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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十九世纪早期英国文学中阿拉丁的形象

2020-12-12郑鸿升

关键词:阿拉丁神灯巫师

郑鸿升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8)

一、引言

在1992年迪士尼动画电影《阿拉丁》中,阿拉丁是阿拉伯人,故事背景则是约旦河边的虚构中东国家阿古拉巴。实际上,从1926年的德国电影《艾哈迈德王子历险记》开始,电影中的阿拉丁往往就是阿拉伯人。受此影响,在二十世纪众多的童话故事中,阿拉丁基本上也是阿拉伯人。但是,在十九世纪,情况并非如此。在当时的国际文化中心——伦敦,阿拉丁通常以中国人形象出现于各剧院,各种版本的阿拉丁戏剧(主要是圣诞幽默剧)则“反映了(英国民众)对中国的普遍态度”[1]。

文章要探讨的是十九世纪早期(1800—1830年)英国文学中的阿拉丁形象。这里的“英国文学”由两部分 构成:第一,翻译文学,即英文版《天方夜谭》中的《阿拉丁和神灯》;第二,以《阿拉丁和神灯》为基础改编而成的各类文学(以下简称“阿拉丁改编文学”),此阶段的“阿拉丁改编文学”主要包括两部戏剧和一篇童话。文章将依次分析译本、戏剧和童话中的阿拉丁形象,并做出归纳。

二、《阿拉丁和神灯》中阿拉丁的形象

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由安托万·加朗翻译的法语版《天方夜谭》(以下简称“加朗版”)被伦敦格拉布街上的雇佣文人翻译为英语,由此开启阿拉丁在英国的三百年旅程。在十八世纪,虽然一些新的《天方夜谭》英译本陆续出版,但这些英译本往往以格拉布街版《天方夜谭》为基础。所以,格拉布街版《天方夜谭》是十八世纪最重要的《天方夜谭》英译本。

十九世纪早期出现两部《天方夜谭》英译本。第一部是爱德华·福斯特翻译的《天方夜谭》(TheArabianNights),出版于1803年,1810年修订后再次出版(以下简称“福斯特版”)。第二部是乔纳森· 司各特翻译的《天方夜谭》(TheArabianNightsEntertainment),出版于1811年(以下简称“司各特版”)。两个译本都是以“加朗版”为底本。其中,“司各特版”被认为是“加朗版”的“第一个标准英译本”[2],后世的“阿拉丁改编文学”多以此译本为基础进行创作。由于底本相同,两个译本中的《阿拉丁和神灯》的情节基本相同。实际上,所有英文版《天方夜谭》中此故事的情节都基本相同。由于情节的发展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重要作用,所以需要先了解这两个译本中《阿拉丁和神灯》的情节。故事的情节如下:

在一座遥远的中国都城,有个名叫穆斯塔法的贫穷裁缝。穆斯塔法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名叫阿拉丁。阿拉丁从小就懒惰贪玩,长大后也不学无术。穆斯塔法希望儿子改邪归正,但阿拉丁置若罔闻,最后穆斯塔法郁郁而终。阿拉丁十五岁那年,一位北非的巫师来到中国都城,他看中阿拉丁的懒散和无知,决定利用阿拉丁。在大街上,巫师假装偶遇阿拉丁,并声称是阿拉丁的叔叔。他出手阔绰,最终骗取了阿拉丁母子的信任。几日后,巫师带着阿拉丁来到城郊的一个山脚下。巫师施展法术,并让阿拉丁移开地面的一块岩石,地穴便出现了。巫师交给阿拉丁一枚戒指,令他进入地穴取神灯。阿拉丁在地穴深处找到神灯。当阿拉丁带着神灯正要爬出洞口时,巫师要求阿拉丁先交出神灯,然后再出来。阿拉丁则要求巫师先帮他一把,然后再交出神灯。两人争执不休,巫师一气之下封闭地穴。阿拉丁见此惊慌失措,幸运的是,他不经意间擦拭戒指并唤出戒指精灵,然后在其帮助下逃生。回家后,阿拉丁偶然获知神灯的秘密,母子二人在神灯精灵的帮助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日,公主白德尔布杜尔要到澡堂沐浴,为一睹芳容,阿拉丁躲在澡堂大门后窥视,并陷入爱河。经过一系列有趣的事件(如在阿拉丁的哀求下穆斯塔法夫人被迫向苏丹提亲以及阿拉丁把情敌整夜关在厕所里使其受冻等),阿拉丁迎娶公主,并在神灯精灵的帮助下建造了一幢华丽的宫殿。几年之后,巫师得知阿拉丁尚在人世,便再次从非洲来到中国都城,伺机报复。一日,趁阿拉丁外出狩猎,巫师通过“新灯换旧灯”的伎俩从公主处骗取神灯。神灯到手,巫师唤出精灵,令其把宫殿和公主一起移到非洲。次日,苏丹发现宫殿不翼而飞,目瞪口呆。他命令阿拉丁在四十日内找回公主,否则斩首示众。对宫殿和公主突然消失之事,阿拉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绝望之际,他不经意间又唤出戒指精灵,并在其帮助下来到非洲,找到公主。然后,阿拉丁和公主设计毒死巫师,夺回神灯。最后,阿拉丁还挫败巫师的弟弟(也是一位巫师)的复仇,将其刺死。从此,阿拉丁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

