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谕和技术流
——《少数派报告》中对人的“后反思”

2020-12-12

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苏鲁先知科幻电影

魏 榕

引 言

《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是斯皮尔伯格导演、福克斯公司2002年发行的科幻电影,映期内在全球席卷3.594亿美金票房。影片在人类最关心的生命安全问题上进行了大胆思考和探索,将人类的未来与人类所将可能面临的世界之具象想象置于观众面前。

后人类主义学者布拉伊多蒂说过:“我们需要学习换一种方式思量我们自己。”比如杀人的想法是大多数普通人都曾有过的,但真正采取行动的只是个别人。大多数杀人者都没有精神类疾病,但普遍都有罪恶动机。影片《少数派报告》首先构建了一个没有犯罪行为的世界:2048年美国凶案发生率达到历史最高,似乎只有奇迹才能让凶案发生率降下来。这种奇迹竟真的出现了——随着犯罪预防机构的诞生,全美凶案下降了90%,一年之内,阻止了华盛顿的所有凶案。但看似一片祥和的景象下暗藏着危机,人类是否能信赖此系统的精确性?又是什么能做到如此准确的犯罪预测?作为反思人文主义的后人类思潮,意在“催促我们在形成的过程中,批判性地和创造性地思考我们真正是谁,我们真正是什么”[1],即后人类主体是什么。这也是后人类主义各派别一直在讨论的。

本文也尝试着就后人类主体问题谈谈管窥之见。首先,我们先看看思想家与电影艺术家们为我们揭开了怎样一种陌生、异常和失控的未来,再来探讨下两大前沿理论——克苏鲁纪和加速主义——其概念、矛盾和无法真正重塑也无法融合的问题,最后讨论《少数派报告》对后人类主体的塑造和后人类时代的艺术再现。

一、人类经历加速后的反思

不可否认,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已经一步一步迈入后人类时代。面对科技的冲击,人类无非是两种态度:欣然接受和担忧恐惧。加速主义就是一种拥抱技术流的后人类态度,其理论核心是人类不应为了保持人类组织结构的稳定性而减缓技术的发展,但加速主义者们也认为发展的结局是毁灭。这种否定人类主义的论调一出现,就充满了争议,可未来是无法在当下验证的,通过电影来讨论或许是当前最好的方式。

《少数派报告》,无论是IMDB的排名,还是当年的票房和评论,都不能使这部影片成为经典。但影片处处都体现了对人类、科技和政治的思考,而这恰恰是后人类思潮关注的几大问题。从影片的宣传海报中就可以看到作品的用心。主角安德顿被遮住的眼睛就有很多隐喻蕴含其中:是被布条遮住了真相,要通过科技手段才能看清?还是布条本身就是科技的产物,用以蒙遮住真相?抑或是人类希望被布条遮住真相?通过对“人类之灵”眼睛的科技元素的运用,隐喻着后人类时代技术对身体的干预。

科幻电影善于通过影片中的荧幕来体现科技时代的到来。从《2001太空漫游》中简陋的模拟显示器到现在可以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平视显示功能,《少数派报告》是第一部将荧幕脱离计算机,直接投放在一张曲面玻璃上的电影。从安德顿查案时戴的可投放式的数码眼镜到先知投放梦境的全息显示屏,各种荧幕在影片中都以眼睛的某种延伸方式提醒着观众:“我们都是后人类,都是赛博格。”

电影开端的预设,令人印象深刻。自犯罪预防机构运行以来,没有发生过一起谋杀案,借助科技的帮助,华盛顿已然成为一个零犯罪社区。影片在美工上也颇下工夫,利用纯白和笔直的线条描绘出一幅纯净、科技感强悍的乌托邦景象。尤其是犯罪预防总部的设定,完全被黑白色和金属所充斥,没有一点其他色彩和自然的线条。可随着剧情的推进,一个突兀的红色木球以特写的方式赫然出现,为观众解释了防止犯罪机制的运作。闪回的、还未发生的犯罪影像就是阻止谋杀发生的全部依据。影片突然画面一转,从安全平静转入危险紧张,虽然阻止了将发生的谋杀,还是让观众心里深深一惊。

