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脚鼓(节选)
2020-12-10殷健灵
1.终于知道了自己和别人不同
直到五岁,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
幼儿园的叶子老师让我们玩分辨声音的游戏。平时,我最喜欢玩游戏,这个游戏一定比平时任何一个游戏都要好玩。可是,那一次,整个游戏过程对于我,简直就是灾难。
在游戏开始之前,我看出来,叶子老师很想让我做点别的什么,她让我坐在靠墙的小矮凳上,给了我一本彩色的连环画。
“看书。”她简洁地对我说。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读懂了她的唇形。
然后,游戏开始了。
叶子老师在桌上放了录音机,还在每个人的小桌子上放了写有“笑”“哭”“车”三个字的识字卡。
老师按下了录音机的开关,孩子们先是听到了清晨树林里小鸟的叫声、刮风的声音、下雨的声音、打雷的声音,每放一段声音,她就问大家:“你们听到了什么?”
于是我的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小鸟叫!”“刮风!”“下雨!”“打雷!”
叶子老师又按顺序放了笑声、哭声和汽车喇叭声,让大家举起相对应的识字卡,“笑”“哭”“车”。然后,又改变这三种声音的播放次序,让大家听清声音后,用识字卡排出顺序。老师播放声音的节奏越来越快,大家举识字卡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大家的脸涨得通红,又紧张,又兴奋。
休息片刻后,叶老师说:“你们能制造声音吗?”
教室里立刻沸腾了。除了我,每个人都参与了。他们全都跑离了自己的小凳子,用小手拍打桌子,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关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按响风琴的琴键,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揉搓一大张塑料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想做。我苦恼地想,这是最有趣的游戏,这也是最讨厌的游戏。我把连环画扔在一边,别过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意识到在身边跑动的小脚一个一个停下来,喧闹的气氛消失了,恢复了先前的安静。我抬起头,看见蹲在我面前的叶子老师的脸,她嘟哝着什么,眼睛里水汪汪的。她试图伸手拥抱我,但我转过自己的身体,躲开了她。我不想看她的脸,即便不看,我的余光也能看见她脸上歉疚的表情。
我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是,我真的病了!
这件事,我从没有对别人表达过。从小,我就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做出可怜样,即便在爸爸妈妈面前,我也只想对他们笑。
可是,有人并不喜欢对我笑。
幼儿园同班的小凯,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壮实。他常常指挥我做各种事,还喜欢问我各种问题。
“你把皮球拿过来!”
“我要这块积木!”
“你碗里的那块肉给我吃!”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所以总是不能让他满意。他一定对我很恼怒。后来,每天午睡醒来,我的鞋子都会失踪。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发现我的鞋子往往出现在各种可笑的地方,要么在外面的花园里睡觉,要么躲在小床底下不见光的地方,要么东倒西歪地趴在窗台上展览……午睡的时候周围没有人,静悄悄,没人知道这是谁干的。最后,还是叶子老师破了案。有一次,就在小凯拎着我的鞋子往厕所跑的时候,被叶子老师捉了个现行。叶子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小凯,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小凯拗过脑袋,很不服气地瞥了我一眼,说:“我跟她说话她老不理我,我就扔她的鞋子!”
