短的镜头,可是他演得很认真,导演非常满意。
来春很快爱上了这种生活,随着剧组到处流浪。等到他曾孙三岁的时候,来春成了导演手下不可多得的跑腿,成为整个剧组所有人的下手。扛摄影器材,打灯炮,临时购物,联系主要演员的车票,为女演员打洗澡水,为腰部受伤的男演员按摩,扮演各种各样的群众角色,成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流浪,寂寞时,他就给儿子、儿女、孙儿、外甥打电话。告诉他们,很快他们就可以来他这儿领一笔钱。
来春是从一座古庙的屋顶上摔下来,摔死的,这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出事那天,原来联系好的特技指导迟迟不到,导演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毫无反应。他又拿过别人的手机打,仍然没有回音。大家纷纷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号码,都是一片静寂。没人意识到这是预兆。大家都觉得奇怪,因为周围并没有什么更高的山,古庙已经是在山顶上了,收发信号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可手机就是用不了。手机既然派不上用場,导演等得不耐烦,牙一咬说:“特技不来,我们照拍。”
来春和几个跑龙套的通过借来的梯子,爬上古庙的屋顶,是一场枪战戏,来春等扮演匪兵的在屋顶上,一个个做中了枪的动作,从上面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下面堆着高高的稻草,似乎不会有什么危险。先排演一遍,然后就是实拍,来春像真的被子弹击中一样,突然从不该跌落的地方,掉了下来。
这次意外的意外是,还没有正式开拍来春扮演的匪兵,摄影机这时候正对着别人,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随着摄影机的镜头。人们听到巨大的响声,猛抬头,发现来春像条鱼似的躺在地上,他从高高的屋檐上掉了下来,把原来放在那里的一个长板凳砸得粉碎。
最先看到这一惨景的,是电视剧中扮演女乙号的演员。她尖叫着用手捂眼睛,通过手指缝往外看,看见来春反弹了一下,从四分五裂的长板凳上弹到地上。大家纷纷向他跑过去。导演手上拿着话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来春像睡着一样,好半天没有动静。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位女演员的怀里,导演跪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来春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的嘴像鱼一样咂着,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女演员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问他究竟想说什么。人们徒劳地打着手机,希望救护车可以开上山来。整个剧组早就习惯了在野外的生活,然而在这特定的时刻,人们突然发现,与周围的世界失去联系,竟然会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来春的脸色开始越来越黯淡。
来春最后说的话是:“有多少人看到我……”
这一年,大姑爷杨开的妻子去世,亲戚都去了,没有人发现少了来春。来春不应该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