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通向未来人类的梦想
2020-12-10徐妍
2020年的秋天,照例是从一片叶子的飘落开始的。这片飘落的叶子,初看上去似乎与以往秋天的叶子回归大地一样,呈现出一种安逸的神情。然而,若仔细凝视,它又带有不易察觉的点点泪痕。2020年,在人类遭遇到新冠病毒的侵蚀后,所有的叶子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一道再难全身心地进入幸福生活的实况。2020年的秋天,天虽高、云虽淡,但天上人间皆藏匿着“惘惘的威胁”和无边的挑战。但正是由于经历种种劫难,当我们将目光投放在儿童世界时,才愈发感受到:所有的儿童世界,不止是一个童真的旷野,也不止是成人的童年往事,还不止是一条成人与儿童交汇的生命河流,甚至不止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学世界……儿童文学即是超越时空、超越国别的通向未来人类的梦想。
其实,“儿童文学”作为一个外来的概念,早在百年前的现代中国伊始,中国现代作家就是在未来人类梦想的角度下来理解“儿童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儿童”和“儿童世界”的。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理论奠基人周作人在1923年看到《小朋友》杂志推出“提倡国货号”时,曾提出强烈批评,认为应将“儿童”当作未来世界中的“正当的人”。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一文中,周作人将“儿童世界”譬喻为理想世界中的理想人——“赤子之心”。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思想奠基人鲁迅不是儿童文学理论家,更多地是在启蒙主义思想视角下理解“儿童”和“儿童世界”。鲁迅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儿童”不是“缩小的成人”(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也不是跋扈的“上海儿童”(鲁迅:《上海的儿童》),而是未来“人”国中的“独立的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真正意义上的“儿童世界”不是被“塾师”打“手掌心”的私塾课堂(鲁迅:《二十四孝图》),也不是“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的《山海经》,而是符合儿童天性、由自然读本和民家故事读本构成的“百草园”(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即成人作家所想象的未来“人”国的理想化的儿童世界。此后,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代代作家对“儿童”的塑造、对“儿童世界”的建构,都与二十世纪中国人对未来人类的梦想联系在一起。在二十一世纪的“两个十年”里,中国儿童文学的边界不断扩展,作家队伍不断壮大,中国作家通过对儿童的塑造与对儿童世界的建构,将自信的现实世界与梦想的未来世界结合起来,进而将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对未来人类的梦想结合起来。
这样,对任何愿对未来人类的梦想怀有追求的人,必须说:请从儿童文学阅读开始吧!
本期介绍三部长篇儿童成长小说。这三部长篇儿童成长小说都是选取童年视角,通过对童年经验的重组和创造,讲述中国儿童通过各自的成长礼而成长为“高贵的人”“完整的人”的优质之作。三部小说将作家的儿童观和文学观放置在新世纪中国社会的幕布下,揉进儿童成长的叙述过程中,将原本属于过去的儿童往事与现在的儿童成长汇入到未来人类的梦想中去,使得儿童小说不再是一个单薄、封闭、表浅的“小世界”,而是一个辽阔、丰富、深邃的“大世界”。
