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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精于世故和意识四溢

2020-12-11杨献平

滇池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世故文学艺术散文

杨献平

很多年前,我趴在故乡南太行乡村的夏夜,飞蛾围困,它们翅膀的扇动声有一种通天彻地的感觉。黑乎乎的稿纸上尽是死难者的尸体,它们当中有体型很小的飞蛾,也有那种巨大山蝴蝶,当然还有蚊子和很不起眼的小虫子。斯时,我正在写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小说。故事是身边的,但也是完全听来的,涉及性、偷情、自残和死亡的欢愉、惨烈等桥段和情节。看到这些飞蛾和虫子,我想,在白天,它们是几乎见不到的,夜间的一盏灰暗灯光,却使得它们前赴后继,以死的壮烈来一睹光明的真相。

这种行为,一定来自于某一种冥冥中的召唤。是的,冥冥中无声的召唤,其实对每个生命都在起作用。很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翻检旧物时,居然找到了当年的手稿,它被不识字的母亲放在抽屉的最下层。她是一个崇尚读书的农民,一个自己不识字,但把字和书都作为宝贝来珍藏的人。

我又看一遍。觉得其中一些猜想和叙述,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细节。尽管,故事讲得生硬,甚至充满了对某个人的不自觉的仇恨,但体现了我的一种来自天性的正义感。但我深知,鞭挞、批判某个人的某些行为都是在小说中不足取的。每个人做某件事,哪怕是邪恶的,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和出发点。写东西,其实就是在人的各种行为和心理当中,找到善恶的本源,探究在某些境遇中人性的深度,及其令人震撼的那些具体表现。

当然,那个手稿最终我废弃了,直接扔进了灶膛。熊熊的火焰,吞噬了我年少时候仅此一次的小说练习,也废弃了我对小说的执着。参军到部队,忽然对诗歌有了兴趣。长年累月的沙漠军旅生活是艰苦的,同时也是幸运的。西北的天高地阔,沙漠的无遮无挡,戈壁的黝黑铁青,再加上军旅的铿锵,个人内心的柔脆与刚强,尤其是巴丹吉林沙漠内外的诸多的人文遗迹和悲怆传说,确实是历练个人精神和灵魂,并且以诗歌的方式进行呈现和表达的绝好之地。慢慢地,我发现,诗歌是有局限的。诗歌的局限在于它必须克制和隐晦,象征、隐喻是诗歌的内核和翅膀。可它的限制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不可以完整和真切地表达我们的俗世经验,尤其是细节。

细节是伟大的,也是作家和作家形成区别的重要标识,更是一个人对世界和事物体认和考察的不二途径。我想到了散文写作。我性格倔强的人,写诗歌令我兴奋和沮丧。当我看到自己在西北——由于地缘的偏僻和现代意识的缓慢,在诗歌写作上,我也是落伍的。这种落伍源于对当代不自觉的隔膜与疏远。我也无数次想写小说,但每一次尝试都是失败的。

小说是从世俗尘烟之间提取人间万象,从人情世故里面掏取人心的光亮和碎片,毛刺与阴影。这对我来说,显然是难度的。一则自己没有多少实际的生活经验,部队的单纯一方面来自于这个集体的某种性质,另一方面则囿于地理的限制和对外界的疏离。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这符合诗人的某一项标准。简单、率真,热烈而又茫然。后来写散文,我是想做到底的,写到自己山穷水尽,无力突破时,再转向小说。以至于写散文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几乎放弃了诗歌。当时我觉得,自己的那些诗歌是无法与当下的同龄的诗人的作品相比的。他们处在开放的前沿,思维活跃,对新的事物感知能力和渠道都很直接。而我,在西北那样的一个看起来宽敞无比,但实际上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一切都是简单的(以至于我调到成都之后的几年内,对身边的新事物都还是懵懂的。儿子锐锐转学成都,也保持了在沙漠军营时候的那些淳朴。)因此,退出诗歌也是明智的选择。