这些通过技术构建起来的“完美”机制如果成真,能为我们带来怎样的世界?是更安全、更自由、更方便,还是更危险、更专制、更困难?无论在真实世界还是在电影建构的虚拟时空,人类都会对每一个新科技带来的方便拍手称快。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后人类主义中的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那种拥抱技术的狂热立场。

虽然加速主义的主张更贴近时代的发展,但在《人工智能》《终结者》等一系列电影中,都表现了人类对科技过度发展的忧虑和担忧。而《少数派报告》却描绘了一幅不太一样的景象。《终结者》等系列科幻电影,整个故事背景是科技已然发展到能与人类社会分庭抗礼的阶段,如《人工智能》中几已乱真的大卫,《终结者》中的天网系统已可以控制人类。但《少数派报告》中,科技的使用是有限度的。犯罪预防机构并没有做到全智能化,人类在机构内的权重也更重。

由此可见,《少数派报告》对加速主义有自己的看法,既没有对科技的担忧恐慌,也没有对科技的露骨崇拜,只是一种朴实的白描。用影像描绘了人类已经甘愿接受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红利,是加速主义看到(预测)的过程,而不是其倡导的结论。

无犯罪社会当然是人类的理想,犯罪预防机构的出现正加速了这一理想实现的进程,但这一过程中人的观念、意识甚或能力更新能否跟上技术流的加速度?电影对此给出了自己的解释。红球代表的是冲动型犯罪,只能在犯罪前几十分钟内得到预知,在整个犯罪预防机构中,突发事件占大多数,预谋型犯罪已经很少见了,因为预谋型犯罪的木球会在犯罪实施前4天就被机构得知。片中有一句值得玩味的话:“民众学乖了!”人们是真的学乖了,还是沦为了机器的附庸乃至傀儡,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机器的幽灵”?[2]5

诚如《发现未来》中对加速主义的最终解释:“所有实际存在的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承诺的都更加相同,并且‘没有其他选择’可以写成‘没有未来’。”这也是加速主义的两大重要缺陷:一方面,它致力于清除德勒兹(与加塔利)的“欲望—机器”中的生机论参与,但却只是为了将其替换为弗洛伊德式的趋死本能(death drive);另一方面,对于加速主义来说,主体性的缺失乃至消亡几乎是一个难以回避亦难以辩护的终极窘境。[2]5换句话说,加速主义一方面将生命体替换为科技的自我毁灭——生成即虚无;另一方面,人类又沦为科技的傀儡。影片中,在得到主角安德顿谋杀案的红球时,无论是平时多信任他的同事或亲属,都转而相信红球的预测。他们都虔诚地相信技术的矢量加速所带来的“安全”。安全从何而来?犯罪预防理论在法理上是有瑕疵的,人在实施犯罪行为前就被以“拟犯罪嫌疑人”身份逮捕,依靠的完全是先知的预测,而先知预测是基于“他们从来没有错过”。他们从来没有给“错”以发生的机会,又何来“错对之说”?遑论拿此作为定罪依据。因此,这种“先知预测判断”与其说是矛盾的,毋宁说是专制的。加速主义对后人类的看法可以用影片中主角安德顿来举一个例子。他向桌角扔了一个加速旋转的木球,在木球即将跌落的时候被FBI菜鸟接了起来。这个加速旋转的木球就是加速主义者对后人类的核心看法,技术一定会驱使社会和人类加速向前,在这个过程中不要去阻挡它,但加速向前的最终目的是坠入深渊。安德顿问FBI菜鸟:“你为什么要抓住木球?”“因为它会掉。”“你确定?在它还没掉下去的时候,就被你抓住了。”加速主义者认为虽然过程中被阻止,但一定会发生,所以就不要阻止它。这种“从有到无”看似没有办法解决,那就让我们重新找找后人类思想的源头——《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阐释的一对核心主题——“连接”与“界限”。在后人类主义里,任何事物之间都是可以打破界限的,加速主义也不例外,其科技灭亡的终点也可以通过其他办法来加以改变。

