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面包房

2020-12-10庞婕蕾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面包叶子外婆

一

我们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这家“故事商店”的。要不是因为常走的那个弄堂配合“架空线入地工程”封路了，我们才不会七拐八绕，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居民区里走那么久呢。

就在走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它，和这条狭窄的巷子一样，它窄窄的，长长的，像是一根横放的手指头。

“故事商店？好奇怪。”钱亚亚看着门口蓝色半帘上的字，转头问我，“小叶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食品商店卖吃的，服装商店卖穿的，那故事商店卖故事吗？

我跟着钱亚亚走了进去，想探个究竟。

一个戴着圆框金丝边眼镜的姐姐接待了我们，她没说欢迎选购，而是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欢迎参观。”

她告诉我们，贴在墙上的照片和纸条都是发生在愚园路上的故事，只展示，不卖。

“都是名人哎，作家，音乐家，科学家，哇，厉害了！”钱亚亚啧啧赞叹道，“以后我也要当名人，把我的故事挂在墙上，除了分享成功经历，还想告诉人家，我爱穿公主裙，也爱吃臭豆腐，来参观的人就会说，这个名人好接地气呀，嘿嘿。”

“我们不光展示名人的故事，最近也在收集普通人的故事。”店员姐姐说。

“普通人？随便什么普通人都可以吗？”我问。

店员姐姐点点头，她说只要是和愚园路有过交集的普通人都可以。

“我外婆也在愚园路住过，她的故事也能被挂在墙上吗？”我接着问。

“当然。”店员姐姐边说边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纸，“你可以先帮她登记一下基本信息。审核通过后，我们会去采访她，当然，你自己写也可以。”

“要钱吗？”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但还是忍不住伸进去摸了一圈。

“不用，愚园路在打造人文社区，故事商店是个配套的公益项目。”店员姐姐赶忙解释。

我把那张纸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愚园路上的普通人”登记表。

呀，外婆要是知道她能和许许多多名人一样，故事被挂在墙上展示，会不会一高兴，病就好了？

我拿起笔，刚想填，却被第一个空格难住了。

姓名——

这是最常见的两个字，随便什么表格开头都是这两个字，可是我……

“我不知道我外婆叫什么名字。”我有点尴尬，把笔放下了，“我回家问问。”

我和钱亚亚走出了故事商店，它在狭窄弄堂的尽头，是一条小小的支路，顺着它往前走，我们便走到了熟悉的愚园路。

“小叶子，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其实……我……我也不知道我外婆叫什么名字。”钱亚亚在路口和我分别时说。

真的？她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吧？

二

外婆有名字吗？

外公还在的时候，我听他有时叫她“老婆”，有时叫她“老太婆”。奶奶打电话到我们家，叫外婆“亲家母”。舅公每回来做客，人没到，声音先到，他叫外婆“阿姐”，那么大声，整个楼道都能听到。妈妈叫她“姆妈”，爸爸叫她“老妈”。小区里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直接叫她“小叶子外婆”。

我以为外婆就叫外婆，哦，不对，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田园妈妈”。田园是我妈妈的名字，妈妈的同学每回来家里聚会，外婆都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本帮菜、川菜、贵州菜、湘菜、东北菜，外婆样样都拿手。那些叔叔阿姨吃得开心了，就会拉开玻璃门，对着在厨房里忙活的外婆说：“田园妈妈，谢谢您。您让我们尝到了家的味道。”

在外婆成为“小叶子外婆”“田园妈妈”之前，她叫什么呢？

以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我要填表格时，才想起来外婆也应该有个自己的名字。

如果外婆没住院的话，我一回家就能问到答案。她会做好香喷喷的晚饭等我，帮我把饭盛好，筷子摆好，椅子拉开，笑眯眯地邀请我上桌，“小叶子，快趁热吃，都是你爱吃的。”

