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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伪问题抑或超越

2020-12-11何朝银邓安萌

关键词:社会学本土化学术

何朝银 邓安萌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一、由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伪问题”引出的问题

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伪问题”不是今天才提出的,早在2001年赵旭东就指出,1930年代本土化是一个秉承时代精神的真问题 (无意识的),而今天的本土化转变为以强化民族—国家建设为目的而建构一种新的权力支配的虚假问题 (有意识的)。[1]这种虚假成为一种民族主义社会科学想象的基础。意识形态成为社会工程的整体规划。此时,知识分子的角色从批判社会转而成为建构社会。从赵教授的观点可得出,符合纯学术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真问题”,而由“民族主义”或“意识形态”推动的,则是“虚假问题”。对此,王宁指出,前者是认识论/方法论,涉及知识的跨情境效度问题;后者是本体论,涉及“民族主义”问题;并认为“围绕社会学本土化的争论产生了两大阵营,即本土化倡议者和本土化反对者”。[2]对重建近40年有关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研究的梳理,笔者发现“倡议者”远多于“反对者”,似乎难以形成两个阵营。即使是“反对者”,他们质疑的是本土化中“机会主义”“民族主义”或“意识形态型”的动机;而对内源型、学理型或学术型的本土化是支持的。

如果说赵旭东教授认为“民族主义”推动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虚假问题”的话,那么,谢宇教授则将整个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定性为“伪问题”[3]。对此,梁玉成和翟学伟两位教授直接做出回应。梁玉成认为:“上述片面狭隘的、经验主义的本土化思潮当做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全部,我是不赞成的。”[4]翟学伟认为:“只可惜这样的分类即使得出社会学本土化是伪问题的结论,也属虚构,未触及本土化的真问题”。但是,翟教授似乎与赵旭东一样,批评的是“政府”推动的本土化,只认可“原本本土化”或“学理性”本土化。[5]

细读谢宇教授的观点,我们会发现,所谓“伪问题”仍是“老调新弹”,即批判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的本土化。谢宇教授认为:(1)“议题本土化是伪问题”,批判国内学者选题偏于宏观,忽视微观;(2)“应用本土化是伪问题”,批判国内学者“打着本土化大旗的中国社会学研究未必能诞生有原创力的学术成果”;(3)“范式本土化是伪问题”,批评“强调中国文化、历史和认知体系的独特性,来反对现代社会科学以逻辑推理和实证为基础的学科规范”。宏观的选题无非是与“国家战略”有关,“文化、历史和认知独特”无非是与“民族主义”有关。重建初期学者们则认为,社会学并非仅仅研究一般的社会问题,社会学的目光集中于社会结构的变动。社会学要选择具有重大影响的社会问题,必须以社会结构的变动为研究对象。[6]今天,我们又回到本土化的“认识论”与“本体论”之辩。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争执的焦点是:这是一个意识形态论题还是一个学术命题,中国学术究竟要不要本土化。这些争辩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本土化仅考虑社会学发展的学术内在逻辑问题,而不涉及“学术话语权”“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或“国家战略”?

从空间维度来看,本土化是中西关系,但是,这个中西关系往往受到时间维度的影响。从历时性看,当中国国力与学术均落后于西方时,就急于向西方学习,历经引进—应用—本土化的进程。进入21世纪,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一方面,中国国力由弱变强,由边缘到中心,而另一方面“学术依附”现象继续存在。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在此背景下,“本土化问题已经从学术问题上升为一种国家战略”。进入新时代,本土化将与“国家战略”紧密接触,如“大国学术”[7]“中国社会学有自己的本土起源”[8]“心性、人伦:中国社会学之道”,等等。[9]似乎,这是民族自信—主动出击的“民族主义”情绪推动的本土化。若也将这种本土化定义为“伪问题”的话,那么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又如何走向?

