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特征的哲学审视
——基于文化学研究视域
2020-12-16石馥毓
石馥毓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自20世纪中后期,遍及西方的社会、政治、文化运动使人们愈加感受到,强调理性主义原则和线性进步史观的现代社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普遍危机。基于现代性在自身发展中所存在的困境,以反基础主义、反本质主义、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本体论为己任的后现代主义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普遍关注。从20世纪 60年代左右兴起于西方,经历了70至80年代的迅猛发展,到90年代蔓延至全球,直至21世纪初被宣告“终结”,后现代主义思潮广泛存在于文学、艺术、哲学、法学等思想文化的诸多领域,是20世纪下半叶最为耀眼的思想文化景观之一。俄罗斯后现代主义虽未像西方后学理论一样掌握着国际学界的理论话语权,但其独特的历史文化背景、发展历程、价值取向和叙事策略使其同样取得了可观的文学艺术成就,成为世界后现代主义这一全球性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一方面表现出批判在场、批判本原、批判整一、去深度、去中心、解构宏大叙事、建构“他者性”等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基于其有别于西方的现实境界,它又在起源、发生背景、对待现代主义的态度等问题上与西方有很大差异,并逐渐发展成一种具有俄罗斯本土气质的艺术文化景观。这就使得鉴别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独特品格,进而证明其独立于西方的存在合法性,成为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研究中的重要议题。
一、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政治属性
俄罗斯后现代主义集中体现在文学艺术领域,其发展流变从时间上看稍晚于西方:20世纪60年代末初现于苏联的侨民文学、地下文学,在70至80年代得以蓬勃发展,滥觞于90年代,至21世纪初接近尾声。关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定性问题学界颇有争议,主流的观点分两大类:第一类观点可归纳为“本土说”,即把俄罗斯后现代主义视为本土文化现象,其根基是俄国自身的社会历史和民族文化传统。如利波维茨基(М. Н. Липовецкий)称,不应把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归功于西方,“无论我们多想成为欧洲,却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本土后现代主义的身上一直都显现着俄罗斯文学传统(以及当下的文学情境)的‘胎记’”(1)Липовецкий М. Н. “XX век: Искусство. Культура. Жизнь. Дискуссия о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е. Закон Крутизны”, в: 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1991, №11.。第二类观点可归纳为“外来说”,即认为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在俄罗斯语境中的变体,俄罗斯并不存在独立于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例如批评家库利岑(Вяч. Н. Курицын)就认为从来没有什么“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与俄国文学以往的命运一样都深受西方的影响。然而无论是“本土说”还是“外来说”,这种划一式的定性方法实际上都存在着机械主义的倾向。因为通过研究我们发现,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以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为分界线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样态,且苏联解体、国家社会体制的改变是造成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
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具有十分明显的本土性色彩,其诞生时苏联特殊的社会政治背景使它具有强烈的政治属性,这一属性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区别于西方的显著特征。西方后现代主义的产生是基于现代性自身发展的局限性,是资本主义文化发展的必然产物。无论是贝尔的“后工业社会”理论,还是詹姆逊的“晚期资本主义逻辑”,无论是韦伯所言的工具理性的过度扩张,还是鲍德里亚说的“消费社会文化”,纷繁复杂的理论无不在言说着以理性主义为根基的西方现代社会陷入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的普遍性危机,即哈贝马斯所说的当代西方社会的合法性危机问题。这种现代性危机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初见端倪,表现为冲突、革命、战争频发,“文化偶像走下神坛,庸俗气息四处弥散,伦理道德秩序崩塌等一系列乱象”。(2)周来顺:《现代性危机及其精神救赎——以俄罗斯白银时代哲学为研究视域》,《哲学研究》2017年第11期。且在二战之后的西方并未因高速发展的科技、信息时代的来临、物质资料的富足等现实境遇的改变而有所缓解,相反却直接催生出专事摧毁的反合法化、反中心化、反主体性、反同一性的后现代主义“反文化”。这种发生在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中的深刻变革既可以看作是对现代性的反叛和决裂,又可以看作是升级现代性的手段,因此,后现代中的“后”具有一种悖论性的双重含义:一方面,“后”代表着“非”,即完全不同于现代;另一方面,“后”又可以代表“强”,即现代的强化版本。然而,无论对“后”作何释义,都改变不了西方后现代主义是在现代主义立场上产生的事实,其产生的现实条件是物质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工业社会。
