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风烈
2020-12-11何建安
何建安
1
很多时候,圣山是用来仰望的。
圣山海拔不算高,2600余米,在新平县城西南,能够望见一条地平线一样长长的山峰,比左右两峰高出牛身子大的山峰,那就是彝族的圣山“北则白”。每年的火把节、赏花节,当地的彝族同胞都要穿上节日的盛装,到圣山上咏经祷告,钻木取火,打歌跳乐,因此圣山在当地彝族心中就是一座神山。
在当地汉人心里,圣山却是旅游玩乐的好去处,每逢彝族上山祭祀的日子,汉人们也会陆续参与进来,到圣山上赏花游玩。因山势四周悬崖环抱,形如磨盘,汉人们称这座山为磨盘山。
云是圣山的伴侣,有事无事,常常就像侦察机一样停顿在圣山的上空。云不知是从哪儿飘来,也许是从圣山的月亮湖、森林湖、杜鹃湖蒸腾而起。湖是神湖,即便是久旱不雨的年份,永远是饱满的,明澈的,不朽的,如圣山的桂冠。云停在空中,常常是凝固的,即便是一朵、两朵,或很多,天地相接,成为了圣山的一部分。但凝固的云也不是没有变化,只是变化的速度不像风起云涌的风,快得能把天地都拉走,凝固的云很有耐心,它就像一座丢弃荒野的尸体,时间,对于它来说毫无意义。云喜欢和时间较劲,它没有根,因此它并不害怕时间的腐烂或变质。它的变化是悄无声息的,人们仰望它时,它停顿着,凝固着,静止着,但当人们在山地上耕作了一会儿,再看它时,云却改变了先前的模样。
云的改变像万花筒,它的色彩也是五彩缤纷的。它和阳光交织,和彩霞交织,和雨水交织,和气象交织,幻化成七彩云。当然,有时云全是白色的,白得透明,白得就像雪峰,白得和蓝天相映成趣,如湖面上飘渺着点点白帆。圣山的蓝天,倒扣如一面镜。云一部分渐变为铅灰色时,圣山就处在半明半暗的晦涩状态。而当云由铅灰色演变为深灰色,或黑压压的云时,圣山就要起风了,落雨了,云压向大地,一场浓烈的雨,覆盖了群山。
关于圣山,记录新平建县标志的“鸣鼓营碑”,有这样的内容记载:明万历十九(1591)年,云南大旱,磨盘山丁苴、白改寨一带的彝民在头人普应春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对抗朝廷。农民军一度发展到5000多人,威镇朝廷。巡抚吴定令邓子龙为右将军,游击杨威为左将军,移师磨盘山镇压彝族农民起义。战斗异常悲壮惨烈,丁苴、核桃箐、白改寨、敌军山,是彝族农民军的四个营垒,由于寡不敌众,相继被邓子龙率领的明军攻下,斩杀1300余人,头领普应春被处死。磨盘山彝族农民起义被平定后,邓子龙在五花山(今县城郊)勒石立碑(鸣鼓营碑),裁去新化州,建立新平县。新平,意为新近平定的地方。
相传,普应春被俘后,明军把他五花大绑。把他的头砍下来,他却一直不死,嘴巴和眼睛还仰天大笑。明军士兵吓得胆战心惊,最后只能把他五马分尸,普应春才气绝身亡。普应春死去以后,磨盘山出现了一个能人,人们尊称他为赫白租大王。大王神通广大、力大无比,相传是普应春的化身。赫白租要为贫苦百姓打抱不平,率领上万磨盘山、鲁奎山一带的彝族,打下县衙门又去打州府,引来朝廷官兵一次又一次的围剿。有一次,官兵组织十几万将士直逼赫白租大王驻扎的山寨营盘,想一举攻下。大王凭着自己的才智和神力,指挥彝军奋战了三天三夜,打退了官兵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获得了大胜。大王心里高兴,下令将士们杀了八十八头牛、九十九头猪、一百一十只羊,选一块大草甸摆上千桌宴席庆祝胜利。因来人很多,千桌酒席不够,大王站到磨盘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发神力……东西南北各方佳肴配齐了,数万彝家人欢聚共宴,歌舞欢庆,持续三天三夜……
关于磨盘圣山的历史和传说,有很多。历史的一个价值就是能记录过往,人们可以沿着碑记的蛛丝马迹探寻那段鲜为人知的秘密,而这样的秘密,对于像新平这样建县已有400多年的县,显得尤为珍贵。
