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赵武灵王回家
2020-12-11杨献平
杨献平
张友联骑着马。那马个头儿不高,全身绛红色,只有头顶的那一撮毛是白色的。我感到惊异,上前问张友联这马哪儿来的?张友联嘿嘿笑着,表情轻蔑地看着我说,哼,即使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傻帽儿!我轻蔑地切了一声,回敬他说,胡扯,除了南极北极,全中国,全世界,老子我哪儿不知道?张友联骑在马上,扭着一张葫芦脸,看也不看我,又开口说,山丹,山丹,你知道不?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知道不?
你别说,这狗日的张友联这一次确实把我难住了。成吉思汗我知道,可山丹肯定是一个地名,肯定不是我们这里老说的山丹丹花,也不是山西和陕西民歌里面唱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山丹花。这令我泄气,在我们南太行,我自认是读书最多的人,虽然没有“走万里路”,可一般而言,一般的问题还是难不倒我的。
看我不说话,张友联拉了一下马的左缰绳,掉转头,就朝他们村的方向走。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点嫉妒,更重要的是不甘心。我忍不住喊,友联,友联,你要回去吗?张友联勒住马头,停下,把尖脑袋扭转过来,冲我大声说,老子休息一下,搞点黑豆、玉米喂喂马,再找俺爹要点钱,老子就去山丹!……山丹,老子去山丹,你知道山丹是啥,在哪儿吗?
张友联的爹是村主任,一当就当了十多年,全村里就他们家最富有了,有人说,他们家的钱是卖木头赚到的,可他们家名下除了生产队分的那几片荒坡,算上还没小孩胳膊粗的树苗和移栽的苹果树,统共还没有一百棵。即使连树根也全部抛出来卖了的话,也绝对没有一千块钱。
谁也不知道张友联家的那么多钱是怎么来的,只是又一次,我听大人们说,大队的一片松树林伐倒以后,很多的车来装木头,大的卖给建筑公司,小的被煤矿铁矿拉走了。再后来,张友联家就有钱了。
回到家,我翻出中国地图,找了好半天,才在甘肃河西走廊境内找到山丹。原来是一个县,处在焉支山以北,河西走廊中部,建县时间很早,原名叫删丹。我老给张友联他们那些没文化的伙伴们吹的匈奴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大致就诞生在那里。距离我们南太行山区,那是相当的遥远,横跨了河南、陕西、甘肃三省,要是走北路的话,必须要经过北京、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银川,越过腾格里沙漠,到武威之后,差不多还要走一百多公里的路程。
我睡不着,看着星星从玻璃窗外蹦进来,先是一颗,像男的,又蹦进来一颗,这次是女的。我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在天上,到我这里来,有啥意思?男星星坐在床边,伸出薄如蝉翼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孩子,你发烧了。女星星先是站着,后来也坐在了我的右边,伸出白纸一样的好看手掌,在我额头上放了一下,说,孩子,你病得不轻。我纳闷,反问他们说,我根本没病,也没发烧。男星星看了女星星一眼,两人同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更加纳闷,问他们笑什么。男星星说,孩子,你真的病了。女星星也附和说,孩子,我们是星星,星星是不会骗人的。你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谎言有时候比真话的威力大,况且是两个星星说了。星星是什么,按照古人的思维和奇妙说法,星星是天上的神,神是什么,神就是掌管人间一切事物的万能的仙人。不仅为人指明方向,还能预知所有事物的命运。为此,还有星相、谶纬等专门的学问。
听了她们的话,我说,那我该咋办?