反观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产生的社会背景,差异自现。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并非产生在现代性发展到极致的工业社会,而是诞生于高度体制化、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苏联时期,这就使得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天生”具有鲜明的政治属性。正如学者曼尼科夫斯卡娅(Н.Б.Маньковская)所说:“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其政治化色彩(在索茨艺术(3)索茨艺术(соц-арт)即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艺术,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是“波普艺术”(pop art)的俄罗斯变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一特点总的来说是西方后现代主义所不具备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不是在‘现代主义之后’产生的,而是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后’产生的,它旨在通过同样意识形态化但极其反极权主义的方法来脱离已经完全意识形态化的土壤。”(4)Маньковская Н. Б. Эстетика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а, СПб.: Алетейя,2000,с.293.以文学为例,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最先出现在苏联时期的侨民文学、地下文学,此类文本对苏联僵化的意识形态具有很强的反思性,旨在消解文化领域的教条化倾向,渴望独立、自由、多元的生活和创作环境。因此,在苏联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下,这种具有“反叛”精神的文学创作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它将俄国传统文学和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艺术模式的苏联主流文学视作语料库,通过大量运用互文、戏仿、反讽等艺术手法,试图颠覆以现实主义等为代表的话语霸权。我们既可以把苏联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这种“表里不一”看作是文学和艺术基于自身审美需求和精神自由的价值取向对特定背景下政治文化所做的反思,又可以将之视作狂欢化的符号游戏,作家借此来表达自己对创作自由的坚持——“于艺术家们来说,对艺术个性的坚持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政治行动”(5)Березовая Л. Г., Берлякова Н. П.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 В 2-х ч., М.: Гуманит. изд. центр ВЛАДОС, 2002, с. 365.。因此,苏联特殊的政治环境不仅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得以诞生的土壤,也是助其成长的养料,这就注定了这一时期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与政治的亲缘关系。它的政治属性决定了其与反思现代性、后工业社会、资本经济、信息技术,探讨知识、权力、真理、理性的西方后现代主义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然而这种突出的本土性特质随着西方后学理论的大量引介而被弱化,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呈现出与世界后现代主义接轨的趋势,但这种现象归根结底仍是国家社会制度改变这一重大政治历史事件所造成的结果。“后现代主义”这一术语正式进入俄罗斯学界视野是在1991年初高尔基文学院举行的“后现代主义与我们”学术研讨会上,自此以后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言说几乎席卷了整个学界,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思潮进入了兴盛期,直至21世纪初这一热潮才逐渐消退。西方后现代主义反对中心化和一元论、提倡多元性和开放性、颠覆传统和权威、尊重个体性和差异性的理论取向,不仅契合了俄罗斯民众走出文化模式单一化的普遍心理,也满足了新俄罗斯构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政治需求。德里达、鲍德里亚、德勒兹、利奥塔等西方学者的论说成为俄罗斯学者著书立说,以及作家和艺术家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理论准备。90年代大量涌现的后现代主义哲学、文学、文化、艺术等领域的作品一部分源自60、70年代境外文学、地下文学的回归,更多地是因为成长出了一大批专事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有着良好的美学和文艺学知识储备的作家,出现了很多明显基于理论指导而创作出的艺术作品。