可是昨天外婆住院了。

“在瑞金医院做了两次检查，几项免疫球蛋白指标都高出正常范围太多，医生直接开了住院单，让她等着做骨髓穿刺。要结合几项检查报告一起看才能确诊是什么毛病。”妈妈说。

“是很严重的病吗？”我问妈妈。

妈妈点点头，没再说话，她的脸色不太好看，爸爸一回家，她就拉着爸爸在那嘀嘀咕咕好久。然后爸爸就在那儿低头翻通讯录，看看朋友圈里有谁是当医生的。找到了！他告诉妈妈，他有高中同学在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听说他们那儿的血液科也不错，他找同学问问能不能帮上点忙。可是消息发出去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小叶子！”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冲着我摔了筷子，“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外婆怎么会累成这样？你吃的用的玩的穿的，哪样都不缺，怎么就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呢？！”

妈妈没控制好力道，筷子从桌子上弹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爸爸的椅子上。

“小叶子还是个小孩子，她不懂的呀，你不要骂她。”爸爸撿起筷子，忙为我辩解。

妈妈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油烟机的开关，厨房里顿时轰隆隆起来，妈妈背对着我们，双手捂脸。

“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别想太多。”爸爸跟着进了厨房，拍拍妈妈的肩。

如果，如果不是我让外婆开面包房，外婆就不会生病是不是？

该死的面包房！

三

一个月前。

外婆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栗子面包去按对面邻居家的门。

回来后，她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等我写完钢笔本从房间里出来，她的手上还端着那个白色的空盘子，眼睛直愣愣看着对面的电视墙。

“小叶子，你说实话，外婆做的面包好不好吃？”外婆把眼神收回来，投放在我身上，那眼里闪着的光让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光圈中。

“当然！钱亚亚说，你要是开面包房，她一定天天光顾。”我脱口而出。

真的，我没说假话，在我们家，外婆是一个手工达人，她会织毛衣，花样、配色比专卖店里的还好看，学校里的手工作业，比如扎一个灯笼、用废旧报纸做一件艺术品，都是外婆帮我出主意完成的，每回评比都能拿大奖。

春节过后，她又迷上了做面包，在网上搜了很多方子，还让妈妈在网上给她买了一个面包机。刚开始几次有点失败，面包做出来有些硬，她自己尝了几口，就把剩下的拿去喂鱼了。外婆不死心，不断改进配方、研究制作过程，渐渐地，越做越好，从最初的牛奶面包到后来的蓝莓面包、肉松芝士面包、红豆香芋面包、海苔面包……种类多，口味好，每次做得多了，送一些给邻居、妈妈的同事、家里的亲戚、我的同学，他们都对外婆的手艺赞不绝口。

“小叶子，你知道吗？外婆以前呀，总想着开一家店，书店、服装店、首饰店、工艺品店，都可以，我可真喜欢那些东西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每天看着它们，心里都能淌出蜜来。”外婆边说边起身，把手里的空盘子放到厨房的水池里冲洗干净。

“然后呢？”我追去厨房门口问。

爸爸一直鼓励我，小叶子，你有什么梦想尽管去努力实现，我和你妈妈一定都会支持你的。那外婆呢？她的梦想实现了吗？

“我很早就结婚啦，结婚以后又有了两个女儿，你外公工作特别忙，小女儿身体又不好，隔三岔五上医院，我只好全身心照顾家里，脑子里整天想的是换季的衣服得拿出来洗洗晒晒了，今天晚饭烧个孩子们爱吃的红烧肉或煎带鱼吧，水电煤账单别忘了交，阳台天花板渗水得找人来修……一年又一年，我就老啦。”

外婆说完，叹了口气。

这是我头一回听外婆讲她的梦想，她很少和我聊她的事，她总说，老太婆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年轻人都不爱听，年轻人都喜欢手机、电脑，那里有多少精怪的、好玩的、新鲜的、刺激的故事啊。

“小叶子，以后你有了什么梦想，一定要告诉外婆哦，外婆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外婆一边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在架子上晾干一边对我说。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我动了一个念头，我想帮外婆开一家面包店！

