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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安大简《诗经•殷其雷》的“思”字异文

2020-12-14高中华

关键词:复句句末助词

高中华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诗经•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①《毛诗正义》卷一之四,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89-290页。本文所引《诗经》经、注、笺、疏皆据该本,不另出注。

诗篇以雷声起兴,述写一位行役在外的君子,为家人所盼归。全篇结构整饬,文辞晓畅,并无十分古奥费解之处。“思”字异文见于诗篇第二章第四句“莫敢遑息”,新近刊布的《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以下简称“安大简《诗经》”)作“莫或皇(遑)思”。整理报告说:

“思”,语辞。或读“息”,《毛传》:“息,止也。”②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91页。

《毛传》训“息”为“止”,是休止之意,与“思”之为“语辞”全然不同。从整理报告的表述来看,是倾向于以简本“思”字为正,且训为“语辞”的,故将传世本的“息”字列为或说。

反复考虑,我们认为,以“思”为正且将之解为“语辞”的说法存在困难。除掉音韵上的问题之外,③《殷其雷》全篇用韵严整。每章第二、四两句押韵,是典型的偶句韵式。(《诗篇》每章的最后两句重复,它们自行为韵,与正歌部分不相杂厕)据王力先生《诗经韵读》,三章韵脚分别为“阳/遑”(阳部)、“侧/息”(职部)、“下/处”(鱼部)。(《诗经韵读 楚辞韵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5页)“息”与“侧”同为职部相押。“思”则之部字,与“侧”字韵部不同。虽然根据古音韵学的知识之职阴入对转,但考虑到另外两章都是严格的同部字相押,简本的作“思”,已远隔一层了。我们注意到《诗经》中用为“语辞”(或者“语末助词”)的“思”字在句法上有着特定规律,而安大简《殷其雷》篇的“思”字与之并不相合。

“思”字用作“句末助词”,确系《诗经》常见用法。据向熹先生《诗经词典》统计,共23例,其中《风》7例,《雅》13例,《颂》3例。并列举《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南有嘉鱼》“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三处为证。①向熹:《诗经词典(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79页。这一分析及举证基于前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如王引之《经传释词》“思”字条下所列“语已词”,杨树达先生《词诠》的“语末助词”等。②王引之:《经传释词》,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8页。杨树达:《词诠》,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24页。

梳理《诗经》全部用例可知,安大简《殷其雷》篇的“思”字的句法位置与《诗经》中用作“句末助词”的“思”字的句法位置存在明显差异,虽然它们看上去都是处在“句末”。众所周知,韵文句读与散文有别。散文句读主要以语义为单位,韵文则主要以用韵及节奏为单位,所谓“音句重于义句”。③参见周锡䪖:《从<诗>到<易>——说二言体》,《诗经研究丛刊》第25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3年。从《诗经》实例来看,往往两个甚至多个“音句”合为一个“义句”。体现在标点上,音句使用逗号,义句使用句号。向熹先生曾就《诗经》句法形式作过全面分析,并归纳为八种类型,其中一种为“诗句是复句中的一个分句”,④参见向熹:《诗经语言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3-264页。这里的“分句”即相当于“音句”,“复句”相当于“义句”。以此为标准观察《诗经》中“思”字的句法位置,可知共有如下三种情况:

(一)位于分句之末,且数句连用。共一例:

(1)《大雅•抑》: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句谓神明之来,不可测度,又岂可怠惰?黄焯《毛诗郑笺平议》:“‘相在尔室’以下七句皆戒君子慎独之辞。朱子《集传》云:‘视尔独居于室之时,亦当庶几不愧于屋漏然后可尔,无曰此非明显之处而莫予见也。当知鬼神之妙,无物不体,其至于是,有不可得而测者。不显亦临,犹惧有失,况可厌射而不敬乎?此言不但修之于外,又当戒谨恐惧乎其所不睹不闻也。子思子曰: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又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此正心诚意之极功。’其说是矣。”⑤黄焯:《毛诗郑笺平议》,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5-266页。“思”字,《传》《笺》及《孔疏》无明训。范处义《诗补传》谓“语辞也”,是正确的。《礼记•中庸》引此三句,郑玄注:“格,来也。矧,况也。射,厌也。思,皆声之助。”可证。⑥《礼记正义》卷五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28页。

(二)分句之末,且一般为第一个分句的末尾。文例如下:

(2)《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3)《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4)《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

尔牛来思,其耳湿湿。(一章)

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二章)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

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三章)

(5)《大雅•下武》: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三章)