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开始反思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有意识地颠覆和解构帝国形象等宏大叙事,追求平面化、碎片化、断裂感、不确定性,沉湎于语言的游戏和个体化经验。这种后现代主义思潮同时向下兼容商业化的大众文学、通俗艺术,其作品不仅拥有广泛的读者群,还斩获90年代国内各大人文社科领域奖项。因此,如果说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初代”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之所以呈现出以上特征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文化本身的自觉,那么解体后的后现代主义,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在俄罗斯语境下的变体,是在普遍理论夹持下盛开的人文之花。
二、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继承属性
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是“通过介入霸权话语来推翻霸权话语之规则、原则和观点”(6)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87页。,它特殊的社会政治背景使其并非像西方一样是对现代性的拒绝与反抗,而是对20世纪初现代主义精神传统的继承。与西方不同,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产生的重要 原因并不是因为现代主义发展到了极致因而退出了历史舞台,相反恰是由于现代主义未得到充分的发展。学者利波维茨基就曾指出:“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不但不会与1910-1930年代的苏俄现代主义相对立,而且与西欧或北美的后现代主义亦不同,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代表了现代主义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7)Липовецкий М. Н. Паралогии Трансформации (пост)модернистского дискурса в культуре 1920-2000-х годов, М.: 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 2008, с.5. 转引自 张建华:《新时代俄罗斯小说研究(1985—2015)》,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07页。应该说,现代主义遗产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例如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等领域就大量借鉴了先锋派文学、俄国形式主义以及巴赫金、洛特曼等人学术思想的创作经验和理论资源,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俄罗斯文化传统中的社会使命感。这就使得它与西方后现代主义相比,虽难逃沦为消费品的命运,但与此同时仍尝试着向其读者传达某种深层的伦理寄托和审美感动。这类作品中虽然没有思想上的训诫或信仰上的布道,难以察觉作家本人的立场,但没有立场仍是一种立场,语言符号的游戏当中“依然深藏着作家对现实的‘火一样的冷漠’,只是这种态度没有如‘残酷的现实主义者’那样携带着作家本人的主观情绪”(8)郑永旺等:《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理论分析与文本解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33页。。
然而,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遗产的继承却直接导致了自身存在合法性的危机。在学界存在着一种观点,即基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与白银时代现代主义间的亲缘关系,认为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就是20世纪初现代主义的继续。例如批评家诺维科夫(В.И.Новиков)就称,“任何后现代主义都不存在。这是最晚期的现代主义,晚期现代主义(поЗДмодернизм)。”(9)详见 Новиков В. И. “Заскок”, в: Знамя, 1995, №10. 在文章中,诺维科夫将现代主义分为四个阶段:20世纪初至30年代的现代主义、“解冻”时期的现代主义、70年代末及整个80年代的现代主义以及90年代的现代主义。显然这类观点的持有者并没有意识到,后现代主义的确大量继承了20世纪初现代主义的精神文化遗产,但它绝不是白银时代现代主义的再现或是其持续发展的“晚期”形态。如果说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仍属于现代主义,也是因为我们把现代主义定义为一种不断质疑与超越的精神品格和思维方式。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后现代主义的确是对以理性主义、基础主义、本体论为根基的“旧式”现代主义的深刻反省和超越,是现代主义“更新史”中的重要一环,是利奥塔所说的“现代主义的新生状态”(10)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 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6页。。
