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方言的“邁(噧)”

陈婷婷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莆仙戏流行于莆仙地区(即今莆田市),富有莆仙地区特色,是我国最古老的的剧种之一,起源于唐宋时期,历史悠久。莆仙戏在莆仙地区传唱度较高,并且受到莆仙地区地形影响,遭到外界的语言冲击较小,因此保留了大量的古汉语用词。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5月)是一部坚持原典性、地域性、学术性的地方戏曲文献,以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馆藏的莆仙戏手抄本和过录本为底本,保留了宋元明清至民国时期流传下来的经典莆仙戏剧目,如《王魁与桂英》、《蔡伯喈》、《施天文》(建国后改编为《团圆之后》)、 《丁花春》(建国后改编为《状元与乞丐》)、《蒋世隆》(拜月亭)等,其中有大量的古汉语用语和方言特征词都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当然当中也因为手抄本的原因出现一些错别字,但并不影响读者的阅读以及研究。剧本中出现大量的多义词,比如：“掿”有“捉(搦)” “将” “把” 等义, “” 有 “找”“牵” “惹” “带”等义,这些多义字根据上下文来区分含义。在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一卷)中,“邁(噧)”字频繁出现,且表示多个不同的含义。

一、莆仙戏中“邁(噧)”的语义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一卷)中 “邁(噧)”字共出现了48次,笔者通过询问同厝的莆仙戏表演者,确认这个字在莆仙方言中的读音为“[mai5]/[me5]”①②, 根据 “邁(噧)” 在剧本中出现的场合不同,其语义也不完全相同,大致分为以下五种。

1.准备，备办，安排

(2)桂英白：邁茶伺候。(准备(上)茶伺候。) 《王魁与桂英·王魁卖字》[1]77

(3)岳仲白：邁∙点灯挂彩。(备办点灯和挂彩。)《刘智远·卧雪招亲》[1]222

(4)郦食其白：众将得胜回来,邁∙通报。(众将得胜归来,安排通报。)《赵高·郦生犯定微》[1]545

2.看，查看，探看，查找，打探

(5)桂英白：邁∙门吓。(看门啊。)《王魁与桂英·王魁卖字》[1]77

(6)王魁白：汝可去噧∙看。(你可以(出去)探看。)《王魁与桂英·荡抽桂英》[1]84

(7)金荡白：待瓦来噧看鼻空有风无?(让我来查看下(他的)鼻孔有没有气息?)—— 《王魁与桂英·审决丧命》[1]120

(8)付子英白：仝尔弟行囊去邁∙看。(同弟弟走去查看。) 《冯商·冯商恰银》[1]301

(9)王览白：瓦紧紧也着去噧∙吓。(我也得赶紧去打探吓。) 《王祥·回话假降》[1]425

(10)铺甲唱：待小子行前来噧∙。(让我上前来探看。) 《愿·城隍接诏》[1]644

(11)铺甲白：有牌有票共你噧∙。(有牌有票给你查找。) 《愿·城隍接诏》[1]646

3.尝试，品尝

(12)军(随从)白：伊嚝响寒儒求馆,什乜嚝响番茹欵欵一条乞汝噧∙吓。(“寒儒求馆”“番茹欵欵”在莆仙方言中谐音,后者用于调侃,插科打诨。“一条乞汝噧吓”一条给你尝尝。)《王祥·山寇劫掠》[1]408

