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
2020-12-16曹洪波
曹洪波
冯金玉的父亲生来就是个抵人牛,和冯金玉的母亲抵了一辈子架。
那天,父亲火急火燎地打过来电话,那电话里的火气,仿佛要让手机瞬间爆炸。父亲要她赶紧回家来一趟,说是她妈又病了。她也没好话对他,电话里硬邦邦地一个字“忙!”。“忙”字的声调,能把手机杵个大窟窿,然后,就不再理他,讓他在电话里自顾自地吼去。
冯金玉反感父亲这样说话,有几次都是这样骗她的。他年龄大了,他要是想见她了,总是拿母亲生病住院为理由来胁迫她。仿佛母亲是她的亲生母亲,而他这个父亲,是继父,是个冒牌货。
往往这个时候金玉也真的怀疑,他这个父亲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有时,金玉为了推脱,干脆说忙,忙得腿快断了,头也炸了,满嘴都是燎泡,实在走不开,把话严严实实地给堵回去了。
这次,父亲没有像其他时候那样,既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鞭长莫及地用鼻孔哼一声:“那算了。”而是异常严厉起来,电话里的声音都变了,火气通过空气传了过来。只听他粗大的腔门吼叫:“当个破副教授不得了你了,看把你矫情的,反正你只有这一个妈,回来不回来,你看着办吧。”话说得有些生硬、绝情,简直要恶语相加了。好像母亲在她眼里无关轻重,埋怨、忌恨、赌气,没有一个当父亲的像他这样和女儿说话的。
冯金玉这次有点怕了。
父亲本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往往用话来噎人,看来母亲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金玉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单位领导,谁知单位领导比想象得要好说话。领导说,母亲病了你马上回去看看吧,谁没有母亲呀?金玉有些支吾,科研成果正是关键时候,怕她这一走耽搁了。单位领导轻轻笑了一下,说耽搁一段也不打紧,母亲的病耽搁了才是个大事呢!单位领导很是体贴人。单位领导不是不知道,科研成果马上就要见分晓了,这次科研成果出来了她的正教授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而金玉对于母亲的病并不是不上心,只是唯恐见到父亲,父亲总是在心理上给她压力,压力来自父亲的那张黝黑多皱、深重苦难的脸和他那一张嘴就要把人噎死的话,她从小就不喜欢父亲张嘴说话。金玉还担任着一所高等院校的兼职教授,她觉得有必要再跟院校的领导也打个招呼,院校领导的话和单位领导的话如出一辙,都说该回去看看母亲,那种善解人意和孝顺之心都像是与生俱来,真是让她感动。
母亲,母亲。
“妈妈,妈呀妈……”冯金玉这样念叨着,心里酸甜苦辣翻涌出来,像打碎了五味瓶,百感交集,有一种不忍,还有一种难为。不得不收拾衣服,打点行囊准备起程回乡。女儿跑过来帮她拾掇,小声地央求着:“我跟你一块去吧!我也好久没见姥姥姥爷了。”金玉瞪女儿一眼,一把推开女儿,无名火突然找到了突破口,对着女儿吼道:“这里有你什么事情,你的任务是学习,学习!不是回乡下走亲戚。”女儿已经十五六岁了,经不住妈妈发火,懊恼地噘着嘴到一边去了,委屈得直想哭。丈夫刘俊林在电脑前正打印材料,觉得金玉烦躁得有些不正常,好心好意地问她,要不我们一同回去吧?金玉听丈夫这么说,把手里的衣服用力甩进皮箱中,气嘟嘟地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干脆不回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不是护士!”刘俊林立马噤声。金玉成了火药桶,遇到一点火星,整个屋子都要爆炸。屋里霎时极静,只剩下金玉呼哧呼哧的装叠衣服声。
刘俊林尴尬地朝女儿使了个鬼脸,示意女儿离母亲远点。女儿会意,到自己房间玩手机去了。刘俊林这时候腾出手来,把给丈母娘老丈人准备的礼物用手提袋装置好,放在金玉的眼皮底下,好让她第一眼就看到,随时提起来就走。然后,自己悄不声地走进女儿的房间,安慰女儿说话去了。
金玉还是没有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她挪动箱子时还是被俊林放在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往家带的东西也撒了一地。金玉正想发火,丈夫和女儿听到响声,都慌忙地跑出门来。刘俊林赶忙弯腰拾掇地上的东西,女儿也一脸泪痕地帮助爸爸。金玉这一瞬看到了丈夫弯下腰后的头顶。丈夫头顶上的红色光亮一闪一闪的炫目,那是一个什么头呀!她们谈恋爱时那头乌黑、钢丝一样发硬有弹性的短发呢?只剩下周围一些——变得灰黄软耷,毫无弹性,即使这样也已经秃得没剩下几根毛了,殷红的头皮像是小时候在家看到父亲剥过后的兔子头……还有,女儿这时期期艾艾的眼神。金玉突然心软了,无名火就这样一瞬间,像泄气了的皮球消失了,只是怔怔地一声哀叹。