虽然苏联的诞生改变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现代主义探讨,且与西方国家在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都存在极大的差别,但这并不能证明二者间不存在后现代主义发生语境方面的相似之处。相反,苏联社会与西方国家一样都面临着本质上相同的认知危机。俄罗斯著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爱普施坦(М.Н.Эпштейн)曾说:“无法认同一些研究者(苏联的和国外的)把后现代主义仅仅局限在‘晚期资本主义’‘跨国垄断’‘计算机文明’‘后工业社会的精神分裂’等领域的做法。后现代主义是比这规模大得多的现象,它产生的基础既可以是全面铺展的科技,也可以是全面铺展的意识形态。”(11)Эпштейн М. Н.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 в России, Москва: Азбука-Аттикус,2019,с.161.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苏联意识形态中的唯物主义仍然处于传统的本体论范畴,在本质上作为一种思潮的共产主义在西方仍然属于现代主义运动。现代主义的“革命精神”从广义上来讲就是对真正的、高尚的、纯粹的“真实”的创新性探索,其前提是这种纯粹的真实一定是超越一切现有文化符号系统的终极存在。虽然现代主义的主要特征是“改革”“革新”“反传统”,但反传统、革命性的目的是为了废除文化中的程式化和符号的相对性,确定被遮蔽的存在的绝对性。也就是说,现代性假设最纯粹的、最真实的、确定的“真理”先验的存在,无论它是“物质”还是“意识”。现代性发展的根基是逻各斯中心主义,是工具理性的扩张,即人们首先相信世界存在着人类未知的必然规律和真理,并且相信人类有理性的认识能力,能够参透表象把握真理本身。因此,无论是尼采的“生命意志”、柏格森的“直觉”、存在主义的“存在”等理论,从本质上都是相似的,因为这些理论的背后人类认知的思维方式是相似的。德里达和瓜塔利将这种相似的思维称之为“树状思维”,即人们总是倾向对源头与终点的追寻——“在成为什么之前一定有一个预设的成为什么的起点,并可以追问在成为什么之前是什么的问题”。(12)郑永旺:《游戏·禅宗·后现代——佩列文后现代主义诗学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第79页。格尼斯(А.А.Генис)将这种认知模式形象地称作“白菜范式”,意思是在现代性思维下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过程就像在一片一片地撕掉白菜叶,其目的是逐渐接近內茎,即意义本身,在整个过程中的精神运动永远向心,方向指向现实表层背后的隐秘内核,而内核则代表着和谐与永恒。(13)Генис А. А. Вавилонская башня, http://indbooks.in/mirror1.ru/?p=28718
随着工具理性的弊病逐渐暴露,讲究层级、逻辑、同一性、系统性的树状思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此同时,由于此时期俄罗斯在哲学、文化、艺术等领域的僵化发展,导致其在现代主义进程中一定程度上的表现缺席,但却与西方社会面临着相同的“真理危机”。这就像鲍德里亚在《仿真与虚像》一书中开篇所说的那样,“虚像从不是遮蔽真理之物,反而是真理一直隐瞒着世界本无真理这一事实。”(14)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trans. Sheila Faria Glase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4,p.1.因此,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接纳且受益于20世纪初现代主义精神文化的宝贵遗产,这是它区别于西方的独特之处;但它对具有自身传统的俄罗斯帝国话语的宏大叙事的解构,本质上仍属于对现代性的解构,这是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中,使其获得与西方平等理论话语的重要依据。
三、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民族属性
与西方相比,俄罗斯后现代主义还有一个典型特征,即是在俄罗斯民族性中不乏存在与后现代主义相关联的特质。在这一领域,俄罗斯学者爱普施坦对这种民族的相关表述极具代表性。首先,这种特质就表现为俄罗斯文化中的模仿基因,爱普施坦曾在其《后现代主义在俄罗斯》一书中详细阐述过俄罗斯文化的模仿特质(культура вторичности),并称其与后现代主义无所指的虚像、超现实之间存在内在逻辑的相似性,其理论支撑是斯宾格勒的“文化假晶”(15)“假晶现象”是指在岩层中常常掩埋着矿石的结晶体,由于水流的冲刷形成了一些结晶体的外壳,火山爆发时,熔岩流注到空壳中,凝聚、结晶,这时就会出现其内部结构与外表形状相抵触的结晶体,明明是某一种岩石,却表现了另一种岩石的外观。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一书中将俄罗斯文化定义为一种文化的“假晶现象”,该术语是指“一种比较古老的外来文化在某个地区是如此强劲有力,以致土生土长的年轻文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它不仅不能形成它的纯粹的、特有的表现形式,而且不能充分发挥它的自我意识,年轻的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一切都铸造进了古老的框框里,年轻的感情将活在衰朽的作品中,它不能凭自己的创造力培育自己,它只能用一种日益增剧的怨恨去憎恶那股遥远的势力”——引自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齐世荣等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第247页。理论。据此理论,“模仿”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整体特征,俄罗斯自圣彼得堡建立开始就具有“引文性质”,在建筑、文学、习俗等社会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体现出杂糅拼贴的折中主义风格,而后现代主义本身就是有意模仿和引文的文化。以此逻辑,圣彼得堡就像迪士尼乐园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可以称作是虚像的范本。