我们应走出“伪问题”的争论,要以此为契机,详加探究,有助于我们辨析中国社会学的治学理路到底在何方,从而找出本土化研究中的“真问题”及其出路。研究本土化的“真问题”比争论“伪问题”更有利于中国社会学的建设和发展。而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真问题”依然是指“何谓”“为何”及“如何”本土化等问题。需要注意的是,同一时期不同的学者,他们有对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定义、原因、类型及方法等论述并不相同的;且不同历史时期本土化内涵及诉求并不相同,如重建早期“虚心学习外来知识”,中后期“文化自觉”“理论自觉”,今天甚至有“理论自信”的倾向。赵旭东教授和谢宇教授的“伪问题”代表的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动机之辩”的观点,即本土化中的“学术逻辑”与“民族主义情绪”是对立的,即“认识论/方法论”与“本体论”是对立的,只有符合“学术逻辑”的本土化是“真问题”;而洪大用教授的“超越本土化:新时代中国社会学话语体系建设”代表的是本土化的“学术运动”的观点,表明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不仅是“学术逻辑”问题,而且是民族的“学术话语权”,即“认识论/方法论”与“本体论”是统一的。事实上,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伪问题”和“超越本土化”均涉及“何谓”“为何”及“如何”本土化等问题,只是分歧较大。本文不去评判新时代“伪问题”和“超越本土化”的孰是孰非,而是通过梳理近40年有关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文献,来探讨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问题。

二、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否结束?

从字面上看,“伪问题”暗指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已结束。谢宇教授直言:“今天的中国社会学已经成功走过了本土化的阶段。”[10]若真如此的话,我们就没有探讨本土化的必要了。对此,多数学者是不赞成的。洪大用认为:“对于中国社会而言,社会学又是外来学科,社会学的中国化还远远没有完成。”[11]翟学伟认为:“社会学本土化至少在中国大陆因学术全球化的发生,从未有过明显的本土化趋向。”又何谈成功的本土化?[12]奂平清认为:“随着中国及其社会学的发展,中国社会学的研究议题会日益国际化,对本土化诉求及动力会下降。”[13]但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必定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进程还没有结束。其原因主要是,“化西为中”的过程没有结束,我们仍然借鉴西方典型(当代)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来解释中国实践。在理论方面,不同的社会制度也可能存在共同的社会问题,因此,西方社会学的某些理论还是能够为我们所用的。在方法方面,西方社会学所提出的社会整体思维范式与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仍然是当今中国社会学的主要学术规范。因此,我们可以使用西方成熟的一些研究方法,使我们的话语、话语体系建设与方法论相结合,通过学术之路去讲中国故事,形成中国特色的话语。

三、何谓中国社会学本土化?

本土化隐含的一种宇宙观便是“化外为内”,并交织着“化古为今”。同样,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的根本问题也是中西古今问题。只是不同学者对“中”“西”“古”“今”因素在本土化界定中的权重不一样。一些学者强调“弱西强中”,其方法是突出“今中”(中国实践、主体性、主位意识)和“古中”(历史传统、传统文化、革命、马克思主义传统、民族性等)的权重;另一些学者强调中西关系要保持平衡和张力,弱化意识形态、“民族主义”,要遵循学术自身的演化规律。

(一)在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界定中突出“今中”的权重

1. 立足于中国实践,突显主体性和主位意识

有学者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指中国学者不为西方社会科学所迷惑,要树立起中国问题的主位意识,借鉴西方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发展出对中国人和社会具有确切解释力的社会科学理论[14];必须以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和解释为主体,以研究中国社会的进步发展为主要任务。李迎生认为,主体性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问题,即将外来社会学理论和方法与本土结合,对本土的现实作出正确的解释与合理的改进,这才是目的。[15]

2. 立足中国现实,强调解释力和指导性

有学者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指要求中国社会学能正确地描述和解释中国的社会现实,预测社会发展的前景,从而指导社会的发展[16];将社会学带入中国以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17];采用社会学的理论方法与分析视角,理解、阐释、应对中国社会的真问题。[18]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指中国社会学家试图基于中国实践,总结和概括出拟合中国社会运行机制的社会理论,并将之用于指导中国社会实践的努力。

(二)在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界定中突出“古中”的权重

1. 强调历史、传统、民族性

吴文藻认为社会学研究必须从中国的社会实际出发,注意中国社会和文化的个性,来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19]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指将中国社会文化特征及民族性融纳到社会学里。[20]刘少杰认为,应突破实证社会学的概念,来面对中国社会学本身。中国历史上有非常丰富的社会学观点,中国作为一个伦理社会,儒家学术思想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儒家是以面向人生、解释人生、规范人生为己任,对中国社会学的思想、历史重新反思,这样可以使社会学具有更深刻的底蕴,是开拓中国社会学的基础。[21]从中国社会学的历史基础,可以找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基因和源头;可以找到与西方社会学对话,并能弥补其不足的中国话语基础。[22]

2. 强调“革命”和“文明历史”的新旧“传统”

