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视域中的人生困境书写
——以贾平凹《废都》中的庄之蝶为例
2020-12-13王俊虎
王俊虎, 陈 楠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1990年代出版的贾平凹《废都》一经面世就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当时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其主要原因当然在于该书露骨的性描写细节让不少学者与读者难以接受,一段时间《废都》成为禁书,难觅其踪。随着贾平凹与部分文学评论家对《废都》的多重解读与评论,加之后来该书的解禁,都昭示《废都》在很大程度上被部分读者误读。小说《废都》营造出的西京城里女性被物化、知识分子异化,被人诟病的性描写其实不过是一层外衣。性描写的背后实际表达的是知识分子在时代的更迭沉浮中对废都之“废”的思考与描摹。虽然贾平凹个人一直强调“我是最尊重女性的,对女人我是很崇拜的”[1],但在作品中,他的菲勒斯男性中心观念还是比较明显与突出。很多学者与读者至今认为作者贾平凹就是庄之蝶的人物原型,或者至少庄之蝶的身份和性格特征与贾平凹有较多相似之处。《废都》中庄之蝶对待女性,总有一种亵玩的成分。庄之蝶先后与四个女性有染,与女性发生关系的过程表面上是他满足生理需求的过程,实则是他一步步丧失自我走向悲剧人生泥淖的过程。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的最高层次需要便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包括对成就或自我价值的个人感觉,也包括他人对自己的认可和尊重,其最终目标是自我实现,或是发挥潜能”[2]。从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理论来看,庄之蝶长期的需求缺失引发其后的报复性满足,他所选择的四位女性正好对应不同的需求层次。庄之蝶错把自我实现的需要寄托在女性身上,当身边的女性消失,必然会导致他精神的崩溃。当庄之蝶一次次背叛家庭、沉浸在性欲望中不能自拔时,他的悲剧人生由此酿成。
一、欲望的萌生
人天生就有需求,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就如同人的本能,如果得不到满足,人就会郁闷痛苦。当人的基本需求长期求而不得时,容易发展成为欲望之火熊熊燃烧。庄之蝶作为西京城里的大作家,在社会上享有极高声望,外人把他奉作神明一般,仿佛他人生圆满、无缺无憾。可实际上,庄之蝶与妻子牛月清的婚姻生活并不和谐,庄之蝶在妻子面前甚至是一种性无能的状态,这导致了他严重的性压抑与性苦闷。庄之蝶的第一个情妇唐宛儿曾明确指出他能够爱上自己就是“平日的一种性压抑”[3]90使然。保姆柳月也说“庄老师之所以那么写女人都是菩萨一样的美丽、善良,又把男人都写得表面憨实,内心又极丰富,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现了他是个性压抑者”[3]99。诡异的是,连普通读者都能从庄之蝶的文字中感受到他本人的性压抑,身为妻子的牛月清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是单纯认为庄之蝶身体虚弱。这一方面说明庄之蝶与妻子之间缺乏沟通,另一方面说明牛月清平日对丈夫需求的忽略。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之所以常被企业管理者奉为圭臬,是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帮助领导层了解职工亟须满足的需求等级,从而有重点地激励员工为公司所用。因此一定意义上,庄之蝶产生性压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牛月清对他基本需求或生理需求的轻视与忽略。呈倒金字塔形分布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共五个等级,由下到上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性需求作为需求层次理论中最低层级生理需要的一部分,本就是人类生活的最基础需求,长时间缺失的基本需要一旦有机会得以满足,就会像被按压已久的弹簧一样释放出巨大的反弹力。婚姻中性生活的不和谐是庄之蝶后来多次出轨的根本原因,与唐宛儿的相遇则是庄之蝶婚外恋情的直接导火索。