男星星的脸色一改忧郁,说,你知道张友联吧?跟着他去山丹。
女星星也说,只有到山丹,你的病才会好。
十二岁那年春天,我的左腿突然很疼,先是膝盖,再后来是膝盖周围,再后来,就是整条腿,脚踝和脚面肿得跟粗棒槌一样,摸起来很软,疼起来很硬,硬生生地硬,有一阵子还不能碰,一碰就像针扎一样的疼,而且不是一根针,是上百根。正是耕种的时候,我不能上学,爹娘为了种地,秋天打得粮食够一家人吃,老老少少不饿肚子,就去种地,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躺着睡觉真好。开始几天,我觉得了享受。而且,这种享受,是多年不遇的。要是我好好的话,必须要读书,放学回来,还得帮着父母干活。不读书,村人就会说我将来还是农民,我们家永远不会有出息,永远被人瞧不起。不帮着父母干活,村人就会说我这个人天生不孝,是一个逆子,天生是来要债、刻薄父母的前世仇家。而我病了,不仅真的疼痛难忍,而且还疼得浮肿、凸出,整个左腿都胀了起来,比村口的那棵小槐树的主干还粗两个厘米。躺了几天,我就觉得不舒服了,浑身的难受,也说不清楚。再加上疼,时常大白天地,一个人在家里喊疼,疼啊,疼啊,哎呀我的娘!可没人理我,即使有路过的人听到了,大都会摇摇头,说,这小子,这辈子恐怕站不起来了。
屎尿催我催的急了的时候,父亲在的话,他会背着我去茅房,等我拉完尿完,他再把我背回家里,放在炕上。父亲出去干活了,我只能自己爬着去厕所。说起来,我们家的茅房距离比较远,我要爬的话,起码要十五分钟,中间还要过一个石头台阶。石头台阶石头缝里,天长日久地堆了一些沾满人间烟火的土,蚂蚁很多,还有蝎子。有一次,我爬到第三个台阶时候,就被一只还没成年的蝎子逮到了,它看到我,二话不说,上来就朝我嘴巴上蛰了一下子。老人们说,蝎子尾针毒,堪比妇人心。确实是的,那一蛰,疼得我嘴巴滴溜溜地转,沿着石头台阶,一下子跳到了房顶上,房顶上放着一些朽烂了的木棍,每一根木棍里面住着成千上万的白蚁。其中一只白蚁看到我,惊诧地说,你的嘴巴怎么像驴唇了呢,好厚啊,能挡住黄河吧。不过,你这嘴唇,再加上你的嘴巴,你要是求我们的话,我们就帮你在上面建造一座宫殿!我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那只白白胖胖的
白蚁仰天大笑一声,又趴在我乌紫的嘴唇上说,这不是落井下石,这叫因地制宜,锦上添花,懂不?傻小子。
我哑然失笑,旋即又觉得疼得厉害。
我哭著说,蝎子真不是好东西。谁知,刚说了这句话,我一下子就从房顶下到了原先的石阶上。那只蛰我的蝎子还在,它也笑着说,我就是故意蜇你的。这是对你好,你现在还骂我,到明天上午以后,你就体会到了。我怒声说,你把老子好端端的,美如桃花的嘴唇蛰成了驴唇,还他妈的嘲笑我。蝎子忽然脸色暗淡了一下,看着我说,人啊人,然后转身,举着毒汁流溢的尾针消失在了石缝里面。
夜长得让黎明吐血。当我醒来,太阳已经红杠杠的了,我的尿急,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腿不疼了,红肿也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笑着说,蝎子有毒,人也有毒。以毒攻毒,就好了。我不相信,穿上衣服,先是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觉得不过瘾,就又跑了一圈。一切如常,甚至比往常还要轻捷。我高兴得翻了一个跟头,倒立在巨大的梧桐树上。正是春天,嫩嫩的,巨大的梧桐树叶摇晃了一阵子,一片都没有落下来。我又趴在蝎子蛰我的石头台阶上,仔细瞅了半天,还是不见那只蝎子出来。我就趴在地上喊,感谢你啊,哥们!喊到第三声,蝎子才慢慢地,带着睡意,惺忪地回答我说,不用谢我,兄弟,赶紧去找张友联吧,他的一个远方亲戚给他送了一匹好马。他要去山丹了。山丹,你知道吗?我使劲儿摇摇头,心里想,山丹水丹跟我有啥关系?这时候,蝎子忽然又说,你以为你的腿真的好了啊,其实不是,你必须跟着他去山丹,那儿有一个很好的地方,你去了,
才能完全治好你的腿,不然的话,每隔五年,你的腿就会再疼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一直到你再也站不起来。
如此看来,必须要去了。我父亲也说,必须去。我母亲给了我二百多块钱。出门的时候,父亲假装送我,避开母亲,又给我了一百多块。说,孩子,穷家富路,多带点,万一饿了,迷路了,还有个钱,能坐火车或者汽车回来。