向德平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体现了马克思主义传统,这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特点;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应从中国历史上丰厚的思想中汲取营养、正确对待社会学的共同知识成果和努力实现社会学话语系统由西方向中国的转换、努力实现中国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本土化。张乐天认为要从新旧“传统”出发来建设“中国特色”社会学:一是几千年的文明历史渗透到今天中国人的生活中,造成今天的中国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特殊性。二是毛泽东时代的“新传统”正活在我们的生活中,而这个“新传统”使中国具有了中国特色。[23]

3. 强调中西关系的平衡与张力

有学者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由西方社会心理学“化入”的,而“化出”后也并非就与西方社会心理学全然不同。本土化需要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吸取养分,但本土化不等于“传统化”。本土化需要研究中国现实,但要坚决避免非学科化。于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进程而言,体现为外来的社会学在内化的本土化进程中所达到的与中国发展实际相互适应的程度。[24]翟学伟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基本涵义:一是在符合科学哲学基本原则与框架的前提下而建立的社会学方面的地方性知识体系。二是这种知识对当地民众社会生活现象具有解释力、预测力。三是要把这种知识中发现的研究成果提供给国际社会学。[25]

综上,尽管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一个尚未达成共识的术语,但是学者们均在“中西(内外)”“古今”框架内进行界定。之所以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定义难以达成共识,是因为“中西关系”、特殊性与普通性之间的关系本来就难以厘清,何况又有“古今关系”的介入!何谓新时代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除了遵循上述规律外,还存在以下倾向:突显“中国崛起”、民族自信—自主创新的“民族主义”情绪等在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界定中的“权重”。如王学典认为,要以自主性为本位,促使意识形态推动学术往本土化方向发展。洪大用认为,“本土化”居于守势的自我辩护色彩,而“中国特色社会学话语体系”则具有积极、开放的进取姿态。

四、中国社会学为何本土化?

(一)两种类型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

根据本土化的动力,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可分为:(1)内源型、学理型或学术型,统称为内源型。“本土化运动并不全是由带有情绪性的民族感情所促成,而且也包括了理性反省的成份,其动力主要是内源性的。”[26]这种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从认识论/方法论出发,遵循学术逻辑,即西方社会学引入中国后,知识的跨情境效度问题是本土化的动力。(2)外生型、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战略)型,统称为外生型。这种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西方“文化霸权”下的民族自卑—自我防御;从本体论(民族主义)出发,试图摆脱学术依附地位、争夺学术话语权、重建学术自主性,甚至回归中华学术传统,复兴国学;甚至是民族自信—自主创新,如“中国社会学有自己的本土起源”[27]。

(二)不同类型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原因

1. “内源型”本土化的原因

(1)西方理论解释不了中国经验

中国社会学没有统一的哲学理论作为学科支点,使得引进缺乏理论上的主体意识,没有辨别引进对象的学术自觉性,不懂得西方社会学诸流派由于哲学支点不同因而在学科体系上的独立性,只能按西方社会学的总体外延进行吸收,把西方社会学各流派所涉及的一切内容都照搬过来。“外来的社会心理学与中国的社会现实相去甚远,不能很好地解释及解决中国社会现实问题。”[28]中国现代化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和特点,用世界上任何现有的发展模式都难以完全解释。

(2)“拿来主义”与“教条主义”

将从经验现场搜集到的材料,硬性地套用到理论预设中,用搜集到的经验材料“委曲求全”地与西方理论命题对话,产生理论与经验“两张皮”的弊病。不是从真实具体的中国传统思想理论出发,而是以西方理论裁剪中国经验。在研究之先,将西方理论看作一种公理,从而使其研究失去了自主性,将复杂的社会现象变成一种简单的验证式研究。[29]40年来,中国高校的社会学课堂依然单向传输,而对身处的社会缺乏学术性思考,乃至于一打算思考,先想着西方理论是怎么说的。中国社会学的博士论文通常会以时空差距很大的某个西方理论作为假设,然后用中国的某个省、某个地区,甚至某个村的材料去验证。[30]

(3)普适性与特殊性的矛盾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普适性,只有与特殊性相联系的普适性。西方理论是概括西方社会实际、适合西方社会产生的。这一点是中国社会学需要本土化的理论根据。孙立平认为,中国社会过去几十年的时间,代表了另外一个文明,其组织社会生活的原则与西方文明不同。对中国这个文明及其转型的研究,是中国社会学一个新的灵感的来源和动力的源泉。[31]