对爱普施坦的这一观点我们应辩证地看待,俄罗斯文化自俄罗斯受洗甚至在此之前都呈现出很强的模仿特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此,作为俄罗斯西方派的重要代表,恰达耶夫在《哲学书简》中的第一封信里就曾指出:“我们没有内在的发展,没有自然而然的进步;每一个新的思想都不留痕迹地挤走了旧的思想,因为每个新思想都不是从旧思想中派生出来的,而是从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冒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所接受的永远仅仅是现成的思想。”(16)彼得·恰达耶夫:《哲学书简(第一封信)》,刘文飞译,《刘文飞译文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160-161页。但模仿并不是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拼贴和引文,从文学文本的角度来说,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拼贴和互文并非是单纯的模仿和引用,而是通过将不同的风格要素以明显不和谐的方式混合,有意避免单一的固定指涉,解构元叙事,突显文本符号的游戏特征,使阐释过程具有无限可能,这与俄罗斯传统文学对西方文学的模仿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然而,尽管爱普施坦的观点有绝对化之嫌,但他将后现代主义的引文文化与俄罗斯文化的模仿特质关联起来的做法却间接印证了俄罗斯民族文化中的确存在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引文逻辑,一种具有后现代主义特色的“文化模仿基因”。
除文化角度以外,爱普施坦还试图从俄国传统哲学的角度在俄罗斯民族性中的“二元性”结构与后现代主义的重要范式“悖论”之间建立联结。在他看来,俄罗斯的民族性中固有一种解构的冲动,这种冲动表现为对“虚空”的直觉以及在此基础上用以批判西方哲学的“虚无辩证法”。这里的“虚空”并非指东方哲学里的“空”,亦非“空无一物”的“无”,而是“对实证世界既肯定又否定的一种复杂的、悖论式的直觉”(17)Эпштейн М. Н. Постмодерн 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2005, с.110.。基于这种“虚空”直觉,俄罗斯哲学中产生出了批判西方哲学片面性问题的“万物统一”抑或“一切统一”思想。爱普施坦称,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基于虚无的辩证法,其逻辑首先是批判西方哲学体系的片面性,然后试图对其进行超越,建立一套整体性的、无所不包的思想体系。
爱普施坦的这一观点为我们认识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因为他把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悖论性特征以及为克服这种悖论性而提出的“全人类统一的形而上学”,与后现代主义倡导包容性、多元化的思想联系到一起。实际上,爱普施坦所说的建造与破坏、肯定与否定同时发生的“虚空直觉”就是俄罗斯民族性格中固有的“绝对性”特质,或曰极端主义倾向。这种精神特质源于俄罗斯文化中独特的“二元性”结构,具体呈现为一种悖论状态——“封闭与开放、单一与杂多、分裂与统一的相互交错与较力”(18)周来顺:《俄罗斯哲学的当代审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6页。。别尔嘉耶夫曾说道:“在俄罗斯精神结构的基础中有两种对立的因素:自然的、语言的、狄奥尼索斯的力量和禁欲主义的僧侣的东正教。”(19)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邱守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2-3页。因此,能够克服极端性、实现“全人类统一”的包容、自由的完整体系对于俄罗斯民族来说格外的亲近,而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俄罗斯民族对后现代主义开放、多元、极具包容性的政治和文化话语具有天然的好感。
俄罗斯文化中缺少“中间地带”,所以经常出现崇高与低俗、神圣与野蛮并存的悖论现象,在俄罗斯新文化的产生并非意味着旧文化的彻底消亡,而是新旧文化呈现出难以想象的并存形态,如在俄国文化发展史上呈现过双重信仰、双重思维、双重影响、双重感情、两种文化(贵族文化与平民文化),甚至俄罗斯的国徽也是“双头鹰”等。因此,我们不能将俄罗斯文化中的“二元性”特质简单地理解为固化的二元对立,否则这种复杂的二元景观就沦落为非此即彼的一元格局。我们不应只关注二元之间的对立性和排他性,还应充分重视其关联性和共存性,即二元之间是既对立又统一、既排他又共存的悖论关系。正如诗人丘特切夫所言,“用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俄罗斯只能被人信仰”,因为俄罗斯的文化是一种悖论文化,而“‘悖论’字面意思是指‘超出’(para)‘意见’或‘信念’(doxa)。于是,悖论带我们进入那个超出信念的‘空间’——进入体验本身。在存在论上,它邀请我们进入存在的含混(ambiguity)——这是一种既不是这-或-那(this-or-that)也不是这-和-那(this-and-that),既不是或(either/or)也不是和(both/and)的含混,而是包含所有这一切”(20)德·昆西:《语言认识译丛 彻底的自然:物质的灵魂》,李恒威、董达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加拿大著名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认为,把握和界定后现代主义总体特征的依据就是悖论。