永言孝思,昭哉嗣服。(四章)

以上《采薇》《出车》《无羊》《下武》四篇,“思”字九见,皆所谓“句末语词”,且均处第一个分句(或曰“音句”)之末,句法位置非常清楚。其中《下武》第三、四两章的“永言孝思”,郑笺读“思”为“思念”字,是错误的,可以比较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享隹慆思,孝隹型思”。①高中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研究》,博士后研究报告,清华大学,2019年。

(三)位于复句之末,且一章数见。文例如下:

(6)《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江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章。末四句二、三章同)

(7)《小雅•南有嘉鱼》: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四章)

(8)《小雅•白驹》: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三章)

以上《汉广》《南有嘉鱼》《白驹》三篇诗,“思”字凡十二见,亦皆“句末助词”,皆在复句(或“义句”)之末。其中《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思”字从《韩诗》,传世本作“息”乃假借(详下)。《小雅•南有嘉鱼》“烝然来思”句,陈奂《诗毛氏传疏》:“言众然来也。‘思’犹‘之’也。上章以‘累’‘绥’为韵,而韵下用两‘之’字,此章以‘来’‘又’为韵,而韵下用两‘思’字,古‘之’‘思’声同。故‘之’‘思’二字皆为语已之词。”②陈奂:《诗毛氏传疏》,滕志贤整理本,苏州: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527页。“思”“之”上古音同属之部,故陈奂谓“古之思声同”。按《南有嘉鱼》第三章“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累”、“绥”押微部韵,“之”为虚字脚。第四章“来”、“又”为韵(皆之部字),陈氏据此判其下之“思”字亦虚字脚,是正确的。“又”意“劝侑”,典籍又作“右”或“侑”、“宥”,陈奂、马瑞辰等皆有说。③参见前揭陈奂《传疏》,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32页。《小雅•白驹》“来思”、“遁思”, 孔颖达《正义》:“二‘思’皆语助,不为义也。”④或谓“遁思”之“思”为思虑字,是不正确的。详季旭昇:《诗经古义新证(修订版)》,未刊稿。

如上所统计,《诗经》中《国风》及《二雅》部分用作句末助词的“思”字共24见。⑤向熹先生统计《国风》及二《雅》共20例。其中《风》7例,当未及《汉广》“休思”句;《雅》13例,当未计入《大雅•下武》二例及《白驹》之一例。又《颂》诗三例。此外黄易青先生的统计数字为25例(举证6例)。黄文亦未作全面举证,因此还不能知道所统计的具体篇目(见黄易青《上古诗歌语气助词“只、些、斯、思、止”的词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此外,黄文也注意到“思”字所在位置有“奇句”和“偶句”的分别(约相当于本文所说“分句”和“复句”),但在材料的处理上与本文有较大差别。《颂》诗三例分别见于《周颂》的《敬之》及《赉》篇:

《周颂•敬之》: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周颂•赉》 :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于绎思。

从引文看,“思”字所处位置基本同于上举第二类型,即分句之末。此外,《敬之》“思”字存在异文,详下。

安大简《殷其雷》的“思”字则不合于上述三种情况的任何一种。依通行字写出简本的这一章是:

殷其雷矣,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或皇(遑)思。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何斯违斯,莫或皇思”,看上去与前文所说的第三种类型相似,即处于复句结尾。但并未重出。这一点非常关键。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认为用作句末助词的“思”意义上“犹‘兮’也”①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10页。,而“兮”字被称为“语助余声”,“带有衬字的意味”,它的“语气舒缓,一般是咏叹,很少有惊讶的成分”。②郭锡良:《先秦语气词新探(二)》,《古汉语研究》1989年第1期。因此有学者主张“思”只是单纯的“音节助词”,只起“衬足音节”的作用。③杨合鸣:《<诗经>助词略论》,《诗经研究丛刊》第26辑,第157页。这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思”字绝大部分用于分句的末尾;当它用在复句的结尾时则必然重出。因为从歌的角度看,重出更能达到“咏叹”的效果。

值得指出,裴氏谓“思”犹“兮”,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新出文献的支持。《周颂•敬之》作“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所含《敬之》篇的战国写本(下称简本《敬之》)作“天隹显帀,文非易帀”。传世本“思”,简本作“帀”。《周公之琴舞》又有“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整理者注:“帀,句末虚词,今本作‘思’”,引《经传释词》“思,语已词也”。④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35页。廖名春先生认为“帀”与“思”声韵有别,主张应当读为同属脂部的“殹”:

按《石鼓文》“汧殹沔沔”,郭沫若先生读“兮”或“猗”。⑥郭沫若:《石鼓文研究》,《郭沫若文集•考古编》卷九,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44页。“猗”从“可”声,简帛文献“奇”声、“可”声之字常读为“兮”。阜阳汉简《诗经》“父旖母旖”,传世本作“父兮母兮”,即为其证。⑦参见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6页。关于“兮”与“可”字的更多分析,可以参看胡敕瑞:《试论“兮”与“可”及相关问题》,《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15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值得指出,清华简《子仪》篇“汧可(兮)非非,渭可(兮)滔滔”,句式、意象上与《石鼓诗》“汧殹沔沔”皆高度相似。⑧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128页。《子仪》所歌在春秋中期,与《石鼓》年代大致相当。⑨参见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7页。李守奎先生曾提出“帀”“疑读为兮”。⑩李守奎:《〈周公之琴舞〉补释》,《出土文献研究》第十一辑,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从上面的分析来看,这一提法具有合理性。⑪文言虚词的语气功能及语法意义是语法研究中的一大难点。句首“思”字的语气及语法功能近些年已经有比较深入的认识。“思”的“句末助词”用法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本文所述只是尝试性的讨论。

总之,从“思”字的句法位置及语法功能来看,安大简《殷其雷》的“思”字并不宜视为“句末助词”或者整理者所说的“语辞”。至于传世本诗篇的作“息”(息止),则不存在类似语法上的问题。其实,《殷其雷》的这一对异文以“息”为合理,还可以从诗篇的章次上考见。这一点我们拟专文另布。⑫高中华:《安大简<诗经•殷其雷>的章次及相关问题研究》(待刊)。

“思”与“息”字通借,传世和出土文献皆有其例。传世文献中最著名的是《周南•汉广》“不可休息”,《韩诗外传》引作“思”。惠栋(1697-1758)《九经古义》说:

《乐记》云“使其文足论而不息”,《荀卿子》息作諰。《说文》云“諰,思之意,从言从思”。《礼记》多古文,或思、息通也。①惠栋:《九经古义》,收入《清经解》卷363,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2册,第754页。马瑞辰则主张“思”“息”声母相同通借。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第61页。

简帛文献中的例子可以举清华简第五辑《汤处于汤丘》简18:“劳有所思,饥有所食,深渊是济,高山是逾。”②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36页。武汉大学教授陈伟指出:“劳有所思”的“思”当读“息”,举《诗经•汉广》的例证。又论证说:“楚简‘赛祷’,葛陵简作‘思祷’,春秋息国清华简《系年》写作‘赛’”,他认为“息”与“思”的通读是楚简中二字“音近相通”的例证。③陈伟:《读<清华竹简(伍)>札记(三则)》,简帛网,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89,2015-4-11。有学者认为“思”“息”互作还可能有“形近”方面的因素,但未作论证。④暮四郞:《<汤处于汤丘>初读》第14楼跟帖,简帛网,2015-4-11,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247&extra=page%3D5&page=2.

又新近出版的清华简第九辑《祷辞》简14:“病者于我乎思,饥者于我乎食。”⑤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九,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187页。“思”字,整理者括读为“息”,注释引用《诗经•汉广》及《汤处于汤丘》以及子弹库帛书“日月以转相土思”三条材料。按李零先生据《汉广》异文主张帛书“思”读为“息”,句谓“让日月转相作息,在一天之内分出早晚四时”,王辉先生编撰的《古文字通假字典》收入了该条异文材料。⑥王辉编著:《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47页。关于“息”“思”异文的形成,有学者主张出于“书写中产生的错讹,而非通假”。⑦陈才:《文献中“息”“思”互讹问题琐谈》,《国学学刊》2017年第1期。但从楚简材料来看,“息”与“思”字差别仍然明显。是否形讹,有待进一步讨论。

值得注意的是,传世《诗经》作“息”字者,安大简皆作“思”。《殷其雷》之外,又见《周南•汉广》与《秦风•黄鸟》。《汉广》“不可休息”,简本作“思”;《黄鸟》“子车奄息”,简本作“子车奄思”。现在看来“思”“息”二字互作并非罕见现象。

【补记:本文初稿提交2019年12月7日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办的“李学勤先生学术成就与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会议过程中蒙香港中文大学沈培教授、聊城大学特聘教授季旭昇先生指教。沈培教授提供“思”“息”异文研究的相关文献线索,季旭昇教授确认《小雅•白驹》篇“遁思”句文义,为拙文论证提供重要佐证。在此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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