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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剥落的大圆柱*
——从《罗城门》到《罗生门》

2020-12-10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罗城罗生门芥川

金 伟

(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610106,成都)

1915 年11 月,时年24 岁的芥川龙之介以笔名柳川隆之介(杂志目录上署名为“柳川隆之助”),在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的刊物《帝国文学》(第二十二卷第十一号,通号第二百五十二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罗生门》。 在1917 年5月刊行的芥川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罗生门》(阿兰陀书房)中,这篇小说编排在卷头,小说结尾处所记完成日期为“四年九月”,即大正四年(1915)9 月。 在小说《罗生门》发表后的百年间里,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视角进行了各式各样的诠释与批评。[1]其中,长野尝一对古典作品和近代作家作品进行了比较研究,划分出详细的分类,开拓了新的研究方向。[2]

本论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着重对《今昔物语集》(以下简称《今昔》)卷二十九(本朝·恶行)第十八话《盗人登罗城门见死人的故事》(以下简称《罗城门》)和芥川的小说《罗生门》进行比较研究,从《罗城门》和《罗生门》的构成要素着手,对两者的场面设定、人物设定和对话设定做对比分析,解明芥川小说《罗生门》的创作意图及其得失,由此探究芥川以全新的叙述方式创作的小说《丛林中》(1922)的灵感来源。

1 依据的《今昔》版本

关于芥川小说《罗生门》的起笔时间,从大正三年(1914)秋天说[3]到大正四年(1915)夏天之后说[4],不同说法跨度近一年。 海老井英指出:“大正三年三月已经有了《罗生门》的原型构想,因此去参观旅行,经过大正三年秋的‘精神革命’体验,同年年末整理出了《罗生门》第一阶段的初稿。”[5]清水康次则认为1915 年(大正四年)春以后执笔的看法较妥当,执笔时期应该靠近‘四年九月’的完成日期。[6]

芥川的《罗生门》取材于《今昔》,关于他执笔时是依照何种《今昔》版本构思《罗生门》的,长期以来,学者们不遗余力地进行了缜密的考证研究。 安田保雄认为芥川依照《校注国文丛书》创作了《罗生门》[7],森本修对此提出了反论。[8]宫田尚赞同森本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罗生门》不是依据《校注国文丛书》(博文馆)所收的《今昔物语集》构思执笔的。 (中略)正像森本指出的那样,芥川龙之介构思执笔《罗生门》时所用的必定是《改定史籍集览(第九册)》(近藤活版所)、《国史大系》(经济杂志社)、《丹鹤丛书(下)》(国书刊行会)等其中的某个本子。”[9]须田千里则提出:“《罗生门》执笔时依据的资料是《校注国文丛书》的可能性很高。 如果依据‘昔日从中学生开始’阅读《今昔》的话,由此马上想到的是从《校注国文丛书》中读到的。”[10]

关于“罗生门”一词,马渊一夫指出:“通常《今昔》中是‘罗城门’,平安时代的读音估计是‘ラセイモン’(raseimon),但是在谣曲中写成‘罗生门’,读作‘ラジヤウモン’(rajaumon)。 是什么理由使得芥川不用‘罗城门’而写成‘罗生门’呢? 芥川有爱卖弄学问的特点,应该不会使用俗称的‘罗生门’,而直接采用《今昔》中的‘罗城门’。 如此说来,他读的《今昔》或许是写成‘罗生门’的版本。 这也是应该进行研究的问题。”[11]马渊一夫推测的那种《今昔》版本,至今也未被发现,笔者认为这种版本存在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存在,也不可能是《今昔》成立时期的祖本。

2 场面设定

首先需要弄清的问题是,为何芥川要将小说的题目命名为《罗生门》,而非沿用《今昔》的“罗城门”。 日本典籍中关于“罗城门”的记载,可见于《拾芥抄》宫城部第十九:“罗城门者是周之国门,唐之京城门,西都谓之明化门,东都谓之定鼎门,罗城其义未详。”[12]汉典籍中的“罗城”是指城的外郭,《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四,永嘉城条中有:“内城亦曰子城(中略)外城亦曰罗城。”[13]

