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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观日本平成史之时代特征

2020-12-12

关键词:昭和虚无主义天皇

马 冰

日本是当今世界唯一使用元号的国家,2016年8月明仁天皇发表电视演说表明了生前退位的意愿,2017年6月9日通过了“退位特例法”。2017年12月1日在宫内厅举行皇室会议,决定了2019年4月30日明仁天皇退位。2019年4月1日,日本政府公布新元号“令和”,5月1日新天皇即位,同时使用新元号。

“平成”是天皇明仁的元号,取自《史记》“内平外成”和《尚书》“地平天成”之中的“天地内外,和平成功”之意,继“昭和”“明知”“应永”之后,是日本历史上使用时长第四的元号。

明仁天皇生前退位谱写了明治维新时期创立的“一世一元”制度的新历史,新时代的到来又引发了人们对平成时代的回顾和总结,在日本各界掀起了一股平成研究的热潮。2018—2019年初,平成时代尚未结束之时,就有30余本以“平成”或“平成史”为主题的杂志和书籍出版。

一、何为“平成史”

“平成”是日本第125代天皇明仁的元号,平成时代就是明仁天皇在位的时间,起始于1989年1月8日,结束于2019年4月30日,历时30年。2019年5月1日德仁天皇即位,开启令和时代。然而,刚刚结束不久的平成时代,距离我们如此之近能否称之为“历史”?天皇退位以及元号更新引起了日本各界回顾平成时代,可能有人认为“平成史”只不过是一个“媒体事件”不值得过多关注,也许还有人认为平成时代才刚刚过去,“历史”还没有沉淀称其为“平成史”还为时尚早。

对此,日本学者小熊英二在平成二十五年(2013)出版的《平成史》的序言中针对“定义历史是否太近”这一问题给出了明确回答。

此前有先例,昭和中期(昭和三十年,1955),遠山茂樹、今井清一、藤原彰共著的《昭和史》描写了昭和战前的历史。即便其书写方式存在争议,但战争体验是日本人未曾有过的,叙述其在日本历史上定位的必要性是无可置疑的。

从这一角度而言,经过了东日本大地震和福岛核泄漏事故,此前的20年是“日本第一”的经济高速成长时期,之后是经历了泡沫经济崩溃后经济停滞的20年。

这一时期恰好与元号“昭和”向“平成”转变的时期重合,这可能是偶然,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存在必然性。

日本讴歌经济增长的时期是从1955年至1991年。这时期正值从冷战体制固定化、稳定化的时期向苏联解体引发的冷战体制结束。这时期也是日本政治冷战体制的“1955年体制”时代。可以说,日本在冷战时期是最繁荣的国家,冷战后日本没能成功应对全球化和国际秩序的变化,而后者的历史也可以称“平成史”。[1]3-4

翌年,中国学者刘晓峰提出了“平成日本学”这一观点,开创了中国研究日本平成时代历史的先河。他认为在时间跨度上,从1989年算起,作为一个时代,超越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也已足够长,平成时期的许多主要特征已经非常明显,足以供我们进行整体性研究。[2]

从断代史角度将平成时代单独划分为一个独立的历史时期,这一划分不仅能满足当代日本史研究最大程度切近观察时代这一要求,而且符合当代日本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

由战后日本社会在昭和后期发展中获得了一系列成功经验构筑起来的日本当代社会内在秩序的“型”,在平成时代开始面临诸多新的压力,并因不再适应现实社会发展而发生不断裂变,“压力”与“破型”构成了平成日本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主旋律。[1]3-4

同时,中国学者周维宏从社会学理论和计量历史学角度出发,运用社会学的最新理论框架,将当代史研究和社会学变迁研究结合起来,合二为一,他主张用社会学的第二现代理论来分析日本社会的时代特征。[3]欧洲首先提出的后现代主义在20世纪80—90年代初横行学术界,但很快遭到了欧美和日本学者的强烈批判。20世纪90年代后,第二现代理论被提出,现代化社会发展在欧洲以1970年代为界,以前是第一现代,其后是第二现代。与第一现代完成传统的现代化目标相比,第二现代社会仍旧处于现代化范畴,但是一个反思、调整和完善的现代化阶段。而亚洲国家的现代社会不同于欧洲国家,时间与空间的压缩现代化论受到韩日美各国学者的讨论。

