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提与祖父（节选）

［意］罗伯托·普密尼

1.病床上的爺爷

爷爷躺在床上。他的脸色惨白，看起来非常瘦弱。妈妈、爸爸、两个叔叔、六个孙子及一些亲友围绕在床边，大家都泪流满面。有的开始哭，有的才刚停，只有七岁的小孙子马提没掉眼泪。

亲友中有的人注视着双目紧闭、呼吸缓慢、胸腔几乎没有起伏的爷爷；也有的人呆望着他那骨瘦如柴、毫不动弹、像麻布床单般惨白的双手。

有人盯着被单垂下的穗子；有人闭起双眼，干脆把自己封锁在一片黑暗中。

马提则凝视着一只苍蝇，它正在爷爷上方的天花板上爬行，好像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它一会儿爬东，一会儿爬西，一会儿朝前或往后。也许它丢了什么小东西，正在寻找吧。

马提心想：连苍蝇都嫌小的东西，那么对孩子来说应该更小啰。如果对大人们来说，岂不是小到极点了！

也许苍蝇正在找的这个小东西，过一会儿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就像所有的东西都会从高处往下掉；但是苍蝇却不会，因为它脚上的小钩子可以用来吸附，这是爷爷告诉他的。

马提想，如果这个小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的话，它一定会掉在爷爷身上，也许还会咬爷爷一口。假如马提能够知道爷爷哪里被咬的话，便可以替他把小东西抓走，因为爷爷看起来好像已经无法行动了。

正当马提胡思乱想的时候，爷爷居然转头看他，还叫着他的名字。

“马提。”

其他人没有反应——或许因为爷爷没叫他们吧。

总之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爷爷开口说话。

“有什么吩咐吗？”马提回答。他刚刚抬头望了那只苍蝇一眼，这时候才把头低下来，正等着爷爷告诉他哪里被咬。

可是爷爷却说：“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2.跟爷爷去散步

马提望了一下四周。也许因为爷爷只邀请他一个人去散步，所以妈妈、爸爸、姊妹们、叔叔们、表兄弟们，以及其他亲戚都没动，也都没说话。他们只是望着爷爷，有的看着他的双手，有的注视着床单，有的埋藏在泪眼后的黑暗中。这个情景实在有点诡异。

“你不是快要死了吗，爷爷？”马提问。

“谁说的？”爷爷回问，还举起一只手来抓鼻尖。

“大家都这么说。”马提一边回答，一边用下巴点了点其他站在床边的亲友们。

“他们开玩笑的。”爷爷说。

“真的？”马提又望了众亲友一眼，他们仍带着相同的表情站着，既不动，也不说话。

“可是他们看起来好严肃哟，爷爷。”他说着，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爷爷微笑着解释：“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开玩笑啊。”

爷爷坐起身，移向床边。“那么，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散步。随兴走走，就像我们平常那样。”

“我要怎么对妈妈说呢？”

马提看了母亲一眼，她双目紧闭，肩膀一起一伏的。

“如果我们小声点，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了。”爷爷说着，双脚已经踩在地毯上了。

果真没有人注意到。

“我们要出去很久吗？”马提问，一边偷偷瞧爸爸一眼。这时他正望着床单的穗边。

“我也不知道。”爷爷说，“随便走走，是很难说得准要花多少时间的。把毛衣带着，外面风大。”

他站起来，牵着马提的手。爷爷的手掌有很多骨头，温暖又干燥。除了妈妈的脸之外，这是马提最喜欢触摸的。

“那么我们就上路吧！”马提说，好像出门散步这个点子是他提出的。

当其他人还老盯着床看时，他们已经手牵着手，走向房门口。

一个叔叔拧了下鼻子，发出滑稽的声响。一个姐姐长叹了一口气。

马提的视线从众人的肩膀移向天花板，想看看苍蝇是否仍在找东西。但是它已经飞走了。爷爷轻轻把门打开，好像不想惊扰到亲友。

3.爷爷变小了

几里之外有个村子。马提和爷爷看见一些房子的屋顶和一座钟楼，这条穿过田间的小路可以直通到那儿。

忽然，马提站住了。爷爷的个子变小了。小得不多，只缩了一些。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马提？”