2
我曾一次次仰望圣山,也曾想走近它。这座依附着彝族魂魄的山,也许掩蔽着不少世间的真相。
曾有一次,我走進了圣山。圣山并不远,从县城出发,经过下古城、上他拉,再沿公路往松树山上走,驱车,大约也就是半个小时。
这当然是几年前的事了。
春夏的干旱,历来是滇中的痛。风挟裹着热气,来得呼啦啦的猛。风似乎是藏在草丛里、窝塘地、树林里,山寨旁、溪水边,风等待着时机,在烈日的支持下,风从这个山头吹到那个山头,龟裂的土地张着嘴,像哭、像叫、像呻吟,像手术前的病人一样恹恹一息。风是大地的呼唤者,风一叫唤,大地就苏醒过来。同时,风也是大地的扬尘器,风呼啦啦地来,大地便飞沙走石,翻卷起一道道落叶,泥土里的水气,也随着风的召唤,一点点被烈日带走,大地,铺开了一道道干裂的嘴,和一道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一墒墒烟地,在磨盘圣山脚下铺展开来。丁苴、核桃箐、小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这里的村寨,这里的烟地,全部围绕着圣山。从前传说里的彝寨,从前血洗过的村庄,依然还是像大地的营房一样建筑着,土坯房建起的房屋高高矮矮、错落有致,密密相连。一个小村,只要上了一家屋顶,就可沿着平整的房顶走完全寨。这在战乱的年代,农民军要从村寨里逃出显然是很容易的,而那些攻入村寨的敌军,常常会在逼仄的巷中被射杀。
一片片烟地,环绕着松林苍茫的彝山,从山头到山脚,从山腰到箐边,一垄一垄,墒就像伏地的蚯蚓蜿蜒着,如果再在墒上蒙上透明的薄膜,彝山的烟地,就像斑马皮一样扎眼。我和表姐在地里栽烟,理墒、打塘、盖膜、栽苗,烟地干旱得没有半星点湿气,土粒凝结在一起,就像随时可丢进炉里燃火的煤。
表姐负责打塘,我负责把烟苗一根一根放进她挖出的塘里,然后再把塘周围的土拢回来,包住烟苗的根。我们每栽一株烟都那么小心翼翼,因为干旱,每株烟苗放在烟地里都奄奄一息,叶面干瘪瘪的就像跳出水面的青蛙。每栽好一株烟苗,表姐都要及时地把一瓢水紧急地浇在根上,生怕慢了一拍,从此世间就少了一棵成活的种苗。
水是从蓄水塘里担上来的,每担一挑,仅能浇灌一二排烟苗,浇到最后,桶底仅剩下晃荡的泥浆。恶毒的太阳懒洋洋地在天上走,它走得那么慢,那么无奈,似乎是吃醋我能够陪漂亮的表姐一天的在地里干活。太阳是想把我晒化,把大地晒化,世间只留下太阳和表姐一人,让她们每天面对面,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山歌。我坚持到中午,突然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整架身子像要崩溃一样难受。中暑,一个可怕的念头蹿到我的大脑里。我想,完了!想告诉表姐,但看看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在墒上打塘,只能把话强行咽了回去。我直起腰板,看看四周,地埂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一些红红的,一些黄黄的,还有一些发绿的草,生机勃勃。远处,松林一片一片围绕在圣山的脚下,有风过,传来一阵涛声。我大口大口地呼出几口气,冒出一身汗,定了会儿神,还好,我的身体又慢慢调整恢复了活气。