(13)朱氏白：待瓦仔细来噧味。(让我仔细地尝一尝味道。)《王祥·卧冰求鲤》[1]430

4.照料，照顾，招待，接待

(14)店婆白：待瓦行来邁∙一过。(让我来招待一次。)《蒋世隆·世隆成亲》[1]32

(15)王镇和白：邁的好,亻那爹卜歇吓。(照看得好,爹要休息了。)《蒋世隆·驲中相会》[1]51

(16)王魁白：待学生就去噧∙。(学生我这就去接待。)《王魁与桂英·荡抽桂英》[1]84

(17)李全白：烦主人汝去邁∙。(麻烦主人你去照料(那匹马)。)《冯商·冯商恰银》[1]295

5.慢

(18)金荡白：许好,今噧噧行。(那好,现在慢慢走。)《王魁与桂英·金荡卖业》[1]79

(19)佐将军白：且噧抬。(且慢∙刣(宰杀)) 《王祥·山寇劫掠》[1]408

(20)家仆白：老人袂行噧噧那洞洞。(老人走不动慢慢的又跌跌撞撞。)《王祥·回话假降》[1]423

5种含义中,第3种 “尝试,品尝”义其实可以与第2种含义 “探看” “查找”合并,“探看” “查找”等词义中有[+摸索]的义项,而“尝试,品尝”当中也有[+摸索]的义项,因此将 “尝试,品尝”归并入 “查找”义。那么,综上,在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一卷)中,“邁(噧)”这个多义词表示4种含义：a.准备,备办,安排；b.看,查看,探看,查找,打探,尝试,品尝；c.照料,照顾,招待,接待；d.慢。

“邁(噧)”为什么在莆仙戏中有这些用法,是否有历史根源?

二、古代辞书中的 “邁(噧)”

《广韵》：邁,莫话切[2]368,蟹摄夬韵去声明母字。“邁”的中古音为次浊去声字,莆仙方言的中古次浊去声字都读为阳去调,如：庙[miɛu5]、 帽[pɤ5]、 面[miŋ5], 夬韵字韵母大多为[ai],如：败[pai5]、寨[tsai5]、排[pai2],明母字声母也多为[m],如：磨[mɔ2]、描[miɛu2]等。 因此,“邁”的语音条件符合[mai5]。

《说文解字》：邁,远行也[3]66。金文 “”从辵,萬声,“萬”表数之 “多”,而 “邁”有远行之义,为形声兼会意字。“邁”出现在不少古籍资料中,如：

(21)“行邁靡靡,中心摇摇。”(《诗·王风·黍离》)

(22)“干教我羞答答懒把门桯邁。”(《雍熙乐府·点绛唇·丽情》)

(23)“我心之忧,日月逾邁。” (《书·秦誓》)

(24)“至今称五王,卓立邁万古。”(唐·皇甫澈《赋四相诗·汉阳王张柬之》)

(25)“父母力衰年纪邁∙,全靠儿女有安排。”(欧阳予倩《木兰丛军》第三场)

例(21), “行邁靡靡”即行走迟缓的样子,“邁”表 “远行”之义；例(22), “邁”表示“跨”过门槛的含义；例(23),“邁∙” 意即 “时光流逝”；例(24), “邁∙万古”意在称颂汉阳王丰功超越先辈, “邁∙”表 “超越”之义；例(25), “邁”表示 “年纪大,年老”的含义。通过这些示例可以发现, “邁”一般用来表示“远行” “跨” “时光流逝” “超越” “年老” 等有数量多或积累的含义[4]15136,并没有延伸出“安排”“慢”“寻找”等词义。

关于方言用字,陈泽平先生认为方言有“借字以敷应用”的特点,张新武先生也认为方言用字 “借字形而不借字义”[5]。而戏曲文献用字往往只为了记录音读,古书中也有非常多的同音或近音替换的字。因此,在剧本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一卷)中出现的 “邁”其实只是[mai5]/[me5]的借音字。剧本中 “邁”亦作“噧”, 《广韵》：噧,许介切[2]385,蟹摄皆韵去声晓母字。在莆仙方言中其语音演化不可能为[mai5]/[me5],因此莆仙戏中的 “噧”并不是《广韵》中的 “许介切”,其应当属于方言自造字,只不过恰巧字书中也有此字形。莆仙戏古剧本中 “口”旁自造字极多,如：、、、哘、、喓、吙、啑,等等,其中也有一些与字书已有字形巧合。莆仙戏传统剧本中同一个方言词,既可用借音字,也可用自造字表示,如“讲”,可用借音字 “哄”,也可用自造字“嚝”,表示的是同一方言词概念,“邁(噧)”情况相同,是记录同一方言词的异体字③。

既然 “邁”是借音字,“噧”是自造字,是约定俗成的写法,那么剧本里的 “邁(噧)”所对应的 “安排” “查看” “照料” “慢” 之义的本字到底是什么?另外,剧本中的 “邁(噧)”表示 “慢”时,多使用白读[me5],[me5]又是从何而来?

