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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奴制压迫下的个性异化与自我消解

2020-12-14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关键词:屠格涅夫俄国底层

高 添(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19世纪30-40年代,俄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处于迅速发展时期,俄国农村根深蒂固的农奴制经济便成为了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严重阻碍。屠格涅夫虽生于贵族之家,但自幼亲眼目睹地主阶级的残暴凶狠,在吸收了进步思想之后,他更加以坚定的决心与农奴制斗争。《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也是其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它以特写集的形式、间接式的暗示和启发手法,揭露和批判了作为农奴制社会基础的地主阶级的恶劣品性和行为,表达了对农民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被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称为“反农奴制的控诉书”。其中《莓泉》一篇,深刻揭示了俄国农民在农奴制的压迫下走投无路,丧失个性与自我价值,逐渐“非人化”的特点,具有现代性特征,表现了作家对农奴制的严厉控诉。

异化主题是现代主义文学突出表达的内容,西方现代人迷失在自己创造的工业文明中,而产生进一步内省与外求的需要,更加深入地探索人的生存状况和人的本质问题,要求摆脱异化而走向自由。这种自由不止体现在人与外部环境的矛盾中,也体现在人与社会、他人和自我的矛盾中。屠格涅夫的随笔集《猎人笔记》中的《莓泉》虽不涉及西方现代人因工业文明与文化造成的精神困境,却达成了农奴制体制和阶级对立带来的底层阶级的个性丧失与人性异化。这与现代文学中西方人力图摆脱异化,走向自然的精神内核不谋而合。体现出了自然与个人、他人与个人、个人与自我之间的矛盾异化关系。表现出了农奴制社会体制下底层农民阶级的异化特征,从而表达了屠格涅夫对农奴制社会基础及地主阶级的揭露与批判以及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同情。

一、烈日与废墟——自然对个人的异化

自然与个人的异化关系主要表现为自然与人类内在精神的对立。这里所指的自然,并不单纯指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还应该包括人类所处的社会环境。因此自然即人类存在的宏观外部世界,本就同时具有自然能指和隐含所指叠加而成的双重概念,但在《莓泉》一篇中,屠格涅夫进一步将自然之能指与所指杂糅,将俄国农奴制体制基础之上的黑暗社会,喻指为自然的能指之下,使得文本中的自然景物描写和看似单纯的物象本身便带有了更加深切和浓厚的指涉意味。文中并不能找出描绘与地主们残暴丑恶的可怖嘴脸和农奴们困苦艰难的生活景象相对应的词句,但阴森恐怖的氛围似乎就弥漫在字里行间。因此,虽然屠格涅夫着力于表现底层农民的悲惨命运源自于农奴制体制的腐朽和地主阶级的残暴与压迫,但在《莓泉》中,作家并没有直接描写地主们穷凶极恶的面目和残害农民的凶狠手段,而是运用自然现象和充满寓意的景物描写隐喻底层农民水深火热的生存环境和生存困境。通过间接的暗示和启发的手段,使读者产生合理联想来达到揭露地主们卑琐品性和恶劣行为的目的。这固然囿于当时作品在俄国社会的流通状态,但更主要的是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所持有的特殊的审美需求。这主要通过屠格涅夫对烈日当空的自然景观描写和地主房屋废墟的物象描绘体现出来。

事实上,屠格涅夫擅长自然风景描写,自然现象及自然界中的事物都能以无限的诗意与盎然的情趣流诸笔端。托尔斯泰赞叹道:“只要他描上三笔两笔,自然景物就会冒出芬芳”。当然,只需三笔两笔,俄国大地上底层人民的痛苦面容也可以淋漓尽致地呈现在原本客观的自然景物中。