两个译本中,阿拉丁最引人注目的形象特征就是他的中国人身份。与此相关的描述有两类:第一,故事发生地;第二,故事中出现的中国习俗。

先以“福斯特版”为例。故事中,“China”(中国)一词出现17次,分别在卷四的第312页、329页、334页、337页、439页和452页,卷五的第15页、17页、18页、19页(出现三次)、22页、27页(出现三次)和29页。多数情况下,叙事者通过“China”一词强调故事的发生地以及巫师是从极西的北非摩洛哥来到极东的中国。比如,当讲到巫师带阿拉丁来到城郊时,叙述者这么说:“他们最后来到一个狭窄的山谷,山谷坐落在两座不高不矮的山岭间,山岭的高度几乎相同。这就是巫师千方百计引诱阿拉丁来的地方!只有在这里,巫师才能实施其野心勃勃的计划,为此,他不远万里从非洲来到中国。”[3]328-329又如,当讲到巫师获知阿拉丁还在人世时,叙述者这么说:“第二天一早,巫师就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骑上去,开始他的旅程。他从巴巴里出发,经过一座又一座城市,一个又一个省,一路马不停蹄。最后,他终于来到中国,然后又到达都城,苏丹、公主和阿拉丁都居住在此地。”[3]453

第二类与此相关的证据是故事中出现的中国习俗。“福斯特版”谈及三种中国习俗:

第一种是饮茶的习俗。当讲到巫师第二次来到中国都城并落脚休息后,叙述者这么说:“次日,巫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公众对阿拉丁的看法,了解舆论对阿拉丁的评价。他在都城里闲逛,走进一处顾客最多的地方,此地全城最为知名,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处。巫师入座后就饮用一种气味特殊、温热的液体(A warm liquor of a particular kind),巫师记得上次来中国时也喝过。”[3]452-453“一种气味特殊、温热的液体”就是茶。李维中在其译文中则把“顾客最多的地方”直接译为“茶馆”[4]。

第二种是喝交杯酒的习俗。阿拉丁在戒指精灵的帮助下来到非洲,暗中见到被掳的公主,获知她正被巫师逼婚,阿拉丁决定设计毒死巫师。为达到目的,公主不得不逢迎巫师。傍晚,巫师来到公主的住处共进晚餐,晚餐进行片刻,公主向巫师敬酒。三杯之后,巫师有几分醉意,沉湎于公主的殷勤和美色。公主趁机把自己的酒杯调换成事先下好毒药的酒杯,斟满酒,然后也给巫师斟满酒。“两人各持酒杯,‘我不知道’,公主对非洲巫师说道,‘当情侣要通过饮酒表达爱意时,非洲的风俗是什么样的。在中国,两人会举起各自的酒杯呈给对方,为彼此的健康干杯。’公主边说边把自己的酒杯呈送给巫师,同时也把巫师的酒杯接过来……为了能尽快喝完酒,巫师仰头而饮。他一直保持此姿势,公主则持杯抿唇,只见巫师两眼翻白,几乎没有抽搐就往后倒下,一命呜呼”[5]17-18,三种中国习俗中,唯有此习俗和情节的发展有直接、紧密的关系。正是巧妙地利用喝交杯酒的中国习俗,公主才能让巫师喝下毒酒,帮阿拉丁夺回神灯,故事情节才能继续发展。