马斯洛提出,达到健康和自我圆满主要通过基础需求的满足而不是基础需求的受挫。正是因为庄之蝶一开始在性需求上的严重受挫,他在追逐生理需要的满足时,生理需要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全然忘记自己的作家身份,忘记自己的自我实现应该是通过创作优秀作品来体现。庄之蝶最初还因为自己是作家却创作不出好小说而懊悔,可后来他为假农药厂做广告,售卖赝品字画,甚至利用关系特权开辟“求缺屋”专供自己与情人幽会,则是他完全放弃自我、开始沉沦的表现。
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常被归类为缺失性需要,因为这三种需要在很大概率上是人类进行基本生活时更为迫切的需要,如果缺失性需要严重受挫,人就很难感觉到快乐;超越性需要则囊括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一类需要往往意味着得到他人的认可,创造社会价值等较高级的追求,属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礼节、荣辱部分。马斯洛认为,一般来说,如果有两种缺失需要满足,更占优势的是“较低的”一种,它会被优先选择[4]121。很明显,庄之蝶严重的性压抑使得他的生理需要一旦爆发,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试图通过性爱满足自身的需求,找回男性的自信。在一个良好的社会中,个人自我价值的获得应该是发挥个人潜能,通过突破自身,为社会创造价值,尤其像庄之蝶这样的名作家,更应该通过不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来实现自身价值,可庄之蝶却把人生的赌注都投掷于处于底层的性需求的狂欢中。
二、需求的狂欢
基本需求的严重缺失会导致近乎疯狂的弥补和攫取。庄之蝶在婚姻之外遇到的四位女性,其实应了小说伊始智祥大师所预测的“必将为尔所残也”的“四枝奇花”[3]3。庄之蝶因为性压抑,在不断满足生理需求的过程中逐渐沉沦与异化,他不再单纯追求生理需要的满足,更是把女性当成个体自我价值实现的变态途径。
(一)红颜知己唐宛儿——社交需要
马斯洛认为,当某一阶段人的某种需求一直无法满足时,此需求就会跃升成为人的主导需要。庄之蝶的性压抑为其与唐宛儿的一拍即合铺就前提。唐宛儿足够聪明,她既能够意识到庄之蝶的作家身份所对应的喜好,又会讨巧,明白如何控制庄之蝶的心。唐宛儿最初的几次出场要么是在读《闲情偶寄》,要么是赏花吟诗。而庄之蝶的发妻牛月清根本不具备或者说不懂这些花前月下与诗情画意。牛月清是典型的传统女性,恪守妇道,操持家务,贤惠大方,刀子嘴豆腐心,容易跟庄之蝶闹脾气。可以说,唐宛儿为庄之蝶打造的是一个真正的温柔乡,庄之蝶可以随时在此处歇脚、放松。温婉可人的唐宛儿是庄之蝶最理想的情妇,“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刺激,来激活你的艺术灵感”,“女人的作用是来贡献美的,也便使你更有强烈的力量去发展你的天才”[3]90。唐宛儿的善解人意和殷勤主动不仅满足了庄之蝶的生理需要,更使庄之蝶感觉如觅知音。
庄之蝶与妻子结婚多年,两人貌合神离,日子过得平淡且无聊。唐宛儿的出现令庄之蝶如沐春风,体会到了爱情的萌动。“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爱,我们在一起,我重新感觉到我又是个男人了。”[3]91唐宛儿是得以解构《废都》整部小说的关键性人物,是她的“勾引”使得庄之蝶决定释放性压抑与性苦闷,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唐宛儿直白地用言语向庄之蝶表露爱意,并且用独自打胎等事情向他证明自己爱得单纯,她给予庄之蝶充分的理解和抚慰,因此,即便庄之蝶后来遇上单论样貌绝不输唐宛儿的柳月、阿灿等人时,他依旧选择与唐宛儿保持最稳定的联系。庄之蝶始终把唐宛儿看作很重要的人,在唐宛儿身上获取的绝不只是生理满足,还有久违的爱情,也就是归属和爱的需要。
(二)近水楼台得柳月——安全需要