冯满堂听说姐姐金玉要回来了,心里虽有怨言,但还是有点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给金玉准备好吃的。大枣、花生、柴鸡蛋,那只鲁花大老母鸡给母亲炖汤喝了,还有一只枣红色的大公鸡,等金玉回来了就把它杀了,做土浆焖鸡吃。
他很想到城里开个土浆焖鸡店,父亲总是嘲笑他,说就你那个土浆焖鸡,焖出来一股草药味,城里人要是喜欢吃,我把头割了当尿罐用。他是父亲,谁敢让他把头割下来,况且还要当尿罐用。满堂的女人更改听公公这样说话,也生气了,有些不敬地“切”了一声,父亲被这个“切” 惹恼了,火气只能发给满堂,掂了棍子撵着满堂满院子打,骂他是利心疯,想钱想疯了,想用臭土浆焖鸡就能进城混人了,老东西都拿头当尿罐用,你还敢充能上城里开店。这之后,父亲也觉得那天出言不逊,话头有点重,尴尬得多日不敢和儿媳照面。更改其实是个好儿媳,只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听不得一句闲话,按村上老人的话,叫顺毛捋。顺毛捋有顺毛捋的长处,只要你让她心里舒坦了,她啥都听你的。
城里开店的事,父亲这里说不通,满堂就给姐姐姐夫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给姐姐,都闹着要姐姐姐夫在省城给他弄间门面房,开家土浆焖鸡店。姐姐姐夫总是说,你到城里开店一抹黑,净赔不赚,我们在学校四门不出,没任何关系,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是在家陪爹妈种地吧,家里总得有人陪伴父母。他知道姐姐姐夫怕给他们添麻烦,心里也有气,有时候还恨恨的,觉得姐姐姐夫不就是个破教授嘛,又不是什么当官的,用得着这么拿捏。这次姐姐回来,说是看妈的,妈的病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但是他却看到了自己到城里开店的希望,他可以给姐姐露一手,让姐姐尝个新鲜,姐姐一高兴或许真能把他带进城里去,父亲还硬朗,身体倍棒,如果没了母亲的牵挂,父亲就能给他打下手,他有了这种盘算,心里美滋滋的。更改这个人虽然傻乎乎哩,不知母亲使了什么魔法,竟使得她对母亲言听计从,和母亲处得一直关系不错,母亲有病住院,更改慌慌地在医院里陪着,在这个小村,像这样的婆媳关系已经不多了。他们这个家大半是女人当家,比如杀鸡子这种事,满堂是不当家的。但是,因为姐姐金玉就要回来,他太想表现一下自己了。
他知道姐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姐姐是当年村里的唯一一个大学生,现在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教授,虽然还是个副的,但能称得上教授的,在这个闭塞的县里也为数不多。姐姐给他的家族争了光,也给他和父亲挣足了面子,人前人后都知道这家的女孩了不起,大学教授呢!可是姐姐这些年一直不愿回家来看看,不愿回来的原因很多,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家并没给她多少温暖,姐弟是在父母的争吵谩骂和殴打声中长大的。母亲和父亲都极其强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针尖对麦芒地怼上一仗。如果俩人怼恼了,父亲如若掂了棍,哪怕是吓唬一下母亲,母亲就敢掂上刀挥舞着撵他个半村子,母亲成了不敢招惹的人,在村上,年轻时父亲和母亲怼架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只要村上有大的动静,刺耳的吵闹,锅碗瓢盆破碎声,村上就会说,听听听听又是东头老冯家在怼架了,一头母牛一头牤牛,抵起来村上才热闹哩,不然也太清静了,一清静,村里的人心里就发毛。隔一段时间如果金玉的父母不怼架,村上就会以为东头老冯家出了稀罕事,就会竖起耳朵眼巴巴地望着村东方说,怎么这么静呀?这么静呀?院子里冒出去的炊烟一会儿直了,一会儿斜了。突然,村东一声大叫,“母牛”与“牤牛”怼住干起来了,村子的炊烟立马一跳一跳的,沉寂的村庄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跃起来。这时候冯金玉、冯满堂一般都在家,往往吓得筛糠似的浑身打战,弟弟满堂还小只是知道嚎着嗓子哭,即便嗓子都哭哑了,也不能止住他们争强好胜的战斗。那个时候,冯金玉就下定决心,一旦离开这个家,就再也不回来了。