第三种是睡草席的习俗,这在巫师的弟弟试图为巫师复仇时提到。为替兄复仇,巫师的弟弟(也是一位巫师)来到中国都城,这位性情乖戾的巫师企图杀死都城里一位医术高超、广受爱戴的女居士法蒂玛,然后再冒充其获取公主的信任,进入皇宫,伺机报仇。他整天跟踪法蒂玛,观察其行为举止,直到夜幕降临。然后,“巫师的弟弟才返回店里,如前文所述,店里提供一种温热的液体,供客人饮用。天气很热的时候,你还可以选择在店里过夜。炎热时节,中国人更愿意睡在草席(Mat)上,而非床上”[5]29。除了谈及睡草席的习俗,此处又提到中国人饮茶的习俗。

“司各特版”的情况和“福斯特版”类似。在“司各特版”中,“China”(中国)一词出现12次,分别在卷四的第284页、297页、302页和391页,卷五的第24页(出现两次)、25页(出现两次)、26页、32页(出现两次)和33页。多数情况下,叙述者也是通过“China”一词强调故事的发生地以及巫师是从极西的北非摩洛哥来到极东的中国。“司各特版”也谈及上述三种中国习俗,分别出现在卷四的第391页,卷五的第21页和34页。如在谈到茶时,“司各特版”的英文是“A certain warm liquor”[6]391(“一种温热的液体”),并在卷末附有注释,“此处肯定是指茶”[6]403。

此外,根据上述的故事情节,可以确定阿拉丁的其他形象特征。首先,阿拉丁是个幸运儿。阿拉丁出生卑微,却获得神灯的帮助,成为大富翁,并娶到美丽的公主,荣华富贵集于一身。同时,在危急时刻他总能化险为夷。其次,阿拉丁是滑稽的。比如,在地穴口,围绕着“先交灯还是先出地穴”这个问题,阿拉丁和巫师争执不休。又如,为娶到公主,阿拉丁央求母亲上朝向苏丹提亲。当然,剧中其他一些人物也滑稽可笑。比如巫师,他乔装成小贩上演“新灯换旧灯”的把戏,整个过程令人忍俊不禁。又如国王,他看到宫殿和公主不翼而飞时的表情让人不觉莞尔。第三,阿拉丁是个知错能改的人。阿拉丁得知神灯的秘密后,并没有利用它挥霍浪费,而只是维持一般的生活,并时常接济邻居街坊。迎娶公主后,他也没有骄奢放逸。相反,他勤奋学习,甚至挂帅出征,剿灭叛军,为维持中国边疆的稳定立下功劳。此时的阿拉丁和少年阿拉丁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综上所述,十九世纪前期,《阿拉丁和神灯》中阿拉丁最引人注目的形象是其中国人身份。而且,他的中国人形象是正面的:他是幸运儿,是快乐的使者,是知错能改的少年。而叙述者把此故事的背景设定为中国,实际上是为了突出地理的遥远,使故事情节更有悬念,增加戏剧性效果。另外也反映出此故事的创作者对那时中国的盛世情况的向往。

三、戏剧中阿拉丁的形象

1788年,爱尔兰剧作家约翰·奥基夫(John O’Keeffe)的剧本《阿拉丁和他的神灯》(AladdinandHisWonderfulLamp)在伦敦的科文特花园剧院上演。这是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第一次登上戏剧舞台,但是,此剧没有引起很大反响,完整的剧本也没有保存下来。这是十八世纪唯一和阿拉丁相关的改编戏剧。进入十九世纪,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才真正从书本走向舞台,阿拉丁频繁出现在伦敦的戏台上,众多以《阿拉丁和神灯》为基础改编而成的剧本留存下来(以下简称“阿拉丁戏剧”)。根据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威廉·亚当斯的观点,这些“阿拉丁戏剧”中,“值得一提的”的就有21部[7]。因此,戏剧成为塑造阿拉丁形象的最主要文类。十九世纪早期出现了两部“阿拉丁戏剧”:第一部是1813年复活节时在科文特花园剧院上演的《阿拉丁;或神灯》(Aladdin;ortheWonderfulLamp),作者是查尔斯·法尔利(Charles Farley);第二部是1826年复活节时在伦敦的特鲁里街皇家剧院上演的歌剧《阿拉丁,童话歌剧》(Aladdin,aFairyOpera),作者是乔治·索恩(George Soane)。