散文,我觉得自己一直写得不好。但很多师长对我在沙漠的文字给予了肯定。反而到成都之后的转变,很少有人给予好评。在写作当中,我喜欢的是复杂的经验的呈现,而不是单一性的。并且喜欢芜杂、莽撞的姿态,而不是精致的、拘囿的。这也和我的个性有关:热切而又自卑,渴望而又回避。但巴丹吉林沙漠和军营这两个自然与人文的环境,给予了我很多好的品质。

用心做事,目的单纯(有时候忘了顾忌他人的感受);做什么要像什么,并且一定要有新意甚至截然与众不同(这可能招致他人的不满。)人要具备一种旷达和空阔的境界,包括世俗和精神(人可以在世俗中如鱼得水,但根本的问题是修炼自己的精神和灵魂);要有顿悟和自省的意识(世界的残缺使得人类和万物长久,而人最好的品质就是有自省意识与冥想、顿悟的能力)。试着不断地去了解命运这个庞大而又精微的东西(整个人类,尤其是自己的。)

多年的散文写作,虽然有了一些成绩,但总体上,自我是沮丧的。文学艺术,对于天赋的要求太高了,当然也有自我的不断练习、纠正。这世上的任何人和事,都是不断运动的结果。当我对小说有了一些感觉,并且努力用心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事实上,就是在 2020年这个疫情的春天。

这么多年来,除了在部队的行政工作之外,我还做了一名编辑。在读稿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没有中文系和专业科班出身的那种厚此薄彼(比如对乡村题材的轻视、对人之恶的过度呈现的不认同,没有所谓的觉醒、救赎与忏悔意识等等。)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超出了以往的任何时代。

文学艺术固然要唤醒、鼓舞、同情、悲悯、觉悟、向善、向美,回到人心最敞亮和温暖的地方,可现实这个巨大的漩涡,裹挟的东西远远不是文学艺术所能全部涵盖的内容。倘若文学艺术只是形而上,而忽视了形而下的深刻的共性与现实层面的冷酷和惨烈,我觉得是不够完整的。就像世上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存在绝对完美的事物一样,文学艺术,任何人的文学创作都是不完美的。优秀和杰出相距万里,但好和坏却可以相对而言,甚至可以辩证的。

这个年代,似乎没有天才。这是我系统阅读了马尔克斯、卡尔维诺、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之后,脑子里无端出现的一句话。很多作家无疑是精于世故且巧于在世故中洞察人情人心的,也对人性做了深度的探究与展现。但小说在当下的环境中,它似乎再不是一个封闭的讲故事的文体,而应当是一个打通了感官(肉体、尘世、人情、风俗和人群、习性、典型场景与典型表现),以及精神意识(内在的扩散、自我的预感、行动的悖论、初心的被斩断以及精神中的自我困厄与绞杀、灵魂最深層的抵触、焦虑甚至错乱等)的文体,它的包容性应当很大的,甚至,它也应当具备某种四面发光、处处碰触而又在自我这个中心会激起各种反应的综合性文体。就像现在的科学技术,它永远不是单一的封闭的世界,而是一个可以处处与外界链接、并且不断传来回声的“多感官文体”。

因为这样的一个意识或者说理念,我先后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带赵武灵王回家》的爆发点来自于幼年的一个影子,即一个在外很多年的乡亲,突然在某一天清晨,趴在他故去多年的父母坟堆上哭得四邻不安的情景。任何人的最终都是寂灭的,但物质不灭,灵魂如何安置?再者说,早年已然遥远的乡村经验如何叙述?这样的想法,同时也体现在《吕建平相亲记》当中,人在很多时候是恍惚的,尤其是乡村婚娶时候的那种似是而非与种种微妙的不满和背离等等,也都很能体现人在某些时候的自我意识的无主性。

我渴望那种意识全部张开,肉身和精神、灵魂四散漫溢,并不断收到各种回响的文学“状态”。这两个小说,是我的一种个人化的尝试,它们至少是与当下的很多小说不同的。而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我写的,哪怕很不好,也要与他人不同。这个不同,我觉得应当是我这样的一个写作者最应当具备的先决意识。感谢《滇池》,把我的这两个习作发表了出来。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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