古代汉语中的“城”是指围拢都邑或国家的城墙,城墙开的门基本上都有名称,如《旧五代史》有这样的记载:“乙未,立东京罗城诸门名额,东二门曰寅宾、延春。 南三门曰朱明、景风、畏景。 西二门曰迎秋、肃政。 北三门曰元德、长景、爱景。”[14]

此外,也有皇帝下诏书变更城门名称的记载:“诏改鄴都(中略)罗城南砖门为广运门,观音门为金明门,橙槽门为清景门,寇氏门为永芳门,朝臣门为景风门。”[15]

但是,汉典籍中没有直接用“罗城门”命名城门的记载。 川胜政太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在论及日本“罗城门”的由来时指出:“罗城是指罗郭城,在大陆是对围绕都邑外郭的防护墙的称谓。 (中略)日本的罗城门不是罗城上开的门,只是从大陆借用过来的名称,必须注意罗城门两侧没有称为‘罗城’的城墙。”[16]

古代日本在实行律令制的同时,采用了隋唐的都城制,模仿洛阳及长安都城筑城。[17]日本最早关于“罗城”的记录,见于《日本书纪》天武天皇八年十一月的条中:“是月,初置关于龙田山、大坂山,仍难波筑罗城。”[18]这里当然是指难波京的罗城。 在《续日本纪》圣武天皇天平十九年六月己未条中,有关于平城京罗城门的记载:“于罗城门雩。”[19]《延喜式》及《日本纪略》等典籍中,也有关于平安京的罗城和罗城门的记载。《拾芥抄》有平安京罗城门的构造及规模的记载:“罗城门(中略)二重阁,七间,玄武门,在朱雀大路南面。”[20]

关于芥川的小说放弃“罗城门”使用“罗生门”的原因,前文提到马渊一夫的假说,“罗生门”一词的出现,应该和室町时代末期观世信广的谣曲《罗生门》有关。 长野尝一认为是误记,他指出:“关于‘罗生门’的写法应该是江户时代以后的误记,正确的写法是‘罗城门’,(中略)罗城的意思不明(中略),但无疑是模仿唐代京城门的名称。”[21]不过,以上种种观点与说法,依然停留在猜测与假说层面,至今仍无可以凭信的推断。无论是出于偶然或是故意,“罗生门”这一名词,倒是因芥川的选择而广为流传。

事实上,虽然芥川从《今昔》当中摄取了自己所需的材料,但是很明显,他已经不在意原故事中的事件经纬。 通过将芥川的《罗生门》与《罗城门》的故事加以对照,可以更清晰地看出他是如何将这个故事转化成小说的。

首先,从《罗城门》中与城门相关的描写开始分析①:

(1)藏在罗城门下。

(2)轻巧地爬上了门的二层,见模模糊糊燃着的灯火。

(3)盗人觉得奇怪,透过格子窗张望,有个年轻女子的尸体横在那里。

(4)悄悄地打开门。

(5)冲上前去。

(6)那上面有很多死人的尸骨,不能下葬的尸体都弃置在这座门上。[22]

从以上的细节中可以看出,罗城门有下(1)上(2)两层,上层有格子窗(3)和门(4),上层的房间昏暗需要照明(2),空间比较宽阔(5),有很多尸体(6)。

应该注意的是(2),“轻巧地爬上了门的二层”,罗城门有没有台阶? 盗人是如何爬上二层的? 这些是《今昔》研究者们早已关注的问题。《今昔》原文使用的动词是“搔っき登たり”,小学馆《今昔》(4)384 页注9 中的解释是“手脚并用攀爬”。 相同的动词出现在《今昔》卷四第二十五话中,同样也是攀登的意思,小学馆《今昔》校注者认为“搔っる”是“搔づらう”的语源。 岩波新大系《今昔》也有类似的注释:“悄悄地攀爬上来。 此后登场的老妇应该有攀登的办法,但是有无阶梯及其形态不详。”