马斯洛指出,安全需要指一个人正常生活所必要的安全感,包括经济财富的安全、生命的安全等。“安全需要比生理需要高一级,当生理需要得到满足时,就要保障这一需要。”[5]柳月因为容貌姣好,被庄之蝶选中成为他家的保姆,这个被选择的理由似乎已经昭示了柳月的下场。庄家虽然不是侯门,但凭借庄之蝶的地位名望,与庄家结交的也都是西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柳月也可说是“一进侯门深似海”。当庄之蝶与唐宛儿的苟且之事被柳月撞破,庄唐两人担心柳月会向牛月清举报,于是索性把柳月也拉入泥潭,这是庄之蝶异化的开始。庄之蝶与柳月之间发生第一次性关系,既源于他对“美”的觊觎,又是保全自身的策略。根据小说的描述,庄之蝶是“西京四大名人”中声望最高的,连市长也要敬重三分。正因如此,作为传统文人的庄之蝶必然会十分在乎声名。在隐私被他人发现时,庄之蝶侮辱柳月是为了堵她之口,保证自己的安全,如家庭内部夫妻关系的稳定、名声的持续等。
之后庄之蝶与柳月多次发生性关系,他又为了个人利益,两次把柳月当作私人物品般转手,则是因为庄之蝶清楚柳月来自陕北农村,家境不好,又是保姆,没什么地位。在对待柳月的态度上,庄之蝶完全显示了他的卑劣和龌龊,与龚靖元、汪希眠之流并无二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月的漂亮长相既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她的地狱之门。柳月一开始以为自己“保不准将来也要做了这里的主妇;即使不成,他也不会亏待了我”[3]114。但后来她从庄之蝶的举动中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却依旧落得嫁给市长的残疾儿子的下场。在物质财富的拥有上,柳月或许成功了,但小说末尾柳月跑去阮知非的乐团跳舞买醉,透露出她过得并不幸福。柳月在出嫁以前就已经彻底沦为庄之蝶满足欲望的工具和保护自身的屏障了。在庄之蝶婚外遇到的四个女人中,他对柳月的感情应该是最淡薄的,可以随意把柳月当作物品交换。很大程度上,他利用柳月完成了自身安全感的维系,通过“堵住”柳月之口保证自己生活的稳定。
(三)窗前白月光之汪希眠老婆——尊重需要
尊重需要的实现往往依托于自我尊重、尊重他人以及被他人尊重三种方式。相对于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已经属于较高层次的需求。一般来说,能满足尊重需要,就意味着在人格的完善中又更进一步。在庄之蝶的四段婚外恋情中,只有汪希眠老婆与庄的相处是真正“发乎情,止乎礼”的。汪希眠老婆是庄之蝶的好友汪希眠的老婆。她一直深爱庄之蝶,在两人偶然相遇时告诉庄之蝶自己心中深藏多年的爱意。庄之蝶听闻后,按捺不住内心冲动,却被汪希眠老婆适时制止。汪希眠老婆是识大体的女性,她明白做出不轨的事情对双方家庭都是伤害,所以她宁愿选择默默喜欢,不去追逐肉欲之欢愉。
汪希眠老婆绝不同于唐宛儿和柳月。唐柳两人逢迎庄之蝶,是因为内心都有做“庄之蝶太太”的意图,想要过上养尊处优、被人艳羡的生活,汪希眠老婆不是。汪希眠老婆的目的最为纯洁,她只是单纯喜欢庄之蝶这个人,不在乎一切外在条件。汪希眠老婆的存在是庄之蝶窗前的白月光,庄在离开西京城时,最后的惦念就是汪希眠老婆。小说最后,庄之蝶准备离开西京,却突然中风,汪希眠老婆在风尘仆仆中赶来,暗示着牛月清和汪希眠都已经离开人世。因为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只有双方爱人都已离世的情况下,两人才可再续前缘。无论从生老病死的角度,还是从作者给这座废都定下的基调来考虑,这样的结尾都是一种颓废和无尽荒凉的留白。虽然庄之蝶与汪希眠老婆这一段是庄在四段婚外情关系中唯一未能满足生理需求的一段,但庄之蝶在汪希眠老婆这里感受到对方的自尊以及对方对自己的尊重,不同于以往庄因为作家身份受到的奉承式的尊重,这对他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因此庄之蝶愿意尊重汪希眠老婆的选择。
(四)昙花一现的阿灿——自我实现需要
阿灿是庄之蝶四段婚外恋情中最有个性的女性,她敢于为妹妹出头,咬掉强权者的舌头;她主动散播消息谎称自己被离婚,其实是为了保全丈夫的面子。看似个性张扬肆无忌惮的阿灿,其实内心最为自卑,她需要找寻自信。“我不求什么,不求要你钱,不求你办事,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3]178庄之蝶的喜欢让阿灿产生活着的信心。而阿灿也是庄之蝶生命中的一段奇遇,几乎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般出现在庄之蝶身边。阿灿不但满足了庄之蝶的生理需要,同时她对庄之蝶不求回报、真诚质朴的仰慕,使得庄之蝶获得极大的成就感,因为庄之蝶“从没有听到过女人给他说这样的话”[3]178。阿灿与庄之蝶的恋情是他的四段婚外恋中最具有“各取所需”意图的。