“8月初的炎热天气常常令人不堪忍受”[1],《莓泉》中的这第一句话便奠定了这篇随笔中痛苦难耐的基调。猎狗面露窘态,无精打采,猎人难耐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暑热”,终于走到那片难得的“莓泉”的树荫中。但就连树荫下也无半丝清凉,沉闷炎热的空气停滞不动,“太阳从蓝蓝的发黑的天空火一般地照射”。马懒洋洋的,大鱼消沉地上下沉浮,鹌鹑不高兴地啼喊,这显然是一派毫无生机的景象。烈日当空的林间景色正如被炙烤的俄国大地,如太阳般耀眼的伟大的君主为了巩固和增强统治基础无所不用其极,在渴求俄国经济发展的同时,还继续强化与经济制度不相匹配的传统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屠格涅夫以烈日炙烤象征俄国难以喘息的外部环境,而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阶级,只能身处在这种压抑的、无法喘息的社会环境中无法自救,进而造成了农民们精神的虚无感与恐惧感。

废墟也是这篇随笔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斯捷普什卡的老爷家原本显赫一时的地主大宅院如今只剩下大火后的一片灰烬和屋基的残迹。前管家“雾”的老爷彼得·伊利奇伯爵的家早已成为房顶塌陷,窗户钉死,完全被废弃的“遗迹”。废墟所传达的是常规时空结构破裂而产生的一种被悬置的、短暂的当下。[2]从而以空间和时间双重悬置的状态表现出来。当我们面对废墟这一特殊存在的时候,不得不集中于当下的时间和空间,失去了对过去的掌控和对未来的期盼,必然在悬置性中感到一种对转瞬即逝的忧伤和无处可去的迷茫。[3]而农奴作为依附于地主阶级生存的阶层,面对所依附地主土地的缺失,会产生精神世界毁灭的内在情感,形成自我缺失和精神困境,这却与受地主压迫而本该产生的悲愤情感相悖,受压迫者反而对压迫者财富与土地的损失感到惋惜甚至失望,这种情感无疑是病态的,但却是农奴制社会体制和封建社会时期无可避免的必然现象,作者生动描绘了生活在烈日炙烤的俄国大地上的农民们悲哀的生活状态,以此展现了人与自己生存环境的对立与异化关系。

屠格涅夫以太阳炙烤和地主房屋的废墟构成底层农奴阶级生存的外部环境象征,成为自然之能指作为建构全文的背景基础确立下来,并使俄国农奴制体制黑暗的现实社会因素潜藏在自然之所指之中。因此,屠格涅夫将特有的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隐含于自己描绘的自然环境和地主家房屋废墟的物象之中,表现出了底层农民们的精神困境和外部环境所带给农民们的异化现象。

二、地主与农民——他人对个人的异化

他人对个人的异化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在西方现代文学中,生命本能的利己特征在外界纷繁的物质诱惑下外显,从而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相互残害的丑恶现象,造成人的异化。而在随笔《莓泉》中,人与人形成对立的内在诱因却是阶级压迫和农奴制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僵化思想,但同样产生了人们之间关系恶化与异化现象。

《莓泉》中存在两对农民与地主的对立关系,即斯捷普什卡和他的地主老爷,符拉斯和他的伯爵老爷之间的对立关系,也存在同阶层的底层人民之间的对立关系。

《莓泉》中并没有反对农奴制灾祸的激忿言词,但作品中自然而然地、毫不勉强地写到的每个细节却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农民处于被奴役的悲惨地位。[4]在老爷的房子烧毁之后,斯捷普什卡被无情地丢弃而无处可去,只能栖身在园丁米特罗方家中,或者说是躲藏在他家的菜园子中。他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有下一顿”[1](31)。胡萝卜、肮脏的白菜帮、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都是他的食物。反观他的地主老爷,曾有显赫宽敞的美丽宅院,厢房、作坊、石头教堂、澡堂等附建一应俱全。而斯捷普什卡的住处则是鸡窝旁的储藏室,澡堂里的更衣室,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才会有一捧干草。