周氏认为,首先平成时期就是日本第二现代阶段的第一个时期。其次,平成时期充分体现了亚洲式的压缩发展模式,同时日本第一和第二现代的压缩发展带来了个人主义观念缺失、近代(现代)家庭出现和瓦解、双重产业革命并存、集中民主政治和分散民主政治并存这四点扭曲,研究日本平成社会应以社会学的第二现代理论为指导,从文化、政治、经济和社会(狭义)层面来做重点研究。[4]

日本学者首先从历史意义角度提出了平成史的概念,并且首先尝试并编辑了平成史,从政治、经济、教育、社会保障等多个侧面分析平成历史。中国学者从理论角度出发提出了“平成日本学”的概念,同时,在历史学当代史研究中的理论匮乏之下,以社会学的第二现代理论为指导进行平成社会研究不失为一良策。其中,中国学者在进行理论分析时,提及了本文的主要研究目的即平成时代特征。“平成日本学”内在历史逻辑的展开直接构成平成时期日本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压力”与“破型”是思考平成日本研究的两个核心关键词;亚洲的压缩现代化给日本带来的扭曲,毋庸置疑,也是平成社会的特点。二者的主张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历史史实和数据支撑,是为本研究值得参考的重要先行研究内容。

平成时代理应与明仁天皇在位的平成元号时间一致,起始于1989年1月8日,以天皇的意愿终结于2019年4月30日,平成承接昭和,昭和时代结束的同时开启了平成时代。然而如果从历史事件所附带的历史意义上来看的话,有的学者认为昭和的终结并不是在1989年1月这个时间节点上。吉见俊哉认为昭和的结束从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一方面1987年秋天以后由于裕仁天皇病情恶化疑似媒体制造的社会各界谨言慎行的运动,另一方面80年代涌现的新民族主义中的第三天皇像(1)第一天皇像为大元帅天皇,第二天皇像是战后的“人间天皇”。始终抽象而模糊不清。[5]

在时间轴上存在平成实际的起点的同时,保阪正康认为昭和的了结才是平成真正的开始。“阪神·淡路大地震”“制造地下铁萨林事件的奥姆真理教代表麻原彰晃的逮捕”“自民党、新党先驱和社会党结成联合政权开始活动”这三者才是昭和的了结,成为平成的起点。此后的10余年没有能够镌刻历史年谱的事件发生,平成序幕拉开后的一段时间昭和才结束。[6]

无论从断代史角度还是当代史角度看,平成的30年与以往的日本历史相比有着不可同类而语的特点,30年中日本以及国际社会发生了诸多变化。刚刚开启也正值其中的令和时代是仅延续平成时代还是会发生新的事件谱写新历史,这些都不得而知。正如多位学者一致认为的那样,平成元年日本皇室的世代变更恰巧与世界格局、日本社会的剧烈变化偶然地契合一致,这为“平成史”的成立提供了合理性。笔者认为尽管在平成时代初期与昭和后期的某些事件相关联,但是把使用“平成”元号这30年称之为“平成史”并不妨碍讨论平成时代的特征。

当今的当代史或者国别史研究要放在全球史视野中分析观察。20世纪90年代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大变化对日本的影响实在不小。而2019年“中美贸易战”给东亚及在全球的经济、政治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日本带来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同时中日关系展开的新局面给东亚以及环太平洋国家的影响也在不断深化,不难推测令和元年或是世界格局发生转变的节点。在世界格局以及国家关系的变化背景下考察平成时代符合全球化时代潮流和世界史研究深意,即使日本社会内部或平成历史中存在与其不相吻合的内容存在,那或许正是日本平成史的特征之一。

二、为何讨论“平成史”特征

既然把平成时代的历史称为“平成史”那一定应该具有平成时代独自的特征,否则就不如称之“当代史”。关于平成时代的历史研究,如果单纯总结和整理在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当代史研究的意义所在。在如此丰富的资料和历史事件中选择有意义的内容进行总结分析,能够从整体上把握平成时代的主流线条。令和时代刚刚起步,令和与平成的关系尚不得知,也许为时尚早也许立论不够充分,但是不妨碍我们进行尝试总结和概括平成时代。以“现在”的这个时间为界,如何面向未来,首先要知道“现在”如何而来,总结过去。“平成日本是怎样走过来的”的答案是解决“平成日本向何而去”的前提,同时给予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各国的借鉴意义深远。