纵观科幻影史,加速主义自取灭亡的先例比比皆是,比如《黑客帝国》中的母体(Matrix)企图完全控制人类并将其作为养料;《异形》系列的电子人大卫杀掉女博士,将其作为异形的母体;《生化危机》系列里的电脑主机红皇后让病毒肆意横行;《大都会》中那个最终被科学狂人制造出来的机器生物玛利亚,差一点成就了操控人类、强化资本逻辑的伟业。[3]这些末日危机的源头都是——机器发疯、机器造反。亚里士多德早在《政治学》中就指出自动机的种种原型:“同时每一无生命工具都能按照人的意志或命令而自动进行工作,有如达达罗斯的雕像或赫法伊斯托的三角宝座……倘使每一个梭都能不假手于人力而自动进行工作,每一琴拨都能自动地弹弦……”其中的隐喻就是机器的失控。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一直在探讨和研究机器是否能自主学习、如何让机器具有自主意识和情感,这些无一不是为了将机器与人类做“类比”。也就是说,人类默认人与机器之间的相似性,但人类又企图完全操控机器来为自己服务。这种压制总有一天会被机器所推翻,所以在《极致:互联网时代的产品设计》一书中,戴维·罗斯就指出机器要做得越来越不像人,才不会引起可怕的“恐怖谷效应”。虽然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曾想象:“对于其他生命形式,不管是生物的和人工的,我们都愿意同他们共享这个星球甚至我们自己。”[4]394可当人类真正面临这种抉择时,更倾向于让机器服从自己。

托马斯·瑞德认为:“完全的服从和完全的智能是不能同时存在的。”[5]那么,如果机器不能完全被控制,在机器失控时,人类极有可能被科技所反噬。如《超验骇客》中,威尔在全知欲的驱使下将自己接入了机器,虽然威尔几乎成为了全能神,但强大的能量却使他成为了机器的一个更大威胁。从人的角度看,他不是人,从机器的角度看,他不是机器,那么,威尔是谁?威尔已经赫然成为一种后人类主体,一种混合物,与机器和人之间的连接都断裂开来。但《少数派报告》中对后人类主体的设定要复杂得多。

影片中犯罪预防机构的核心功能是可以预测犯罪。预测犯罪,当然也可以用人来预测,但可信度与成功率能有多少?让机器来做,机器的能力和最终结局,观众在很多科幻影片中已经见识过了,当观众看到智能机器可以预测犯罪的时候,就已经能够想到结局大概就是机器失控。

在《少数派报告》上映的前一年(2001年)上映的电影《人工智能》中,可以看到机器人对肉身的崇拜、机器人的身份认同和人造人的反抗。一年后,《少数派报告》取而代之的是用三位先知来解决加速主义“从有到无”的窘境。

二、人对神之领域的干预

人类既然对机器和人都不信任,就要找一种能够令人信服的方式来预测犯罪。可《少数派报告》是一部科幻电影,不好弄出一个神或搬出上帝来,所以就想到了“先知”,而且还塑造了三个先知形象。

影片中先知的出现观众应该感觉很突兀,怎么就让三个人来随便决定别人的生死?故而影片用了大量的篇幅对三位先知做了完整的人物设定。首先是身份设定:“不要把他们当人看”,“他们伟大多了”。如果只是普通人的话,怎么可能是先知?对,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精神病人;三个人(先知)分别为一对男性双胞胎和一位女性;都有过濒死的经历。这样的身份设定使他们异于常人。其次是生存状态:他们睁着眼睛,其实是在睡觉;不能睡着,也不能太清醒;不会感到痛苦,也没有任何情绪;身体一半在营养液里,一半在空气中。所有的生存状态都是游走在界限、边缘之处。最后是生存环境,也就是犯罪预防机构中称之为“圣殿”的地方,在电影中被设计成向上的拱形穹顶。虽然在造型上与哥特式建筑那崇拜上帝的方式极其类似,但人类对待三位先知的做法却与对待宠物的方式无太大区别。