《动机与人格》中,马斯洛曾提出人类自我实现的需要是一种最高级别的需求,往往代表着自我实现和成就感的获得。在自我达成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高峰体验”,这种高峰体验含有两种成分,一种是感情的快乐,一种是理智的启示,两者不一定会同时出现。很明显,庄之蝶在与阿灿的交往中已经获得高峰体验,只是这种体验是短暂的。甚至连同阿灿这个人都只是庄之蝶生命中的昙花一现。但庄之蝶通过阿灿对他的喜欢获得成就感。这种自我实现的来源,一方面是通过阿灿言语上对庄之蝶的激励,比如阿灿认为庄之蝶的喜欢让她产生活着的自信;另一方面是阿灿主动为其生子,且为保庄之蝶的清白将脸划花,决绝离开。对于庄之蝶这样的传统文人而言,他一定是有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观念,否则不可能任由妻子牛月清四处寻找求子的药方。庄之蝶原本膝下无子,阿灿主动为其生孩子的举动正是对他人生缺憾的弥补。再者,阿灿的决绝离开免除了庄之蝶的后顾之忧,因为庄内心并不愿意被人逼着离婚。总体而言,阿灿的出现虽然短暂,但她作为庄之蝶四段婚外恋情中的最后一段,应该带给了庄之蝶极大的心理震撼,并让他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实现,尤其是身为男性的自信。
按常理来说,庄之蝶在陆续实现自己的安全需要、爱情需要、被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之后,应该是一种趋近人格完善、自身完满的状态。可实际上,庄之蝶却逐渐陷入情欲的泥淖中,并且坠入人性异化的深渊。这一切皆起因于庄之蝶严重的性压抑。庄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成了名并没有成功的”,想要写自己“满意的文章”,但“一时又写不出来”[3]90。与唐宛儿的相识让庄之蝶“心里有了涌动不已的激情”[3]91,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出好的文章。从此,庄在性需求的满足过程中彻底处于一种虚实不分的境地,他被自身的生理需要彻底钳制,错误地以为实现性需求的满足就是在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小说后面庄之蝶有意识地选择四位不同的女性,是他的贪婪,也是他潜意识里成全自己写作理想的借口。马斯洛所提出的自我实现需求,意即人通过充分发挥自身潜能,提升自己,达成自身理想的需求。庄之蝶的自我实现是一种假性的虚幻的自我实现,并非真正意义上达成自我。或者说庄之蝶这种依托于生理需要的满足同时企图获得其他快感的目的,本就如同空中楼阁,一旦为他提供需求的女性消失,他的自我价值实现之路倏然崩灭。
三、自我的堕落
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中提到,如果所有人都学会发现他缺乏了什么,了解他的基本欲望是什么,大致知道缺乏这些基本欲望的满足的表现形式,那么他将可以有针对性地开始尝试着弥补这些匮乏。性需求作为人类最最基本的需要,一旦缺失,人立马就能感受得到,更何况像庄之蝶这样细腻敏感的文人。正是因为庄之蝶对自己的需求缺失已经有足够的意识,他才会在作品中把女性刻画得如同菩萨般美丽善良,把男性写成“表里不一”的两面派,外表憨厚,内心不安分,“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3]99。因此,在知晓自己的缺失以后,庄之蝶便会对自己的需求进行疯狂的补偿和满足。
(一)压抑与放纵
唐宛儿是第一个看出庄之蝶有性压抑的人。在唐宛儿的暗示引导下,庄之蝶学会了如何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但长久压抑的庄之蝶并没有就此得到满足,他的欲望得到满足后反而促使他继续行动。他先后在婚姻外找到柳月、汪希眠老婆、阿灿,来释放自己的欲望。在这个过程中,庄之蝶执着于自身生理需要的满足,已然从性压抑发展为性放纵。生理需要成了庄之蝶一切基本需求中最占优势、最剧烈、最急切、最性命攸关的需要。庄之蝶把作家身份、关于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计划都抛诸脑后,潜意识中已经把自我实现的人生目标完全寄托在女性身上。他从四位女性那里不仅获得生理需要,而且获得自以为是的自我实现需要。他在女性那里投注了自我的乌托邦,收获仰慕、尊重和归属感,这与他前期在文学上的收获极为相像,“西京四大名人”之首,有名声有威望。