表姐的家就在核桃箐,以前的战营,现在却一点也看不出当年战火烽烟的痕迹,土坯房、瓦楼房混杂的村庄,在阳光下安详静谧。从前,这里还是古驿道上的一个小站,向南可以经过小石缸,下到花腰傣聚居地漠沙镇,当年南开大学教授邢公畹先生,就是通过这条驿道,徒步到傣乡进行社会调查,从而写出蜚声文坛的《红河之月》;向北则走向磨盘圣山。现在,村中的年轻人进城的进城,有的远走他乡,留下种庄稼的人已没有几户。平时,表姐也是在县城里开茶馆,栽烟时节,她才抽空回家突击,栽完三亩烟地,她又得下城开茶馆。表姐是个女能人,她身材高挑,皮肤嫩白,一袭长发宛若彝山的瀑布温柔飘逸。茶是表姐的生命,平时,表姐用茶美容、护肤、调适心态,养家糊口,表姐恋上茶,就像找到了她的真爱。她栽烟是一把好手,开茶楼也在行,平时无事,我就会去茶楼见她,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小憩。表姐总会抽出一定时间陪我品茗,她说我是秀才,满腹经论,静活适度,适宜与茶共舞。表姐泡茶特别讲究,喝什么茶,用什么壶、用什么杯、什么水,她都会在风云变幻的时光中慢慢为我演绎。我们喝着汤,静静的,窗外时光正好。
阳光实在太毒辣了,即是下午西斜,干热的大地依然笼罩在一团闷燥当中。我们都有点难以坚持下去了,我们坐到地埂上,想讨一点凉风,但风来了,带来的却是火苗般的热气。就是这热气烧干了土地,带走了大地的水,田間的水,和村庄的清凉。
3
村庄里传来了“嗷嗷”的猪叫,有几个男人在拉猪。表姐说,明天祭山神了,男人们都在家准备,你明天上来,我们一起去祭山神。
祭山神,说的精准一点,实际是祭祀一棵山神树。从村子到山神树,要经过几座丘陵大的山,说是山,其实也是一些山烟地。走过这些烟地,山势就渐渐开始陡立了起来,并有一片一片的松林掩映在柔软的松毛土层上,让人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核桃箐的男女老少都穿上彝族盛装出动了,他们有的担着米,有的挑着肉,有的背着锅,有的抓着鸡,提着菜,走向山神树。还有彝族大三弦,大四弦的调子,在路途中“咣当咣当”弹唱起来,让人感受到彝山的浓烈气氛。我和表姐混杂在这些穿着彝族盛装的人流里,边走边停,时前时后,向山神树进发的路就是向圣山前进的路。表姐指着圣山脚下的一座团山说,村子的山神树就在那里。远远的,一片苍翠,覆盖住我的视线。
山神树所在的地方掩映着树林的一点清凉,偶有一两株怒放的杜鹃花红如灿霞,似在表达节日的喜庆。在彝族人眼里,祭山神比过春节要热闹得多,春节是各家各户单个过节,祭山神却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共同过节。彝族同胞们普遍认为,世间万物有灵,水有水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各种鬼怪神灵都依附于山,因此山神能呼风唤雨,掌管着村寨的命脉,如果山神节这天不进行祭祀,或进山采石、大声喧哗,触怒了山神,那相应的人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村庄就不会太平,庄稼也会大灾。因此,祭山神其实也是人们祈求平安,祈求风调雨顺的日子。
核桃箐的山神树是一棵两人才可合围的大椎栗树,它掩蔽在一片健壮的松林里,山体青青,轻风习习。山神树枝繁叶茂,树身上坠满了长长短短的红线,让人一看立刻肃然起敬。男人们在山神树周围清扫干净,然后又铺上青松针,祭祀仪式就开始了。
早晨杀好的猪头,各家带来的水果供品在山神树下摆好后,村里的龙头(祭司)用清水洗净鸡嘴、爪,双手抱鸡对栗神树连叩3个响头生祭,口里用彝语念叨。“一拜天和地、二拜龙王和山神、三拜祖宗和族老”,接着在树下将鸡宰杀,拔下几撮鸡毛连同鸡血抹在祭坛、牌位、松枝和树干上,然后拎着血淋淋的鸡绕山神树一周,边绕边将鸡毛、血粘抹在神树周围。礼数完毕后,村里的舞龙队、花鼓队齐上阵,山林的水渠边还点燃了爆竹,一时间,整个山头瞬间热闹了起来。
全村人要在山上喝一天的酒,玩够玩累、吃饱喝足才下山,我只吃了午饭便单个远离人群,悄悄沿小路爬上山坡,进入了人们传说中的圣山腹地。
4
从山神树通往圣山,只有一个路口。四周石崖峭立,封住了山势。越往高处走,林木越茂密,松林、元江栲、野樱桃、杜鹃、云南含笑,各种灌木交织在松涛下,让人寸步难行。圣山顶上还有欧式的风光草甸,蓝得透明的湖泊,爬满青苔的古驿道,魔幻一样的取火台,童话般的风光如梦如幻。