马提想，还是别说出来的好，免得吓着爷爷。

“没什么，只是有个小石头跑进鞋子里了。”

“小时候我若走累了，也会用鞋里有石头当借口。”

“我不累。”

“那么真的有小石头在鞋里？快倒出来呀！”爷爷说着往小村子走去。

马提盯着爷爷的背影瞧，发现爷爷真的变矮了。以前他才到爷爷的腰部，可是现在自己却高出许多。

马提本来有点担心，但是他看到爷爷步伐稳健，神采奕奕，就不那么担心了。

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样的。因为这么一来，他和爷爷讲话时，就不必把头抬得很高了。另外他还注意到，爷爷的衣服也跟着变小了。

这样最好，马提想。否则衣服松松垮垮的，爷爷一定会察觉的。

这时爷爷回过头来，“石头倒出来了吗？”他问。

“还没。”马提说。

“为什么还没？”

“我刚才在想事情，现在马上倒。”

爷爷继续往前走，没再回头。马提的鞋里根本没有石头，但他却弯下腰，脱了鞋，倒转过来抖了抖，装个样子，不想让爷爷看出他在说谎。

4.告诉爷爷他变小了

市场看起来非常壮观，琳琅满目的货色很齐全，有卖布的、卖甜点的、卖水果蔬菜的、卖锅碗瓢盆的，还有各种工具，五金杂货、衣服、皮鞋、玩具……应有尽有。大家都聚在一起谈天，有些人则大声吆喝。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当然也有人来购买。

“看看有没有什么你喜欢的东西？”爷爷问。

“可是我们没钱买呀！”

“这个由我来想办法。找到什么你喜欢的东西了吗？”

马提考虑着，如果爷爷真要去偷的话，那么找些没价值的东西让他偷比较好。在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之中，马提看中了一个玉米。

“这个。”他说。

“你饿了？”爷爷问。

“不饿，我喜欢玉米的颜色和形状。”

“好的。”爷爷说着，走向摊子，解下领带拿给菜贩。

“我用这个和你换一根玉米，可以吗？”他问。

菜贩张着嘴，眉毛往上扬了一下。“当然可以，”菜贩说，“再奉送一个漂亮的苹果。”菜贩选了个好大的红苹果，交给马提，同时用另一只手把玉米交给爷爷。然后他接过领带，很仔细地折好，放在收银机旁。

“你看，想要的东西不是得到了吗？”爷爷边说边把玉米交给马提。

马提一手拿着玉米，一手拿着苹果，跟在爷爷后面。他不知该做什么。他有玉米和苹果，可是肚子不饿；有个爷爷，却不断地变小。马提觉得他现在已经有爷爷胸部那么高了。

“爷爷。”他鼓足了勇气。

“什么事，马提？”

“我有话要对你说。”

“必须要说，还是你想说？”

“我想。”

“那么说吧！”

马提没说话。

“你不想说了？”

“想，我这就说。”

“我听。”

“你越来越小了。”马提轻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越来越年轻了？”

“噢，不。我指的是厘米……是身高，你越来越矮小，样子却没变。”

“太好啦！我说怎么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巧了呢。”爷爷说。

“你不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呀。”

爷爷不用像以前那样，弯下身来与马提说话，因为他现在变矮了。他注视着马提。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马提，”他说，“反而觉得挺好的，不觉得少了什么。现在继续往前走吧。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

“不，我已经有了玉米和苹果。你饿了吗，爷爷？”

“不饿。留着等会儿吃，说不定用得着它们呢。”