查尔斯·法尔利身兼多职,既是演员,又是剧务总监,还是戏剧家。他写过不少戏剧,但其中大部分没有刊印。《阿拉丁;或神灯》是两幕剧,此剧极受观众欢迎。“1813年4月19日首映”[8],接着从1814—1822年,此剧每年都有上演。1826年,此剧在科文特花园剧院重新布景上演,并在之后十年(1826—1836年)年年上演。和原著相比,它的故事情节有不少改动:

第一幕开始时,巫师阿巴那扎尔向天神欧拉克祈求神谕,意图使自己成为世上最有权势之人。欧拉克告诉阿巴那扎尔,在遥远的尤托尔佛的地穴中有盏神灯,它能满足他的任何欲望。但是,阿巴那扎尔自己不能取出神灯,取灯者必须是个“出身卑微、失怙且不合群的少年”[9]12。于是,阿巴那扎尔带着哑巴奴隶卡斯拉克来到尤托尔佛,这是鞑靼国的一个 城市。在大街上,阿巴那扎尔遇见清·穆斯塔法和她的儿子阿拉丁,他决定骗阿拉丁去取神灯。他声称是阿拉丁的叔叔,并骗取阿拉丁母子的信任。同时,鞑靼国的可汗通格卢克决定把公主白德尔布杜尔许配给大维齐尔(宰相)韩江的儿子阿扎克。公主并不满意这个婚约,她向贴身侍女阿姆若倾诉自己的理由:“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托钵僧曾特意嘱咐我,说我应该嫁给一个名叫阿拉丁的年轻人,虽然他出生卑微,但是他的人格和品德无人能及。阿扎克不是我的意中人。”[9]16再说阿巴那扎尔带着卡斯拉克和阿拉丁来到城郊,巫师逼迫阿拉丁进入地穴取神灯。阿拉丁取到神灯,正准备爬出洞口时,巫师要求阿拉丁先交出神灯,阿拉丁则要求巫师先拉他一把,两人争执不休。此时,一直都很同情阿拉丁的卡斯拉克想帮助阿拉丁,结果也被阿巴那扎尔推进地穴。巫师封死地穴并离去。阿拉丁在卡斯拉克的提醒下唤出戒指精灵,两人带着神灯逃离地穴。回家后,阿拉丁把经历告诉母亲,接着他发现神灯的秘密。此时,街道上锣鼓喧天,原来公主要到皇家澡堂沐浴。阿拉丁带着卡斯拉克躲在澡堂大门后偷窥公主的芳容。当阿拉丁和卡斯拉克准备离去时,阿扎克试图进入澡堂非礼公主。阿拉丁英雄救美,公主也认识了阿拉丁。

第二幕开始时,阿拉丁央求母亲向可汗通格卢克提亲。看到清·穆斯塔法带来的奇珍异宝,可汗动心了,要求阿拉丁进宫。阿拉丁在神灯精灵的帮助下,装扮成王子觐见可汗。公主再次见到阿拉丁,欣然同意结婚。阿拉丁便让神灯精灵建造一幢宫殿以迎娶公主。此时,阿巴那扎尔已发现阿拉丁和卡斯拉克逃离地穴,便再次来到鞑靼国,欲夺回神灯。趁阿拉丁外出打猎,阿巴那扎尔通过“新灯换旧灯”的计谋从卡斯拉克那里盗取神灯,然后唤出精灵,令其把宫殿和公主移到非洲。可汗派阿扎克去捉捕阿拉丁,阿拉丁在卡斯拉克的帮助下逃脱,并在卡斯拉克的提醒下再次唤出戒指精灵。在戒指精灵的帮助下,两人来到非洲,发现公主正被阿巴那扎尔逼婚。阿拉丁和公主设计毒死巫师,把宫殿移回鞑靼国,最后二人和可汗及清·穆斯塔法大团圆。