叶子老师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我并不希望她把话说出来。其实,她不说,小凯也知道我听不见。听不见,成了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和他不一样,所以小凯不喜欢我,我想。我要躲得离小凯远远的。
我已经从妈妈那里学到了一些保护自己的办法。如果别人对你不友好,你就要离开,妈妈说。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为了全心全意照顾我,妈妈向厂里请了长病假,还把姐姐送去了寄宿幼儿园。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见到姐姐,因为很少见面,我和姐姐之间变得生分了。可是,我却得到了爸爸妈妈更多的爱。
他们常常用含义复杂的心疼的眼神看着我,那神情里有叹息、有歉疚,仿佛,我听不见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是他们没有照顾好我,害我生了病,治病时还让医生错误地使用了链霉素……
妈妈很想把我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生怕我在外面受欺负、受伤害。从幼儿园回来,她就把我关在家里。稍大一点,我天天吵着要出去玩,她才肯放我下楼。
一下楼,我就好像蝴蝶扑进了花丛。
我们家的灰楼房,有一个长满野草的院子,院子的对面,横卧着一条废弃的火车铁轨,再走不多远,就有一条野河沟,河上橫跨着一座小木桥。
每回出门玩,我都可以一个人玩得乐不思蜀。在院子里拔野草,去废弃的铁轨上跳房子,在草丛里捉螳螂,到小河边捞蝌蚪。如果是夏天,爸爸就教我在小河里游泳。小河边长满了楚桃树,爸爸说,楚桃树还叫做构树,是一种生命力特别旺盛的树,无论是在河畔,还是山谷,抑或荒野、石缝……你能想到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足迹,还有人把它们叫做“本地土匪”哩。我倒是喜欢这些“土匪”,游泳的时候,它们给我罩下一片阴凉,我还偷尝过楚桃树上的红果子,咬一口,满口的果汁,又甜又香。
你会问我,既然听不见,又怎能理解爸爸的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亲人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密码,这种密码看不见,也无法捉摸,它或许就流淌在彼此的血脉里,或许就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空气里。爸爸妈妈和姐姐从来没有学过手语,我们之间的手势仅限于吃饭、睡觉、喝水、再见之类最简单的意思,但我们的交流毫无障碍,对我们来说,声音不是语言的载体,他们嚅动嘴唇,变换口型,我便能理解他们的意思。而我,也只需张开嘴巴,发出含混的音节,他们就能明白我想说什么。
据说,这就叫做“默契”。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和声音的记忆告别了,我的声带也在慢慢退化,不再能发出好听圆润的声音……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庆幸的是,我居然并没有为此过多地苦恼。
紧张的是我的亲人。每回去院子里找邻居的孩子玩,妈妈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说,如果别人叫你“哑巴”,你就回来。“哑巴”,那是骂人的话。
可我还是去。
邻居的孩子们玩游戏,猜拳分组,我总会被人排斥,总有人会说:“不要哑巴!”
沫沫是上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头,她愿意带我。我很感激她。可是,一旦我在游戏里动作慢了,或者我们所在的组输了,沫沫都要怪罪我。只怪罪我。沫沫的脾气很大,她用手指着我,嘴唇翻飞,眼睛瞪得老大,我被她瞪得心里发慌。但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她的语速太快了,越是无法理解,我就越显得笨拙慌张。我从沫沫的唇形上读懂了两个字——“哑巴”,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哑巴!”“哑巴!”看上去,这两个字说得特别有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歧视和嫌弃。那样的眼神让我愤怒,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跺跺脚,转身跑回了家。
从此,我再也不加入沫沫她们的游戏。
从此,我知道,那些正常孩子的群体不属于我。
2.我要去,要去
透过绿色校门的格栅朝里望,只望上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学校。它真的只是一个小学校,面积不足三亩地的校园,矮矮的围墙,几溜灰色的平房,小小的操场角落里有一个沙坑,另一角竖着高低杠和篮球架,成排的楚桃树把平房罩在它们的绿荫下。校舍虽然显得寒酸,但并不影响我对这个新学校的喜欢,确切地说,是操场上见到的情形叫我心生欢喜——那些成群结队、推推搡搡跑动和游戏着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统统不讲话,他们全都在手舞足蹈地比画!
妈妈指指门里,对我说:“他们和你一样!”
我使劲点头,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门里,我在心里喊:“我要去,要去!”