冯金玉考上大学后就拼命地学习,最终因为成绩优秀留了校,这一留校金玉有了不回家的理由,就很少回家了。加上结婚生孩子,她对宛东小山村里的那个家更是冷淡有加,甚至想把它从记忆里剔除掉,永远地遗忘脑后,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有时清静起来,她也会猛然间想到家,想到那个和父亲一生气就掂刀的母亲,骂起人来满嘴白唾沫都是脏话的母亲。在她心中,母亲虽然是这个样子,强势、固执,但对她还是关心呵护的。她清楚地记得一次,她因为领着弟弟满堂去池塘边玩,弟弟不听她的话非要下水洗澡,她一把没拉住,弟弟满堂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了,等他出了水满身是血,满堂的胳膊肘、大腿上都被池塘里的碎玻璃瓶划出了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这下子可惹恼了父亲,父亲揪住她的头发,不分青红皂白扬起簸箕一样的巴掌就要打她,把她吓得“嗷”一声大哭,连灵魂都吓出窍了,嘴唇变得乌紫。母亲上前护住她,母亲重重地挨了父亲一巴掌。母亲这天火气也上来了,父亲心疼儿子,母亲爱护女儿,一场护女爱儿的战争爆发了,他们俩人大干了一仗,母亲还掂刀砍伤了父亲的胳膊,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受了伤,她和母亲成了唯一的一次胜利方。要不是这次母亲病重,父亲在电话里跟她发了火,金玉指不定今年又不回来了。
金玉坐在大巴车上,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即担心母亲的病情,又担心到家后落不清的埋怨,更怕父亲那炸药筒一样的脾气,朝自己暴雨倾盆似的骂上一顿,那她才真是无地自容了。如果是那样,她只好提前找个地缝钻进去。就这样一路似梦似幻的思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大巴车下了高速就直奔县城,金玉想给弟弟满堂打个电话问一问,从哪个地方下去医院更方便,她把手机掏出来了,又犹豫了,她怕听到弟弟第一句话就是埋怨,埋怨她几年不回家,连到县城哪里下车都不知道……
车外都是树,现在的高速也好、省道、县道也好,路两边种的一律全是杨树。成片成片的杨树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连一棵杂树也看不到。这种杨树被专家称为速生杨树,极易成活和生长,其价值被一再扩大,成了广泛种植的具有高附加值的经济树种。金玉就有过这方面的研究,这种极易成活的树种,生长的速度并不快,前三年生长迅速,长势喜人,五年以后生长的速度就放缓了,后期生长愈来愈缓慢。虽然得到了大面积的推广,但经济价值上愈来愈变得微弱。好则是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农村那些年不常见的山鸡、野兔、各种鸟儿都回来了。县道两旁的杨树分外高大粗壮,像是在展示这片土地肥沃的地力,大片小片,高大粗壮的杨树一闪一闪地望不到边。她小时候在初春季节见过村上大人扦插杨树,大人从刚刚萌动的大杨树上砍下滋滋嫩嫩胳膊一样粗的杨树枝,拖到河边或田头,使劲插进泥土里,没过几天,杨树枝头就会冒出满头鹅黄的嫩芽。家乡的土地是厚重肥沃的,她要在家里有块试验田该多好。她是个农大教授,教农业科技的。她的科研项目就是让庄稼增产,与土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喜欢土地,尤其喜欢那种还未开发,地力肥沃,抓一把黄土一捏就流油的土地,可惜这种土地只能存在于理论里了。
她就这样想着,县城的高楼和红绿灯已近在眼前,有人喊叫着司机要下车了,她朝车窗外望,分不清这是哪跟哪了。几年不进家门,这个小县变化也非常大,楼高了,路宽了,猛然间还以为又进了哪座大城市呢,不由得心中有了感慨和慌乱。她正内心里感慨着,手机响了,让她突然有了些惊恐。电话是满堂打过来的,问她这会儿到哪了,她说已经到了县城,满堂问你到县城哪条路了?她说我不知道这是哪条路,变化也太大了吧。满堂说你鼻子底下不是嘴呀,问问司机不就知道了。她把手机离开嘴,问,师傅这是到哪了?司机说你到哪下车?手机里满堂听见,说姐你让他在喜来登门前停车。金玉又大声喊道,师傅我在喜来登门口下,师傅说喜来登早过了,你到站下吧。大巴车刹车的一瞬,一群人挤下车,金玉的頭猛地蒙了一下,像是受到某种推力,竟一个踉跄跌下车去。亏得她到地面站稳了脚,才没有一头撞住人。她去车箱中找行李,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行李了,索性让人们把行李拿完了,才发现自己的行李被推到车厢深处,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行李拉出来。
满堂又打来电话:“姐你到哪了?”
金玉环顺四周:“我好像坐到终点站了。”
满堂说:“你打出租车吧,我在县医院门口等你。”
金玉想也只有这样了,省得问路。
身边就有出租车,金玉说去县医院。司机帮助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中发动了车子,出租车向城里驶去,接着又朝西一拐,驶向了西边城外。金玉心下惊异,在她记忆里县医院是在城东的,她对这个有着一种熟悉的陌生,但她直觉和方向感不会出错,她忙问司机:“师傅,我是要去县医院?”
司机说:“这就是去县医院。”
“县医院不是在东边吗?”