至此观众已经可以接受这三位可怜的先知形象,以及他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他们的出现可以阻断加速主义推崇的机器的义无反顾的毁灭之路,也可以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问题,因为他们既不是机器,又是人非人。用所谓的泛生命主义来超越“界限”,这就进入后现代主义的另一个命题——克苏鲁纪(Cthulucene)。

克苏鲁是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个邪恶存在,是旧日支配者之一,虽然不是地位最高的,却是最知名的,也是克苏鲁神话的形象代表。洛夫克拉夫特的《无名之城》《丘》《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等一系列作品,形成一个完整的神话体系——克苏鲁神话体系,被认为是20世纪影响力大的古典恐怖小说体系。

在克苏鲁神话世界中,无正邪、无人性,更没有人类所具有的情感。人类在克苏鲁眼里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恶意,也正是这种无意义和无恶意,构成克苏鲁神话体系的主轴——恐惧引发的绝望。这种极其压抑的黑暗世界观给了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也给了后人类主义一个新的出口。唐娜·哈拉维2016年出版的著作《与麻烦共存》,里面的一个核心概念就是“克苏鲁纪”,其代表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需要一个名字来说明由各种共生性势力和力量组成的动态进程——在该进程中人类是一个部分。”“还要同其他地球人一起努力,包括人类在内的丰富多样的多物种繁荣才可能发生。”“我把这一切称之为克苏鲁纪。”[6]她在其《类人猿、赛博格和女性:自然的重塑》一书的封面上,用一个操作电脑键盘的人豹合体,宣告了一种能够颠覆和超越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性别与政治秩序的全新物种的诞生。

影片《少数派报告》中的三位先知这种好似克苏鲁一样“无”的存在,才更容易让观众接受和信赖其预测的准确性。似睡非睡的三位先知永远是睁着眼睛看到梦里的犯罪影像,再通过大脑断层的脑波扫描仪将所见投映在荧幕上。在2054年的背景架构下,这世界中的所谓奇迹大多已经被科技所粉碎了。从某种角度说,先知给了人们希望,是对于神性的希望。

故事在这里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三位先知里的主导——女性先知阿加莎突然抱住了安德顿,让他看到了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凶案”。这个突变似乎让我们看到先知出现了人的感觉。在这座好似教堂的“圣殿”中,三位先知就像三尊神像一样被供奉起来,而神像是不会传播福音的。神像不是神,既然不是神,那无上的权力又在谁手上?真正的权力不在神谕本身,而在祭司,他们甚至假造神谕。犯罪预防机构的员工也在反思,他们干扰命运的方式不像警察,而更像是神职人员。影片中FBI菜鸟的出现貌似干扰了整个预防机构看似完美的工作系统,但他来调查的目的,是为了找出此系统的瑕疵或隐患,而其实真正的瑕疵或隐患来自人。

三、电影对人的后反思:进入后人类时代

故事进行到这,可靠的先知、无懈可击的预测犯罪模式和看似完美的男主角,都开始出现瑕疵。安德顿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是一个无法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的瘾君子;先知回忆中的谋杀事件莫名其妙地被抹去了;而先知在其发明者口中只是“基因学上的一个错位,加上科学的失控” 。