敌军山就在圣山的峰顶,穿过草甸,跨过深箐,翻过一道道崎岖艰险的石崖,敌军山像一道屏障屹立在风中。其实它就是圣山,或者说是圣山的重要部分。满地的石头爬满了青丝,开满了石花,呈现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面容,有的东一个西一个,镶嵌在深深的泥土里;有的东一簇西一伙,聚集在一起,似在商议着某种阴谋;有的形成渐浅渐深的石墙,被厚厚的腐殖土层包裹起来,你要细细分辨,才看得清这是当年的石壕。还有的石头只露出了一个圆顶,宛若一个碗盖,倒扣在土中。有的石头却张扬地拔地而起,似竖起了一面冰冷的旗帜。这么多石头,当年就是农民起义军的堡垒,义军就是凭借圣山的居高临下,乱石嶙峋的险要地势,一次次击败了邓子龙率领的明军的进攻。普应春当年健步如飞踩落的四个大脚印,如今还深深嵌在山顶的石壁上。
在圣山一侧,一座古堡式的三层石房神秘地矗立在荒凉的山脊上,这就是新平彝族群众每年欢庆火把节,钻木取火的圣地。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自治县的县长、彝族头人都要穿上传统彝族盛装,披着镶有火苗图案的黑色风衣,到这里举行取火仪式,用古老的方式钻木取火,把火种点燃,然后护送下山,传到村村寨寨。新平是滇南彝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也是彝族文化古籍的重要蕴藏地之一,是日,60余名彝族毕摩齐颂《取火经》,近百名赤膊上阵的彝家汉子齐鸣过山号、上千名彝族群众组成的烟盒舞队和花鼓舞队跳起欢快奔放的彝族舞蹈,簇拥在头人的周围,以祭祀的方式呼唤祖先的神灵来保佑,庇护后人家庭平安、人畜兴旺、五谷丰登。钻木取火,是来自我国古代神话,它是根据摩擦生热的原理,头人选用一根木棒和一些茸草,摩擦生热,当热量达到一定时候,茸草冒起青烟,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起烟处吹气,易燃物便很快燃烧起来。取火台是神秘的,也是孤独的,因为它的隐蔽性,所以很少有人靠近它。因为它身处高处,高高在上,因此时运决定了它的孤独。鹰能搏击万里,它是孤独的。但鹰会选择方向,同时也会选择自由,而取火台只能迎击雷电、风、冬季的皑皑白雪。它一年也才会热闹一次。取火台后侧,有仙泉流出,咕咕咕,流水合奏,似琴,如风。
一树一树曲劲的大红杜鹃花开满了敌军山,这儿其它树种已全部退化,干烈的风中只剩下了倔强的红艳。有的地方疏疏朗朗,花朵点缀着石头。有的地方连成一片,枝干覆盖了群山。有的地方仅有一棵,它孤傲地屹立在山崖旁,把花朵抛向火辣辣的阳光。发悚的是它粗壮的树干,树皮暗红,皮块皴裂,有鳞片状的皮块断然脱落,让人疑是蜕皮的巨蟒。据相关史料载,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它风姿绝艳,灿若云锦,令人眩目。民间传说,他从前原是个男孩,因为兄弟被后母虐待出走,他悲恸欲绝,泣血化成杜鹃花。古诗云:“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圣山杜鹃花仪态万千,几瓣喇叭形状的花朵组合成怒放的一大朵,花蕊淡黄,花瓣紫红,如霞似火,张扬自信,它展开在峰顶,完成了生命的升华。特别是它张扬自信的品质像极了生活在这里的不屈不挠的彝族人民,刚烈、坚毅、果敢、能干。既是些许凋谢了的花瓣,也要散落在低处的石头上、石壕间,随风飘过,化为泥土,点点腥红,如诉如泣……
要下山了,我却眷顾着石山,留恋着杜鹃花。磨盘圣山为何有如此规模巨大的一片石城,并开满了紫红的大树杜鹃花?莫不是英烈的鲜血浇灌了这片神圣的土地?英魂不散,山神不死?
