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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往事

2020-12-11程肇琳

滇池 2020年12期
关键词:小史木工民工

程肇琳

我曾经是民工。

不是开玩笑的话。我确实曾经是民工,在建筑工地当了 5年工人。当然,与今日在工地上辛勤劳作的农民工有所不同的是,我来自城市,是“城市平民工”而不是农民工。而且,我当民工——建筑工人的时间是 20世纪 70年代。

1970年 10月,我们这群读了一年初中的十几岁娃娃被从各个学校分到昆明市基建局,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建”。从学工做起,当上了砖工、木工、石工、钢筋工、油漆工、混凝土工。和现在的民工一样,劳动强度大,辛苦又危险,吃没有油荤的饭菜。在工地上做“老建”的不仅有来自城市的城里人,也有来自昆明附近农村的农民,他们比起现今的农民工来就显得幸福和有保障了:是被正式招工招到基建局的。那可是件大喜事,从此跳出了“农门”,有了城市户口,有了工资,有了公费医疗,将来还能领到退休工资,一句话,与城市参加工作的人没什么两样了。若干年以后,很自然地,还有农村女孩嫁给了城市伙子,有的农村伙子娶上了城市女孩。有时想想,那时城乡差别不算大啊。

快 50年后的今天我们这群小学工相聚,说到了曾经同今日民工没有差别的工作,我忽有所悟地说:咳,我们也是民工嘛!是的,我们是一拨特殊的民工,我们是“70版”的民工!

那就说说我们“70版”民工的经历和故事吧。

刚到工地当工人,我们才十五六岁。这么小的未成年人,却要在工地上干苦力活,真难为了我们,也在难为师傅们。

一群孩子到了基建局一团六连,又被往砖工班、混凝土班等工种分。我和丽梅以及两个男生分到了木工二班,劳动强度相对小一点。副班长郭师傅是我和丽梅的师傅,我俩的运气便好了。这位瘦小的,长着个老外式的高鼻梁,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的 40来岁中年人,说一口玉溪话,家里只有 3个儿子,于是把我和丽梅当亲女儿看,悉心教我们手艺,对我们呵护有加,重活脏活不要我们干,星期天还时不时叫我们到他家吃饭。在物质供应匮乏的年代,郭师傅的妻子照样能用一双巧手将普通小菜做出好吃的玉溪风味,让我们直吃得“舔鼻尖”,尽现贪婪相。

我们得到这种优厚待遇让其他班的女孩们很是妒嫉,常常酸溜溜地找郭师傅打趣:“郭师傅,只要她们两个干姑娘嘎?我们也来跟着你咯要?”郭师傅眼睛笑得一弯:“来嘛来嘛!”

木工二班还有班长奚师傅,有孙师傅、王师傅、余师傅等。师傅们干活个个是把好手,可有一事却叫他们犯难:那时天天要搞大批判,连队要他们写批判稿,他们文化程度低,咋个写?我们来了,就叫我们代劳。

师傅们也不个个是大老粗,也有有文化的。他们有的是技工学校分来的,有的是高中生,只因家庭出身不好,才落魄到了工地上。当然因文化水平高,他们也多是干一些技术活或者宣传工作。有个李師傅,拉一手好二胡,写一手漂亮的颜体字,谈到二胡的制造保养还老是“松香马尾紫檀木”。我后来的师傅,二十来岁的廖师,那更是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打球写画无一不精,那上篮动作潇洒飘逸,很得女孩们青睐。

我们这群女孩都是流着眼泪到工地报到的。

单位上派人把我们拉到工地,安排我们住进了刚断水尚未粉刷的三层楼里。没有门窗,是拿工地上的破木板钉起来权充门窗;没有床,地上垫几块砖头,搭上沾满水泥的木板,铺上一层草席(那时叫草荐,古音),一个大通铺就铺好了。地上是厚厚一层建筑泥灰,一扫灰尘满天。先前流的眼泪还没干呢,这下女孩们又哭开了。

带我们来的孙师傅,是个从农村招来的复员军人,比我们早来几个月,也不知怎么哄这群女孩,宽慰几句,走开了。女孩们抹抹眼泪,还是得收拾自己的窝。送我们来的一位同学是分在工厂的幸运女孩,这下正忙着帮我们扫地铺床。收拾停当,拍拍一头一身的灰,她对着窗外大叫一声:“造孽啊!”