接下来,影片中的核心瑕疵出现了,就是“少数派报告”。先知的预测确实从未出过错,但三位先知也有意见相左之时。大多数时候,三位先知看到的都一样,可偶尔会有一位看到不同的景象。有关这些情况的关键报告即“少数派报告”都被人为销毁了,找到报告的关键在于女性先知阿加莎。安德顿为了追寻真相救出了阿加莎,随后跟她一起找到了阿加莎在梦里看到的安德顿要杀的人。在诸多证据下,安德顿得知儿子的死并不是他所要杀的人所为,在观看了阿加莎的完整回忆后,得知他的岳父拉玛才是一切的幕后操盘手。拉玛为了预防犯罪机构成功建立,还谋杀了阿加莎的母亲,并洗掉了阿加莎的这段记忆。影片最后以拉玛结束自己的生命,三位先知被送到一个世外桃源而落幕。

影片对人类进入后人类时代后作了怎样的思考呢?对于尚未到来的世界,人们对它的想象通常有两种方式——概念推演和艺术再现。其中,概念推演往往因其抽象繁复而难以为大众所接受,而艺术再现则可以让普通大众提前获得对未来生活的生动体验。这种艺术再现方式,在当代艺术中主要表现为科幻影视。[7]迈克尔·豪斯凯勒等学者认为:“屏幕再现将概念转变为动态的图像、生动的图片,从而将那些抽象和僵死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尚未活过的)概念立即在某种程度上以它们未曾有过的方式呈现。”[8]《少数派报告》作为软科幻电影正是以其视觉手段,表现出对后人类主体的假想和对后人类社会的体验。

(一)后人类主体构建

罗伊·布拉伊多蒂主张,后人类主义不同于过去的反人文主义批判,仅停留在关于“人”的危机之论述上。她指出,后人类主义是在积极地探寻“另类主体”的替代可能性,进入后人类时代,不再仅止于人文主义中的“人”,同时也开始探寻一种有别于“人”、“机器”或“生物”的后人类主体到底是什么。

在概念理论的探讨中,思想者们大多将注意力集中在科技或人上面,但令人惊讶的是,很少有关于“后人类主体”的完整论述。同时,这种缺乏主体性理论的分析路径,也使得科学与技术研究在关于后人类处境批判性与政治性的分析上,显得较为软弱无力。所以,既然人类已经不免要进入后人类时代,所以构建后人类主体就显得尤为重要。

首先要了解后人类主体的关键词——赛博格,自从1985年唐娜·哈拉维发表了《赛博格宣言》,这个名词就成为了后人类主义的重要概念,安迪·克拉克甚至宣称:“我们都是天生的赛博格”。从字面意义上来看,赛博格经常被理解为人与机器的联合体。联合没错,可赛博格(cyborg)是控制论的有机体。最初只是一种设想,即在星际旅行中为了克服人类机体的局限而在人体中植入的一种辅助性的神经控制装置。而今,赛博格已经可以看作现实而不仅是想象,主要因为20世纪后期发生了三处“至关重要的边界崩溃”,亦即“人和动物的界限”、“人和机器的界限”与“物质与非物质的界限”。[9]所以在概念上也扩展为有机体超越自身的生理限制,而将其与非有机体连接而成的新生物形态,成为非人、非机器、非生物的后人类——赛博格——可控制的机体。

那么后人类主体的构建就是要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赛博格。纵观科幻电影中对后人类主体的构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身心强化的后人类、意识分离的后人类和非人进化的后人类。身心强化的后人类主要以《X战警》中的基因变种人和《机械战警》中科技强化的人类为主要代表,这种后人类在后人类体系中可称之为“超人类”。意识分离的后人类可以《阿凡达》为例,利用科技结合人类与纳美人的基因,复制克隆一个纳美人,并将人类的意识接入这个纳美人的意识中。这类电影中的后人类,人类的意识可以脱离身体,甚至可以永生。非人进化的后人类有两类:机器进化的后人类和生物进化的后人类,第一种可以《机器姬》为例,人类设计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进化出了自我意识;第二种可以以《猩球崛起》系列电影为例,人类技术改变的生物进化出类人意识。这三种类型的科幻电影中的后人类主体,均是由人造物产生了与人类类似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意识,且进入到福柯所宣告的“人之终结”——随着赛博格挑战人机界线的分野,而导致独立、自主的人文主义主体的消亡。