《樱桃小庄》主要讲述了市场经济背景下的中国,有一位傍水而居的樱桃小庄少年——十四岁的哥哥麦田带着妹妹麦穗,以及名叫黑子的羊和名叫石榴的鹅,一同踏上了寻找奶奶的艰辛之旅。正是在这个寻找与等待、希望与绝望相交织的旅途上,麦田和麦穗体验到人世间的温暖与寒凉,人性的良善与凶险,最终在与奶奶或许即将团聚之时完成了少年的成长礼。这意味着《樱桃小庄》在“成长”这一总主题之下,汇聚了多重副题——亲情、善恶、关爱、生存、苦难、尊严、流浪、归属、勇敢、寻找、等待、欺骗、抗争等等,内容丰富,节奏多变,穿越城乡地带,涵盖多阶层人们的生活,足以让读者领略新世纪中国成长小说的无限边界。对本书作者曹文轩而言,这是一次全新的探索,但并不是意外之作。这是曹文轩首次将叙述目光聚焦于农村留守儿童群落的长篇小说。但曹文轩无论写什么,怎么写,都是以恒定的古典美学风格来揭示并省思中国社会存在的隐匿的现实问题,由此来承担对中国社会理想人性的建构使命。基于少年儿童视角的选取和自身写作目标的设定,曹文轩尤其关注中国社会变迁对中国少年儿童的冲击和影响,从中探索理想化的中国少年儿童形象和理想化的中国社会形态。但曹文轩的叙事目光并不局限于中国社会和中国少年儿童,而是将中国儿童文学与未来人类的梦想结合在一起。所以,在这部长篇小说的意蕴世界里,曹文轩延伸思想的疆域,在主张“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追寻永恒》)之时,将“美的力量”拓展为“美德的力量”。而“美德的力量”正是对失序的现代社会的重建和对未来人类的梦想的追寻。
《少女贾梅》是秦文君对“贾梅贾里系列”的“重新讲述”。它主要讲述了新世纪背景下上海少女贾梅与她的同学们在初三阶段所经历的课内外生活和心理成长历程。新世纪少年儿童读者对新都市成长小说所期待得到的内容都可以从中找到:性格各异但又充满时代气息的新型都市少男少女形象,时代激变中的学校、家庭和社会的近景和远景,新型都市父母和师长形象,电脑、邮件、奥特曼等都市时尚要素,等等。不过,这些故事情节看似是以事件吸引人,实则是以成长中的人为目的。最重要的是,这部长篇小说中的故事内容是以探究新世纪中国少年儿童如何成长为“完整的人”为旨归。在此意义上,这部小说中异常出彩的珠玑妙语的人物对话,不光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塑造了人物形象的独特个性,而且内含了作家对人、对事、对社会、对时代的个人见解。更确切地说,小说的故事讲述和人物塑造是为了传递作家这样的一种识见:在这个时时变幻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对少男少女的重新发现是一个永远没有止境的工作。尤其,这部小说呈现了如贾梅这样的“新少女”形象:没有女性和人性的顽疾——嫉妒,真心向“完美的人”学习,同时善于提升自己;理解和同情他人的难处和人性的弱点,同时保有向美向善之心;听从内心的声音,同时尊重父母老师同学的声音;从不对人示强,也从未对人示弱,不卑不亢地处事待人。概言之,“新少女”即是“完整的人”。联想到二十世纪和新世纪人类面对的诸多精神心理问题,贾梅的完整人格虽不能救世,但可以自救。而“新少女”从何处而来?“新少女”既诞生于海派文学传统的血脉里,又再生于新世纪中国的现实里,还将复活于未来人类的梦想里。
《儿郎》以儿童的童稚之眼,讲述了出身于书香名门世家的男儿毛果,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特定文化背景上,从出生至小学所经历的看似平平常常、实则意味深长的成长过程,既带有毛果这个男儿的偶然性和特殊性,又带有一代中国儿童乃至天下儿童的可能性和普遍性。本书难能可贵地选取了百年中国儿童文学中被轻视、被遗忘却异常重要的“家族史”题材,独特且丰富。难以计数的令人难忘的细节描写、充满书香气质的家族人物形象與引人深思的成长观念,有童趣,随性情,多见识,深具启发性。本书特别令人称道的是作家在家族题材的讲述方法上表现了“一种属于葛亮的叙事抒情的风格”(哈佛大学教授、旅美文学评论家王德威语),呈现了二十一世纪华语文学的新气象。这样,这部小说不同于以往儿童文学中的“家史”故事,也不同于时下儿童文学的“家风”叙事,而是一部坚持文学现代性的标尺、追求经典意识的显现、超越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边界、探索“家族史”和儿童文学内在关联的优质之作。
·曹文轩著《樱桃小庄》(长篇小说),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
·秦文君著《少女贾梅》(长篇小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
·葛亮著《儿郎》(长篇小说),新蕾出版社2020年版。
徐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鲁迅研究、儿童文学研究、青春文学研究。学术代表性著作有《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文学研究的恒与变——中国现当代文学采薇集》《鲁迅论儿童文学》《曹文轩的文学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