人们在世代更迭、元号变化时总是习惯性地使用“新时代”这一词语。2019年4月1日新元号公布,内阁总理大臣谈话中说到:“从内心抱怀感激之情,与国民一起开拓充满希望的新时代。”(2)原文:心からの感謝の念を抱きながら、希望に満ちた新しい時代を、国民の皆様と共に切り拓ていく。笔者译。究其“新”的内涵,浅义上来说与“旧”相对,是元号名称的更新,被赋予了人们对国家或社会新气象的期待。这也是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元号频繁更换的原因,一旦世道发生变故或者希望世相改变时就更换元号,因此此前的元号带有神秘的咒语色彩。从本文平成时代特征角度来看,“新时代”的“新”是平成不同于昭和与令和的独有的特点。

因为“平成”是天皇的元号,那么我们在说“平成时代”或“平成史”的时候是否或多或少带有天皇意识,是否有意识或无意识中强调了天皇的存在?明治维新之前可以说元号(年号(3)通常情况与“年号”相同,本文统一使用“元号”。)任凭君主的意志更换自由,世道越乱君主为了镇压世乱而越频繁地更换元号。明治维新时期制定了“一世一元”制度,使元号的时间长短与天皇寿命密切相关,为以元号来划分历史创造了条件。天皇制是当今世界日本独有的政治制度,一个元号伴随在位天皇的始终,使得人们经常用元号代替天皇的名字。换句话说,一个元号完全等同于一位天皇,我们说“平成”有时指一个时代,有时指明仁天皇,那么就“平成史”来说,如前文所述是指使用“平成”元号这段时间的历史,自然包括天皇在内,但更多的是超越天皇本身含义之外的历史。“一世一元”制用元号将天皇与日本国民形成一体化,战后裕仁天皇发布《人间宣言》,否定天皇神权,确立了人间天皇形象,此后成为国民的代表、国家的象征。明仁天皇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生前退位,增添了象征天皇制的新的历史意义,同时引发了各国各界学者对天皇以及天皇制的学术讨论。

“一世一元”制的确立使以元号划分历史以及用元号来研究历史具有超越天皇本身更大更多的意义。“一世一元”制度确立以后,“明治维新”“大正民主(大正デモクラシー)”“昭和战争(抗日战争)”这些词语已被收录到字典,为人们所熟知。这些不仅是日本历史上重要的历史事件,同时这些词语也准确并精炼地概括了每个时代的特征。明治时期是一个从上到下社会各方面不断革新的年代;大正期间推行了符合现代的政治体制和政策,是一个相对自由民主的时代;日本发动的前所未有的战争贯穿了整个昭和时期,战前、战时和战后构成了昭和跌宕起伏的三部分。如果能够提出一个 “平成〇〇”的话,那么它应该能够概括整个平成时代的特征。

三、日本人如何看平成时代

与昭和末期谨言慎行严肃的社会氛围不同,平成时代由天皇的意志而结束,社会各界欣然迎接新元号和新时代的到来,掀起了“平成热”浪潮。随处可见“平成最后的”“平成30年的”等前置修饰语,各界各行业争先恐后回顾各自不同领域的平成历史。

除了各类电视节目制作回顾平成时代的特集之外,在各种出版刊物中,兴趣爱好类别的趣味专门性杂志社刊出各自领域范畴内的“平成史”,甚至还有乘“平成”的热度怀念昭和时代文化的刊号出现;又有以数据统计分析平成时代人们经济状况、价值观等变化的生活史,如《統計でふりかえる平成日本の30年》[7]《生活者の平成30年史 データでよむ価値観の変化》[8];也有《平成を読み解く51の事件》[9]《激動の平成史》[10]《図解で振り返る 激動の平成史》[11]等按照时间顺序回顾历史事件的年表式杂志和书籍,其中《平成天皇の30年》[12]《平成の終焉——退位と天皇·皇后》[13]记录天皇和皇后二人结婚以后的历程;另有某一行业或者某一领域专门性的平成史,例如《テレビが映し出した平成という時代》[14],影像传播和网络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视觉艺术包含了多方面文化内容,图像学的平成时代也是平成文化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关于日本民众对平成时代形成的印象,在各界媒体舆论调查中,2018年4月《朝日新闻》的舆论调查结果显示为“动摇的时代(動揺した時代)”[15],同年11月《读卖新闻》的舆论调查结果显示为“不稳定(不安定)”[16]。与昭和时代印象之“动荡(動揺)”(4)昭和史研究中多数学者认为昭和时代是一个“動揺した時代”,笔者在后文另有叙述。相比,平成时代相对和平虽然没有战争给人带来那样激烈动荡的感觉,但是泡沫经济崩溃、政权不稳定、自然灾害与恐怖事件频发,给现代社会人们心理上带来的“动摇”与“不安”的冲击或许同样激烈,但也不得不考虑“后战后”“后昭和”在人们心中印象深刻而使得人们对平成时代的印象与昭和时代如此相似。