圣山不语。古堡不语。圣山一直屹立在人们心中。
圣山起风。风呼啦啦。风乱。风哗啦啦,风咽。圣山的风,不知缘于何起。它来,荒草勁摆,花枝乱颤,飞沙走石;它去,无影无踪,不知归途。从敌军山下山,和来路一样,并不是很远,往东,往西,再往下,远处是山寨。一路小走,不时拐弯,又到了祭山神的松林,迎面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飘荡着,还有一串爽朗的欢笑,从松林间飞出来。
5
一些年后,我调到圣山所处的乡上工作,办公大楼的正面就对着远处的圣山,站在五楼的过台,我日日可以仰望。从这个角度仰望圣山,山更阔、更大,更清晰,还能看到县长钻木取火的圣火台,它在云层的蔽护下更加的神秘、闪亮。圣山的云,常常还是凝固在山的上空,它就像彝山的魂,悄无声息,来去无痕,它停留在圣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那些看得见的彝族村子,丁苴、核桃箐、小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土坯房低低矮矮,就像松林间出土的蘑菇。山梁有些荒芜,光滑地裸露着,伤口裂开如山的一道伤疤。
我突然想再去圣山一回。
圣山的路旁,烟地大片大片地成熟在望,肥厚的叶片伸展开来,就像要接住盛夏的阳光。叶片相互摩挲着,絮絮低语。手达着手,肩并着肩,似要排队去赶一个集会。再过二十多天,这些烟叶就要褪色成熟,而此时正是中耕管理过后的快速生长阶段,烟叶接过了芒种后的雨水,吸收了地肥,劲全部用在了生长的速度上。它们生长的速度,尤如彝山的欢歌。现在人们盼望的,就是它们要快快疯长。长到一定时候,彝人们就要给它们封顶打茬,让烟叶在日光的照耀下金子般变黄,变老,最后变成彝人腰包里鼓囊的钱,变成圣山一带的小康。丁苴、核桃箐、小马塘、上下他拉、上下阿蚱命……原来的村庄还是原来的位置,不同的是这些年房屋翻了不少,出现了平顶房,瓦楼房,墙面也刷了不少的石灰粉,看上去就像一张经过精心打扮的脸皮。
一个击鼓的村子吸引了我和下村干部的注意,大白天他们男男女女不干劳动,聚在一起跳舞。有人立刻介绍是在练习花鼓舞,趁农闲,这个磨皮村从省上请来了舞蹈老师,教全村的男女青年排练新农村的参演节目。
这是一个奇怪的山村,土坯房密密相连,古堡一样依山而建,房子就像西北的窑,垒满山顶,村头还有一道寨门巍峨屹立,俨然一道出征的门关。清晨,山寨的人从寨门下出去,下地干活,晚上,又从寨门回家,岁月,留给山寨不少的过往。磨皮,磨,团团的石具;皮,在彝话里就是慢的意思。那磨皮,就是慢慢地推磨。可这儿并没有人推磨,几百年来,这里的人却一直在沿袭跳一套花鼓舞,舞蹈威武豪放,庄重洒脱,从出征、设伏、进攻、战斗、凯旋归来,浓缩了古代一场战争的情景,演绎了古代部落征战的过程,再现了激烈战争的场面。
省上请来的董老师是职业技术学院舞蹈系的教授,一位颜值美女,她来到山村,如一朵天外牡丹。据说她是昆明世博园开幕式的编导之一,这个村是她单位的新农村建设联系村,她受驻村指导员邀请,下到这里,用两天的时间,在原村民打跳的原始花鼓舞的基础上,编排了一个叫《彝山花鼓擂》的舞蹈节目,去参加全县新农村展演比赛。
