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词的概念意义与程序意义
2020-12-13黄弋桓黄兰堞
黄弋桓, 黄兰堞
(1.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2.桂林航天工业学院 外语外贸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叹词的意义研究开始很早,公元1世纪,语法学家和文学家雷米乌斯·帕莱蒙(Remmius Palaemon)最先在著作中把叹词单独划分为一类,认为叹词除表示情感外,不具备可以陈述的语义[1]64-65。著名的拉丁语法学家普里西安(Priscian)把叹词定义为形式不确定的、表达情感的一类词。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也将叹词视作表示感觉或心态的一类词[2]102。中世纪语法学家回归古希腊传统,如埃尔福的托马斯(Thomas of Erfurt)将叹词定义为通过修饰动词或分词并表示感觉或情感的方式来表意的词类[1]93。传统观点将叹词视作没有指称内容的纯粹的情感词[3],这一看法影响深远。如Bloomfield认为感叹式的小型句(即独用的叹词)是在强烈的刺激下出现的[4];Goffman称叹词为“回应的喊叫”(response cries),认为这一表达方式是一种自然的溢出,一种先前包含的感觉泛滥,一种正常约束的爆发[5],强调叹词的情感义;Eastman指出所有叹词的共同之处在于其情感意义比指称意义占优势,他认为尽管同音形式的数量和叹词的多功能性使它们潜在地模糊不清,但叹词主要是表达性的[6]。
之后的研究虽然不再只讲叹词纯粹的情感特征,但仍强调其心理状态特征[7]。如Wierzbicka认为叹词指说话人当前的心理状态或心理行为(mental state or mental act),如I feel…,I want…,I think…,I know…[8]164;Ameka和Wilkins认为叹词表达了说话人的心理状态、行为态度或对某情境的反应[2]106,111[9]4。叹词中的次生叹词虽被认为具有独立的语义值(semantic value),但可以作为表达心理态度或状态的话语使用。随着语义学及语用学理论的兴起,叹词研究进一步发展,学者们摆脱了叹词情感特征的局限,认识到叹词意义中不只包含情感意义,还有概念意义与程序意义。
一、叹词的概念意义
概念论者如Wierzbicka、Ameka和Wilkins认为叹词包含概念意义,可以根据NSM理论对叹词语义加以分解。NSM(Natural Semantic Metalanguage,自然语义元语言)理论始于20世纪70年代,由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语言学教授 Ann Wierzbicka提出,是当代语义学理论中影响深远的一套语义分析方法。它采用“化简释义”(reductive paraphrase)的方法,认为语言成分能由一个命题或一系列命题定义,可以用语义上比其更简单的“语义基元”(semantic primitives)来分解为主动的陈述性的自然语言句子。语义基元作为NSM理论的释义单位,也称为概念基元,是从各语言中精心提取出来的释义和解释的最简词汇,它可以是词,也可以是短语成分、粘着语素等语言表达形式,如I、you、this、that、now等[10]。
Wierzbicka将叹词分为情感类、意志类和认知类三大类,认为叹词有一些概念上的负荷,比如情感类叹词语义公式中包含“I feel something”的成分,意志类叹词语义公式中包含“I want something”的成分,认知类叹词语义公式中包含“I think something”或“I know something”的成分[8]163-165[11]。像情感类叹词“Wow!”的概念结构可分解为:I now know something.I wouldn’t have thought I would know it.I think:it is very good(I wouldn’t have thought it could be like that).I feel something because of that。NSM理论将叹词视作一个或一系列完整的句子,有助于深入理解不同语言中叹词的语义,还可以把握叹词语义上的细微差别。只是这种释义过程完全从语义角度出发,并不考虑语境的作用。