在最近一年的平成史研究热潮中,日本学者如下分析和总结日本平成时代。

(一)动荡

昭和中期以后,“昭和史”研究(5)半藤一利、中村隆英、古川隆史、保阪正康、筒井清忠、遠山茂樹、水木しげる等日本历史学者相继出版了大量论著。相继出现。长达64年之久的昭和时代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前至战后国内状况与国际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战争为转折点的昭和史,人们多称之为“剧烈动荡的昭和”,日语表述为“激動の昭和”。然而如上文列举的资料中,有冠以“激動の平成史”书名的出版刊物;有“激動の30年”的表达方式;还有学者提到,如果说昭和是“激烈动荡”的时代的话,那么平成就是“剧烈变化(激変)”的时代。除此之外,对平成时代的特征形容的关键词还有“怒涛”,还有在书封中写到“平成は、平静ではなかった(平成不平静)”(6)日语中“平成”与“平静”读音相同。,另有作者分解“平成”二字为“平成は平に成らなかった(平成不太平)”等等,类似的表述经常在当代日本学相关论述中看到。

毋庸置疑,昭和时代是“激烈动荡”的。昭和前期日本走上了军国主义的黑暗道路,先后发动了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影响了世界近现代史的进程。战后昭和时期,日本经济获得了快速的恢复和惊人的高速增长。昭和时期日本内部发生的变化和对外产生的影响都是前所未有的,对日本民众的舆论调查和相关学者研究成果都证明用“剧烈激荡”来形容昭和时代再贴切不过了。但是平成时代的开始几乎与冷战结束同时发生,泡沫经济崩塌和经济危机、政府内阁走马灯似的更换、奥姆真理教事件和两次大地震等一系列事件发生,可谓是“变化巨大”并且“不平静”,但是从反面思考的话,又有哪一个时代是没有变化或是平静的呢?所谓的“太平”又到底能有多么大程度太平?这些形容平成时代的词语未免有些敷衍,同时也没有显示出平成时代应该具有的独特的、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征。不禁让读者认为作者玩文字游戏或用夸张的说法来蹭平成的热度以提高卖点。平成时代距离现在时间上很近,当年轰动一时的事件可能对很多人来说还记忆犹新,但是从时代整体上,或者从日本历史长时段上来考察研究的意义观之,用昭和时代特征的词语来形容平成时代的话,那么把平成的30年单独划分出一个断代史的时间段的话就没有意义。

关于“激動”的含义,有学者这样解释:“它不仅是一次性的事件或事故,还包括战后日本出现的社会体系、价值观在全球化和IT革命中逐渐崩塌的过程。泡沫经济崩溃之后持续了30年的通货紧缩,在这其中有新商业出现又有消失的工作,这种在日本国内持续不断地进行反复探索的动荡的时代——就是‘平成’时代。”[17]如果平成时代是在激烈的变动中逐渐崩塌、衰落等这些负面的内容和影响占据了主导地位的话,那么用“失败”来概括平成时代的特征是否更贴切呢?

(二)失败

学者们对平成时代的考察,以批判的角度来分析平成时代过失和教训实在不是少数,尤其在经济学和政治学领域以“失”和“败”为基调,评判分析经济、政治政策的效果和影响这类研究不在少数。可以说,包括“动荡”为主旨的平成时代研究在内,绝大多数的日本学者以批判的立场分析总结平成时代的功过得失。

首先,前文提到的小熊英二编纂的《平成史》,内容从政治、经济、社会、教育、社会保障、地方与中央等几方面考察平成时代的前25年,2018年再版时增补了“外国人”和“国际环境与民族主义”两个章节,各部分担当考察翔实、分析细致,这是诸多“平成史”研究中非常值得参考的一部著作。

小熊在题为“「先延ばし」と「漏れ落ちた人々」(7)“拖延”与“遗漏的人们” ——笔者译。”的总论一章中指出:

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平成史”的话,所谓“平成”就是1975年前后确立的日本型工业化社会在机能不健全中拒绝认识现状和转换价值观,由于“拖延”问题,消耗浪费了补助金和努力的一个时代。这个时期实施的政策中大多数始终是应对日本型工业化社会的应急修理性措施。错误认识问题,被外压压制,旧时代观念的政策带来反效果,资金被填补于旧制度的漏洞而招致财政困难,切除掉容易切掉的部分。[1]89

同书中就信息化问题,滨也智史把信息化问题分为基础建设和实际应用两个层面,明确指出日本在基础建设层面上的信息化对于不希望作出改变的既存势力是“成功”的,但是对于日本社会整体来说,至少在大规模全球化中日本向后工业化进程中,是明显的“失败”。[1]431-467

其次,吉见俊哉称平成时代是“失败接着失败、死尸累累”,1989年这一年发生的事征兆性地汇集了其后30年的平成史。平成的30年是失败接着失败,游离接着游离的30年。在近代化延长线上并不存在“后近代(即后现代)”。朝着“富足”勇往直前的近代化=经济发展的程序饱和了以后,社会便失去了前进路上的蓝图。在多种复杂的社会里充满分歧的价值观念互相倾轧,难以直观地预见未来,组织的决定在已预知的对立中间动摇。在看不到未来道路的时候,本应该锻炼自己的想像力。有必要重新审视一般常理,拒绝用容易的解决方案,即使很难也要有选择通往未来的跳跃能力。这在日本社会没有存在过。政府、企业、民众难以从80年代的氛围中跳脱出来,最终被“改革”华丽词藻所玩弄。[18]33-35

另外,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在《平成はなぜ失敗したのか》中分析指出,日本当时没有意识到泡沫经济崩溃的出现,经济失败的原因不是金融面而在于实体经济,而2000年之后出现了一段经济复苏的假象,2008年发生经济危机之后验证“输出依附型成长”不是真正的经济解决对策,安倍经济学和异次元金融缓和也没能解决问题。[19]

最后,野口氏直截了当地指明“消失的30年”的平成经济是失败的,但是针对“消失的30年”这个说法有学者提出不同的观点。竹中平藏认为“消失的30年”的说法是错误的,平成30年中经济增长情况好坏参半,有值得称赞的改革也有应该批判的愚策,各业界企业良莠不齐,因此平成时代是一个有好有坏“斑驳的30年”[18]21-64。

(三)灾害

保阪正康给昭和和平成分别列出三个关键词来概括昭和史和平成史的主要内容,每个关键词包含两方面内容。昭和的三个关键词是:天皇(战前的神格化天皇、战后的人间天皇或象征天皇);战争(战前的军事主导体制、战后的非军事体制);臣民(战前的一君万民主义下的臣民、战后有市民权利的市民)。平成史的三个关键词是:天皇(人间天皇与战争清算任务);政治(选举制度的改革与议员的劣化);灾害(天灾与人灾)。

暂且不谈这几个词是否能够准确概括平成史的内容,保阪氏在此提出了平成“灾害史观”。所谓“灾害史观”是以由灾害而引起的社会现象、人心的变化和推移等为立足点来考察历史的方法。保阪氏认为有形物毁坏的绝望感、屠杀朝鲜人和中国人中所见的非人性、直线性地面向死亡的虚无感这三点构成了昭和时期“灾害史观”的框架,以关东大地震为轴的灾害史观起到了形成昭和前期的作用。那么,刻写在平成时代年谱上的灾害一个是阪神·淡路大地震和2个月以后发生的奥姆真理教制造的地下铁萨林事件,另一个是3·11东日本大地震及后继引发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同书中他在后续的论述中主要以天皇和政治方面为重点进行讨论,没有对“灾害史观”进行深入细致地考察。但是保阪氏主张的灾害带来的社会现象和心理变化的历史考察方法,笔者认为此观点值得进行研究实践,同时与平成时代的宗教、社会观念密切相关。

平成时代的天灾与人祸,尤其是两次大地震、奥姆真理教事件和福岛核泄漏事故撼动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改变了宗教活动形式,同时又引发了人们对信仰包括宗教的思考,可谓当代日本人思想变化上的转折点。《平成論「生きづらさ」の30年を考える》中四位学者(8)分别是:池上彰、上田紀行、中島岳志、弓山達也。从宗教思想方面讨论了平成时代的精神思想的特征和变化,都与前文提到的“灾害”(包括天灾和人灾)密切相关。