2. “外生型”本土化的原因

(1)民族自尊心和主体意识觉醒

社会学虽然是从国外引进的,但中国学者一直强调自身发展的主体性,强调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强调“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社会学”[32]。民族自尊心是学术本土化产生的原因之一 。近代中国衰落之后,出于自我防御机制而强制推行的本土主义,外来的冲击强化了一种本土自守的意识形态,使这种历史上的文化应对策略相伴而生的本土化得以形成。中国学者主动“迎合”西方“文化霸权”,这反映了中国学术自主性的丧失,而学术自主性的丧失体现为复制西方学术,变成西方知识的消费者。因此,要建构中国学术自主性,并打破“拿来主义”倾向。[33]

(2)民族自信心和主体意识强化

进入21世纪,特别是进入新时代,随着中国富起来向强起来的飞跃,有关中国社会学崛起的呼声开始出现。要从“中国崛起”来理解官方对本土化的鼓励。近年来中国史叙事的本土化趋势,就是对“中国崛起”的呼应,新时代要求中国社会学以高度的理论自信走向国际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实践所取得的成就,是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发展的源泉,是中国社会学理论自信的根基。“在中国的崛起中,必有中国社会学的崛起。”[34]新时代必将开启中国社会学发展更加广阔的新时代。社会学在中国复现的几十年,先是源于我们整个社会向西方看齐补课而以西学为主,后来源于实践成功导致的本土化的日益高扬而追求中国叙事。“中国经验”必定会对世界经济政治秩序产生影响,中国社会学有责任向世界解读中国社会的变化。源自本土实践的分析框架尚未形成,影响着中国社会学的健康发展,要有以中国逻辑来讲世界能听得懂的中国故事的话语能力。“在中国现代化转型实践过程中,需要探索阐释与应对具有深厚中国文化传统的、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巨型社会走上现代化道路的社会学理论与方法。”[35]

综上,不同类型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其原因并不相同,“内源型”本土化的原因是普适性社会学理论(西)解释不了特殊性中国经验(中),是纯“学理(术)性”的;而“外生型”本土化的原因是,“民族(本土)主义”的。进入新时代,许多学者一方面,对“拿来主义”和本土知识创新能力不足的不满;另一方面,表现出“中国崛起,必有中国社会学崛起”的民族自信—自主创新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与21世纪初期“民族自卑”“民族自尊”不同,而是交织着“恨铁不成钢”和“民族自信”两种情绪。

五、中国社会学如何本土化?

中国社会学如何本土化?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如何处理好中西、古今的关系?只是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立场、理念和论述。

(一)周晓虹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全球化”模式

周晓虹认为:(1)中国社会学(包括社会心理学)本土化需要对西方尤其是美国社会心理学进行批判与改造,但本土化不意味着拒斥“全球化”,也不意味着“重起炉灶”。(2)本土化有赖于(消极的)全球化。(3)(积极的)全球化有赖于本土化。(4)不能为了单纯地推进本土化,而排斥全球化。(5)本土化需要从民族化中吸取养分,但本土化不等于传统化。(6)本土化需要我们研究中国的社会现实,但本土化要避免非学科化。[36]

该模式主要是由周晓虹提出的,但是其他学者也有相似的观点。如费孝通指出:“首先是本土化,然后是全球化。”[37]纪德尚认为:(1)本土化是世界性的,本土化要有全球视野和世界眼光。(2)本土化是互动性的,这种互动体现在本土与外来、传统与现代、国家与世界等不同层面上。[38]

(二)郑杭生的“创造特色”模式

郑杭生认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应遵行“确认指导、立足现实、开发传统、借鉴国外、创造特色”原则。本土化的关键是“指导思想”和“中国特色”。“指导思想”,是指马克思主义;“中国特色”,是立足于中国实际,深入研究中国社会思想史。该模式特点:(1)不排外,本土化本身包括借鉴、扬弃西方社会学。(2)“主体意识”,要有反省—批判意识、责任意识、竞争—发展意识等,消除对西方社会学的依赖性以及由此产生的自卑心。(3)走“建构本土特色”与“超越本土特色”的道路,中国特色社会学的建构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过程的主题,本土化—国际化—全球化是中国社会学发展的大趋势。(4)“理论自觉”,自觉到本土化目标是世界眼光中国气派兼具的中国社会学,而不是西方社会学理论的中国版,是中国社会学界对自己的理论的反思,也是对别人的理论的反思结果,是对自己所教学、所研究的社会学理论和社会理论的自知之明。[39]