他们在市场里逛了一圈，听着声音，闻着香味，看着五颜六色的商品，然后离开市场和小村庄，向河边走去，走到有桥的地方——他们曾在钟楼上看到的。

在这个故事里，天空总是晴朗、明亮的。

5.爷爷变得和洋娃娃一样大

在路上，他们遇到了海盗，被抓了起来，还好他们及时逃走了。

爷爷变得好小，根本跑不动，马提抱着他拼命跑，还不时回头看海盗是否已经追来，还好没有。

马提跑着跑着，跳过小石头，穿过大岩石，来到一片到处是金色沙子的美丽沙滩。他们在那里休息。被抱在马提手中的爷爷，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

他们望着平静如银盘的海洋。

“你会消失吗？”马提问爷爷。

“不会的。你不久就会知道。”爷爷说完继续看着海，然后说，“我们回去吧，你想走哪条路呢？”

“有多少条啊？”马提问。

“你想要多少条就有多少条。”爷爷回答，“当然包括来时的那一条。”

“那么走另外的路吧！”马提说。

他站起来，经过松树林，过了桥，沿着一条街道走。

一路上他抱着爷爷，因为爷爷太小了，不容易走过森林。

马提让他坐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護着，免得他跌下来。

“爷爷？”他说。

“什么事，马提？”

“你现在这么小，可是为什么声音仍然和以前一样呢？”

“其实已经变小了。”爷爷说，“只不过你的耳朵好，所以听得清楚呀！”

“前面是向日葵林，爷爷！”

“也许是同一个地方，也许是另一个。你敢一个人独自穿越吗？”

“敢。”

马提把爷爷捧在手上，慢慢地走，寻找正确的方向。

远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他循着声音，走在又大又圆的大花朵间。

水声越来越近。

“走出来了！”马提好不容易走到河边的一条小路上，高兴地大嚷，“你看，那边有桥！”

“你想不想休息一下，马提？”当他们来到桥中央时，爷爷问他。

“好的，”马提说，“来欣赏一下太阳。”

6.爷爷被马提吸进身体

马提背靠着桥，看着地平线上方的红太阳。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请把我举高些好吗，从这个角度我看不见。”爷爷要求。

“要不要坐到我的头上，爷爷？”

“好主意！我会觉得像是坐在一片草坪上！”爷爷说。

马提小心地把他放在头上。爷爷这时最多只有一只手掌大。

他们静静地欣赏日落。

“好美，你觉得呢？”马提问。

“我也觉得很美。”爷爷说。

水中有太阳投下的倒影，把河水染得与天空一样颜色，有红，有黄，也有橙色。

“不知道小捣蛋现在到哪里去了。”马提说完，还没等爷爷搭腔，就呼呼睡去了。也许只睡了几分钟，或者睡了一个钟头。一阵清风把他吹醒，只见天空已由原来的深红转成蓝色，蓝色中有几颗星星在闪耀。

他忽然惊觉爷爷不在他的头上，吓得心怦怦直跳。

“爷爷！”他叫。

“马提呀！”

“噢，幸好你还在！”

“我当然在呀！你刚才睡着了，对不对？”

“对。”

“你有没有做梦？”

“我想有，只是记不起来了。”

“看看星星，马提，还认识它们吗？”

“这是大天秤，对不对？”马提指着一堆星星问，“当我还小的时候，你曾经告诉过我。”

马提不再说话，因为他正想着不知爷爷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头上早已感觉不到重量。

“现在继续走吧！”爷爷说。

马提想抱他下来，可是却找不到他。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你得小心一点找。”

马提小心地摸着头发，爷爷现在只有薄荷糖那么大。马提把他拿下来，在微弱的星光下，几乎已经看不见他了，只偶尔感到手心中痒了一下，就像当初在松林中被蚊子咬时那样。

“现在要干什么？”马提问，“我真怕会失去你，你变得这么小。要不要把你放进口袋？”

“最好不要。”

“那么要怎样才好？”

“再等一会儿，”爷爷说，“让我躲在你的掌心里，一起回家。你不久就会看到，会有方法来解决的。”

马提慢慢地、小心地握拳，走下桥，往回家的路走。

从这里开始，他已经认得回家的路。那个他们曾经买过东西的市场现在空荡荡的，街道安静又黑暗。

马提不时地跟爷爷聊天，只为了想听到他的声音。

“这里的市场已经打烊了，爷爷。”