四

我想了很久，吃水果的时候想，上厕所的时候想，抄写词语的时候也在想，在平板电脑上玩连连看游戏时也没忘了想，哎，有了！

我们班有一个班级群，班级群里有老师和家长，韩老师规定，家长只能是爸爸或者妈妈，老人不能加进来，因为他们很容易搞不清楚状况。可是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因为每天接送我们，渐渐熟悉了，他们自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聊聊菜谱、健身之类的，每天都挺热闹的，要不让外婆在微信群里问问看有谁需要购买全天然无添加的美味面包？我们班很多同学尝过外婆的手藝，连广告都不用打，肯定能接到订单。

等到生意慢慢做大了，就可以选热闹地段的店面开实体店，吸引更多的人。

我把这个想法和外婆一说，她眉开眼笑，称赞我小脑袋瓜灵光。

“外婆，我们先不告诉妈妈，万一她不同意呢？”我提议。

在我们家，我最怕的人是妈妈，她温柔的时候就像春风拂面一般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可是她发怒的时候就像一头失控的狮子，跺跺脚就能把楼板震塌。

“好的，先不告诉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外婆冲我眨了眨眼睛，“你妈妈小时候也很怕我，现在她比谁都凶，换成我怕她了。”

外婆拿了一张纸，问我借了一支笔，说既然要在微信里开个微店，那总要有个店名吧。名字很重要，得好好起。她拿笔在纸上圈圈画画，“风铃草面包房”？听起来像一家花店的名字，不好不好，划掉。“好味来面包房”？又很像一家快餐店，不行，划掉。

一连想了好几个名字，外婆都不满意，突然她盯着我的脸，说：“要不要叫小叶子面包工房？小叶子这个名字叫起来琅琅上口。”

那怎么行？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小叶子这个品牌我不能随便给别人用的，万一将来有一天我自己创业了呢？

“还是叫好外婆面包工房吧，你看，外面那些饭店，叫‘外婆家的，‘奶奶的味道的，‘老娘舅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为什么？因为名字亲切，让人很想走进去。”

外婆一听，频频点头，夸我又贡献了一个金点子。

外婆还答应我，如果面包房经营得顺利，就去注册一个公司，等有一天，她老了，做不动了，我来继承“好外婆面包工房”，成为新一代的面包大师。

哇，我有公司可以继承，那我现在还需要写作业吗？我喜滋滋地想。

“小叶子，你得好好学习，这样才能把公司经营好，让它成为一个全球连锁品牌，就像肯德基、星巴克一样。”外婆火眼金睛，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思。

全球连锁？真要那样，那我就可以飞到世界各地去考察，顺便再旅个游，哇，太棒了，我抱紧了外婆，抱紧这个未来连锁公司的创始人。

还等什么，说干就干吧！外婆一头扎进了她的事业中。公园广场舞不去跳了，连续剧不追了，午觉也不睡了，整日上网寻找各种面包配方，不停调试、研发、烘烤，一次次改进，老客人满意，又介绍了新客人，新客人成了老客人后又介绍新的新客人，外婆忙得团团转。

看起来，我接手“好外婆面包工房”公司指日可待。我的公司如果上市了，成了全球连锁，那我就是商界女王叶小田！记者们蜂拥而至采访我，我微笑着告诉他们，在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参与公司的各项事务了。我的奋斗故事经他们的笔一润色，很快，我就成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可是谁能想到，在我们的公司上市前，创始人被关进了医院呢？

五

“小叶子，你问到外婆的名字了吗？”在校门口碰到钱亚亚，她搭着我的肩问我。

我摇摇头。妈妈昨天那么生气，我不敢再问任何一点有关外婆的事。睡觉前，爸爸来我的房间跟我道晚安，他帮我掖被子时说：“小叶子，你要体谅你妈妈。前两年，外公走了，她没了爸爸。如果这次外婆再有事……那你妈妈……”

那妈妈就成了一个既没爸爸又没妈妈的孩子了，好像，是有点儿可怜。

“我外婆叫李春花，是不是很俗气？她说以前人家生了女儿，都是随便起名字的，她有个姐姐叫李兰花，妹妹叫李梅花，堂妹叫李金花，都是花的名字，她哥哥的名字是找教书先生起的，叫李景仁，是不是好听多了？”