Wilkins认为叹词能够传递命题内容即概念内容是因为它们具有指示性(indexicality)和规约性(conventionality)特点。不同于Wierzbicka的激进语义观,他指出叹词与语境相关,叹词能够直接指示语言外语境中的实体,来填补叹词潜在命题中的论元位置。叹词的语义分解中具有I、you、this、that、now、here、there等基本指示成分,它们必须与实际说话时刻即话语语境相联系,才能作出完整的解释。例如澳大利亚中部Mparntwe Arrernte语中的意动类叹词“Me!”(“Take this!”),语境必须提供相关指称性论元,包括特定的说话人、明确的听话人、正在转移的东西和准确的说话时间,该叹词才可完整释义[12]132,138[13]381。Schourup也认为叹词不能脱离现在,它们表明说话者在说话那一刻的心理状态[14]1042。Clark和Fox Tree直接指出,叹词的意义中应包含时间索引(temporal index),即叹词出现的特定时刻,因为非特定时刻的叹词意思会有所改变[15]。
认为叹词包含指示成分,Wilkins主张证据有三:第一,指示成分经常包含在叹词中,如“Thankyou. Gimme! Welcome! Dammit!”(1)Wilkins认为正字法显示它们是单个的词位而非短语。中包含着指示成分you、me、come与it;又如固定叹词短语“Here goes! Here goes nothing! Here we go again.”中包含指示成分here。此外,表空间关系的介词成分在叹词或叹词短语里经常具有指示意义,如“Fuck off! Buzz off! Piss off! Kiss off! Rack off!”等中的off表示“移动”(movement),指离开说话人。介词或小品词out能单独用作叹词“Out!”,表示听话人应该离开说话人所在的地方。第二,简单的指示形式本身可能是叹词的来源,或者可以单独构成叹词。如Warlpiri语中的叹词“Mpa!”(“Take it!”)截取自nyampu(this;here)。英语中一些指示形式重复使用可构成叹词,如“There,there.”用来使某人平静下来或安慰他们;“Now, now!”用来安抚或责备某人;“Come, come!”用来催促某人,或让某人以理智的方式行事。第三,叹词的语义分解中还包含指示手势(deictic gestures),它们作为叹词的一部分或伴随叹词出现。如詈语“Fuck you!”通常伴随有手势——竖起中指,并将中指指向蔑视的对象[12]132-134。Evans提出,Wilkins认为的叹词潜在命题中论元的指称通过指示替代由语境提供是不够的,有些叹词需要更复杂的会话推理过程来充分解释,如推理被请求行为的性质、行为执行者等。例如Mayali语中的叹词mah(“Time to do something!”),若无推理,指称的行为执行者及行为性质都是不清楚的[16]。Ameka和Wilkins由此修改了之前的观点,认为对叹词的解释不仅包括语境化和语境中命题论元成分的替代,还涉及复杂的会话推理过程[9]3。
Wilkins和Schourup还指出命题的获得需依赖叹词的规约性[12]149-151[13]380[14]1044。一些叹词如“Ow!”总在相似的情景中反复使用,可能直接与某种情感(如痛苦或惊讶)联系起来,并在语言中固定下来。规约性还表现为它们在那些语境中不能任意被其他叹词所替代。基于叹词的指示性与规约性,Wilkins总结认为叹词具有概念意义,它们包含的概念内容由语境与某些固定的信息来补全。
Padilla Cruz赞成叹词包含概念意义,并提出四个理由。一是基于叹词的使用。叹词的使用有固定的条件和严格的限制,说明叹词编码了概念信息。比如观众欣赏完表演,表达对表演的钦佩或对演员表演方式的认可时,常说的叹词是bravo或西班牙语叹词olé,如果他们说alas、ow或oops,则会显得非常奇怪。二是基于叹词的产生及随后发生的变化。某些群体会新造一些叹词,比如在讲半岛西班牙语的青少年中开始出现叹词guay和dabuti,人们逐渐使用和理解这些新叹词是因为它们总在相同类型的语境中重复使用,且具有相同含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受限,专门用于特定语境来表达某些情感、感觉或态度。这种专门化一旦形成,这类叹词(包括语言系统中的其他叹词)必定是与更具体的东西,即概念内容联系起来了。