平冈敏夫也在论文《罗生门的异空间》中指出:“《今昔物语》中‘轻巧地爬上了门的二层,看见有火光’,‘搔っき登’是‘登攀之意’(《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二六》头注),具体是什么方式? 因为是‘攀登’,所以是凭借什么攀登上去的,是悬身攀登的意思,比起登起来方便的阶梯,更像是接近立柱那样陡直的梯子。”[23]

接下来分析《罗生门》 中与城门相关的描写②:

(1)一个仆人在罗生门下等待雨停,宽阔的门下。

(2)到处朱漆剥落的大圆柱上。

(3)罗生门在朱雀大路上。

(4)罗生门的修缮等事项,从开始谁都弃置不顾,就那么任其荒废,狐狸来住,盗贼来住,最终无人安葬的尸体也被搬到这座门来,弃尸而去竟然成了习惯。 所以到了看不见日光的时候,谁都会觉得瘆人,不愿到这座门的附近。

(5)到处都开裂了,裂缝中长着草的石阶上能看到稀稀拉拉粘着白色的乌鸦屎。 仆人洗得花白的藏蓝色长衫裹着的屁股坐在七级石台阶的最上一段。

(6)门楼上斜伸出去的甍标支撑着浓重阴暗的云。

(7)风在门楼的立柱之间和暮色一起肆虐。

(8)幸好看见登门楼的宽阔的朱漆剥落的阶梯。

(9)踏上了阶梯的最下段(中略)奔向罗生门的楼上,宽阔的阶梯中段,(中略)终于登上阶梯陡峭的最上段。

(10)到处布满蜘蛛巢的天井。

(11)楼内,如同传说的那样胡乱丢弃着一些尸体,火光所及的范围比想象的狭小,也不知道数量是多少。

(12)老太婆把松木片插在地板缝间。

(13)大步走到老太婆面前。

(14)到梯子口仅有五步距离。

(15)爬到梯子口,然后从那里垂着白短发向门下窥视。

通过以上细节,芥川细致地描绘了罗生门的上下内外。 首先,罗生门的基底是七级开裂的石台阶(5);宽阔的门下(1)有数根(7)朱漆剥落的大圆柱(2);通向罗生门二层的宽阔的梯子(8)分上中下三段(9);这三段梯子应该是一条直线延伸上去的,因为从上段的梯子口能看到门下(15)。

而在《罗城门》中,没有关于石台阶和梯子的描写,因此,盗人是如何登上二层的,这是个问题。 平冈敏夫对这个问题有论述:“因此搬运尸体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一点,芥川这样描写道‘幸好看见登门楼的宽阔的朱漆剥落的阶梯’,便于搬运尸体的宽阔的梯子,描写到了朱漆,对梯子是充分留意的。”[24]

芥川在小说中不仅设置了石台阶和梯子,对仆人登上二层的过程也有详细的描述。 在仆人抢夺老太婆的衣服等物品后,芥川也没有忘记提示梯子的存在。

在《罗城门》中,登上罗城门的二层不仅需要“攀爬”,还设置了帘子和门。 通过这些细部描写,暗示了一个密闭神秘的空间。 盗人在这个空间里“跑近老妪”,可推测是比较宽阔的场所。

在《罗生门》中,读者很容易留意到门的上下层有宽阔的梯子连接,没有帘子和门。 相比起来,《罗城门》的上层笼罩着更为强烈的神秘氛围。 应该注意的是,芥川格外强调门下的大圆柱和圆柱之间的空间,试图让读者意识到罗生门下层的宽阔。 相反,“大步走到老太婆面前”、“到梯子口仅有五步距离”等描写,却反映出罗生门上层的狭窄。 因为无法确认老太婆在罗生门上层的具体位置,很难判断罗生门上层的宽度。 但是,“大步走到老太婆面前”与“跑近老妪”相比,很容易给人《罗城门》的上层空间比《罗生门》上层空间宽阔的印象。 正像森正一概括小堀桂一郎的论述那样,二层是“被限定的狭窄空间”。[25]或许是芥川龙之介参考了《拾芥抄》等文献,有意识地将仆人和老太婆的活动空间设定在“罗城门二重阁七间”的靠近梯子的一间吧。