此剧中,阿拉丁还是幸运的,但是,他没那么滑稽了。此剧的喜剧效果主要来源于新增的一位角色——哑巴奴隶卡斯拉克。卡斯拉克在此剧中是位丑角,而且是哑巴丑角,丑角的喜剧效果依赖动作而不依赖语言,这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就有所体现,可谓是英国戏剧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也体现在现代英国电影,如《憨豆先生》中。此外,此剧的中心内容不再是阿拉丁的冒险和幸运,而是阿拉丁和公主之间的爱情故事。因此,此剧塑造了一个浪漫多情的阿拉丁。

当然,此剧中阿拉丁的最重要特征还是他的中国人身份。剧中有很多中国元素。比如,在第二幕第二场中,当阿拉丁装扮成一位富有的王子觐见可汗时,他是“坐着一乘华丽的中国轿子过桥”参见可汗[9]27。又如,在《天方夜谭》中,阿拉丁的母亲并没有名字,在此剧中,她有一个中国化的名字:清(Ching)。此外,哑巴奴隶也是中国人。而可汗的姓通格卢克(Tongluck)则来源于法国作家托马-西蒙·格莱特(Thomas-Simon Gueulette)1723年创作的东方传奇《达官冯皇的奇遇——中国故事集》,其中甘南国国王(即书中的中国国王)的姓就是通格卢克。最后,此剧的背景是鞑靼国,英国学者安·威恰德认为这里的鞑靼国是指元朝:“十三世纪,蒙古统治者管辖着辽阔的中亚领土,这给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提供一个可信的地点。这个故事中既有征服中国城市的外族统治者、大维齐尔,也有他们的中国奴隶。”[10]这个背景选择反映了法尔利对《阿拉丁和神灯》原著的忠诚。对每一位改编作家而言,如何设定阿拉丁和神灯故事的时代背景是个难题。因为《阿拉丁和神灯》不仅包含中国元素,也包含不少阿拉伯元素。比如,故事中称国王为“苏丹”,并且出现了公共澡堂,而公共澡堂是阿拉伯世界曾受罗马文明影响的证据。但是,威恰德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元朝是个多民族聚居、幅员广阔的国家;元朝充分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多元性,以其为背景可以化解故事中这些表面上的矛盾。因此,此剧和中国颇有渊源。这种观点在英美学界已获得认可。比如,张东信(Chang Dongshin)在其博士论文中就认为此剧属于“具有中国主题的戏剧作品”[11]。

乔治·索恩的歌剧《阿拉丁,童话歌剧》是此时出现的另一部“阿拉丁戏剧”,此剧1826年4月上演。乔治·索恩是位多产作家,代表作包括情节剧《客栈老板的女儿》和《夜舞者:歌剧》。《阿拉丁,童话歌剧》在上演前名噪一时,因为它的作曲者是当时英国音乐界的巨擘——亨利·毕晓普(Henry Bishop)。

此剧的背景是波斯的城市伊斯法罕,阿拉丁是波斯人。此剧分三幕:

第一幕开始时,巫师穆拉德来到伊斯法罕,因为他通过巫术获知此地埋藏着一盏神灯。但是,能取神灯的必须是位淳朴的少年。穆拉德“在伊斯法罕的一条街道上”[12]遇到偷苹果的英俊少年阿拉丁,决定利用阿拉丁实现自己的阴谋。他冒充阿拉丁的叔叔,并通过自己的财富骗取阿拉丁母子的信任。阿拉丁的母亲吉娜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善良的邻居——理发师哈基。穆拉德把阿拉丁带到伊斯法罕城郊的山脚下,交给阿拉丁一枚戒指,令其进入地穴取神灯。阿拉丁取到神灯返回,和穆拉德围绕着“先交灯还是先出地穴”争执不休。穆拉德封死地穴。阿拉丁茫然无措,但在三位神灯精灵的帮助下逃出地穴,碰到正焦急寻找他的母亲和哈基。一日,阿拉丁得知公主诺马哈尔去皇家澡堂沐浴,就躲在澡堂的大柱子后窥视。结果,公主也看到他,两人一见钟情。阿拉丁就让母亲带上自己在地穴中取得的珠宝向波斯国王——公主的哥哥提亲,国王收下礼金,但却要求更高昂的礼金。

