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学派道统思想与湖湘学派的关系
2020-12-14蒋菲
蒋 菲
(南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一 道统论渊源
道统论是儒家的重要思想,对于儒学的传承和发展产生过积极的作用。以前学术界普遍认为,“道统”一词是南宋朱熹首次提出来的,比如当代著名学者陈荣捷就认为朱熹首创“道统”一词。但是,近来有学者指出,朱熹首创“道统”一词的说法有误。德国特里尔大学汉学系教授苏费翔(Christian Soffel)撰文指出,“道统”一词在唐代初期曲阜县令盖畅的墓志铭中就已经出现,此墓志铭记载盖氏著有《道统》一书十卷,尽管该书的具体内容已无法确考,但从墓志铭整体内容来看,可以确定属于儒家之类。宋代在朱熹之前使用“道统”一词的学者还有李若水、刘才邵等人[1]。
尽管“道统”一词到唐宋时期才出现,但道统观念渊源甚早。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他就有很强的道统意识。韩愈列举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人,是孔子推崇和赞扬的。子思在《中庸》一文中说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为道统观念。另据《论语·尧曰》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这里记载了上古圣王尧、舜、禹递相传授“允执其中”的中道原则,即有道统传承的意味。
孟子明确言及儒家之道传承统系: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2]
孟子虽然没有说“传”,也没有标明“道”,但“传道”的意思却相当明确。从尧、舜、禹、皋陶、汤、伊尹、莱朱、文王、太公望、散宜生、孔子,有一个先圣传承的脉络;他们“见而知之”或“闻而知之”的“之”字,代表的就是递相传承之“道”。另外,孟子在这里还暗示此“道”已失传,而他自己则是此“道”的继承人。
唐代韩愈提出儒家存在一个有别于佛道的传道谱系:
吾所谓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矣。[3]
韩愈明确提出“道”和“传”的概念,其所列的传道谱系则是对孟子的继承和发展,而且也跟孟子一样,指出道统失传,自己也接续道统。
到了宋代,儒学复兴,道统观念得到强化,朱熹及其弟子对道统论影响力的扩大和道统体系的定型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二 朱熹道统思想源自湖湘学派
朱熹在很多地方论述了道统思想,如:
乾道八年(1172),朱熹《克斋记》:“然自圣贤既远,此学不传。及程氏两先生出,而后学者始得复闻其说。”[4]4035这是朱熹最早含有道统思想的文字,但在这里还没有提出“道统”一词,也没有谈到周敦颐。
淳熙六年(1179),朱熹《知南康牒》:“濂溪先生虞部周公,心传道统,为世先觉。”[4]5055这是朱熹最早使用“道统”一词,在这里,他明确指出周敦颐“心传道统”。
淳熙八年(1181),朱熹《书濂溪光风霁月亭》说周敦颐“承天界,系道统,所以建端垂绪,启佑于我后之人。”[4]4363认为周敦颐系道统,启后人。
淳熙十年(1183),朱熹《邵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秦汉以来,道不明于天下而士不知所以为学……有濂溪先生者作,然后天理明而道学之传复续……其所以上接洙泗千岁之统,下启河洛百世之传者,脉络分明而规摹宏远矣。”[4]4105朱熹在这里虽然没有明言“道统”,但说周敦颐使“道学之传复续”,上接洙泗,下启河洛,意思也是讲道统之传承。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朱熹《中庸章句序》云:
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5]14-15
此序被认为是朱熹论述道统最重要的文献。在序文中,朱熹明确指出儒家所传之“道”的具体内容是“允执厥中”的“中道”。所谓“其见于经”,即见于前引《论语·尧曰》的“允执其中”,以及《尚书·大禹谟》的“允执厥中”。除了揭示所传之“道”的具体内容,朱熹还列举了儒家道统传承谱系,从尧、舜、禹到孔子、孟子,孟子之后失其传,直到北宋二程出,接续千载不传之道。在这里,朱熹明确列出的道统传授最初是从尧开始,但前面有一句“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这些“上古圣神”是指谁呢?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有说明:“……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5]1看来,朱熹认为上古继天立极,最初传授道统的在尧、舜、禹之前还有伏羲、神农、黄帝。