三、“邁(噧)”在莆仙方言中所对应的本字

《汉语大词典》： “覛”,表示 “看,查看”“觅(寻求)”的含义。 《国语·周语上》： “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韦昭注：“覛,视也。”这当中 “覛”表示 “看,察看”的含义。《文选·张衡 〈西京赋〉》： “覛往昔之遗馆,获林光于秦余。” 高步瀛义疏：“案,俗作 ‘觅’”[4]14305。即[mai5]的 “看” “查找”义在 “覛”中都可以体现。“覛”与 “觅”是异体字,在古时,人们写字习惯为竖排书写,因此,有一部分左右结构的字因竹简书写限制而变换成上下结构,如“群”的异体字 “羣”、 “峰”的异体字 “峯”等等。将 “覛”的 “”左边的 “” 部置于“見”之上,形成异体字 “”,而 “”不断演变成为 “觅”(→→覓→觅), “觅”与“覛”二字实同。

《闽南方言大词典》(下文简称为《词典》)[bai6]④条目下有 “” “觅” 字： “：a.看,探,察；b.用在动词后,表示试一试。《集韵·卦韵》：莫懈切,‘,邪视’。”“觅：a.寻找；b.放置；放弃。”[6]244“” “觅” 字的含义所对应的正是 《汉语大词典》中 “覛”字的意义。

在现在的莆仙方言口语中,“邁[mai5]”一般用作表示 “寻找,看,查看,探看,查找,打探,尝试,品尝”,如：

(26)有邁着不?(找到了吗?)

(27)汝去邁∙(看)伊有气不?(你去查看他还有没有气息?)

(28)者尾鱼邁起来大好食。(这条鱼尝着真好吃)

(29)伊邁被中发现无侬。(他在被子摸索,发现没有人)

当要表示 “接待”“安排”时,并不用单音节词 “邁[mai5]”表示,多直接使用 “接待”“安排”等双音节词。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当剧本中的 “邁”表示 “接待” “安排”等词义时,与表示 “尝试”所对应的字在主流汉字系统中不是同一个字呢?

《词典》中, “准备、备办” “招待”这两个含义没有直接出现在 “覛”或 “觅”的词条下。但是,“”的词条下的解释其实包含了这两个词义：“”可以表示： “看、探、察”等义。而 “看”又有这样两种含义：a.对待,款待。如：宋范成大 《田家留客行》： “木臼新舂雪花白,中急炊香饭来看∙客。”这当中 “看”表示 “款待、招待”之义；b.照料,料理,备办。如：元宫天挺 《范张鸡黍》第一折：“哥哥!我要回你酒,待我去看∙些按酒来。(让我去备办些酒来)。”[4]10782

莆仙方言与闽南方言关系密切,莆仙方言很大程度上具有闽南方言的一些读音及特点。闽南方言的明母有特殊的地域特点,在非鼻化韵之前,不论阳声韵、阴声韵或入声韵都读为浊声母“b”[7],但是在莆仙方言中明母在阴声韵、入声韵之前,在保留闽南方言特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清化,读为“p”,而在大部分阳声韵之前则读为“m”, 类似的字还有：“墓： 厦/漳[bɔŋ6]、 泉[bɔ5]、 莆仙[mou5]”[6]471, “满： 厦[buan3]、泉[ban3]、 莆 仙[muã3]”[6]400, 等 等。 因 此,“”的 “莫懈切”声母在闽南方言中为 “b”,在莆仙方言中为 “m”,语音条件符合。