农民符拉斯因为儿子死了,自己应付不过农活去莫斯科找老爷求他减轻些代役租,却吃了闭门羹被老爷赶了出去。本想查清儿子的财物,却被告知又欠了一些债。他无计可施,只得赶回家,“说不定我老婆正饿着肚皮呢”[1](31)。而已经过世的老伯爵彼得·伊利奇骄奢淫逸的生活通过前管家“雾”描绘出来。伯爵过得十分风光,他经常宴请各界名流,音乐声震耳欲聋,通宵达旦。他的府上集结了世界各地的奢侈品,并沉迷于肉欲的享乐中无法自拔。他被自己养的情妇圈住,纵容她胡作非为,无端挥霍他的金钱,败坏他的名声。

这样两对农民与地主生活的真实写照使得农民的悲苦生活和地主们的堕落放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加深了阶级差异的鸿沟,通过地主们的乖僻行为和习性,展现了在他们主宰下的黑暗王国里,广大农民身处的水深火热的残酷现实。阶级与阶级的对立和长期农奴制带来的僵化观念进一步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开始使同阶层的农民们的关系变得疏离与冷漠。

斯捷普什卡作为家仆时不似他人那么殷勤,他从不在节日上按照俄国传统鞠躬行礼,吻老爷的手,饮干老爷的酒表示对老爷的祝福,也不会在复活节时按照惯例送给少爷或者太太红鸡蛋。他远离人群便使得人们也开始轻视他,甚至有时无故“给他一拳踢他一脚”,并且没有人和他说话。于是他变得愈发缄默,“好像生来没张过嘴一样”。他躲藏在园丁米特罗方家里,但园丁从未理睬过他,即便他失踪也不会有人发觉,就好像他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农民们对自己的压迫者极尽谄媚,却对自己同病相怜的手足同胞毫无慈悲与同情心,任由其受苦受难却毫不理睬,甚至无故辱骂和伤害。他们不但沦为地主们耕作劳动的奴隶与工具,甚至进一步泯灭了人性,丧失了人的理性与情感而逐渐物化为毫无感情的机器。

斯捷普什卡被遗弃的境遇和悲苦的生活,展现了农奴制社会中底层农民阶级的软弱,也表现出斯捷普什卡作为同一阶级中被冷落和孤立的个体的渺小。在农奴制社会体制下,地主阶级像一个无形而又强大的魔掌,它无情又机械地摆弄着农奴们的命运,他们懦弱无力,惶惶不可终日。而在底层农奴阶级中间,又体现出了个体生命受欲望驱使的利己生存本能,这从人性本质上指明了人与人之间互相残害的丑恶现象。屠格涅夫描绘出的这一幅人与人之间充满敌意的可怕图景与人与人的交往中,因无法沟通造成的冷漠与悲哀,都展现了农奴制体制深刻的压迫性。体现了在农奴制的阴影笼罩下的俄国大地上,人们不但沦为地主们的奴隶,而且失掉了心底里的温情,逐渐异化而产生人性缺失。

三、奴化与兽化——个人对自我的异化

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主要指个性的异化、自我的消失,现代主义作家常常以此方法来表达对自我的稳定性和可靠性的怀疑。[5]作家们在作品中表现他人和社会压抑下人的自我和个性时,塑造的人物通常是没有激情、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表达方式,趋于非人化的,其中奴化和兽化是异化现象的主要表现方式。“奴化”就是把主体变成可供人任意摆弄或随意虐待的对象;“兽化”就是把主体变成自然界中的某种没有思想的低级动物。[6]在《莓泉》中,农民们的奴化和兽化现象都有体现,并分别通过农民符拉斯和斯捷普什卡表现出来。