孔老师把我领进了教室,打着手势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冬银,你们的新同学。”
然后,孔老师当场教我用“你们好”的手语跟大家打招呼:右手食指先指指坐在教室里的同学,然后掌心向下,在胸前平行转一圈;紧接着,将右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
“你们好!”我站在讲台边,照着孔老师的样子做,学得很笨拙,一会儿伸食指,一会儿跷拇指,前后颠倒,手忙脚乱的。我害羞地低下头。
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坐在下面笑得东倒西歪的七八个人,就是我的同学了,从此,我将和他们一起学习和生活整整九年,直到从聋校毕业。他们看上去奇奇怪怪,个子高矮不一。如果此刻我们不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
坐在第一排靠窗的男孩叫小强,如果他走在路上,你一定以为他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事实上,他已经八岁了。椅子对他来说太高了,他坐在上面,只能两脚悬空,上下椅子必须得跳上跳下。好在他足够灵活,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他的脸也是小小的,鼻翼那里好像被胶水粘住了,让人担心他无法顺畅地呼吸。他的一双小眼睛被脸上的远视眼镜放大了,大得有些不真实,对他巴掌大的脸来说,这副眼镜显然太大,也太重了。不知道是不是眼镜的缘故,当小强看人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惊奇的神色。
我刚进教室的时候,小强是第一个友好地对我笑的人。我在跟孔老师学手语的过程中,他一直歪着小脑袋,专注地看着我,咧开的嘴巴没有合拢过。他友善的笑容让我很快忽略了他古怪的长相。
如果说坐在第一排的小强看上去像个娃娃,坐在最后一排的大兵简直就是一个大人。我后来才知道,大兵已經十三岁了。他的个子比娇小的孔老师高出两个头,孔老师即便是批评他,也必须得仰起头,所以无论孔老师的批评有多么严厉,都会显得有些虚弱无力。大兵剃寸头,眉毛浓黑,嘴唇上已经冒出了淡淡的绒毛。大兵走路像风,脚步重重的,做任何动作幅度都很大。我猜想,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瘦弱的小强提溜起来。当小强和大兵站在一起的时候,形成了可笑又鲜明的对比,谁也不会相信他俩是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小强既害怕大兵,又亲近大兵,当小强面对大兵的时候,我在他小小的脸上看到了更多让人怜爱的笑容。
倩倩坐在小强的边上,我在用手语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她坐在那里时不时地用双手移动小课桌。小课桌一定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但在这个教室里,除了孔老师,没人能觉察到。倩倩长得敦敦实实,圆胖的脸总是现出迷糊的表情,动不动就会在课堂上睡着,老师会走过去,轻轻拍打她的胳膊,把她弄醒。她抬头朝老师看看,眼皮又搭上了,老师于是不再忍心叫醒她。她睡得很酣畅,洋葱辫都被她睡歪了,放学回家时,她多半是蓬着头发,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璇子是班里最秀美的女孩,长得细细瘦瘦,个头儿和我差不多。她留着童花头,眸子黑黑的,像是藏了一汪水。她笑的时候不露牙齿,文雅地抿着嘴,显出害羞的样子。和倩倩不同,璇子的动作都是轻轻的,从铅笔盒里拿橡皮,翻开课本和练习簿,扫地擦黑板,开窗关窗,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件在她手里都好像变得有生命了,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害怕动作大了把它们弄疼了似的。
我一个一个认识了新同学,还知道了我是班级里年龄最小的。我的座位被安排在璇子后面,我刚坐下,璇子就转过身,朝我甜甜一笑。她的笑脸让我感到亲近。我想,即便是每天看着她的后脑勺也是件愉快的事,她的黑短发顺滑得像绸缎,亮得几乎能照出我的影子。
放学回家,我带上了孔老师交给我的家校联系手册,在第一天上学的日志记录里,孔老师写了一段长长的话,里面的好多字我都不认得。我猜,爸爸妈妈大概也不认得,因为他们反复读了很多遍,还激动地讨论了半天。然后,由爸爸执笔,在孔老师的留言下面写了一段更长的话。爸爸写的话,我当然也不认得。但我能感觉到,那是大人之间在纸上的愉快交流。
睡觉前,我兴奋地对爸爸妈妈比画:“我喜欢新学校,我很开心!”