司机告诉她,看来你是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县医院早搬西边了。
时间能改变一切,连县医院也能从城东改变到城西,这是金玉所不曾想到的。她尴尬得一阵心慌,到底还是被人揭穿了。
出租车到了县医院门口,司机提醒金玉下车,说县医院到了。金玉慌乱地下了车,满脸不高兴,行李丢在脚下,茫然无措。
一个瘦个男人朝她跑来,嘴里喊着:“姐、姐、姐……”金玉感觉声音有点耳熟,但对跑过来的人却是面生的,男人黑干草瘦,头发凌乱,脸色灰蒙蒙的,像个五十开外的老头。男人跑近了她才认出是弟弟满堂。还不到四十岁的人怎么看上去像五十多岁老头?岁月的风霜还是过早地黏上了这个苦难的男人。
冯金玉看到弟弟的一瞬好像游泳时鼻子里呛水,鼻孔里竟是一股酸楚。男人是高兴的,满脸欢喜的样子,上来就夺她手里提的东西。金玉有些无动于衷,一时愣怔住。冯满堂喊了一声,姐,走呗。她才愣怔过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从未到来过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偏偏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弟弟满堂一边走一边头也不抬地告诉她,咱妈住在二楼重症监护室,拉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全靠输液和呼吸机维持。金玉的心猛地一揪,问了一声,咱妈得的是啥病?满堂低着头,依然兴高采烈的样子说,是脑出血。金玉突然对这个弟弟的样子有些厌恶,大声地吼了一句:“脑出血脑出血,你们在家干啥吃的,提前就没有发现症状。”她突然来这么一嗓子,把满堂吓住了,竟原地不动地愣怔了,斜着身子扭头委屈地看了姐姐一眼,那种欢快的表情瞬间化为乌有,小声地咕哝道:“说得轻松。”然后依旧掂着东西快步引她走,转弯,上楼,坐电梯,进入病室,把东西放在地上,说一句:“接到人了。”
病室里也没什么人,不像金玉想象的一屋子探视的亲戚朋友。屋里还另外躺着两个病人。整个病房毫无生气,显得寂寥和苍凉,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门口的父亲吊住一副无精打采的脸,见到金玉也不像是久别重逢,倒像是一直就在身边围着他叨叨不休要嘴吃的小妮子。他表情麻木地看了女儿一眼,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父亲已明显苍老了许多,额头上因生活重压愁眉不展而拧起的疙瘩,随时都可能砸在地上,化作雷霆万钧。而现在,额头上依然是愁眉不展的疙瘩,但那疙瘩明显的不再饱满,有了折皱,有了塌陷,不再风雨交加。满堂家的更改,坐在母亲的病床头,像个孝顺的闺女,两眼空洞无光,一副模棱两可的脸,像极了风刮日晒的坏红薯。金玉瞥了一眼父亲,低头从父亲眼前过去,算是给父亲打了个招呼。她看见母亲的一瞬,再也坚强不下去了,大滴的泪滚出眼眶,泪流满面。她去床头撩起被子攥到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像一把干柴,没有了肉感,没有了温暖,她的心又是一阵酸疼:“妈你看看我,我是金玉啊……”更改从纸盒里抽了两片纸,把纸巾递给她,让她擦泪:“是太突然了,倒在地头上就不行了。”也算是和姐姐打招呼。金玉又一只手拉住弟妹,只是哽咽。
她看看母亲,几年不见的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宽宽的额头,怎么成了两条沟壑。整个人变小了变矮了,像极了村子沟边的老枣树。原来母亲的头发又粗又硬,总是留着圆圆的剪发头,一副飒爽英姿、时刻保持和父亲战斗的样子。现在呢,现在母亲的头发雪崩一样的白,哗哗地流淌着时光的雪水。她实在是不忍心去看母亲的脸。母亲两眼紧闭住,任你世界大爆炸,天塌地陷也不愿睁眼的样子。母亲的那副脸倒是平静,如雪山深海,平静得让冯金玉自惭形秽,想到这些年的不孝,脸上像扇了耳光一样热辣辣的难受,一种亏欠母亲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冯金玉嗫嚅着:“看看还能想想办法不?哪怕咱妈睁开一会儿眼。”这话她是对着满堂家更改说的,也是让爹和满堂听的。满堂装得若无其事,满堂家的嘴一噘,倒是说了一句让金玉感到刺耳的话:“是呀,宝贝女儿回来啦,当妈的应该睁开眼看看!”金玉不生弟妹的气,毕竟是弟妹守在老人跟前的。
金玉突然想起来了,她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多年前就是这个医院的副院长,能不能找他看看有没有办法。她说这样子总是不行的,得找人再看看。弟妹又说,连破头的希望都没有了,人家都让转院了,是咱爹不让。这时候,护士过来了,说你们小点声。金玉问道:“护士,跟你打听个人,医院里有没有个叫梁坤的?”护士翻了翻白眼说:“我们院的院长呀,找他也白搭,老太太这病晚了,能不能熬过今晚都不好说。”金玉听护士这么一说,悲从心起,又是一阵泪流。更改说:“姐你认识这里的院长啊?找找院长呗。”满堂说道:“你没听护士说,找院长也没用,熬不过今晚的。”更改斜视了满堂一眼:“你知道个啥?咱妈这几天,不吃不喝每天上千块,姐找找院长看能不能便宜点。”这时候,父亲在往家里打电话,是打给二叔的:“金玉回来了……嗯,怕是拖不过今夜,早做准备吧……嗯,那地的事儿……”父亲到室外打去了,后来声音小了,金玉和满堂什么也没听到。