日本自古以来是一个自然环境条件较差的国家,地震以及地震次生灾害伴随日本民族一直走到今天,每一次大地震对日本历史的影响都是不容小觑的。随着社会进步,同样的地震或自然灾害发生在古代与城市发展如此发达的现代相比,产生的影响不可同日而语。自然灾害以及次生灾害频发,对社会经济政治产生的波动巨大,同时恐怖事件频发的现代日本社会中,没有生存实感的现代人生活艰难,日本人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又在精神性层面更加追求生存的意义。

就人为因素造成的灾难而言,首先是恐怖事件,从世界史角度来看,池上彰提出日本是“恐怖主义先进国家”。纠其理由,震惊世界的奥姆真理教制造的地下铁萨林事件是世界上第一起对市民使用化学武器的恐怖事件,除此以外日本人还制造了其他四起今天所说的恐怖事件。1970年发生了飞机劫持事件,1972年特拉维夫机场枪杀事件,1974年三菱重工爆炸事件以及2008年秋叶原路魔车辆碾压事件。[20]这种带有自我讽刺和自我批评的说法让人联想平成时代发生大大小小的犯罪事件,这也许是造成平成时代群众社会心理不安的一个要因,大众心理状况的不稳定同时也是恐怖事件频发的一个隐形的根源。

通过以上对几位学者的观点的介绍,可以发现平成时代的历史很难用一个词语来概括,没有“明治维新”“大正民主运动”“昭和的战争”三个时期的特征那么明显,也许“一言难尽”就是“平成史”的特征。有人认为平成时代只是在元号上的时间停止了,平成的历史还在继续。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日本历史研究者跨越“当局者迷”的困境,回顾并总结历史以引导未来,在日本历史中指引包括令和在内的“后平成”时代应该如何走下去,并且对于“永远的邻国”的我们来说,日本平成时代的经验与教训值得借鉴。

四、平成虚无主义

笔者在前文提到如果能够提出一个“平成〇〇”,可以与“明治维新”“大正民主”“昭和战争”并列的话,那么这个词语就能概括平成时代。对此,笔者提出一个假设——“平成虚无主义”,以此来概括平成时代的特征。其中“虚无主义”包括两方面含义,一方面是“虚无”的字面含义,另一方面是哲学范畴中的虚无主义。也就是说,平成时代现实生活的各种泡沫现象和思想与内心的不安共同构成了平成“虚无”主义,从经济、政治、社会到思想、文化等各方面都表现出转瞬即逝的虚无感,同时人们对生活的“无意义感”符合后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含义。

仁平宏典在讨论社会保障问题(9)参看小熊英二編著《平成史》,東京:河出ブックス,2014年第267-364页。时提到,谈论平成总是以“‘丧失’了许多”为基调。与昭和时代相比较,我们失去了安定的职场、家庭,这种中间集团的崩塌,个人被零散地暴露在外,社会失去中心并逐渐溶解。不仅失去了安定,而且像集团主义、纵向社会、平等主义——无论它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义——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日本人的自画像。仁平氏在此指出的平成时代“丧失”了昭和时期人们那种生活意义,也就是“主体的丧失”,这一点值得关注。

日本从1955—1985年完成了经济起飞,进入了发达国家行列,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给日本人带来无比的自信,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日本第一”“土地神话”等一系列经济高度增长带来的传说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泡沫经济崩溃之后的萧条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同时,2008年美国的“雷曼事件”引发了全球经济危机,日本作为世界一重要经济体间接地受到不小的负面冲击。整个平成时代两次经济倒退使平成时代经济一直萎靡不振,经济基础的不稳定给政坛带了诸多变化,更重要的是给人们的生活基础保障和内心充实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至今没有消散,今天仍旧有人饭后谈论“平成景气”(10)平成景气指日本经济自从1986年12月开始出现回升以来,至1991年9月共持续了58个月的景气局面,是战后最长的一次大型经济增长时期。时大把赚钱大把花钱的快感和之后以房价暴跌为首的经济萧条的困苦。房价、股票、工资等金钱上的“易来易去”这些经济基础的不稳定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平成“虚无”主义。