钱亚亚一路从校门口说到教室门口，把他们家所有亲戚的名字都给我汇报了一遍。

我的外婆呢？她也叫什么花吗？唉，我连她姓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今天是周五，放學早。钱亚亚约我再去走一条新的小弄堂探险时，我拒绝了。我想去看外婆。

“小叶子，你知道怎么去吗？”钱亚亚问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们家门口有一辆公交车，24路，在瑞金医院门口就有一站，到了瑞金医院，去血液科。爸爸昨天说的，人民医院的血液科也很好，那外婆一定是住在血液科病房。我这点分析能力还是有的，尽管妈妈平常老说我脑子搭进搭出。

如果我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外婆一定会很惊喜对不对？

我顺利地坐上了24路公交车，顺利地走进了瑞金医院，来到了血液科，因为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我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终于，在住院区的第12间病房6号床看见了外婆。

外婆刚睡醒，头发还蓬乱着，可是她一看见我，就惊喜地张开怀抱，“小叶子！”

虽然只是几天没见外婆，可扑到外婆怀里的那一刻，我觉得好像已经和她分开有几年了。

外婆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床沿，然后起身下床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外婆，你叫什么名字？”我咬了一大口香脆的苹果问。

“我？”外婆愣了一下，“我本来的名字说出来你肯定得笑。”

一个可笑的名字？这可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

会不会是红花？粉花？银花？雪花？

“我姓于，于是的于，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我爸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于招娣。”外婆见我一脸茫然，给我解释，“就是招来一个弟弟的意思，因为我爸想有个儿子。后来，我的妹妹出生了，她叫于带娣。”

哦，因为她们叫了这两个名字，就把舅公带到这世上来了？不科学啊。

“你一定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皱起了眉头，叫这个名字还不如叫于红花呢。

“在我20岁的时候，借着和你外公结婚的机会，就给自己改了个名，叫于蔚，蔚蓝大海的蔚。一方面是向往蔚蓝的大海和天空，一方面是和‘余味同音，我觉得人生留点余味挺好的。”外婆耐心地给我解释着她的新名字。

于蔚，真好听，和我的名字叶小田差不多程度的好听。

我还没来得及夸呢，就见妈妈走进了病房，怒气冲冲，“小叶子，你这个小赤佬，招呼都不打，跑这么远，来打扰外婆休息，你好意思的哦，看你前段时间干的好事，把外婆折腾得这么累……”

妈妈边说边准备上前来拧我的耳朵，外婆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妈妈，“田园，我跟你讲，你不可以这样对小叶子，小叶子又没做错什么咯，你小时候脾气那么坏，今天打碎谁家玻璃了，明天又把谁的屁股踢肿了，我给这个赔礼给那个道歉，都没骂过你一句小赤佬哦。小叶子是为了帮我实现梦想，她完全是出于好心呀，梦想你懂口伐啦，一个人一生总要为追求梦想豁出去一回对吧？再说我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着什么急啦，不要怪来怪去的，我找人算过了，我命长着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听着外婆对妈妈的一阵数落，都笑了起来。他们纷纷说，外婆嗓门响亮，中气十足，肯定没得什么大毛病，做完检查配点药就能出院了。

六

“给我一张登记表。”我走进故事商店，对那个戴圆框金丝边眼镜的姐姐说。

姓名：于蔚。年龄：65。性别：女。

……

我一笔一画在登记表上填写外婆的资料。店员姐姐说，如果我能在一个星期内把外婆的故事整理出来，那就可以幸运地成为第一批故事被挂在墙上的普通人了。

“我一定能完成。”我向店员姐姐保证。

走出商店，外面飘起了细雨，我加快了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外婆叫于蔚，尽管她是一个普通人，但她也有故事。

11岁那年，她的爸爸让她辍学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她成绩很好，得知这个决定，老师们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

20岁那年，她的爸爸让她早点结婚减轻家里的负担。婚后，她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视为掌上明珠，竭尽所能培养她们，大女儿念到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公司，小女儿在美国博士毕业后去了一所大学搞科研。

54岁那年，她做了外婆，为了不影响大女儿的事业，她做家务、带孩子一肩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