另外,一些次生叹词还保留着最初的概念意义的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源自其原词,也会限制叹词的表达潜力。三是基于叹词的韵律特征。比如情感类叹词能与其他类叹词相区别,除因为它们表达情感、感觉或态度外,还因为它们具有一些共同的概念内容。韵律信息由于具有程序意义,可与概念内容相互作用,帮助概念内容进行必要的调整。因此叹词的表意会受韵律特征影响,但韵律特征不会影响其归类,比如用高降调、低降调、降升调或升降调分别说出叹词wow,表达的意思有差异,但不同意思只是相同感觉或情感(如惊讶)的不同变化而已(轻微的惊讶、完全的惊讶、不愉快的惊讶、意想不到的惊讶);而且wow意思虽有差异,但它始终属于表情类叹词。四是基于叹词的习得。不管是母语还是第二语言学习,叹词都是习得的,习得叹词也习得与叹词配对的概念。另外在翻译叹词时常会遇到困难,因为不同语言在叹词上形成了不同的概念映射[17]252-256。Padilla Cruz进一步指出叹词编码的概念是一般的、模糊的、示意性的前概念(pro-concept)(2)前概念指语义不完整、需要充实成完整概念的概念。,它可以包含或容纳其他更具体的概念,以对应个人能够分辨的情感上的细微差别。比如幸福(happiness)包含欢快(euphoria),悲伤(sadness)包含忧郁(melancholy)。不过,Padilla Cruz也强调并非所有叹词都编码了概念,他认为叹词是一个连续统,从自然信号(natural signs)到自然符号(natural signals)再到语言符号(linguistic signals),属于自然信号的叹词是一些自发的、非自愿的叹词,它们不为交际,没有概念内容;属于自然符号的叹词编码一般的、示意性的、模糊的前概念;而属于语言符号的叹词则编码更具体的概念。此外,叹词的意义还需要语境的充实,在语境中构建[17]258-259,260-261。
二、叹词的程序意义
基于关联理论来研究叹词,Wharton反对叹词包含概念意义,并给出六条理由:第一,他赞成Fordor的观点,认为叹词并不能分解成令人满意的定义或公式,Wierzbicka的方法的准确性甚为可疑。第二,他认为同一个叹词可用于表达各种情感和感受,因此叹词的意义会脱离所谓的公式。比如wow可以表示惊讶(surprise)、稍微惊讶(mild surprise)、惊愕(amazement)、吃惊(astonishment)、令人瞠目结舌的困惑(jaw-dropping bewilderment)等,不受Wierzbicka所说的概念结构约束。第三,即使如Wierzbicka和Wilkins假设,存在包含指示成分的潜在命题模式,但叹词非常依赖语境,听话人在解释它们时,不太可能只是参考叹词的指示成分来发展命题模式。相反,叹词对语境的依赖需要大量的语境信息来推理。第四,叹词介于自然和语言之间,它们中有一些同扮鬼脸或尖叫一样是自发的,有一些与文化相关,是部分编码的。第五,就算将叹词的概念结构剥离至最基本的部分,可当叹词与语义相关的话语共现时,会出现不必要的冗余。因此,如果认为ow编码了“I feel pain”这一概念,“Ow! I feel pain!”将面临不必要的概念重复“I feel pain! I feel pain!”。第六,他驳斥了叹词编码概念的说法,认为叹词对共现命题的真值条件没有贡献。他认为如果叹词有概念表征,就有可能检验它们的真或假,它们可能与其他概念相矛盾或能暗示其他概念,并作为逻辑推理规则的语言输入,然而叹词似乎没有这些特性[18]178-183。
基于上述原因,加上关联理论对概念意义与程序意义、较低层次显义与较高层次显义的区分(3)最先提出概念意义与程序意义区别的是Diane Blakemore。她还明确提出语言意义可以是概念性的,可以是程序性的,但不能二者兼之。参见Blakemore D.Understanding Utterances.Oxford: Blackwell,1992:150。,Wharton认为叹词编码了程序信息,它指向寻找关联这一总方向,并使交际者能够获得较高层次显义。具体而言,Wharton认为叹词是较高层次显义的指示词(indicators),包含言语行为或命题态度信息。因此,叹词不会对共现命题的真值条件作出贡献,而是指示听话人将该命题嵌入言语行为或命题态度描述中,构建较高层次显义。例如“Wow! You’re here.”较高层次的显义为:“The speaker is delighted that I am here.”