平成时代政治相关事件接二连三。平成伊始以江副浩正被逮捕(リクルート事件)为开端,自1992年发生“东京佐川急事件”再到2017年森友学园问题等议员的丑闻事件一直不断。内阁走马灯似的频繁更迭,30年中组成了18个内阁登台了17位首相。1993年自民党分裂而失去众议院多数席位标志着“1955年体制”结束,自民党结束了长达38年的一党执政。政权长期频繁更迭导致各种政策得不到实施,在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社会各方面上看不到改善的民众产生对政权和政党的不信任,从而使人们出现对政治和政党的不关心和冷漠。现在第二次安倍政权是一个相对长久稳定的政权,安倍政权得以长期维持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民众对于维持现状有安全感从而消极地支持安倍政权,他们认为相比于每年换首相而言,相对稳定的长期政权更好一些,对“安倍经济学”的评价不高,实际感受到成效的人也不多,但是人们也并不期待其他领导人就能做得更好。

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在平成时代更加严峻,日本现代社会随着晚婚化和非婚化现象的增多,少子化问题进一步突出,人口问题使日本政府在医疗、保险、社会保障等方面做出了诸多政策调整。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社会出现“低欲望”(11)参看大前研一著,姜建强译《低欲望社会》(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等日本社会学研究专著。的特征,年轻人不婚不育不置业,人们对“无”这种状态“趋之若鹜”。毋庸赘言,最大原因是长期的经济萧条导致消费降级,但是不消费不完全是因为没有钱,日本民众持有财富虽不敌泡沫经济时代但其雄厚的资金程度仍可观可数。据资料显示,60岁以上者拥有的金融资产占全部的63%,50岁以上的资产占全部的84%,而年轻人却少得可怜。60%以上的老人存钱是为了防止万一,老人们不愿花钱是为了应对老后的不安。

现代日本社会城镇现代化建设发达、人口集中于城市,一旦发生大的自然灾害时,其损伤程度与过去是不可比拟的。平成时代的两次大地震——阪神大地震和3·11东日本大地震对日本造成巨大经济损伤,更巨大更持久的创伤是对日本人心理、信仰和价值观人生观等思想方面的影响。阪神大地震发生不久后奥姆真理教制造的地下铁萨林事件撼动了整个日本社会对宗教和信仰的原有认识,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的福岛核泄漏事件让人们重新思考科学技术的负面性。

自然灾害和恐怖事件等一些不可预知和不可控制性的事件以及政治经济等社会现象的变化无常,给现代人内心带来相当大的不安感,尤其给受害者内心带来巨大的创伤。现实世界里说来即去的无常给人们精神世界带来患得患失的感受,而人们内心的诸多不安和虚无感,反过来又促使实际生活向不作为(例如不婚不育)或有所为(奥姆真理教事件)发展,物质和精神世界的反复无常和飘渺空洞共同构成了“虚无”。

虚无主义(nihilism)原本是一个哲学概念,普遍认为它最早出现于德国唯心主义的影响的争论中,19世纪俄国一部分民主派知识分子标榜“虚无主义者”使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论述进入到公共视野,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理解以及对这个术语在20世纪的使用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宣称虚无主义乃是往后两个世纪的历史。关于虚无主义的含义,自尼采以来学术界一直讨论不断,大致从认识论、真理论、形而上学或本体论、伦理或道德和存在主义或价值论角度来解读虚无主义的含义,存在主义或价值论虚无主义是现在最普遍使用的含义。它是对虚无和无意义的感受,即生活缺乏终极目的或意义,但一种无意义感并不必然伴随这样的判断,这里所谓存在主义虚无主义就是要求判断和感受的同时存在。也就是说,笔者前述后现代人们的空虚感和无意义感是指字面意义上的“虚无”的含义,这是一种感受,而哲学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不仅有这样一种感受,并且认定或判断其为空虚、无意义。

自尼采之后的虚无主义大都与现代性密切相关,鲍德里亚称后现代是虚无主义时代,它被视为现代性的危机而受到人们重视,学者对虚无主义的讨论不约而同地在解释“现代性”的内涵和语境下来进行。前文提到小熊英二分析平成时代后工业化特征,周维宏提出用第二现代理论分析当代平成时代,内在含义都与其相通。战后日本经过一系列改革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到了平成时代的日本社会发展速度下降但无疑仍旧是个发达的现代社会,笔者在此不对虚无主义的“现代性”做过多的解释。而虚无主义的各种含义在具体使用中存在多种含义重叠和混合,笔者在本文中提出的“平成虚无主义”除了“空洞飘渺、变幻无常”的“虚无”的含义以外,在哲学意义中区别于唯心主义和绝对主义,主要指价值论虚无主义的含义,即现代人生活中的“虚无感”和“无意义感”。