金玉把带回来的一箱超金装初乳羊奶粉掂在手里,这箱初乳羊奶粉是带回来让母亲喝的,现在母亲是喝不上了。她说她要找院長,满堂扭动着头说,有啥用呀!弟妹两眼热热地盯住那箱奶粉看,超金装初乳羊奶粉是用高级皮箱装着的,光看包装就知道它的贵重。金玉还准备提着奶粉下楼去找院长。更改两眼不舍地看着那箱奶粉,用嘴角鼓动满堂想把金玉拦下来,刚要伸手,父亲瞪一眼儿子:“她心里有愧你知道不?”满堂顺从地点头,父亲说:“知道了就随她去,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妈这病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她不折腾她有愧,她越折腾愧得越大,这死妮子就是不省心。”
冯金玉把那箱初乳羊奶粉放下了,惴惴不安地下了楼。
冯金玉在四楼找到了院长办公室。
金玉敲敲门,屋里有人应声,她推开门进去了,办公桌前一个男人,男人正在伏案填写表格。她一下子没认出来,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要成熟、要富态。金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梁院长?”男人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你是?”然后,突然变得异常亲热。“你是冯金玉——冯大教授!”金玉上前终于敢握手了:“梁大院长,你好呀!”梁院长嘻嘻哈哈地笑着,那种随和的样子倒是没变:“什么大院长,小小的,县级医院没多大出息。不像你,大学教授,响当当的!”金玉说:“我以为走错门了呢,几年不见你变得年轻了、富态了、更有魅力了;只是你还是那么贫……”梁院长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地笑,脸上的表情变幻着,以他在县城人事的练达,已经揣摩到金玉有事求他:“承蒙夸奖,承蒙夸奖,确实感觉老了,身体也臃肿了,老同学别见笑,这么多年不见,突然冒出来,是不是有事找我?”“当然有事找你,不然谁来这鬼地方。”金玉笑着说。梁院长搓着手:“哎呀,你看我这办公室,也没什么好招待您这个大教授,坐下来喝杯水吧。”梁院长去接水,金玉环视了一下他的办公室,办公室没什么特别,和其他医院的院长办公室相比甚至还算上简陋,只是后墙上一幅书法作品“医术精湛” 四个字,这副书法作品的署名是一位名家,显出了不一般的来头。金玉只顾仰着头看字,梁院长已经把茶水放在她脸前了。梁院长见她把注意力放在字画上,又是嘻嘻哈哈一笑:“朋友送的,也不知道是真品还是赝品!”金玉也报以淡淡的笑,调侃似的说:“只要你这个院长是真的,我就找对人了。”梁院长假装生气,虎起一副肉嘟嘟的脸说﹕“这个如假包换,说吧,大教授遇到什么难题了?”“我妈在这儿住院,看来情况不是太好,我想让你瞅瞅,该转院我想办法把我妈转到省城治疗。”梁院长沉思了一下,说:“走,我去看看。茶就别喝了,今晚咱们喝家乡酒。”梁院长穿戴起白大褂,金玉匆忙地跟在梁院长身后,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到病房,母亲的病床却空了。
金玉一下子变得焦急起来。梁院长说别急别急我问问。同室病人说,那床的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家人把她拉走了。梁院长问出来了,老太太的情况是不太好,家属怕最后一口气咽在了医院,强行把病人拉走了,现在有人还在办理出院手续。金玉扔下梁院长就往办手续的地方跑,见弟弟在窗口结算,火就不打一处来。金玉上前抓住满堂大吼:“谁让咱妈出院的,既然叫我回来,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满堂显得很无辜的样子,一脸的惶恐:“姐,咱爹让回去的,你知道咱爹的脾气,我说了也不算……”“咱爹,咱爹,你也是几十几的人了,什么时候能自己做一回主?!”人们都往这边看,窗口里的人也在问,你们是结账还是吵架?梁院长也跟过来了:“金玉,金玉你消消气。”金玉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大滴的泪流在脸上,无限委屈地哽咽着对着梁院长两手一摊说:“俺这个爹,我说什么好呢!匆匆忙忙地让我回来,只让我见了母亲一面,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母亲拉回去了,哪怕他再等我十分钟,十分钟,我就在你那里待了十分钟……他……把我这个女儿当什么了?当什么了?”梁院长见过太多的这种场面,说:“既然这样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开上车送你。”金玉摆着手不要,说你忙你忙吧,让你见笑了。梁院长说:“外气了吧,什么是老同学,患难之处见真情,这个时候了就别客气,也别赌气了,你等着我去开车。”