该模式主要是由郑杭生提出的,其他学者也有相似的观点。如方明认为:“社会学只有扎根于中国的土壤,突出中国的特色,才能够得到发展,才能打出中国、走向世界。”[40]张文宏认为:“立足于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讲好‘中国故事’,推动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社会学学派走出去,在国际社会学界乃至社会科学界发挥重大影响力。”[41]景天魁认为:“中国社会学的崛起,不是依靠西方社会学在中国的推广和应用所能达成的,而是必须立足于中国土壤,通过实行古今贯通、中西会通,才能形成融通古今中西的现代中国社会学概念体系。”[42]

(三)边燕杰的“接受—丰富—增加”模式

边燕杰针对“食洋不化”“食土不化”对本土化的危害,提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三项研究策略:接受国际概念、丰富其理论内涵、增加其变量的文化差异性。而这些策略的前提是所接受的国际概念是颇具共识的、国际流行的。[43]

(四)王学典的“大国学术”模式

(1)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意识形态与学术内在逻辑的双重诉求,中国学术面对大国崛起这一历史性变化的必然选择。(2)以自主性为本位,促使意识形态推动学术往本土化方向发展。(3)构建中国话语体系,打造中国学派。目的是为了构筑新的与国家崛起大背景相适应的国家叙事。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构筑国家叙事题中应有之义。(4)中国社会学本土化并不单纯要作地理上的对抗。本土化目的是追求本土经验与理论建构之间的自洽。(5)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不排斥西方学术。但不能以牺牲学术自主性为前提,更不能代表对理论殖民的臣服与认可。[44]

(五)洪大用的“超越本土化”模式

(1)学术自信。坚持正确的发展方向,坚定学术自信,推进中国社会学的发展。(2)“超越本土化,建设中国特色社会学话语体系”。首先,区分“本土化”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学话语体系”。“本土化”居于守势的自我辩护色彩,而“中国特色社会学话语体系”则具有积极、开放的进取姿态。其次,“中国特色”是指在世界社会学发展中,表达中国智慧、中国视角、中国声音,体现中国学者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再次,“中国特色”反对全盘西化、反对依附于外来学术。复次,“中国特色”是面向全人类的,借鉴世界优秀文明成果,是在扎根中国大地、突出时代特色、树立国际视野的基础上,不断推进知识(理论、方法)创新。[45]

事实上,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五种模式有共性,也有个性。在共性方面,均涉及到如何处理好中西关系和古今关系。在个性方面,这五种模式有自己的时代背景,如“本土化—全球化”模式是针对重建初期将本土化和全球化割裂现象而提出的;“创造特色”模式是重建二十年、三十年时提出的,具有“理论自觉”特点。“接受—丰富—增加”模式、“大国学术”模式和“超越本土化”模式均是新时代提出的。但是,“接受—丰富—增加”模式更像“内源型”本土化,强调在“为西为中”基础上进行创新;而“大国学术”模式和“超越本土化”模式,更强调立足于中国经验,从中国社会思想史出发,来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学话语体系,具有“理论自信”的特点。

六、结论与讨论

有关中国社会学本土化问题,主要是如何处理中外关系,但是这个关系往往受到“时间”因素的影响(见表1)。

21世纪前,当中国的国力、学术比西方弱时,“化西为中”的本土化没有受到质疑,甚至很少人谈它。进入21世纪,面对中国国力日益增强而学术依然弱的现状,本土化呼声不断高涨,且“何谓本土化”难以达成共识,甚至出现“真假”本土化之区分。纯学术的本土化是“真问题”;相反,受到传统文化、“意识形态”“民族主义”(中国特色)介入的本土化被指责为“虚假问题”。

表1 21世纪前后中西国力、学术的强弱演变

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不仅会加强对传统文化的挖掘,而且更加立足于“中国崛起”的现实。事实上,社会学比经济学等社会科学,更强调本土化,是因为除了社会学具有科学和人文两重属性之外,还强调研究“当下”社会,而“当下”社会包括中国实践和民族历史的沉积。当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取得一定成就,他们的自信心增加了,而这种自信成为他们发动学术本土化运动的一个动因 。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是社会学中国化的主要动力。随着中国经济总量升至世界第二,中国学者愈发对学术领域的依附地位不满,要求改变现状,通过本土化建立与大国地位相称的社会学学科地位。中国社会学强调本土化,与中国改革开放的事业密不可分。中国的改革开放是社会主义体制的重要实践,突破了苏联模式,具有巨大创新意义,形成了中国本土化的社会学。