1995年奥姆真理教地下铁萨林事件发生后,弓山達也采访一位加入奥姆真理教的女性时,作为一名研究人员他首先想到的是“贫、病、争”,然而他询问女性入教的原因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生病是你加入奥姆真理教的契机吗?”“不,我身体很健康。”“那么,与父母的关系中有困扰吗?”“不,我很尊敬我的父母。”这位女性信教的唯一原因是由“混沌地活着”而来的“空洞”。(12)原文:「漠然と生きている」からの「むなしさ」。参看:池上彰等《平成論「生きづらさ」の30年を考える》,東京:NHK出版,2019年第73页。

2018年改编成电影的漫画《我很好》(13)原名为《リバーズ·エッジ》,作者岡崎京子,由杂志《CUTiE》(宝島社)1993—1994年连载,1994年由宝島社ワンダーランドミックス刊行;中文译文《我很好》,台北:脸谱文化,2014年。中随处可见“没有现实感”这样的语句,漫画中一对男女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却没有报警,而是经常到河边去看尸体。“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是看见尸体我就有了勇气。”我没有活着的现实感,看到尸体才意识到这是和自己不同的存在因此确认自己是活着的,这也是作品所要表达的主题。同时期的《完全自杀手册》的内容如题介绍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方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社会问题和反响,但作者的写作目的不是让大家一起自杀,而是提出“绝望于平坦的人生是现代的一大问题”。

两本书的内容过于“变态”,都是以“死”为主题,来反衬其存在于对立面的“生”的现实,极端夸张的内容是现实世界问题的扩大和超前写实。战后日本破败不堪,贫困现实的反义词——富裕的理想在70—90年代经济高度增长的20年里“理想”逐渐成为了现实,消失了对理想的憧憬时人们对现实的不确定和怀疑也逐渐浮现出来。在物质需要获得极大的满足的现代社会里,精神层面的追求成为人们活动的中心,平成时代的核心也是以“心”的状态流动为线。

虚无主义中的“虚无感”“无意义感”不是逃避现实,是从现实中无处可逃的无奈而产生的无力感,因而现代人对“虚构”的狂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各类科幻、魔幻等超现实作品的持续升温是其表象之一。平成30年畅销书中,以吉本芭娜娜的“生死”“治愈”开启平成时代文学之门,长跑现代文坛几十年的村上春树和推理为主的东野圭吾的作品中都有超现实的虚构部分,美国魔幻文学《哈利波特》系列在日本也是热卖,刘慈欣的《三体》的日文译文在日本也大受欢迎。

这些对超现实文艺作品的追求,既包括消极的也包括积极的内容,都反应了人们内心对现实漠然甚是否定的态度。平成初期阅读治愈系的作品为的是从文字中找到心灵的寄托或安慰,阅读目的和快感在于现实中的自己。然而,这些超现实的文艺作品直接凌驾于现实,阅读的快感是片刻超脱和忘却现实。对现实的绝望和不关心致使人们向娱乐至上靠拢,前几年火热的“便便文字书”(14)《うんこかん字ドリル》(文響社)系列,在平成二十九年(2017)一度畅销。便是一个好例。平成时代的日本人还没有达到完全否定现实,认为一切皆无意义的虚无主义者只是个别现象,但是社会整体的不安以及对未来的惘然一部分是由于经济、政治环境不理想导致的,另一方面人们在文化心理方面无疑存在虚无主义的痕迹,并且反应在恐怖事件和各种现代文化表象上。

结 语

本文从平成史的定义、分析平成史的意义为开端,以考察平成时代的特征为目的,在国内外的诸多先行研究中总结诸位学者的各种观点,在做综述的同时,尝试提出了“平成虚无主义”这一观点。平成虚无主义是指后工业化社会中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虚无感和无意义感,同时表现在以恐怖事件的发生、超现实文艺作品为代表间接地否定现实的当代日本人的文化心理趋向。本文仅对“平成虚无主义”进行初探,其中史料分析和哲学释义等诸多方面有待进一步深入考察分析,在此抛砖引玉以期学界对平成时代特征的讨论。

笔者目前入手的与平成时代研究相关的资料中,无一例外在开头或末尾都会言及“后平成”时代的去向,但是就如何走下去的问题中外学者谁都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它是当代史研究者们正在努力但尚未达成一致结论的一个课题。研究平成时代的深意就是对日本以至我国未来发展和建设提供经验和教训的借鉴意义,对平成时代的总结和讨论已涉及到此含义。如何应对“平成虚无主义”,如何避免此带来的负面效应等问题,成为今后的研究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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