金玉一屁股蹲在地上,她想放声大哭。
梁院长开车拉上金玉、满堂姐弟俩刚到门外就听到了满堂家更改的哭声,院门口站满了人。在邻居们的议论声中金玉听出来了,母亲进家门连十分钟也不到就咽气了。父亲仿佛早就预测到母亲要断气,于是急切地把母亲拉出了医院,也早就对母亲的后事做了安排。但他忽略了女儿金玉的感受,一个远在外地的女儿匆匆忙忙地回来,刚刚在医院里见了母亲一面,一转眼母亲却躺在了漆黑的棺材里,等于没让她尽一點孝心,父亲的这份决绝伤透了金玉。
冯金玉的火气上蹿下跳,这个本来相对安静的女人,突然有了发泄的欲望。有人已经发现金玉的两眼布满烈火,对父亲的愤怒写在脸上,这个家立马会有一场狂风暴雨,情感危机即刻就会到来。村人给冯金玉让开路,有人认识梁院长,小声地相互咕哝道,看看县医院的梁院长都来了,肯定是看不好了,要能看好人家会把人拉回来;呵呵,冯金玉的面子真不小呀,院长都跟着来了……
金玉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看着那么熟悉的面容,内心一阵强烈的震颤,那些村上邻居们的面容,烙印似的烙在她记忆的深处,挥之不去。有时睡梦中突然被惊醒,这些面容会挤压在一起,被挤压得扁扁地诡谲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的家似乎永远有看不完的战斗场面,道不完的战争话题。因为这个家里的争吵和战争,总会有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在场,惊吓得瑟瑟发抖。她被这个记忆深处的场面给惊醒了,她实在是不想让争吵再次出现在这个土墙四裂的院落,不想用大声的愤怒来发泄心中对父亲的不满,那样不但无济于事,还会使父女陷入更尴尬的境地,让村人对她像对待母亲一样看待。母亲毕竟走了,父亲无论怎么样也算尽到了他当丈夫的责任,有些责任作为儿女是无法承担的,父亲毕竟承担了。想到这里,冯金玉一下子坦然了。
她把梁院长带进院子里,让他见到了一脸胡子、面孔黝黑的父亲。她对父亲说,这是梁院长。父亲不习惯地抻出黑筋凸显的大手和梁院长握了一下,快速地放下了。金玉还是止不住内心的怨气,小声地埋怨道:“也不等等我,梁院长也许会有办法的。”父亲愧疚地朝梁院长点点头:“麻烦您了!”
亲戚们把重孝给金玉、满堂准备好了,一个老婶子面无表情地塞给她些白布条子,是要她抓紧时间把孝带了。满堂倒是听话,麻利地戴上了孝帽、披挂上了孝服,哭声便就此响起,—时嘹亮震耳,随即又引起一片哭喊,其中有弟媳更改的声音,那声“妈呀妈呀”的喊叫尖利地刺向她。满堂的哭声和那些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哭声没多大区别,都有太多虚假的成分。更改的哭声是真诚的,她哭喊里的埋怨也是发自内心。母亲的强势应该是这个儿媳的榜样,也许她应该为有这样真情的媳妇而感到安慰。
冯金玉鼻子酸酸的,眼圈已经红了。这种场面,总是和乡村农家生气吵架的场景不是一个层面,人们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多了一些悲痛和沉重。
梁院长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实在没什么用处,还直接影响金玉的情绪。他看出来了,她太压抑自己,让她在母亲的身边放声大哭一下,或许是个很好的发泄。就知趣地要走了。冯金玉送他。多年不见,这次相见竟是这样一个过程,金玉很抱歉,梁院长也感到没尽到心意。梁院长上车后真诚对她说:“想哭你就大声地哭一哭,这个时候哭的是妈,没人笑话你。等老人家的事情结束了,我来接你,城里还有四五个同学,平时不多见,你回来了咱们一定要聚聚,那个时候你应该笑。”他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倒是把事情看得开。金玉不想说什么,只是眼泪汪汪茫然地点头、招手,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
送走梁院长,金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扑在母亲的棺材上放声大哭,哭声里有太多的情绪,太多的内容:那一声声的哭喊,就是一一的诉说,她对母亲的亏欠,对这个家的亏欠,通过哭声传达出来,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村里人说,这妮子是应该哭一哭了。
哭声和泪水也许能够拯救情感的亏欠,但拯救不了人的生命,也拯救不了人间的离愁。
夜里,父亲找村里人商量母亲的埋葬事宜。
亲戚们都散去了,金玉也哭累了。满堂还是挺精神的,他问金玉:“姐,要不是咱爹把咱妈拉回来,咱妈是不是还有救?”
金玉说:“总得我找医生看看吧!”