“是呀，已经很晚了。”

再过一会儿之后，马提又说：“我们现在沿着河走，河边有路灯，爷爷。”

“这样一来就好走多了，马提。”

然后马提又说：“现在到了小溪，爷爷。”

“有小桥的那个？”

“是的。”

“不久就到家了。”

马提走着走着，手中感觉不出有任何东西。

“爷爷？”他叫。

“马提？”

“没事。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在这里，”爷爷说，“闻起来有辣椒味！”

马提像被钉住了，他们正来到一个路灯下面。

“你说什么？你闻起来有辣椒味？”

“是的。”拳头里的爷爷说。

马提把手举到眼前，慢慢地、仔细地张开手，却什么也没看见。

“爷爷。”他小声叫。

“我在这里。”爷爷回答，可是马提却看不见他。

“我看不见你。”

“因为我又变小了，但是我还在呀。”

“你说什么辣椒味？”

“你闻不到吗？”

“闻不到。”

“真的？再仔细闻一下，马提！”

马提把手伸到鼻子底下。“爷爷，我闻不出来。”

“你得深深吸一口气，就像我吸烟时那样，你该记得吧？”

马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吸进了鼻孔。

“我还是闻不出有辣椒味。”

“我骗你的，根本没有辣椒味。”爷爷说。声音却不是来自手中，而像是从四周的某处，或者像是从马提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爷爷？”他问。

“我使了个小计，马提。我让你深深地去吸，就是要让你把我吸进你的身体。如果我说让你把我吃下去的话，我想你是绝不会同意的。”

“那么你在我身体里面？”

“是的。”

“这是你的声音？”

“是的，但是只有你能听得见。”

“爷爷，你好吗？”

“好极了，马提。在孩子身上，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安居之所。”

马提沉默了一阵子，思考着。

“现在要不要马上回家？”最后他问。

“好的，我想是时候了。”爷爷回答。

7.爱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二十米远的前方，一盏路灯下有个门。就在河岸旁，孤零零地在那儿，但马提认得它。

他走过去，把门打开，走进去。

爷爷的房间里仍然和离开时一样。妈妈、爸爸、两个叔叔、六个孙子及一些亲友，有的才哭过，有的正在哭。

床上的爷爷，一动也不动，面色惨白。

马提走过众人，站回妈妈身边，就站在散步时离开的地方。他望着天花板，想看看苍蝇是否还在，但没看见。

他注视着病床上的爷爷，只见他僵直地躺着，面色惨白。

“爷爷。”他非常小声地说。

“什么事？”爷爷问。

“你在哪里？”

“你不是躺在床上，对不对？”

“当然，”爷爷说，“那里只是老壳而已。”

“我懂了。”马提说着露出微笑。

突然他听到一声长叹，同时看见妈妈满脸愁苦的样子，就把手伸过去。她望了他一眼，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这一天，以及往后的幾天，大家都非常悲伤。

为了尊重其他人，马提不敢笑，虽然有时爷爷会说些有趣的事来逗他。

他们把爷爷下葬之后，有一天爸爸把马提抱在一旁，问他：“你以前很爱爷爷，对不对？”

“当然，我现在还是一样爱他呀！”马提说。

爸爸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可惜，他已不在我们身边，”爸爸说，“但是……”

马提充满期望地等他说下去。

但是爸爸好像不知该怎么说。

“你想说，他仍活在我们的心中？”马提问。

爸爸紧咬着下嘴唇。

“的确，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所爱的人会永远活下去的，”他说，“跟着我们活一辈子，你懂吗？”

马提微笑着，扯了一下爸爸的胡子，就像他平常开玩笑时那样，然后说：“是的，我懂。”

选自《马提与祖父》，新蕾出版社2011年4月版。

罗伯托·普密尼，意大利著名作家，曾经做过教师、演员等与孩子密切相关的工作，因而作品语言鲜活，极富想象力，屡次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及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