我们站在台阶上,看董老师戴着墨镜,指挥“千军万马”。
一个高个子农民演员吹响了牛角号,一时,分散在四周的农民演员就像士兵听到了冲锋号,唏哩哗啦立刻从四周汇聚到了一起,男的手持大刀、双刀、二节棍、枪、三尖叉戟、勾镰等兵器站朝一方准备出征,女的腰系红绸,身背花鼓,手执鼓棒、白毛巾立于场地的两侧准备待命。一阵牛角号毕,支于两侧的一对大鼓“咚”、“咚”的擂响,鼓声由缓到急,最后形成“咚咚咚”暴风骤雨般急促的点声。就在这撼天一样的擂击声中,英勇的磨皮彝家男儿出征了,他们手举锋利的兵器,在“嗨、嗨、嗨”的呐喊声中出场,而后变换转圈、伏击、冲锋陷阵,对打,不断变换队形,上演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随着男人的一阵冲锋对打,待命两侧的女性终于按捺不住,出场了,她们腰系红绸、身背花鼓、手执鼓棒、白毛巾,由一男者左手持一根扎有白鹇翎、雉鸡尾的木棍,右手执白毛巾的男子领舞。男者双手分别执彩棍和白毛巾用大臂挥舞,妇女用小臂带动双手击鼓,同时甩动毛巾,动作整齐刚劲、清新活泼。一时,花鼓声声,杀声阵阵,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伤我呼,男性冲杀,女性击鼓助威,把一个刚才还和平安宁的磨皮山寨,搅成了风起云涌地厮杀战场。整个表现战斗场面的舞蹈大约持续了10多分钟,战斗结束,彝家儿女取得胜利,凯旋而归。
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热血沸腾。
村支书介绍,“磨皮花鼓舞”分为兵器队和花鼓队,整个舞蹈有27种套路,演员在表演中反复交叉,转圈,变换队形。基本步法为“颠跑步”、“蹬四脚”、“提跳步”、“蹬脚跪”。花鼓队与兵器队表演时,脚上的动作基本相同,手上的功夫却各有所异。表演时男性持兵器舞蹈,女性花鼓队按指挥人的要求,以轻、重、缓、急、快、慢不断击鼓贯穿整个舞蹈。整个舞蹈层次分明,有烘托气氛、激发热情、振奋人心的前奏表演,有喊声阵阵、刀枪相击的动人场面,有队员出征、跋山涉水、设阵埋伏、包围敌寇、勇猛拼杀、驱敌出境、凯旋归来、欢庆胜利的场面。领舞、独舞、双人舞、集体舞融为一体,跌宕起伏,高潮不断。充分体现了彝族人民勇敢彪悍、耿直豪爽的性格和气质。
一幕谢下,演员们已是满头大汗。演员们平时都是干活的农民,但他们跳了一遍又一遍,一天跳到晚,一个个还精神振奋,不叫一声苦累。一名演员说:“跳两天舞算什么,比起砍甘蔗、栽烤烟简直就是天上和地下。大家担心的是自己笨手笨脚,到城里拿不到奖。”
听说我是乡上来的领导,董老师过来和我握手,并感慨地对我说,真不简单,这些农民演员,一天能赤着脚跳到晚、跳到黑。董老师说,如果是我们省上那些演员,两圈下来就蹲在墙根脚喊不动了。
我听了笑了,很自豪。这,就是圣山的后人!