我捏着那些钱,看着父亲,眼泪欢呼雀跃地飞奔而出。我背着布包,走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张友联的村庄。老远看到,张友联的院子里,拴着那匹绛红色的马,马鞍是雕花的,缰绳也是新买的。我走到近前,发现那匹马正在吃黑豆。
黑豆这东西,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很多,不仅牲口爱吃,人也爱吃,特别是刚生了孩子的妇女,吃黑豆据说可以催奶。我知道邻居嫂子,刚生了一个儿子,她婆婆天天给她做黑豆吃,或是磨成豆腐,或是加在小米粥里,或是磨成浆,和水一起煮开后,给她生了儿子的儿媳妇喝。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嫂子坐在院子太阳充足的地方奶孩子,孩子嘴小,一不小心,就被乳头滑脱了。瞬间,只见一道白光,羽箭一样射了出来,正中院子里一棵苹果树树干,噗嗤一声,苹果树干居然被穿了一个洞。
正在愣神的时候,张友联出来了,看到我,说,你来做啥?我赶紧换上了讪笑,走近张友联说,联子哥,联子哥,听说你要去山丹,俺也想去,这不就来了。张友联咦了一声之后,满脸惊讶地说,你去山丹干啥?你们的老祖宗又不在那!我说,联子哥,难道你家的老祖宗在那? 张友联说,那可不!说完,冒出一脸的骄傲。我无言以对,眼睛在他脸上冲锋枪一样地转了两圈之后,才哦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说,联子哥,是这样的,我的腿病你是知道的,有一个非常神秘的人告诉我,非得到山丹才能治好,这不,你也去,我也去,虽然咱俩目的不同,可是方向一致的,同路多好,起码咱俩相互有个照应。
谁和你相互照应啊?张友联一脸不屑地说。我有点尴尬,刚想发火,却又忍住了。我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一个绝对的真理。现在,是我有求于张友联,不是张友联有求于我。人和人之间,一方掌握了资源,另一方不服从,不跟班,就没饭吃,啥事都做不成。我要去山丹,就必须和张友联同路,不然的话,那么远的路程,我会迷失,像一根茅草一样在人世的风中走散。
两个孩子一起出远门,我们越过了摩天岭,到山西境内,再大同,然后进入内蒙。这乌贼贼的北方,五月了青草才冒芽,柳条稍微成熟一点,看起来真的像是我们女同学好看的腰肢,杏花开着,桃花也开着,梨花更是开着。我和张友联一路走着,有时候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还像在我们老家时候那样相互瞧不起,抬杠。有几次,张友联和我翻脸,把我甩在阴山下,面对赵武灵王的塑像,我想起来《敕勒歌》。幸好那几天有月亮,随便找个草窝就可以睡一晚上,只是常被露水冻醒。
其中一次,我半夜醒来,把嘴巴伸在草叶上,喝了一点露水,感觉畅快了许多,整个身体也轻盈起来了。我对着月亮说,狗日的张友联凭着自己有马,把老子甩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真他妈的不是一个好东西。要是我能像牛郎那样飞行就好了,一闭眼,再一阵晃悠,就到了目的地的话,那该多好?……那个时候,张友联肯定还在路上,等他也到了的时候,我已经返回了。回到我们村里,他爹娘问起来,我就说,张友联因为骑着马,马肉又喷喷香,这不,在腾格里沙漠被一群狼截住围攻,然后吃掉了。他爹娘肯定伤心得天崩地裂,尤其是他娘,那个满脸褐色斑块的女人,和他爹睡了几十年,生了八個闺女,就他张友联一个儿子。要是张友联真的被狼吃了,那女人估计得把子宫给哭出来。
我正快意而邪恶地想着,忽然有个声音说,小孩子家,心怎地如此歹毒?我猛地惊了一下,拨开茅草,四处张望,明晃晃的月亮之下,群山起伏,夜虫的叫声好像城市里女人的吵架声。
竟然一个人没有!这是谁?谁的声音?我正在纳闷,我的背后又有人说,老夫我在这里一千多年了,除了豺狼虎豹和打仗的马蹄不断来探望我一下,剩下的只有风啊雪啊,还有日月星光。你小子今天来到,算是老夫这几千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地闻到了人味。我惊悚得浑身长虎毛,转身一看,一个胡须很长,颜色如墨的男人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我看他的时候,他呵呵笑。然后用一双老虎一样的眼光盯着我说,孩子,你经历事情少,但这么小的年纪,就在野外过夜,从我们赵国去往荤粥之地,此番经历,堪比老夫当年。我看他语气和蔼,神情亲善,惊惧之心顿失,反而觉得了亲切。不由得与他攀谈起来。