可见,新时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不可能远离“政治”和“意识形态”,“为普遍主义辩护”而反对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是不可取的。重建初期,卡尔·莱特纳就提醒:“社会制度不同,社会学研究的目的也不同,研究目的决定社会学家的观点,即理论和方法。社会价值观尚且影响自然科学理论,那么它对社会学理论的影响就将更大。”[46]社会学在产生之初和传入之初作为“经世济民,治理国家”学说的学科属性,奠定了其实用性的学科基调,昭示了她与政治环境有紧密的关系。社会学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是特定的历史情况的反映。社会学作为以特定的时代为背景、以社会发展为对象、以人的活动为内容的社会科学,受到社会环境的制约,其中有伦理观念、政治因素等。本土化目的,就在于费孝通所说的“志在富民”,这也是老一辈社会学家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地方。

总之,在中国的泥土里生长出反映中国社会实际、具有中国特点的、为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的社会学,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理论联系实际,对中国进行系统周密的调查研究,在反映中国的实际情况和特点、提炼本国经验的基础上建立中国社会学的理论体系。

注释:

[1] 赵旭东:《超越本土化:反思中国本土文化建构》,《社会学研究》2001年第6期。

[2] 王 宁:《社会学本土化议题:争辩、症结与出路》,《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5期。

[3][10] 谢 宇:《走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讨论的误区》,《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2期。

[4] 梁玉成:《走出“走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讨论的误区”的误区》,《新视野》2018年第4期。

[5][12][25] 翟学伟:《社会学本土化是个伪问题吗》,《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9期。

[6] 邓 方:《中美社会学的十年交流对中国社会学的影响》,《社会学研究》1989年第3期。

[7][44] 王学典:《本土化是大国学术的必然选择》,《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8][27][42] 景天魁:《史海拾贝:中国社会学概念体系的历史资源》,《社会学评论》2017年第5期。

[9] 成伯清:《心性、人伦与秩序——探寻中国社会学之道》,《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11][45] 洪大用:《超越西方化与本土化——新时代中国社会学话语体系建设的实质与方向》,《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1期。

[13] 奂平清:《新时代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

[14] 吴重庆:《农村研究与社会科学本土化》,《浙江学刊》2002年第3期。

[15][21][23][31] 奂平清、任建英:《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和中国特色社会学的建构》,《探索与争鸣》2005年第10期。

[16] 郑杭生:《关于21世纪中国社会学发展的几点展望》,《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2期。

[17] 孙 龙、风笑天:《近二十年来社会学中国化的理论与实践》,《社会科学动态》2000年第11期。

[18][35] 李 强:《改革开放40年与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发展及创新》,《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6期。

[19] 杨建华:《费孝通与百年中国社会学》,《探索与争鸣》2005年第8期。

[20] 林 南:《社会学中国化的下一步》,《社会学研究》1986年第1期。

[22][34] 景天魁:《中国社会学崛起的历史基础》,《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24][38] 纪德尚:《对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进程的再认识》,《河北学刊》2005年第6期。

[26][28][36] 周晓虹:《本土化和全球化:社会心理学的现代双翼》,《社会学研究》1994年第6期。

[29][41] 张文宏:《本土化:中国社会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创新的必然路径》,《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30] 李培林:《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社会巨变和中国社会学的当代使命》,《学习与探索》2018年第8期。

[32] 韩明谟:《中国社会学一百年》,《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1期;吴重庆:《农村研究与社会科学本土化》,《浙江学刊》2002年第3期。

[33] 邓正来:《中国社会科学的当下使命》,《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

[37] 费孝通:《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2007年,第236页。

[39] 郑杭生:《邓小平与当代中国社会学》,《华中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郑杭生:《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与中国社会学的坚实进展——以社会运行论、社会转型论、学科本土论和社会互构论为例》,《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郑杭生:《促进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中国社会学?》,《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40] 方 明、王 颉:《回顾与展望:开创中国社会学发展的新局面》,《社会学研究》1989年第1期。

[43] 边燕杰:《论社会学本土知识的国际概念化》,《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5期。

[46] 卡尔·莱特纳、张 青:《关于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几点建议》,《社会》198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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