从地理位置来看,磨皮村就在磨盘山脚下,背靠彝族圣山磨盘山,前瞰神秘俊秀的哀牢山,是到往新平县城的要冲,位置险要,易守难攻,历史上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朝万历年间(1591年)新平磨盘山一带的战斗就涉及这里。磨皮花鼓舞就是反映了古代彝族人民的战争情景,表现了彝族人民不畏强暴,坚毅不屈的大无畏的民族精神。这些农民演员,大约就是当年义军的后人啊。
农民演员、花鼓舞传人易学昌给我介绍说,古时的磨皮,在部落之间,村与村之间,或与外族之间曾多次发生过战争。战争一旦发生,村民们只要听到出征的牛角号,男女青年纷纷出动,英勇抗击外来之敌。村民们以部落为营,村寨为阵,筑墙习武,以抵御外来的侵略,男人拿着各种武器冲锋在前,与入侵者浴血奋战,女人跟随后面,击鼓和打击器乐呐喊助威。打敗入侵者胜利归来后,全寨男女老少一齐起舞欢歌,庆贺胜利。
花鼓艺人施文有说,他的曾祖(约清末)时就带人跳花鼓舞了,外族来攻,村民们筑墙困守,困守中,士兵们常围观一对家养的箐鸡,并模仿其奔跑跳跃、扑打相争,并结合战斗的情景编出舞蹈跳而取乐,因为舞蹈是跟箐鸡学的,因而领舞者要带箐鸡尾指挥。
问他们为什么能坚持下来?易学昌“嘿嘿”一笑,说,喜欢嘛。问他们以后还跳不跳,他俩又“嘿嘿”一笑,说,不跳们害羞呢,我们这地方的年轻人,如果花鼓舞都不会跳,那媳妇都娶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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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队伍行进在去往磨盘圣山的山坡上,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背包。他们走得那么缓慢,就像去朝拜圣山的信徒。这是些什么人呢?这是新平AA户外的一群年轻人,他们在秋去冬来的季节攀登圣山,要到那儿去打歌露营。你猜测的不错,我和我的表姐、还有我的同事就夹在其中。我们计划晚上就在美丽的月亮湖畔搭篷露营,狂欢一夜,然后第二早再登上敌军山,坐在那里的石墙上赏云听风。天气,已经晴了一久,圣山的上空,云越来越少,稀薄得就像山寨上空滑动的气流。远处的山寨,朴实得就像圣山的剪影。正午的阳光是焦热的,而我们却一刻也不能歇下来,必须慢慢沿山而上,在下午前赶到山上休整。徒步是当下这个时代的时尚,因为越来越趋物质化的焦虑,导致了人心的浮躁、空虚,人们选择山林,其实也是人心遵循自然的一种本能回归。队伍大约是在下午5时26分到达了圣山的月亮湖扎营,大家在湖畔的枯叶上小憩了一会,就分头搭建帐篷,然后又进晚餐。同事们都带了酒,酒是山林的兴奋剂,喝下后才能起哄,才能唱山歌,才能窜篷,才能看见月夜的星星掉进月亮湖里面。夜幕降临的时候,不少人都喝高了,我也喝都晕晕呼呼的,耳畔传来了“嗨”声。有人弹起了四弦,弹起了吉他,有人唱起了歌,“葫芦藤藤开白花嘛耶,三月六……”“哥等妹牵手……”大家一齐嗨,给圣山带来了少见的热闹。起风了,不知不觉,圣山的风伴歌而来,吹得树木“哗哗哗”清响,吹得帐篷哗啦啦东扭西歪,吹得月亮湖掀起一片朦胧。夜风还带有一股湿气,一股凉气,甚至是彻骨的,让人怀乡,让人不禁。圣山黑漆漆的,掉到夜的汪洋里,就像失控的星球。我醉了吗?钻在帐篷里躺着。迷迷糊糊里,我像一只山鹰一样飞翔了起来。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