老人说他叫赵雍,凡是读点历史书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当年,他还有一个象征着权利的世俗称谓,即赵武灵王,尽管后来他主动去掉了王字。
我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有一年在邯郸火车站,我看到一尊雕塑,一个英姿勃发的军旅男人,骑马张弓,身穿铠甲,端的是威武雄壮,下面写着一行非常好看的简体字:“胡服骑射”。站在那座雕塑下,我到把脖子仰得酸疼之后,才恋恋不舍走开。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我们家乡这个地方,如此鄙陋,却还有赵国和赵武灵王,简直太了不起了!也暗自下决心,做男人,就应当如赵雍。
赵雍说,特别理想化的男人注定要失败,无论何种年代,哪些人。这几千年以来,人们越功利,越务实。而他,却在那个年代梦想“二元政治”,自己主军事,公子何(赵惠文王)主国政和经济,原先的设想美好而效果显著,北灭中山国,击逐荤粥及西戎退出数千里,开疆拓土至河套和阴山等广大区域,何等威武!而他在沙丘被饿死之后,以李牧之死为肇始,煌煌赵国,毁于强秦,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悲莫悲兮,老泪纵横。
我听得似懂非懂,因为我们还没有学过这些历史。即使学了,也只是只言片语,难窥全貌。赵雍一直在说,一直说到东边的黎明把整个天地撕开了一道食盐一样的亮光。我说我还得赶路,等回来再聆听他的叙说。赵雍哈哈一笑,说,其实你不想听的,当然,我也不是说给你的,虽然对着你,可我知道,这一夜,整个阴山上的所有草木、岩石、砂砾和动物们都在听,包括已经消失了的敕勒民族。
我点点头。就要起身的时候,赵雍把一只手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只见山谷的草地上,有一匹全身雪白的马向我们跑了过来。赵雍说,这是他生前的坐骑,现在送给我。并说,这匹马会带着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喏喏答应之后,飞身上马。
腾格里沙漠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数万年来,不知道吞噬了多少骨血与灵魂,各个时期和民族的都有。为此,这片沙漠时常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无端地开出无数的小口子,无数的灵魂从中升起来,在半空中汇合。霎时间,一条条白色的影子,扭结在一起,姿势激烈而又有条不紊。可以说他们在哭泣,也似乎是在舞蹈。
当我追上张友联的时候,这小子满脸惊异,张着葫芦嘴半天没合拢。我知道他在意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胯下的白马。张友联说,咱们一起走吧。一个村子出来的,又去一个地方,一起走相互有个照应。我嘿嘿笑了一下,说,联子,这就对了。其实我心里也这样想的,无论你他妈的怎么抛弃我,我还是觉得我有责任把他带回家,尽管狗日的你对我不友好。即便这一次之后,你也不会对我感一点恩。……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咱们南太行乡村人历来就是这样,人人生来就不知道感恩是什么东西。就像你爹,整天扯着一个公鸡嗓子对人说,感恩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于天地万物有害,对人来说,也是一个心理上的石头马车。
我说到这里,张友联斜着眼睛,忽然说,你别和俺爹一样,他就是一只骚公鸡,见到母鸡就乱叫,至于叫的啥,他自己都不知道。
听了张友联的话,我惊讶地张大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候,我的左耳忽然发烫,就像被火烧了一样。我正要伸手摸,只听我的左耳悄声对我说,哎呀,张友联的话你也信?