因此,“覛”语义条件符合剧本中表示 “a.准备,备办,安排；b.看,查看,探看,查找,打探,尝试,品尝；c.照料,照顾,招待,接待”3种含义的 “邁”。

与前面3种含义不同的是,“邁[mai5]”表示慢时,一般使用其白读 “[me5]”。如：

(30)者个侬行那邁邁。(这个人走得慢慢的)

(31)汝邁行。(你走得慢一些。常用在与人告别的场合中)

《说文解字·糸部》中 “糸”：“细丝也。象束丝之形。凡糸之属皆从糸。读若覛。”[3]2571《玉篇》：“糸,亡狄切。细丝也、微也、幺也。”[8]在 《易·系辞下》中： “几者动之微∙。”孔颖达疏：“初动之时,其理未着,唯纤微∙而已。”[4]4456这当中的 “微”表示 “动”的范围小,即速度小、慢。因此,“糸”由 “微、小”义可以引申出 “慢”的含义,语义相合。

其读音 “读若覛”。 《广韵》：覛,莫狄切[2]523,梗摄锡韵入声明母字。 “覛” 的中古音为次浊入声字,莆仙方言的中古次浊入声字都读为 阳 入 调, 如： 六 [laʔ7]、 木 [pɔʔ7]、 目[maʔ7],锡韵字韵母大多为[eʔ],如：滴[teʔ6]、 历[leʔ7]、 踢[theʔ6], 明母字声母也多为[m]。因此,“覛”的音应该读为[meʔ7]。在交流过程中,入声字清化,部分浊入字混入阳去调,[meʔ7]演变为[me5],莆仙方言中浊入字混入阳去调的还有：射[ɬia5]、掷[tia5]等。这恰巧与 “邁(噧)” 表示 “慢”义的音读[mɛ5]相符。

闽南方言多用 “慢[ban6]”[6]377表示速度小、慢,并不用 “糸”表示,因此,“糸”在莆仙方言中还保留着较古老的音读,即[me5]。如： 慢行[ban8kiã2]( 厦漳)[6]377、 [me5kiã2](莆仙)。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 “邁(噧)”的音读为[mai5]时用来表示 “准备；查看、寻找；接待”等义,表示 “慢”时多使用白读[me5]。

综上,当 “邁(噧)”表示 “准备；查看、寻找；接待”等义时本字应为 “覛(觅)”,读为[mai5],表示 “慢”义时本字为 “糸”,多使用白读[me5]。

四、小结

莆仙方言中有许多有音无字词,一音多义或是一义多音,在日常使用的汉字系统中不一定有其相对应的字,但莆仙戏剧本必须用文字表现出来,因此常常出现较多的方言自造字或是同音、近音的方言借字。文中所讨论的 “邁”就是一个典型的莆仙戏借音字,“噧”是自造字,剧本借 “邁(噧)”来记录相同语音[mai5]/[me5]的不同词义,其本字经考察为不同的字,分别为“觅(覛)” “糸”,当 “邁(噧)” 表示 “准备；查看、寻找；接待”等义时本字应为 “覛”,表示 “慢”义时本字为 “糸”。因此,在考察戏曲文献中的用字也当注意,剧本的借字与方言本字未必是一一对应,也有可能是同一个借字代表多个本字,不能因其语音相同便将表示多种含义的借字考证为同一个字,要系统地结合种种材料加以证明,再下定论。

注释：

① 莆仙方言内部也有许多差异，由于地理位置的影响，相较于莆田方言，仙游方言与闽南方言联系更紧密，且仙游方言为笔者母语，因此，本文经常谈及的莆仙方言，若非特殊说明，实际上指的是莆仙方言内部的仙游方言。文中所涉及的例子除莆仙戏剧本外都是口语实录，皆由笔者调查而来，莆仙方言例子都在括号中用普通话翻译，莆仙方言字音注国际音标，1、2、3、4、5、6、7分别表示莆仙方言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7个声调。

② 当 “邁”表示 “慢”的含义时，多使用白读[me5]。

③ 此观点为匿名评审专家所提出，谨致谢忱。

④ [bai6]：闽南方言中的6调即阳去调，笔者将莆仙方言的阳去调记为5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