与《今昔物语集》的故事不同,在小说《罗生门》的创作中,作者的意图决定了小说的整体。关于《罗生门》题名的隐含之义也有各种各样的论述,冈崎义惠强调:“用实际存在的门为题名,将其作为人生纠葛的场所,有使其具有象征意义的意图。”[26]森常治认为:“面临崩溃的门显示了即将崩溃的人类文化。”[27]关口安义则认为罗生门是一种“境界”的存在,即“小说《罗生门》是讲述如何通过罗生门这个‘境界’进入别的世界的故事。”[28]平冈敏夫分析指出:“朱雀门有‘二层、七间五户五间’,和罗城门男性的威严相对,可以想象能显示出一些女性的优雅。”[29]寺村滋更是引用精神分析学说来解释“罗生门”:“仆人或者说强盗,是芥川自身在无意识作用下想使恋人成为自己的性的愿望。”[30]森本修认为:“寺村滋的说法让人觉得有些过于无聊。”[31]

芥川在《罗生门》中,设置了石台阶和梯子,以及下层空间宽阔上层空间相对狭小昏暗的格局,不知道这是否有什么意图。 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分析《罗生门》,也许并非毫无意义。

3 盗人和仆人

《罗城门》中登场的主人公是盗人,《罗生门》的主人公是仆人,仅从字面来看,盗人和仆人的身份是迥然不同的。 首先来分析一下《罗城门》中有关盗人的细节:

(1)从摄津上京来盗窃的男子,隐立在罗城门下。

(2)立在门下等待的当口,听见从山城方向走过来一些人,心想:“不能让这些人看见。”

(3)悄悄攀登到门的上层,看到忽闪的火光。

(4)盗人觉得奇怪。

(5)盗人看到这些,觉得不踏实,心想:“这莫非是鬼吗?”

(6)他毛骨悚然,又想:“也许是死者的鬼魂吧? 先吓唬吓唬。”

(7)悄悄地打开门,拔出刀来,叫道:“谁?谁?”说着跑上前去。

(8)盗人问道:“这位老妪是什么人? 在干什么?”

(9)盗人剥下死人的衣服和老妪的衣服,又夺过拔下来的头发,跳下来逃走了。

(10)这件事是那个盗人对人说起来的。

《罗城门》故事的开头就交代了男主人公上京的目的是盗窃(1);此后通过(2)(4)(5)(6)处的“想”,刻画出盗人小心谨慎的性格;又通过(3)(7)两处“悄悄”的动作,描写了盗人的机敏;(7)(8)(9)反映了盗人的果断的行动力。 通过这些细部描写,一个梁上君子的生动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罗生门》中,芥川将盗人的身份转换成为生计所迫想成为盗人的仆人。 这个问题是百年来《罗生门》研究的重点,已经积累了很多成果。 长野尝一的研究最具有代表性,他对照《罗城门》和《罗生门》的主要情节,指出三个不同之处,除了第二处是和死者相关之外,第一处和第三处都是关于盗人和仆人的分析:“第一,主人公的境遇和性格不同,在《今昔物语集》中,男主人公一开始就以盗窃为目的,从摄津上洛寻找值钱猎物的。 芥川将此人变换成被主人解雇的仆人,成为徘徊于或盗窃或饿死的二者择一境地中的底层小民,他掌握着随环境改变而出现的很多可能性。 这两者的不同,从看到老太婆的行为后的反应上,从最后盗取的物品种类数量上都能看出很大的差距。 仆人一时受对恶的憎恶的驱使而燃起正义感。 《今昔物语集》中的盗人虽然怀有恐惧,但是没有燃起正义感的根据。 芥川笔下的仆人只抢夺了老太婆的衣物便仓惶逃去,《今昔物语集》中的盗人除此之外连同年轻死者的衣物和拔取的头发也全部抢夺而去。 ……第三,芥川添加了很多仆人的心理描写,但是在《今昔物语集》中完全看不到这些,而只是通过动作描写来展开情节。”[32]