在第二幕中,为满足国王的要求,阿拉丁装扮成王子,带着神灯精灵变出的礼物向国王提亲。公主见是阿拉丁提亲,喜出望外。为迎娶公主,阿拉丁让精灵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宫殿。穆拉德得知阿拉丁的现状后又来到伊斯法罕,实施“新灯换旧灯”的把戏。然后他唤出精灵,令其把宫殿和公主移到非洲。理发师哈基找到正在打猎的阿拉丁,但是,飞黄腾达后的阿拉丁翻脸不认人,意图通过施舍打发走哈基,哈基失望而去。次日,国王发现宫殿和自己的妹妹不翼而飞,大怒,并认为阿拉丁是个巫师,决定处死阿拉丁。阿拉丁逃匿到哈基的住处,国王威胁哈基交出阿拉丁,哈基拒绝其要求,国王决定处死哈基。此时,阿拉丁挺身而出,决定承担后果。但国王改变主意,他以吉娜卜为人质,限定阿拉丁在七日之内找回公主。

第三幕开始时,七日已过,阿拉丁仍未找到公主,于是被关进监狱。阿拉丁回忆往昔,心灰意冷,就托哈基购买毒药,决定服毒自尽。关键时刻,阿拉丁看到手指上的戒指,便唤出戒指精灵。两人来到非洲,阿拉丁密会诺马哈尔公主,指使她毒死巫师。巫师在垂死之际,欺骗公主点燃神灯。最后,神灯被烧毁,阿拉丁给予三位神灯精灵自由。

在十九世纪众多的“阿拉丁戏剧”中,此剧情节最为复杂,但上演之后却并不受观众欢迎,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演出时间过长。在众多的“阿拉丁戏剧”中,此剧篇幅最长,有75页,而法尔利的剧本才36页。相应的,它的演出时间也很长,首演从傍晚7点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多。第二个原因是此剧的道德说教太明显,试图塑造一个严肃而且深刻的阿拉丁,他经历了迷失到悔悟的成长过程。为此,乔治·索恩特意创作哈基这个角色,哈基去找阿拉丁的情节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远大前程》中乔去探望匹普时遭受冷遇的情节。阿拉丁和匹普都因为虚荣和势力疏离过去的好友。但两人最后又都幡然悔悟,明白人生和友情的真正含义。可惜,乔治·索恩的改编并没有赢得观众的掌声和赞赏。

总之,这部以波斯为故事背景的歌剧远不及法尔利的《阿拉丁;或神灯》受欢迎。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戏剧家詹姆斯·普朗舍(James Planché)这样评论此剧:“它没有受到普遍欢迎,斯蒂芬女士的宛转歌喉也只能让它勉强上演几个晚上。”[7]特鲁里街剧院的经理罗伯特·埃利斯顿(Robert Elliston)意图通过此剧和正在科文特花园剧院上演的另一歌剧《奥伯龙》一比高下,结果因为此剧的失败,“埃利斯顿濒临破产”[13]。

综上所述,在十九世纪早期,虽然戏剧中的阿拉丁有两种形象:中国人和波斯人,但英国人普遍接受的,或者说更喜欢的是他的中国人形象,而非中东人形象。

四、童话中阿拉丁的形象

除了被改编成戏剧,《阿拉丁和神灯》也被改编成童话寓言(以下简称为“阿拉丁童话”)。十八世纪的英国人认为《天方夜谭》中有不少道德问题,并不适合儿童阅读。他们认为《天方夜谭》是“一个多层面的花园”[14],虽然繁花似锦,但也有不少杂草和荆棘。因此,需要经过“叙事上彻底的除草”之后[14],它才适合儿童阅读。最早把“加朗版”改编成童话寓言的作家理查德·约翰逊(Richard Johnson)就把自己比喻成“花农”[15],要“带着一双慧眼穿越这块杂草丛生的地方”[15]。他的《东方道德家或<天方夜谭>中的美文》是英国第一部儿童版《天方夜谭》选集。