满堂说:“咱爹也知道你的意思,他不想让你多花冤枉钱。”
金玉说:“是钱的事嘛?他就是不顾及我的感受!”
满堂说:“他只有自己的感受,从没别人的感受。姐,那个梁院长是你的同学吧?”
金玉说:“高中同学,我不多回来,一直没什么联系,人不错,可用上他了,咱妈已经不在了。”
满堂说:“姐,在咱们这里,有个当医生的朋友那是个最实惠的事情,况且他还是个院长,你看见没?梁院长离开咱家后,有多少人来吊孝送礼嘛?”
金玉有点吃惊:“我怎么知道?”
满堂说:“你是不知道,你哭咱妈像是哭死过几次。我给你说,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吊孝了,还有经常看咱爹和妈打架,从不劝解,总爱说些风凉话的那些人,也都来吊孝了。你还记得东院的郭三叔,他可是咱爹的死对头,你上大学走那年,咱东墙有个豁口,墙上砖头松了,掉他家院子里,砸死了一个鸡娃儿,他隔墙大骂,咱爹赔他钱他都不要,骂咱爹咱妈是一个坑里的乌龟杂鱼儿,咱爹那脾气谁也不中,可不吃他这一壶,掂把铁锨翻墙过去把他头劈开了花,为此花了两万多块钱,爹还蹲了半个月的派出所,后来两家结了仇,隔墙不搭话。就在沾黑,我见他胳肢窝里夹了两条烟,带着礼钱也来吊孝了,还给咱妈作了个揖;还有咱打麦场旁住的杨五婶你还记得不?要论洒泼,咱村谁也泼不过她,咱妈和她斗过一次狠,那年下连阴雨,咱妈去场里背麦秸,走她家院子里了,踩了两趟子泥脚印,杨五婶那个骂呀,咋难听咋骂。咱爹凶!咱妈是连咱爹都不怕的人,麦秸捆一扔撵到屋里打,杨五婶个子大,咱妈紧里招架,也吃亏不小,杨五婶家盆盆罐罐也被咱妈砸了个稀烂,弄了个两败俱伤,你说,咱妈没了她不高兴?可我见郭三叔前脚走,后脚她也来了,还给咱妈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啥,我没听见。姐,你把梁院长带来可给咱家装光了,就咱爹在村上那名声除了正儿八经的亲戚,外人谁会来给咱妈吊孝?!来这吊孝的八成都是冲着梁院长,谁会冲着你这个研究农业的大学教授来?”金玉听满堂这么说,着实吃了一惊。
金玉实在没想到,一个县医院院长的到来,对小小村庄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金玉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满堂说:“你不知道,现在咱这儿的人都怕病,蝇子弹一下都往医院钻,还想住大医院,医院有了熟悉的医生住院方便,办事也方便。”
金玉说:“那与梁院长有什么关系?”
满堂说:“姐你想呀,你认识梁院长,梁院长可是咱县最大最好医院的院长,不就等于咱家的人都认识梁院长吗?不就等于咱村的人都认识了梁院长吗?谁家有个病灾了就会找梁院长。说,我和冯金玉一个村的亲戚或邻居,要么叫她给你打个电话;要么你给她打个电话,你说你该怎么办?”
金玉说:“怎么会这样?”
满堂说:“咱这一片都这样,咱妈这次住院不知道你有梁院长这层关系,托了几层子人才住进院的。”
金玉,“哦” 了一声,她实在不明白现在乡下的事情了。
夜深了,深秋的天空夜色格外澄澈。天上的星星睁大眼睛朝着这个村庄望,像以前来金玉家看热闹的邻居。但今晚,它们似乎是在偷窥金玉的心思。院外草丛和树枝上的虫子轻轻鸣叫,像是在为母亲唱着哀歌。
金玉想把母亲扶起来,拉出来,搀住母亲去杨五婶家串个门子,她要母亲给杨五婶道个歉、赔个不是,把杨五婶家的院子打扫干净了,再把砸坏的盆盆罐罐赔给人家;她还想让母亲逮上一窝鸡娃,和父亲一起去隔壁郭三叔家,把鸡娃送给郭三叔,再把院墙垒结实了,两家有事隔墙喊—声,远亲不如近邻嘛……
母亲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了战斗而生。她先是为了婚姻而战,据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外婆外公是宁死也不同意的,他们从骨头缝里看不上父亲,像算卦一样算准了他们在一起不会有好日子过。是母亲出主意要父亲悄悄地带她私奔了的,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才又回到了村上。两间破草屋,一张坯蛋床,就生活在一起了。有几年母亲是和外婆外公不来往的,既是后来有了些来往,亲情上也淡漠了。有了孩子后,她为孩子而战,忙碌的身影,总是和吃喝拉撒在一起,孩子和孩子们的战争,也会把她搅进去。孩子们大了,她的脾气也见长了,她怀疑父亲在她生孩子期间,和村里的—个寡妇有染,就和父亲战;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和邻居战,和全村任何诋毁她的人战,战得全家全村一地鸡毛。
这时候,她想让母亲和父亲服个软;父亲也和母亲服个软,俩人从此和好,从此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再也不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打闹,弄得满村鸡飞狗跳了……冯金玉这样想着,真的就看到了,父亲母亲他们俩人在村里挨门赔礼道歉,说俩人以后再也不生气,不打架了……金玉仿佛听到了村上邻居们的一片叫好声,都说好呀,你两口子不吵架了,村上就能听到鸟叫了,不然只听恁两口子吵架了,连个鸟叫也听不到。这话分明是嘲笑父亲和母亲的,但他们没生气,反而被逗笑了……
冯金玉陷入了遐想中。
突然她听到满堂的呼噜声,这个没肝没肺的弟弟,他怎么能睡得着!