首先,农民符拉斯被根深蒂固的农奴制思想荼毒而奴化。在他对猎人“我”叙述曾因要求减轻租役而被老爷扫地出门的情况时,“这庄稼人是带着微笑对我们谈这些事的,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眯拢的眼睛里却是泪水盈眶,嘴角抽搐着”。[1](26)可见,虽然他对遭受压迫也具有愤慨,但是农民属于地主的这种依附关系和阶级不平等的观念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它沉淀在农民们的基因深处,伴随着他们的血液流淌。这使得农民符拉斯在叙述不平等对待时像是在描述一个客观事件,如果忽略他抽搐的嘴角,就不能发现这是发生在他本人身上的残酷行为。俄国长期的封建宗法制血缘关系造成了农民们对权威至高无上的坚信和对父权制上级的无条件服从,这直接导致了俄罗斯人民逆来顺受,善于忍耐,对权威绝对信任的心理特征。加上统治者们极力将这种心理特征加强为心理定势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农民们逐渐形成了温顺、保守、胆怯、不自主、对上位者盲目依赖的奴性。这种奴性不止来源于封建贵族与社会制度的压迫,更来源于自我对平等观念与自由个性的消解,来源于人本身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解构与缺失。因此农民们的思想被攫住,他们不思反抗,故步自封,而被世代奴化。农奴制思想和社会体制如同横行在俄国大地上的恶魔,他奴役农民们的躯体,甚至控制他们的精神与内在灵魂,失去个性自由的农民们被迫套上沉重的枷锁而不自知,被压迫而成为奴性的“非人”。

农民斯捷普什卡则表现出了个人自我异化的兽化特征和自我的消解。他每天忙忙碌碌,“奔前忙后”,但并不见有什么建树和功业,因为“这全都是为了糊口,纯粹是为了有口饭吃。”[1](31)整天在食不果腹的艰难境遇中惶惶不可终日,寻找食物,并且不被饿死地活下去成为了斯捷普什卡唯一的渴望和希冀。当一个人存在的全部目的只有存在本身时,他就失掉了作为人而存在的意义。活着成为斯捷普什卡活着的唯一动力和目的,而这种特征事实上与动物并无分别。他“活像蚂蚁”,仿佛具有了与蚂蚁类似的兽化特征,只为了食物而寻寻觅觅,全然不管其余的任何事,因为如果“他不从早到晚为自己的吃饭奔忙的话”,他就已经成为饿死鬼了。这个身世可怜的农民生物意义上“人”的身份似乎愈加暗淡和萎靡,伴随着其思想被逐步肢解而极度坍塌成为非人,最终完成了人的兽化转变。在这一过程中,固然有农奴制社会体制和封建思想压迫的推波助澜,但却因人本身思想和精神层面的自我放弃而使其加剧发展。

在这个贵族当道,农民们人人自危,暗无天日的世界,原本生活艰辛的斯捷普什卡更加“不被当人看”。他无亲无故,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人口调查簿上都查不到他的名字。在自身生存环境极度恶化的基础上,斯捷普什卡却进一步遭到了孤立与冷落。他没有想办法修补或弥合自身与周遭环境,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裂痕和恶化关系,而是选择孤独蜷缩于自己的灵魂深处,开始自我消解。他来去和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打喷嚏和咳嗽时都要捂住口鼻,以防出声;他做什么都偷偷摸摸的,如果有人瞧他一眼,他都要像受惊的小兽一样躲开。他极力避免以任何形式与他人接触,主动地使自己与社会以及与他人之间本就微弱的联系链条断裂开来,抹杀自身的存在和自我价值,体现了他精神的痛苦和孤苦无依的存在方式,构成了个体对自我的消解和异化。

符拉斯和斯捷普什卡两位农民无疑成为了俄国农奴制时期底层农奴阶级的形象代表。他们毫无生存激情,头脑中充斥着由地主阶级灌输而来的奴化思想,没有自己的思考与表达方式,成为了提线木偶般的存在。更有甚者,在不自主的身份迷失之后选择自我消解,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了“透明人”。因此,屠格涅夫以此抨击农奴制社会体制,并极力呼唤个性异化的底层农民们的精神觉醒及人性复归。

《莓泉》深刻地批判和揭露了俄国根深蒂固的农奴制体制的罪恶与残酷,展示了农奴制摧残下俄国底层农民苦难的生活和悲惨的命运。小说中隐含着社会环境与农民,地主与农民,农民阶级之间和农民与自我之间的各种异化关系,揭示了农奴制社会体制下的俄国大地上人民们的精神枷锁与个性异化,展示了屠格涅夫对异化主题的触及,体现了作家的现代意识和对人类存在与命运的深刻探究和哲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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