和十九世纪中后期相比,十九世纪早期的“阿拉丁童话”少之又少,笔者目前只找到一篇此时期的“阿拉丁童话”,即1825年出版的两卷本《东方故事:<天方夜谭>之寓言节选》(OrientalTales:BeingMoralSelectionsfromtheArabianNights’Entertainments)中的《改过自新的懒汉;或神灯》(TheIdlerReformed;or,theWonderfulLamp)。它的匿名编选者和理查德·约翰逊观点一致,认为《天方夜谭》的内容良莠不齐。在“致读者”中,这位匿名编选者说道:“开明之士关注青少年的教育,却不敢贸然建议他们去阅读《天方夜谭》。这些东方故事优美动人,其中不乏一些寓意深刻的故事。但是,大多数故事却夹杂着粗俗和不雅,这是由于作品创作受到时代的限制,因此,一百多年来,对其进行细致的选编是教育者亟需做的一项工作,但是,做此项工作的人又很少。”[16]iii

《改过自新的懒汉;或神灯》的情节和《天方夜谭》中《阿拉丁和神灯》的情节相似,此处就不再赘述。但它的情节有两个特点:第一,原文中的情节被大量删除,导致此童话变得简单。写到阿拉丁迎娶公主就结束了,巫师复仇的故事以及巫师的弟弟替巫师复仇的故事全被删除。第二,删除原文中粗俗的描写。比如,阿拉丁躲在澡堂大门后窥视公主的情节就被删除。在此童话中,阿拉丁只是觉得自己有钱,便突发奇想要娶公主:“阿拉丁的眼界逐渐开阔,他发现,当初在地穴中收集的那些美丽的果实并非自己和母亲想象的那样是彩色琉璃,而是奇大无比、色泽清澈的宝石。有这些宝石,又有神灯,他便突发奇想。一日,他对母亲说:‘母亲,你不认为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吗?我觉得您应该上朝向苏丹提亲,让他把公主嫁给我。’”[16]32

如此改编后,此寓言中的阿拉丁形象有两个特点:第一,阿拉丁是中国人。此童话两次提到“China”一词,分别在第15页和28页。用于说明故事的发生地以及巫师不远万里从极西的摩洛哥来到极东的中国,但没有提到上述的三种中国习俗。可见,虽然阿拉丁的身份和国籍在寓言中似乎并不重要,但改编者并没有否定他的中国人身份和故事的中国背景。第二,阿拉丁是悔过自新者。这则童话把阿拉丁塑造成悔过自新者。这个形象特征在《阿拉丁和神灯》和《阿拉丁,童话歌剧》中就已存在,但在此寓言中,则被放到更加突出的位置。这种思维和十八世纪 末英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主流思想一致。十八世纪末,英国儿童文学创作以道德教育为主要目的。许多儿童文学作家认为儿童文学的目的在于说教,而非单纯的娱乐。当然,作品可以有一定的娱乐性,但这只是用于吸引儿童来阅读。所以,此时期的儿童文学常常讲述任性的孩子如何变得顺从,粗心的孩子如何学会细心等。这种创作思想受到十七世纪 清教主义的影响。清教主义认为由于人类的堕落,每个人都生而有罪,童年亦是如此,是个危险期。儿童文学的目的在于教育儿童,消除他(她)们身上的罪恶,使他(她)们得到救赎。为此,儿童文学必须塑造大量改过自新的人物,以作为儿童学习和模仿的典范。

显然,《改过自新的懒汉;或神灯》反映了十八世纪 末英国的儿童文学创作观。在这则童话中,阿拉丁本来是个“邪恶、顽固不化、违抗母意的”[16]15中国少年,后来他知错就改,成为一个典型的改过自新者,一个正面的人物形象。

五、结语

1992年,迪士尼动画电影《阿拉丁》成功上映。在电影中,阿拉丁乐于助人、心地善良、热爱自由、崇尚爱情。可是,和十九世纪早期英国文学中的阿拉丁形象不同的是,电影中的阿拉丁是阿拉伯人。从十九世纪初的中国人到二十世纪末的阿拉伯人,阿拉丁的形象在两百年间经历了复杂的演变。实际上,阿拉丁的中国人身份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丧失。当时,阿拉丁以西方白人的形象出现在多部英国历险小说中,他的形象完全受到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他的国籍和身份已不再重要。但是,即便如此,即使迪士尼塑造的阿拉丁新形象深入人心,人们都不应该忘记,在十九世纪早期,在鸦片战争之前,阿拉丁常常以中国人的形象出现在英国的文学作品中和舞台上,阿拉丁和中国颇有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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