原句中叹词与一个命题共现,投射说话人对那个命题的态度或情感。不过,有时叹词与命题共现,不是投射对命题的态度,而是传递说话人对产生特定反应的某感知或某物体的态度(感觉),例如“Wow! This ice cream is delicious.”。如果叹词单独出现,如孩子吃难吃的药时说”Yuk!”,由于没有命题嵌入其中,这时叹词也不传递较高层次显义,而是传递说话人的感觉,是他/她所表露的关于内心状态的信息(4)Wharton区分了情感(emotion)与感觉(feeling)。他根据Rey的观点,认为情感是认知(cognitive)、定性(qualitative)和生理(physiological)三种因素的交互过程,感觉则不是。因此孩子说出的“Yuk!”传递的是感觉,不是情感,也不是情感态度或命题态度。即“Yuk!”是表达的(expressed),而非描述的(described)。[18]188-191,193。显然,Wharton指明了叹词不会以同样的方式编码。对此,他的解释是叹词部分是自然的、部分是编码的,它们处于“显示”(showing)和“表述”(saying)这一连续统的不同位置,因此叹词交际的态度并不总是命题式的,说话人的态度情感有时不是针对一个嵌入的命题,而是针对某种感知或物体,有时甚至只表达没有命题内容的感觉(即叹词独用的情况)。总之,Wharton认为叹词包含程序意义,它可以构建较高层次显义,也可以激活命题态度或态度描述[19]。
Padilla Cruz对此提出质疑。他指出按Wharton所说,当叹词与某一命题共现时,叹词编码的指令是鼓励听话人构建较高层次显义;当叹词单独出现时,则激活态度概念或态度描述。他认为如果叹词编码程序信息,编码的指令应该是相同的,并且在所有语境中都以相同的方式工作[17]250。Waaszewska也不同意Wharton的观点。他认为叹词的程序理论存在一些问题,这一理论适用于叹词与其他命题共现的情况,但不适用于单独使用的叹词,因为它们没有可运作的对象。他指出如果叹词单独出现,没有共现命题构成较低层次显义,将很难看出在要构建的较高层次显义中可以嵌入什么内容[20]119-129。
不过,Padilla Cruz同意叹词编码了程序信息,他认为该程序信息相当于指令,鼓励听话人借助语境材料,以更完整的方式理解说话人表达的内容,如信息意图。具体而言,对于情感类叹词,程序信息会刺激听话人寻找说话人所体验或表达的情感、感觉或态度的来源,或者情感、感觉或态度指向的目标;意志类叹词会鼓励听话人搜索说话人想要某人做或不做的事以及该人可能是谁。也就是说,Padilla Cruz采取了中间立场,认为叹词编码了概念信息与程序信息。他赞成Fraser的观点[21-22],认为概念意义与程序意义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它们是随着时间和语言的发展而变化的属性,认为叹词沿着“程序—概念”这一连续统移动[17]251,265。Waaszewska认为如果叹词能激活命题态度或言语行为描述,这些描述将需要一个概念基础,即使它是微弱的甚至模糊的[20]124-126。Wilson则认为所有语言项目不管是否真的编码概念信息,都可能首先是程序性的,因为它激活了思维中的特定程序,如寻找具体指代对象、激活概念、限制概念、在信息项目之间建立某种逻辑关系等[23]。
三、结语
一直以来,学界对于叹词的研究相对较少,19世纪的语言学家曾把叹词视为准语言现象,甚至非语言现象。Müller认为叹词仅仅是真实语言的边缘,语言始于叹词结束的地方。萨丕尔声称:“语言成分中,感叹词属于最不重要的部分”,它们“只是语言词汇中极小的和功能上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在任何时候,在有记载的任何语言领域中,都没有看到它们有组成语言基本经纬的明显趋势。它们从来就至多不过是这块宽阔而复杂的织品上的装饰花边而已”[24]。对于叹词的意义,一般都认为叹词只表达情感或心态。概念论者和关联论者摆脱了叹词情感意义的束缚,概念论者认为叹词编码概念,因此是语言的一部分;关联论者认为叹词可能不会编码概念,编码的是程序信息,但它们可能仍是语言的一部分。在传统认识之外,借助相关语言理论重新认识叹词的意义,能加深对叹词这一语言现象的理解,同时推动并丰富跨语言研究中的叹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