3.我们都一样
其实,我们的教室很破,位于平房走廊的尽头,最靠里的一间。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命,若是刮大风,窗户会被吹得微微震动。教室的地上铺着高低不平的土砖,墙面上的绿油漆已经斑驳脱落,连黑板也像是打了补丁。黑板擦是秃头的,课桌椅是跷脚的,我的那张小课桌上,刻满了历任小主人的作品:龇牙咧嘴的小人、大尾巴狼、一坨像屎一样的不明物体、一只长了霉斑的土豆……但所有这些,都影响不了我在这里获得的乐趣。
我是那样喜欢孔老师,她像是我的另一个妈妈。孔老师的年龄和我妈妈差不多,她总是穿朴素的衣服,春秋天老穿一件蓝白格子的两用衫,夏天穿白衬衣黑绸裤,冬天穿一件灰绿色的对襟棉袄,一年四季不变的清汤寡水的短发,耳边夹枚黑发卡。
孔老师教语文,她讲解课文的时候,为了让我们看清口型,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配以干净利落的手语。她背过身去写板书,字迹刚劲有力,不像是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写出来的,她写的每个字都有笔锋。
孔老师喜欢在课堂上提问,几乎每个问题,我都会举手回答。我的回答常常能得到孔老师的表扬。孔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完成得最认真,我想像孔老师那样写漂亮的字,一笔一划都写得尽量到位、干净,孔老师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我:“冬银的作业本最整洁,准确率最高。”
被表扬,真的是一件让人眩晕和享受的事。孔老师表扬我的时候,大家会把羡慕的目光投向我,我害羞地低下头,心里像是喝了蜜。
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把我的鞋子扔得远远的,更不会有人因为我不说话而嫌弃我。我们都一样,都听不见,都不会讲话,我们用脸上的表情、比画的手势,辅以笨拙的口语来表达自己。其实,我们和电视里看到的普通学校的孩子也都一样。
我们是在操场上疯跑,玩游戏,跳沙坑,打篮球,渴了,拧开沙滤水龙头猛喝一气的孩子们。
是女孩和女孩喜欢结伴上厕所、打着手势说小秘密,男孩和男孩喜欢打打闹闹、推推搡搡的孩子们。
把铅笔削尖,把答案写在练习簿上,期盼着老师打“√”或者“☆”的孩子们。
在考试时抓耳挠腮,紧张得满脸通红,忐忑地等待考试分数的孩子们。
放学后,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四散飞离的孩子们。夏天时下野河沟游泳的孩子们,冬天时冷得在教室里使劲跺脚的孩子们。
当身处和自己一样的同伴中间时,我会忘了“不自在”的感觉,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放松和自由,我会放肆地大笑,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会走在路上都面带微笑。
我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测验和考试,因为几乎每次测验和考试的结果,都会让我增添一份自信。老师把批了分数的考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小强会回过身,伸长脖子看我的考卷,朝我吐吐舌头,伸出大拇指。大兵在下课后经过我身边时,拉过我的试卷看一眼,做出惊讶的表情,指指我,用右手的食指弹打左手的食指,双手做握棍状,然后斜向拉开——他在夸我“你真棒”。
孔老师知道我喜欢看书,把买给儿子的书带给我看。我把它们像宝贝一样藏进书包,带回家去读。我喜欢那些书,书里的故事,书上的画。看不懂的字,我就查字典。阅读,让我感到舒心、踏实,书们和我一样不说话,它们沉默着,不发声音,我只需要用眼睛看,用心灵感受,书里的人物就活了过来,我用心听到他们在说话,用心看到书里的风景——那些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新奇世界。孔老师的儿子叫炳辉,比我大两岁。我读的书,是他读过的,书上遗留着他的种种痕迹,我知道他读到哪里开心地笑过,读到哪里流过眼泪,又在哪一页困惑、欣赏、停留,他用铅笔在句子下面画线,在页角留下折痕,书缝里夹着饼干屑或者不小心被压瘪的小飞虫标本……翻得很旧的,是炳辉喜欢的书,比如战争故事,我不一定痴迷;不留痕迹簇新簇新的,多半是炳辉不喜欢的,比如公主与王子的故事,却让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有见过炳辉,却觉得和他已经很熟悉。
選自《十月少年文学》2020年第5期
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纸人》《野芒坡》《爱——外婆和我》等。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图书奖大奖、2015年度“中国好书”、中国台湾“好书大家读”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冰心散文奖、上海幼儿文学奖一等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法文、瑞典文、西班牙文、越南文、阿拉伯文、波斯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