朱熹在这篇重要的序文里没有提到周敦颐,而直接说是二程兄弟接续道统,因此,有学者认为这是朱熹的“定论”①。这个说法还值得仔细分析。我们先来看一段材料:
绍熙五年(1194),朱熹《沧州精舍告先圣文》曰:
恭惟道统,远自羲、轩……维颜、曾氏,传得其宗……千有余年,乃曰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4]4446
此文作于绍熙五年(1194),朱熹65岁,在写作《中庸章句序》五年后。这篇告先圣文指出“周、程授受”而继千年不传之道统,应该说是朱熹在道统问题上的“晚年定论”。所谓“周、程授受”,是说二程从学周敦颐之事。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曾经谈到其兄受学于周敦颐:“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6]朱熹在《伊川先生年谱》中提到二程兄弟曾受学于周敦颐之事:“先生名颐……年十四五,与明道同受学于舂陵周茂叔先生。”[4]5032二程是周敦颐的弟子,而且在思想上也受周敦颐的影响极大。在上面引述的朱熹论道统的多条言论中,朱熹大多是认为周敦颐接续道统,传承道学,唯独《中庸章句序》未提周敦颐,而直接说二程接续道统。这是什么原因呢?笔者赞同德国特里尔大学汉学系教授苏费翔的说法,他认为朱熹的说法是因文体而异的,说周敦颐的时候,一般是学堂记或者周敦颐祠堂记,而朱熹在《中庸章句》开首即以“子程子曰”提挈,可知二程在朱熹中庸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故而朱熹在《中庸章句序》里对二程特别推崇[1]。在更多的场合,朱熹一贯地认为,作为二程的老师,而且对二程学术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周敦颐,是真正接续孟子之后千年不传之学的人。上引朱熹在提到道统概念的地方,大多如此。而在其他很多没有明确提到道统概念的地方,朱熹对周敦颐的历史贡献也是崇敬有加。比如,朱熹说:
《太极图》立象尽意,剖析幽微。[4]1320
直卿云:“《通书》便可上接《语》、《孟》。”曰:“比《语》、《孟》较分晓精深,结构得密。”[7]
朱熹十分推崇周敦颐的《太极图》《太极图说》《通书》等著作,甚至认为《通书》比《论语》和《孟子》还阐述精深,结构严密。
朱熹推尊周敦颐,有很多原因。第一,他自己对宇宙本体论有强烈的兴趣,这一点与周敦颐特别契合;第二,朱熹早年的老师李侗对他的引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南宋时期的湖湘学派对他的影响。湖湘学派代表人物不仅促进了朱熹对周敦颐的了解和推崇,而且在道统论上对朱熹也有先导性的作用。湖湘学派最大的理论代表胡宏说:
我宋受命,贤哲乃生,舂陵有周子敦颐,洛阳有邵子雍、大程子颢、小程子颐,而秦中有横渠张先生[8]162。
胡宏首次将周敦颐和邵雍、二程、张载五人称作北宋“贤哲”,并且将周敦颐放在五贤的首位,后世遂有“北宋五子”之称。同时,胡宏又最早刊行周敦颐《通书》,并在序言中评价周敦颐说:
今周子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学,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人见其书之约也,而不知其道之大也;人见其文之质也,而不知其义之精也;人见其言之淡也,而不知其味之长也……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颜回之学,然后知《通书》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门之事业无穷矣。故此一卷书,皆发端以示人者,宜度越诸子,直与《易》《诗》《书》《春秋》《语》《孟》同流行乎天下。[8]
胡宏说周敦颐在儒学历史上功劳甚大,上接孔、孟,下启二程,周敦颐的地位可与孔、孟相媲美,其所著《通书》与先秦儒学最权威的经典著作地位等同。可见胡宏对周敦颐推崇备至。
朱熹在《周子太极通书后序》里引述了胡宏上述言论,而且评价说,“此则不可易之至论”[4]3943,可见朱熹是直接受到胡宏的影响而评价周敦颐的。
胡宏对周敦颐的推崇也影响到了他最重要的弟子张栻,张栻也非常推崇周敦颐。张栻写了许多赞颂和宣传周敦颐历史地位与学术成就的文章,譬如《道州重建濂溪周先生祠堂记》《南康军新立濂溪祠记》《永州州学周先生祠堂记》《周子太极图解序》《太极图解后序》《通书后跋》等。在《南康军新立濂溪祠记》中,张栻说:
淳煕五年秋,诏新安朱侯熹起家为南康守,越明年三月至官……力立濂溪周先生祠于学宫,以河南二程先生配,贻书其友人张某曰:“濂溪先生尝领是邦,祠像之立,视他州尤不可以缓,子盍为我记其意?”某既不克辞,则以平日与侯习讲者述之以复焉。自秦汉以来,言治者汨于五伯功利之习,求道者沦于异端空虚之说,而于先王发政施仁之实,圣人天理人伦之教,莫克推寻而讲明之……惟先生崛起于千载之后,独得微旨于残编断简之中,推本太极,以及乎阴阳五行之流布,人物之所以生化,于是知人之为至灵,而性之为至善,万理有其宗,万物循其则,举而措之,则可见先生之所以为治者,皆非私知之所出。孔孟之意,于以复明。[9]915-916
张栻在这里提到道统的具体内容,是以仁为核心的“天理人伦”,并且称赞周敦颐“推本太极”,倡导人性之善,肯定他在传承孔、孟道统中的重要作用,这跟其师胡宏是一样的。张栻此记写于淳熙六年(1179),这一年朱熹到南康任职,建濂溪祠,请张栻写了这一篇记文。而上引朱熹最早使用“道统”一词的《知南康牒》也是写于这一年,二人的观点极其相似,都是表彰周敦颐继千年不传之道统。朱熹的牒文写于这年四月,而张栻的记文则署为这年六月,但就文意推之,张栻说“以平日与侯习讲者述之以复”,说明张栻此前与朱熹讨论过道统问题。而且,再往前寻索,则可以发现,张栻在很多地方提到道统观念,比朱熹正式谈道统要早很多年。如:
张栻《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
二帝三王之政,莫不以教学为先务。至于孔子,述作大备,遂启万世无穷之传。其传果何与?曰仁也。仁,人心也,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万物者也……孟子之得传于孔氏,而发人深切也。[9]900
此文有明确的道统思想,撰写时间为乾道二年(1166)②,比“朱张会讲”(乾道三年(1167))还要早一年,比朱熹最早提到道统观念的《克斋记》早六年。在此记中,张栻明确提到孔子所传之道德核心就是“仁”,而且“仁”就是“人心”,此“人心”还可以“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万物”,这种思想有心学倾向。
乾道九年(1173),张栻《南剑州尤溪县学传心阁铭》:
……绘濂溪周先生、河南二程先生之像……自孟子没,圣学失传,历世久远……惟三先生生乎千载之后,乃能考诸遗经,而得其不传之妙以相授受,然后六经之言,群圣之心,全体大用,晦而复明,如日之中。[9]1314
此记所述之事为南剑州尤溪知县修建县学,并建阁于县学之东北,朱熹为其取名“传心阁”,请张栻撰写铭文。在这篇铭文里,也体现了张栻的道统思想,张栻还提到周敦颐和二程的师生授受关系,认为他们三人接续千年不传之道统。
淳熙元年(1174),张栻《邵州复旧学记》:“唱明绝学于千载之下,学者宗之,所谓濂溪先生者。”[9]884此记单独提到周敦颐传承“绝学”于千载之下。
另外,张栻撰于乾道五年(1169)的《桂阳军学记》,淳熙二年(1175)的《濂溪周先生祠堂记》等文章,都谈到道统以及周敦颐继承道统问题。
综上所述,对比张栻和朱熹撰写的多篇有关道统和周敦颐在道统复传中作用的文章,可以看出张栻谈道统问题时间在朱熹之前,对周敦颐的推崇也在朱熹之前。朱熹和张栻是至交好友,学术同道,从他们的学术交往和朱熹请张栻撰写跟周敦颐传承道统有关的祠记文章来看,在道统和推尊周敦颐继千年不传之学的问题上,应该是张栻影响了朱熹,朱熹的道统思想渊源是湖湘学派。
三 朱熹门人对朱熹道统论的继承及其对湖湘学派的影响
朱熹门人对道统论贡献最大的当首推黄幹和陈淳。
黄幹在朱熹的弟子中地位非常特殊。他很早就从学朱熹,在师门时间长,而且是朱熹的女婿,朱熹对他很欣赏。《宋史·黄幹传》记载:
黄幹,字直卿……广汉张栻亡,熹与幹书曰:“吾道益孤矣,所望于贤者不轻。”……熹作竹林精舍成,遗幹书,有“它时便可请直卿代即讲席”之语。及编《礼书》,独以《丧》《祭》二编属幹。稿成,熹见而喜曰:“所立规模次第,缜密有条理,它日当取所编家乡、邦国、王朝礼,悉仿此更定之。”病革,以深衣及所著书授幹,手书与诀曰“吾道之托在此,吾无憾矣。”[10]
朱熹对黄幹期望很大,把他当作衣钵传人,临终时把传道的重任交付给他。黄幹的确也没有辜负老师的嘱托,在朱熹去世之后,首要的任务就是确立朱熹在道统传承中的地位。全祖望说:“玉峰、东发论道统,三先生之后,勉斋一人而已。”[11]2020在朱熹之后,黄幹对道统论的贡献非常大。黄幹的道统思想,集中体现在其《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一文中:
圣人者,又得人中之秀而最灵者焉,于是继天立极,而得道统之传……尧之命舜则曰:“允执厥中”者,无所偏倚,无过不及之名也。存诸心而无偏倚,措之事而无过不及,则合乎太极矣,此尧之得于天者,舜之得统于尧也。舜之命禹则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舜因尧之命,而推其所以执中之由……此又舜之得统于尧,禹之得统于舜者也。其在成汤则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此又因尧之“中”,舜之“精一”,而推其制之之法……此又汤之得统于禹者也。其在文王,则曰“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此汤之以礼制心也;“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此汤之以义制事也,此文王之得统于汤者。其在武王,受丹书之戒,则曰:“敬胜怠者吉,义胜欲者从。”周公系《易》爻之辞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曰敬者,文王之所以制心也;曰义者,文王之所以制事也,此武王之所以得统于文王也。至于夫子则以“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又曰:“文行忠信”,又曰:“克己复礼。”其著《大学》,则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亦无非数圣人制心制事之意焉,此又孔子得统于周公者也。颜子得于博文约礼、克己复礼之言,曾子得之《大学》之义,故其亲受道统之传者如此。至于子思,则先之以戒惧谨独,次之以知仁勇,而终之以诚。至于孟子,则先之以求放心,而次之以集义,终之以扩充,此又孟子得统于子思者然也。及至周子,则以诚为本,以欲为戒,此又周子继孔、孟不传之绪者也。至二程子则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又曰:“非明则动无所之,非动则明无所用。”而为《四箴》,以著克己之义焉,此二程得于周子者也。先师文公之学,见之《四书》,而其要则尤以《大学》为入道之序。盖持敬也,诚意正心修身而见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此又先师之得其统于二程者也。[12]
黄幹对道统论的传承论述得非常详细。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第一,详列儒家传道谱系: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曾—子思—孟子—周子—二程—朱熹。在这里,关于朱熹之前的传道谱系的论述完全是承继朱熹、渊源于湖湘学派的道统论思想。最大的不同则是把朱熹加到道统谱系里去了,而且说朱熹“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已经有朱熹集前圣之大成的意思了。
第二,详细论述了圣贤相传道统的内容:圣人继天立极,尧传舜“允执厥中”,舜推扩而传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后经过汤、文、武的发挥,到周公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门“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孟子的求放心,周敦颐所阐发的“诚”,程颢、程颐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等等,虽然表达用语不同,但都是围绕尧之“中道”,无外乎“以义制事,以礼制心”。黄幹又认为,得统于二程的朱熹之学,在《四书》之中得到规模宏大而又细致入微的体现。
第三,儒家道统在孟子之前有持续的传承,孟子之后失传,周敦颐重续道统,传给二程。这种说法与朱熹及湖湘学派并无二致。只不过,黄幹为了树立其师朱熹的地位,把朱熹放在二程之后,成为二程道统的唯一继承人。
朱熹晚年曾遭遇“庆元党禁”之祸,但在朱熹去世后不久就解除党禁了。朱熹于庆元六年(1200)卒,党禁渐弛,九年后,即嘉定二年(1209),南宋朝廷就赐朱熹谥号为“文”,此时,黄幹正当学术思想成熟之时(黄幹生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二年即公元1152年,卒于宋宁宗嘉定十四年即公元1221年),其学友陈淳等一干朱熹弟子都健在,且正处于学术成熟的黄金年龄,他们共同宣扬朱熹道统思想,阐发朱子学义理,讲学授徒,对朱子学的传播和定位贡献巨大。
陈淳,字安卿,漳州龙溪(今福建龙溪县)人,学者称北溪先生。生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1159),卒于宋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陈淳是朱熹晚年收的高徒,朱熹逝世后,对朱熹道统和朱子学义理阐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陈淳著有《师友渊源》一文,集中阐述道统问题:
粤自羲皇作《易》,首辟浑沦,神农、黄帝相与继天立极,而宗统之传有自来矣。尧、舜、禹、汤、文、武更相授受,中天地为三纲五常之主。皋陶、伊、傅、周、召又相与辅相,施诸天下,为文明之治。孔子不得行道之位,乃集群圣之法,作《六经》,为万世师,而回、参、伋、轲实传之,上下数千年,无二说也。轲之后失其传……濂溪先生与河南二程先生,卓然以先知先觉之资,相继而出。濂溪不由师传,独得于天,提纲啓钥,其妙具在《太极》一图。而《通书》四十章,又以发图之所未尽,上与羲皇之《易》相表里,而下以振孔孟不传之坠绪,所谓再辟浑沦。二程亲受其旨,又从而光大之。故天理之微,人伦之著,事物之众,鬼神之幽,与凡造道入德之方,修己治人之术,莫不秩然有条理……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遗旨,益精明而莹白之,上以达群圣之心,下以统百家而会于一。盖所谓集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统,粹乎洙泗濓洛之渊源者也。[13]
陈淳的道统论,概括起来有如下四点:
第一,道统传承谱系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皋陶—伊—傅—周—召—孔子—回—参—伋—轲—周子—二程—朱熹。传道谱系与黄幹、朱熹、胡宏、张栻等人大体上是一致的。在尧之前增加伏羲、神农、黄帝三人,也是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的提法。
第二,历代圣贤所传之道德内容涵盖面很广,包括天理、人伦以及造道入德之方、修己治人之术等等。
第三,跟黄幹、朱熹等人一样,也认为孟子之后道统失传千余年,周敦颐重续道统,二程亲受其旨,并发扬光大。值得注意的是,陈淳把周敦颐的地位提到绝顶的高度,说周敦颐“不由师传,独得于天”,其著作《太极图》和《通书》可与伏羲作《易》相表里,伏羲是“首辟浑沦”,周敦颐是“再辟浑沦”。对周敦颐这样评价,当然是继承朱熹以及湖湘学派代表人物而来,但拔得更高。
第四,跟黄幹一样,陈淳也把朱熹放进了道统传承谱系里,认为朱熹是孔、孟、周、程之学的正宗传人。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陈淳提出了“集大成”的说法,认为朱熹“集诸儒之大成”,这个说法对后世影响很大。全祖望在《宋元学案·晦翁学案序录》里称颂朱熹“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11]1495,就是集大成的意思。清朝康熙皇帝命李光地等人编《朱子全书》《性理精义》并在全国颁行,康熙皇帝亲自撰写序言,说朱熹“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14]。一直到现代新儒家,绝大部分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都认为朱熹是“集大成者”,如:冯友兰明确说到朱熹是“集大成者”[15]486,是周、邵、张、二程哲学的融合[15]321-322。唐君毅认为朱子学会通综合周、张、二程之义,学问规模广大弘阔,为秦汉以来所未有[16]。钱穆把朱熹的历史地位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说朱熹“乃吾国学术史上中古唯一伟人”[17],认为朱熹不但集宋代理学之大成,并且集宋学以及汉唐儒学之大成,在中国学术和文化发展史上,只有先秦时期的孔子才能与他相媲美。
综上所述,黄幹和陈淳的道统论,继承了朱熹的道统思想,同时又有所推进,主要是比朱熹更加细致地推论道统传承的内容,把朱熹放在了道统传承理论正宗和集大成的位置上。朱熹的道统思想,受到湖湘学派代表人物胡宏和张栻的关键性影响,因此,朱门弟子的道统思想,其渊源实际上应该要上溯到湖湘学派。对于湘学的开创者周敦颐历史地位的衡定,胡宏首发其论,张栻继承其说,影响到朱熹及其弟子,正是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周敦颐接续儒家千年不传道统的地位得以固定,成为后世普遍认可的学术定论,这在湘学史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对湘学源流的探寻和历史发展影响深远。
注释:
①张立文在《朱熹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一书中,即持此论.
②张栻记文末署有写作时间:“二年冬十有一月辛酉日,南至右承务郎、直秘阁、赐紫金鱼袋广汉张某记。”但未标明是什么年号的“二年”。据前文“乾道元年,建安刘侯珙安抚湖南……则葺学校……未半载而成……侯既属某为记”等语,可推断此“二年”为“乾道二年”(1166)。另外,元代吴澄《岳麓书院重修记》说:“乾道之初,郡守建安刘珙重建,时则有广汉张子敬夫为之记。”可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