窗外是昆明郊外的黄土坡,四周是些小山包,孤零零立着几幢断了水的新楼和一小间食堂(前边提到的开批斗会的会场)。食堂外有一个小锅炉,烧着奄奄一息的火,一点热水早让人打光了,只好喝凉水,洗冷水脸。已是深秋,凉水让人很不舒服。

第一天上工地,认识了师傅之后,就是领工具和工作服。一看工作服,又想哭了。那时我们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能当可以穿一身工作服的工人,精神,帅气,腰杆也就粗了。可师傅递给我们的工作服却是一条从脖子上挂下来的长围腰,而且是再生布的围腰,深蓝色,上面粗粗拉拉的尽是粗布疙瘩。在师傅的一再要求下,我和丽梅很不情愿地围在了身上。看师傅们,围腰的兜里放着钉子,钉锤别在围腰后面的带子上,往架子上爬还十分麻利。可是叫 16岁的小姑娘系个大围腰,人一下子变成了农村大妈,那多难看。趁师傅不注意,我和丽梅把围腰尽可能地裹起来别在腰上,那要比甩着个大围腰走来走去好一些了。

女孩们大都分在劳动强度相对轻点的钢筋班、油漆班,做木工和砖工已是较苦的工种了。十五六岁的女孩,虽不像现在的小女孩那样娇嫩,但毕竟还是未成年女孩,没多少气力,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自然力不从心。今日猜想,恐怕是国家要想法子消化毕业生,让人人能就业,随便安插工作吧。但是让小女孩在工地上干活,那是在为难师傅们。

扛不动大木头,郭师傅叫我和丽梅扛细细的椽子;师傅在架子上安木模,叫我们在下面递钉子递工具。木工一班的杏花个子比我们矮小,师傅一会儿叫她去领钉子,一会儿叫她去买烟,就当个打杂的。干这些事实属多此一举,有我们无我们师傅一样干活。我们想学木工技术,但建筑木工的技术是体力加手艺,没有体力,手艺是学不好的。两三年后,我们这拨“女子木工”全改行干别的去了。

跳出“老建”成了我们的努力目标。第一个跳出去的是小文,她家托人在缅甸给她找了个人家,利用她家是华侨的身份,将她远嫁到了缅甸,据说从此过上了好日子。听到这一消息,有的女孩那个羡慕啊,直说她运气好。不过这样的幸运也仅此一例。对我来说,前程一片茫然,我首先要做的是在昆明立住脚,让被下放的父母和两个小妹妹上昆明时有个落脚居住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小霞是留在工地上我们中最早结婚的女孩。她长得漂亮,个子高挑。本想好好找个人家让自己从此改变命运,却因上初中时与同班一男生谈上了恋爱,人家从此就紧追不放,一家人从奶奶到父母全求到她家,跪在门口,不答应结婚就不起来。无奈之下,小霞的父亲只好答应了。20岁,小霞出嫁。令我们大为她惋惜的是,那家人是农村人,小霞尽管是“老建”,但好歹也是一城市人口,成了城里人下嫁农村。出嫁那天她家就遭逢了婆家人的厉害——婆家人堵在路口把我们送的礼物悉数全部收入他家,娘家人什么礼也没落到。虽然那时不兴送红包,礼品无非是热水瓶、脸盆之类,但娘家人就这也没得到,让小霞很伤心。过门当天小霞又因与婆家人发生矛盾当场哭了鼻子。婚后小霞与丈夫不合,没几年就离了婚,生下的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

有前车之鉴,明智的女孩对自己的婚事就慎之又慎了。

工地上的人说,我们建筑工人是上班像猴子(蹲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吃饭像花子(路边席地而坐吞沙咽风)。在偏僻的地方盖房还好一点,有段时间我们是在昆明市中心东风广场搞基建,一身泥灰地在路边干活,坐在人行道边吃饭,最怕的就是见到熟人,怕人家怜悯地看到你的落魄样。这种时候女孩们就总是想法背对大街,或者把头尽量往下低。话又说回来,尽管分在建筑行业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但那个时候人们之间的社会地位悬殊毕竟不大,为了有个工作,“老建”也得当。但是在今天,在建筑工地上,还会有城市小孩做“民工”吗?