原本庄之蝶的文人形象还算正派,但过度沉溺的性放纵使他完全迷失自我,甚至引起人格畸形。给假农药厂打广告闹出人命,为了个人私利两次出卖柳月,趁火打劫低价收购画家龚靖元的字画并高价售出等,都表明庄之蝶彻底泯灭了一名知识分子应具备的道义与良知。唯有在帮助老友钟唯贤疗愈情伤这件事上,庄之蝶显示出他的善良和笃定。但由于这件事本身和爱情紧密相关,结合庄之蝶严重的性压抑,与其说是庄在“渡老友”,不如说是庄在“渡己”。庄之蝶与初恋情人景雪荫的情场官司贯穿整部小说,最后官司的失败使他身败名裂,也呼应着他此时情场的失落:唐宛儿被丈夫抓回潼关,阿灿再无踪影,柳月去了歌舞厅,牛月清死亡。庄之蝶在性需求的满足中并未适可而止,而是愈演愈烈、愈加疯狂。性压抑引发的性放纵,使庄之蝶亲手把自己一步步推向西京文学界的版图之外而并不自知。当庄之蝶的文学理想、爱情理想都已无处安放,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时,他却在车站的候车室突然中风。他逃不了这座废都,无论他的精神还是肉体都将永远被围困在这里,这是庄之蝶的宿命。
(二)影响与同化
笔者在整理文献资料时发现,庄之蝶虽然见利忘义,多次背叛家庭,却很少有学者去批判庄之蝶的为人,反而大都对庄有一种悲悯同情。究其原因,不过是贾平凹描绘的西京已然是座“废都”:街面上气功大师、各种神功带元气罩盛行;卖柿饼的妇人将生石粉裹在柿饼外层冒充柿霜;新买来的鞋子穿不到一星期就开裂“张嘴”;街上到处晃荡的都是些整过形的假脸、假胸、假屁股。此外,上到市长,龚靖元、阮知非这样的西京文化名人等,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卑劣和堕落。于是,在西京城颓废衰败的大环境中,庄之蝶的所作所为不仅变得有迹可循,而且与整个城市环境浑然一体。庄之蝶既是被“废”环境影响和同化的普通人,“废都”也是由无数个庄之蝶组成的。庄之蝶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那个颓废衰败的西京城。
马斯洛认为,“良好社会要促使人类充分发展潜能,鼓励人性的充分发展”[4]90。因为环境本身不能塑造人,环境只能起到促进的效果,催化或激发人类本身具有的潜能。庄之蝶内心的性压抑决定了他需要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周遭的环境则助推了他的行动。孟云房几次直言劝说庄之蝶这世道乱,社会乌烟瘴气,“你不必把自己清苦”,“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奋斗出个名儿”[3]113,而且孟云房与尼姑慧明偷情,汪希眠与多个女人有染的事情,庄之蝶也早有耳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原本就有性压抑的庄之蝶作出后续的一系列性放纵举动便不足为奇。残缺的文化衍生残缺的人,健全的文化成就健全的人。而且残缺的个体让他们的文化越发残缺,健全的个体则使他们的文化愈发健全。庄之蝶与废都就是这样的关系。如果说庄之蝶与唐宛儿的恋情始于庄纯粹内心欲望的驱使,那后面三段恋情很大程度上是外在环境赋予了庄之蝶胆量。人终究不完全是被浇灌或锻造或规训成人的,环境的作用往往只会促进或制造契机,使人自身的潜能得以发挥。庄之蝶所做的一切,既源于自身欲望的内在驱使,也与环境的外在熏染不无关系。
从表层看,《废都》讲的是名人庄之蝶不断满足自身性欲望的故事;但作者贾平凹对作品最有发言权,他认为《废都》通过性,讲的是与性毫不相干的故事。《废都》的责任编辑田珍颖曾说:“我至今不认为《废都》的性描写就很淫秽,四十万字的书,性描写不过几千字,而且它是为人物和细节服务的,它不游离、不猎奇。”[6]回顾《废都》的创作背景,时值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的社会体制保障了人们追求欲望的合法性与可行性,人性的解放从理性走到‘自己的亚当’的原欲大释放”[7]。贾平凹正是从这一时间节点出发,在表现名人庄之蝶自我迷失过程的同时,通过收破烂老头的歌谣、哲学家奶牛的反刍以及庄之蝶岳母看似疯癫话语的映衬,勾勒出一幅虚假成风、乱象丛生的西京社会风貌图。而庄之蝶作为《废都》中的主角,他是缩影,他身上凝结了彼时废都社会的浮华与衰颓。庄之蝶真正想实现的文学理想,在这个病态的都市社会未曾实现,也不会实现,被压抑的性欲望驱使他放纵自己,在虚幻中臆想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当庄之蝶发现自己的各层次需求在四个女人身上得到满足其实是自我麻痹的假象时,他已经陷入人生困境的泥淖而无法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