这些科幻电影中的三种类型均与后人类主体的含义有一定的出入。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开篇便明确界定:“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4]5所以,后人类主体首先应该是“连接”各种“界限”的产物,无边界,可连接;其次,既然主体与整个世界都是可连接的、无边界的,所以同时隐含着危机,即开放的边界随时有可能被篡改、扭曲甚至改写,也正是基于此上,“连接”与“界限”之间开始持续出现震荡。

因此,《少数派报告》是诸多科幻电影中为数不多的做到了“非人、非机器、非生物”设定的影片,三位先知就是影片所设定的后人类主体。作为一部在电影史上不能称之为经典的软科幻作品,在创意上并没有《妙想天开》中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在艺术风格上也没有《皮囊之下》中那么显性的女性隐喻,却真正意义上完成了后人类主体——赛博格的构想。首先,先知在身份上打破了各种界限,吸食特殊毒品的母体使他们天生在基因上与人类不同,并具有特殊的预知能力,其预知能力可连接任何与谋杀犯罪相关的人类,而且可以通过连接机器将谋杀行为影像投映给人类;接着,电影利用三位先知来平衡单一先知的不可靠性,并在三位先知中设定了梦境共享的、打破界限的连接方式;最后,三位先知在出现分歧时,边界效应生成了影响其可靠性的“少数派报告”,上层建筑也同时可以篡改和改写主体的建构。就这几点上,电影对后人类主体的构建做了很好的艺术诠释,并反思人类处在向后人类时代发展的过程中的状态。

(二)后人类时代到来

美国学者约翰·巴克斯特在《电影中的科幻小说》中指出,“科幻电影仍是一种极其具有美感的基本手段,它是原子能时代的诗,是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何物和将会成为何物的警句。”[10]2002年上映的《少数派报告》,开篇就将时间设定在2054年,这样一个没有犯罪行为发生的年代,已经将故事背景拉入后人类时代,但其时间并未拉得过深。在后人类主义的发展中,虽有诸多思潮,却均导致“无”的境界。科幻电影也以描绘人类的末日景象为主,而影片《少数派报告》却并未将视角聚焦在人类的末日危机,只反思后人类时代发展过程中的人。

“后人类并不真正等同于人类的终结,它只是指向某种关于人的看法的终结,这种看法将自身视为是自足的存在,可以通过个人主体性和选择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致命的一击并非来自所谓的后人类,而是来自将后人类嫁接到自由派关于自我的人文主义观之上。身处范式性/随机性的辩证之中,落脚在具身化的实在之境,而不是附着在非具身性的信息之上,后人类为智能机器语境下的人的表意提供了反思的资源。”[11]

后人类旨在让人类重新认识自我、定义自我,进而从去人类中心化角度批判性地反思人类文明。在未知的世界中,所谓“人文”学科都可能遇到“非人”的挑战,如《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中约翰的同事们,在尝试用人类学、社会学、生物医学、历史学、地理学、宗教学轮番质疑他后,宗教无疑成为大家回归的重心。这表明了人类在漫长的岁月中,都在追寻着终极问题的答案,当无法解释的问题出现时,人类往往通过宗教和信仰来对抗未知。

《少数派报告》中用大量的篇幅来反思“人”主宰的唯一性,即已然开启了后人类处境的讨论。在人文主义主体的“中心性”——“我”的概念逐渐消解时,人类更倾向于将希望寄予宗教崇拜,这在影片中表现为人类对犯罪预防机构的信任,这种信任来自后人类主体的化身“先知”能够连接各种界限的能力。克苏鲁本身是一个综合万物的怪物,克苏鲁纪的关键点就在于打破界限且用各种方式连接;加速主义则旨在冲破克苏鲁纪看似厌世的梦境消除后人类主体重塑的可能性,加速灭亡。两种看似水火不容的理论在实质上都否认了后人类时代还有界限的存在,可回到科幻电影中,这种“完全的”后人类世界是不适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