正如我所说,我们南太行乡村人都是不知道感恩的,他们生来不知道,别人对自己好是要感谢人家的,更不知道,感恩是一种美德,就像人活在世上,首先得感恩天地的造化和父母的生养一样。
因为赵雍的白马,张友联和我的关系陡然好了起来。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张友联不断地鞭打他的马。可以看出来,他是想和我并马而行,可他的马个子矮小,步伐犹如裹脚老太太走路,慢到了他姥姥家。
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上天对于每个人每个事物都是公正的。
张友联的马是山丹马,走得慢,但是耐力持久,想当年,成吉思汗远征欧洲的军队当中,多数是山丹马和蒙古马。蒙古马高大,一般由后续部队骑乘,山丹马小,脚力好,适合于长途奔袭,前锋部队骑乘的多。
再一天,我们在凉州城的黄羊滩露宿。这座城,现在还叫武威。夜里,我带着张友联去拜访了著名的鸠摩罗什。
张友联哪里知道鸠摩罗什啊,起初,他不明所以地跟在我后面,像个胆小的旱獭。行至罗什寺外,我伸手推开轻掩的大门,径直走到舌舍利塔前,靠近左边由下而上的第三十三块红砖,先是敲了三下,然后退出三步,躬身肃立。不一会儿,一块红砖嘣然滑落,方方正正地落在铺满杨树叶子的地面上。旋即,一个红色的舌头婴儿一样走了出来,站在墙壁的缺口处,卷动着说,你来了!是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张友联吓得浑身哆嗦,哎呀一声,先是瘫坐在地上,随后又不断地向后挪身子。
我无暇顾及张友联,面对鸠摩罗什的舌头,我内心肃穆如吉祥的天空,肉身敞开如无边的废墟。那只舌头跳了几下,说,是赵雍告知你的吧?我正要回答,那只舌头又说,能入正性离生者。谓此心心所法。能入见道。问一切圣道。皆是正性亦是离生。
如此一番话,我不明其意,满心懵懂。
鸠摩罗什的舌头颤动了几下,然后说,你这次来,乃是往生之缘,于此相见,为生生之法。我告訴你,你的前三世,是为王朝人臣、托钵僧、落魄书生,今生于南太行乡村降生,是为轮转之果。如果我记得没错,你的肚脐右边,长有一颗肉痣,其色淡,右肩胛之后亦有一颗黑痣。今番凉都之见,我实在要告知你的是,你的腿疾是苻坚马鞭所致,其为人信今世而罔顾来世,以其背后谶文为宿命,先在咸阳称帝,既而自号为大秦天王,其行过也。你便是那一位劝阻他的臣子。权利令人姑妄骄纵,不明所以,苻坚盛怒,亲以马鞭鞭打你致死,煌煌天日,虽轮转数世,仍旧先天而生。唯一的办法,便是至山丹之后,选其峰顶之雪三把,再日出之风头连续吹一炷香,务必在日落之时行至野马泉,以温汤揉搓再一炷香后,并把腿放于马莲草中,晚上必定有三支红狐前来此处作窝,千万不可搅扰和制止它们,至太阳光照至额头之时,你起身回返即可。
张友联又不见了,我低头看了看路上的马蹄印,却朝着向南的方向。我想,这小子一定半途而废了。说是来找寻他的祖宗的。他还告诉我,他先祖的埋骨之地在山丹县的新河驿东八里处的汉长城一侧,状似龙首的山包左侧。可惜,这个人并没有把这个真正地当回事,更不在乎我的感受。
西行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一天多时间,我去到了焉支山上,并在它的最高峰毛帽山之上,完成了鸠摩罗什舌头所说的过程,下得山来,又去了新河驿,找到了张友联祖宗的坟茔。这一座年代久远的坟茔前,还竖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我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大明凉州卫删丹县丞张儒越之墓几个字。为了证实我来过,我又返回新河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等到一个带相机的游客,请他帮忙拍了一张照片,并留下了地址,付给他十块钱邮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