金玉把满堂喊醒。满堂愧疚地一笑。
金玉说:“满堂,就咱姐弟俩了,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满堂说:“姐你说吧。”
金玉说:“满堂,要按你说的,明天村上还会有许多人来吊孝?”
满堂说:“那是肯定的。”
金玉说:“满堂,明天你让记账的记准确了。”
满堂说:“那是肯定的。”
金玉说:“满堂,咱家受不起村上这么多人的情份,亏欠太大了!”
满堂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开口不骂送礼人,况且这还是咱母亲的丧事,拒绝不了的。”
金玉说:“葬了母亲咱俩把礼都给人家退回去吧!”
满堂说:“那可不中,爹那劲儿,不会同意。”
金玉说:“咱不听爹的了,咱姐弟做主,礼金全退了,替咱爹咱妈挨门挨户下跪磕头赔不是都中。”
满堂有点不知所措:“爹会骂人的!”
金玉说:“你和更改不是想进城吗?我给你在城里找间门脸房,开你们日思夜想的土浆焖鸡店,再也不回来了。”
满堂高兴起来:“那当然好!咱爹呢?”
金玉想了想,说:“咱爹想进城也中,不想进了就让他在家待着,省得他事儿稠。”
满堂内心里十分高兴,姐姐终于同意他进城了。
第二天,果然来许多吊孝的,几乎全村不隔家不隔门,都出动了,这让金玉很感动也很不安。弟弟作为孝子,忙着给来客磕头下跪一一答谢。她去看父亲,父亲倒是比平时有个人样,显得既平静又宽厚。他忙乱而坦然地应对着村里每一个来人,哪怕是他自己的仇人或母亲的仇人。他上前一一握住来家为母亲吊孝者的手,不停地摇动表示着谢意,显得知礼和豁达,有模有样像个人物。
母亲的葬礼十分隆重,这使得金玉稍稍安了些心。葬过母亲之后,金玉悄悄合算了一下礼情,着实让她吃了一惊,数字也太大了,不说实物,光礼金就超出了十万,也超出了她心理的承受能力。原本她手头里有些钱,是准备和弟弟背着父亲把人情债还了的,现在看来不太现实,要想这样把人情全还上,必须得做通父亲的工作。她正心烦如麻,不知如何和父亲沟通说明这事时,梁院长打电话约她明天去县城,说是几个老同学都听说她老母亲去世了,要安慰安慰她,她说这两天怕是不中,家里有点棘手的事需要处理。梁院长说那好吧,我们等你,你可不能不辞而别呀!金玉只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天一大早,就听见父亲吆喝满堂:“满堂快点起来,趁村里人正吃饭没下地,喊上你姐去村上转转。”母亲埋葬后,这是金玉第一次听父亲大喊大叫,也是第一次感觉父亲还知道她的存在。金玉不明白父亲说去村里转转是什么意思,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去问满堂,满堂和她瞪眼睛:“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父亲的声音又响起了:“金玉满堂,到隔壁你郭三叔家,进院先给你三叔跪那磕头啊!”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又拿他的父威发号施令起来。金玉、满堂一时愕然,然后惊醒了似的,很听话来到郭三叔家,他们看到父亲肩上挎着一个大包,包里是每家要退还的礼金。郭三叔正和父亲推辞着。父亲看也没看金玉、满堂一眼,就又是一声吼:“金玉,满堂,给你们三叔跪下。”金玉满堂姐弟俩听到命令似的 “扑通” —声跪在了郭三叔的当院里。父亲说:“孩子们都给你跪下了,你就别推辞了,以前都是我不对……”郭三叔急了:“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金玉还是大学教授,可不能跪的,我这是……”父親说﹕“大学教授怎么了,在你跟前还不是个孩子嘛!”金玉想是呀,我是这个村养大的,我就是这个村的孩子。冯金玉、冯满堂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金玉满堂站起身子的时候,两眼饱含了热泪。
进了第二家院子,父亲又是一声:“金玉满堂跪下。”
紧挨着,第三家、第四家……这天,父亲一声又一声“金玉满堂跪下”的吼叫,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