十五六岁的男孩,也是调皮捣蛋的年龄。不听师傅的话,老闯祸,自然也就要吃亏。收工时,木工班的小志不好好地从架子上往下爬,却要好玩似地从两三米高的房顶往下跳。这下糟了。一跳跳在了一根仰面朝天的锈钉子上,一抬脚,还带起了钉子钉住的木头。钉子太长,钉透小志的脚,顶起了脚背,只差一层皮就要穿了。眼见得血流如注,吓得师傅赶忙找推砖头的车推着小志就往医务室跑,又是包扎又是打破伤风预防针。

小义挨钉子戳却很带有戏剧性。他在工地忙碌,不小心左脚踩到了一根钉子,疼得往右边一让,右脚又戳进了一根钉子,“哎呀”一声往地上坐,屁股上又戳进了钉子。工地上,到处是拆下来的木模板,钉子很多,师傅曾告诫我们要小心,可像小义这样的遭遇,真可谓绝无仅有,让医务室的向医生很纳闷也很善意地取笑了他一台。

哪个叫南兆的男孩把上班当作了玩。我们在小西门工地盖楼时,因在大街边,常有一些漂亮女孩经过,见有尘土,总是捂着鼻子躲。南兆就搞起了恶作剧。他把拌好的一塘沙灰抹平,上面撒一层干沙,造成平板干燥的假象。一日,俩女孩路过,南兆推着装满沙灰的车从后面冲将过来,口中高喊“让开,车来了,抹脏衣服不负责!”两个女孩走到了死角处,让不开道,见沙灰塘是干的,就一脚跨了过去。结果踩陷进脏兮兮的沙灰中,弄得差点哭了。

学建筑手艺,男孩子比女孩子要有志向,他们不可能像女孩那样有嫁人改变命运的路子,又想学好手艺,以后能独挡一面,成为响当当技术过硬、人人尊重的师傅。往架子上一站,要能引领大家干活。比如砌大角——砌砖墙最重要的四个大角。这活儿要求高,砌到四五层高楼了垂直误差只能在四五厘米之内。又比如当木工的要有一手漂亮的安装门窗的手艺,盖车间时,要能看懂图纸放大样、做大木屋架。当然,最高的水平,就是当一个指挥大家施工的施工员。

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小伙伴中,确实冒出了佼佼者,建筑手艺出众自不用说,还有做施工员的,做总经济师的,做工程承包人的,直至做建筑公司总经理的等等,很优秀。

但是小魏,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一头卷发,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 24岁。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小魏无疑是个帅哥。而且他善良温和,很有人缘。他负责开吊车,这是个虽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却不耗多少体力的活。每天,开吊车吊送建筑材料,他还不时与工人们说笑。可是有一天却出了事故。捆绑预制板的链条在吊车升起的半空中忽然断了,预制板扯着链条往下落时产生了巨大拉力,竟将吊车拉翻,吊车往前翻落时又挂住了操作吊车的小魏的后背衣服……一切都在几秒钟间发生,小魏从 20米高的吊车架上砸到地上,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那時我 20岁,小魏比我大 4岁,却已是个老工人。当时觉得 24岁是个很大的年龄。现在往回望,24岁,是多么年轻啊,人生才刚刚开始!

整日在工地工作,吃饭在一起,集中住在一起,时间长了,男孩女孩中就有人谈恋爱了。

青春年少,哪能不怀春多情的。

城市里的男孩女孩尚还懵懂,农村来的青工因为大了两三岁,最先谈起了恋爱。

先在工地打打闹闹,越来越亲近,之后男孩找机会帮女孩干活,下了班女孩帮男孩洗衣服,两人坐在一起甜甜蜜蜜地吃饭。情到深处时就有些情不自禁,胆大的男孩夜里就偷偷溜进女孩住的油毛毡草席工棚,直接爬进了恋人的蚊帐。同宿舍还有其他女孩呀,吓得人家大气不敢出。第二天一早还清楚地听到男孩起床离去时扣皮带的声音。

建筑部门是个松散的单位,城里有家的工人晚上回家,师傅们也要回家照顾一家老小,工地上的一溜工棚里,多剩下农村来的、家住得远的青年们。发生男孩钻女孩工棚的事,住一个宿舍的其他女孩不敢说,更不敢管,只得往其他宿舍搬,好在这样的事不多。