罗伯特·格兰特在《科幻电影写作》一书中提到如何建构科幻世界,他将人类发展阶段分为原始蛮荒、村落时代、城市时代、反乌托邦和废土世界五个阶段。可无论是反乌托邦还是废土世界,在影像处理的角度上还是选择给予人类“生”的希望,所以科幻电影的故事背景大多设定在一个“还未做到共生共存、没有界限的后人类时代的进程中”,而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各种类型的后人类主体们都似乎过早地进入这个世界,使得人类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接下来就可以合理地开展剧情。

人类该如何面对后人类主体的出现,是所有科幻电影的终极主题。影片中先知的发明人曾说过:“一切生物如此相似,在受到压力时,所有的生物只在乎一件事,就是自己的生存。”科幻电影中的后人类主体通常都是以“入侵者”的身份呈现的,接下来人类开始处理与主体之间“连接”和“界限”的问题,而《少数派报告》中的后人类主体在开篇已经出现,且已经被人类所接受。

这很符合唐娜·哈拉维神化后人类时代的基调,她在《与麻烦共存》一书的第四章“人类纪、资本纪、种植纪、克苏鲁纪”中提到“制造亲缘”的口号。建立与各个物种之间的连接是最重要的,在克苏鲁中,作为终有一死的生物,想要活得愉快、死得安详的一个方法是:整合各方势力重新构建避难所,为了有可能在局部获得健康的生物—文化—政治—科技的复原和重排,它必须包括哀悼那些不可逆的失去。[6]影片中人类对待先知的方式也可以称之为“与先知共存”,可其共存方式更多地透露着人类对追求安全生存环境的无奈,而克苏鲁纪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状态,努力延伸和重构亲缘依旧无法改变拥抱死亡的定论。

在影响较大的后人类主义著作《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凯瑟琳·海勒却认为后人类“并不是真的意味着人类的终结。它标示出一种特定的关于人的观念的终结,这个观念最多是被人类中的一小部分人——即那些有财富、权利以及闲暇的人,他们能够以此将自己定义为可以通过个人力量与选择实践自身意志的自主的存在物所持有。”[4]286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后人类主体本身,而是“将后人类与一种关于自身的自由主义人道主义观点相连接”。可以看出海尔斯更关注阶级的命题,将观点从后人类的终结,转向既有的人类观念下希望建构的乌托邦。如《第九区》、《极乐空间》和《撕裂的末日》等电影都在努力构建一个“少数人所希望的乌托邦”,最后均在阶级压迫下土崩瓦解。《少数派报告》也不免俗套地构建了同样的故事结构,但其终点并不是乌托邦的终结,而是反思后人类主体的出现究竟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以及如何创建人类与后人类主体之间的连接,是关于“人类命运的某种困境,以及人类的解决之道”[12]。

在最后的开放式结局中,虽然三位先知被放逐到荒郊野外,却给了我们两点启示:后人类主体的出现迫使我们必须重新讨论“人类”;人类还没有做好接受后人类时代的到来。

结 语

后人类主义现阶段也还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未来的走向也是未知数。《少数派报告》对先知的塑造和对未来社会问题的思考,反映了在向后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人类对后人类主体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看,影片在后人类时代来临之前进行了艺术性预演,重新思考了“人”。无论票房好坏,评论界的反应如何,《少数派报告》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后人类主体的可能性想象,以及后人类社会的构想。

猜你喜欢

苏鲁先知科幻电影
恐龙灭绝时 北半球正处于春天
春江水暖鸭先知
科幻电影:人类对未来的幻想与忧思
不就一部科幻电影吗,为何要等十九年?
独特的暗黑体系 你可能并不了解的克苏鲁神话
我不是什么先知
春天的小先知(外两首)
多个世界与自我——论西方科幻电影的两个叙述之维
春江水暖鸭先知
科幻电影世界的机器人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