在她看来,“后现代主义是带有目的的游戏……它是产生艺术客体的过程;它是置身于此在的缺席;它是必须围绕中心的扩散;它是那种想成为、但又深知自己不可能成为大师法则(master code)的个人习语(ideolect);它具有那种拒斥但又渴望超越性的内在性”。(21)Linda Hutcheon. 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London; New York:Routledge,1988,p.40.转引自林元富:《后现代诗学》,《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192页。悖论被视作对抗二元对立思维的强大武器,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范式,也是俄罗斯民族性的重要特征,恰是这一特征使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从民族文化本源来说甚至比西方国家更靠近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内核。
当今俄罗斯广泛的社会和经济转型对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哲学立场多样,研究主题丰富,欧亚主义哲学、宗教哲学、文化哲学、比较哲学、政治哲学、科技哲学等等全面开花,俄罗斯哲学研究走上了开放、多元的发展道路。在这种背景下,对某一流派或观点进行思想上的溯源和理论上的定性时,片面地强调俄罗斯的独特性、原创性,或是只侧重其西方“血统”、外来影响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相较之下,在俄罗斯文化语境下对其转承流变的具体把握反而更有意义。因此,对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我们不应把它定义为纯粹的本土思潮,也不应视其为西方理论的简单变体,它是民族文化与西方思潮“相互交错与角力”的结果,且在不同时期各有侧重。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随着经典化和制度化的加深,作为一种思潮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从解构宏大叙事的工具转变为应被解构的“宏大叙事”本身,这一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导致其自身的内爆——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从主流理论话语退入到边缘地带,不再是主导型的文化范式。然而内爆并不代表消亡,它更像是从显流又变回了潜流,成为一种丰富多元的透视视角和针对一切霸权话语的制衡力量,正如爱普施坦所说的那样,后现代主义“想创造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每个主体、每个种族或文化群体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在那里不再有整齐划一的叙事方式,认可智识、风格和时代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在那里充满了生命之多样性。后现代主义的公式就是普希金针对那些批评格利鲍耶陀夫剧本《聪明误》‘不合规’的声音作回应时所说的话:‘戏剧作家应该根据他本人所认可的规则来做判断。’然而不仅仅是戏剧,也不仅仅是作家……”(22)Эпштейн М. Н.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 в России”. https://snob.ru/profile/27356/blog/162261#comment_895336。
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衰败符合后现代主义在世界范围内普遍没落的大趋势,然而后现代主义真的结束了吗?当我们诟病后现代主义的“意义缺失”导致人类新一轮的虚无主义恐慌时,殊不知后现代主义所解构的意义并不是意义本身。我国学者王治河对此解释得十分准确:“后现代讲的‘意义的消失’主要指的是旧的意义的消失。这种旧的意义是与‘不变的本质’‘隐藏的深度’‘永恒的基础’‘绝对的真理’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现在这些‘本质’‘深度’‘基础’‘真理’瓦解了,依附在它们身上的‘意义’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23)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前言第3-4页。大众传媒和新媒体蓬勃发展的今天,互联网和社交平台的普及造就了一个去中心化、去层级化的碎片化媒体时代。也许,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主义”结束的原因正是因为它变成了我们的生活本身,我们就像爱普施坦所说的那样,走向了“后现代性”(24)爱普施坦认为,可以从历史分期的角度来理解“后现代性”(постмодерность/postmodernity)——后现代性是继现代之后的一个将持续数个世纪的历史时代,而后现代主义是这一时代的初始时期,具体表现为一种艺术风格和思想运动,并在20世纪90年代末接近尾声,后现代主义结束后我们仍处于后现代之中。参见Эпштейн М. Н. Постмодерн 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ысшая Школа,2005,с.472-473.这个将会持续数个世纪的大时代的深处。因此,尽管俄罗斯后现代主义被宣布“终结”已近二十载,但对这一思想文化景观独特性的不断回顾与反思,不仅能为我们对俄罗斯思想文化的研究开辟新的视角,也有助于我们对其未来走向作进一步的思考。回溯可洞察过去,前瞻可展望未来,20世纪的后现代主义遗产并不是理应抛弃的过时定论,而是我们常想常新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