终于有人“出事了”——一个女青工怀孕了。这事不能声张,更不可能从单位上打个证明去做人工流产,又没有小黑诊所帮忙,出路是要么生下孩子要么想办法自然流产。怀孕女孩开始了她残酷的自虐行动:同男工们一道去搬沉重的水泥预制板,故意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往下跳,可腹中那个小家伙生命力是那样的顽强,任他的妈妈怎么折腾就是不下来。最终女孩回农村生了孩子,几年内也没见她和谁结婚。因为是非婚生孩子,还落不了户口,孩子成了个“小黑人”。“出事”的也不只她一个,有的人是抬着大肚子匆匆结了婚。

有个老姑娘——我们以为二十六七岁还未结婚的就是老姑娘——更奇,别的姑娘都清清爽爽的,唯她比一些邋遢男人还邋遢。牙齿污黄,一件枣红色的灯芯绒衣服从不换洗,拖着条沾着泥灰的大辫子,把个衣领扫得污黑。用昆明话说这女子那是“腌渣”。这样的女人男人恐怕难以喜欢吧。可是世上的事无奇不有。大家发现她竟抬起了个大肚子。起初以为那是发胖,可时间一长孕妇相已显露无遗。难道她遭了谁的骗?连长好心找她谈话,要她说出是谁,好帮她讨个公道。可再怎么问,她就是不开口。没法,领导们只好听之任之。偶有一天,见一男人到工棚帮她收拾床铺,这个陌生的男人长得精干,样子也不错,也许就是他的恋人。工地上的人那个奇怪:这邋遢女子好福气啊。

工地搬到昆明牛街庄军供站时,因为离城远,大家都搬到工地住。这儿还好,不用住油毛毡房,住部队腾出来的大仓库。二十来个女工住一大间仓库,在这大仓库里有的人又用草席隔出自己的小空间。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孩在仓库最里面把床围在一起,围出了我们的“房间”。休息时大家在“房间”里又笑又闹又唱,还一起学习,比如学一点数学,学学《木工简易计算法》,读读《金光大道》。有几个谈恋爱的围出了自己独立的小窝。这个仓库真是大,角落里还堆着一大堆床呀桌椅之类的家具。有一次我感叹:这么大的房子,藏起个把人来谁也找不着!

还真让我说着了。从农村来的小史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严密地围出了她的“房子”,三面草席背靠外面把床围住,谁也看不见她的床。平时她也不大理我们,只和她的男友,同样从农村来的小伙子在一起。她长得较胖,但有段时间我发现她的腰真正成了水桶腰,粗得不行,整个身子变成个方的。有一次同一个女人吵架,那女人骂她“花肚皮”,让我们几个女孩听到很是不解。小姑娘家,不知这是指什么。

她越来越笨,工地上那些当妈的说她肯定怀了娃娃了。有天晚上 11点后,我们关了仓库大门,睡在床上聊天,忽听门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之后又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开门出去,稍倾复又是关门声。大宿舍,有点响动那属正常。可是第二天一早,有上厕所的人叫了起来,说男厕所里有个死婴!此事惊动了公安,来的警察没费多少力气就破了案:死婴是小史生下来的!她在宿舍里生下一个女孩,女婴才一下地,她的男友就剪断脐带,撕下自己的裤脚边将婴儿勒死,随即匆匆出去扔在了男厕所里。

原来晚上那声呻吟是小史在生孩子,那开门声是她的男友出去丢死婴啊,由此一想她的男友恐怕是長期住在我们宿舍里。同住一间大仓库,我们这群十七八岁的女孩竟然对之前的事和当晚生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天天照常呼呼大睡!小史为了掩饰,在怀孕的几个月中都用布条死死缠住肚子,不让其隆起,身子便往横处长;生下小孩第二天照样去上班,直到民警来破了案。

虽然是在法制不健全的时期,但杀死女婴还是桩命案。管司法的革命领导小组(那时公检法被“砸烂”,没有法院)对小史和她的男友做出了判决:小史劳教一年,她的男友劳教两年,“监外”执行,也就是还让两人在工地上班。宣布那天还在工地开了宣判大会。

一年不到,小史又怀孕了,因是劳教期间,不能结婚生子,这次是工地上的医生带小史去做了人工流产。

听同事说,小史男友的母亲到工地来照顾小史时对领导说:“这两个娃娃啊,就仿一对小鸟,时时要飞在一起呢!”

没想到,一个农村大妈还会说出如此有诗意的话。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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