4 妪和老太婆

在《罗生门》中,芥川将《罗城门》中的“妪”改写成“老太婆”,日语中“妪”和“老太婆”的意思相同,但是芥川将《罗生门》中的男主人公设定为因生活所迫准备成为盗人的仆人,因此,老太婆在小说结构中的机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老太婆把为生计所迫的仆人变成盗人,是小说《罗生门》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媒介。 首先,比较分析《罗城门》中“妪”和《罗生门》中“老太婆”的异同。

《罗城门》中的“妪”:

(1)极为年长的白发老妪。

(2)坐在那个死人的枕头上。

(3)正拼命地拔死人的头发。

(4)老妪慌忙合起手掌狼狈不堪。

(5)老妪说:“我的主人死了,没人安葬,就放到这里了,她的头发很长,想拔下来做假发,来帮一把。”

《罗生门》中的“老太婆”:

(1)身着栗红色和服,矮小,瘦削,满头白发,像猴子一样的老太婆。 恰似老猴子给小猴子捉虱子那样,正开始一根根拔那些长发。

(2)老太婆一看见仆人,如弹弩般跳了起来。

(3)恰似鸡爪一样皮包骨的手腕。

(4)老太婆两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端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眼球快要从眼皮蹦出来一样瞪着眼睛,哑巴一样固执不语。 (中略)老太婆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死死地盯着仆人的脸,眼皮开始发红,目光像食肉的禽鸟那样锐利。

(5)皱巴巴的嘴唇几乎和鼻子连在一起,好像在咀嚼着什么那样噏动着。 能看到尖尖的喉头在细细的喉管蠕动。

(6)从喉咙里发出乌鸦鸣叫般气喘吁吁的声音传到仆人的耳朵。 老太婆嘟囔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7)“拔头发,拔这个女人的头发,是想做假发。 ……拔死人的头发也许的确是件坏事。 可是,这里的大多数死者都是不枉遭受这般对待的人。 就拿现在被我拔头发的这个女人来说吧,把蛇切成四寸长晒干,说是干鱼,拿到禁卫军营去贩卖,如果不染病死去,说不定至今还去贩卖。而且那些禁卫军们还说这个女人卖的干鱼好吃,成了非买不可的食材。 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做了坏事。 如果不做就会饿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所以,我也不觉得眼下做的是坏事,这也是不做就会饿死的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女人很了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自己做的事情无疑会被原谅。”

《罗城门》中关于“妪”的外貌描写只有“极为年长的白发老妪”这一处,芥川在《罗生门》中对“老太婆”的外貌特征的描写用了很多笔墨,并使用类比猴子、鸡、食肉的禽鸟、乌鸦、蛤蟆等动物特征进行夸张。 但是,“妪”和“老太婆”最根本的差异在对话上。

《罗城门》中,“妪”是这样回答盗人的,主人去世了,没有人安葬,将尸体弃置在罗城门上,因为头发较长,想做成假发。 《罗生门》中,通过“老太婆”的对话可以推断老太婆和死者的关系并非主仆关系。 《罗生门》中这一细节的变化,很可能来自芥川阅读《罗城门》时的启发。 “极为年长的白发老妪,坐在那个死人的枕头上,正拼命地拔死人的头发”,和突然出现的盗人照面,“慌忙合起手掌狼狈不堪”。 “妪”此后的对话是真实的还是谎言? 从《罗生门》中“老太婆”对话的变化也许可以推断,芥川认为《罗城门》中“妪”说的是谎言。 细读《罗城门》不难产生这样的联想。

且不论主人的尸体是否是“妪”搬到门楼上弃置的,年迈的“妪”是如何登上灵活的盗人也需要“攀登”而上的门楼的都会令人质疑。 即使抛开这个疑点,在死去的主人身边不忘放置枕头的老女仆,会拔主人的头发吗? 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妪”所说的自己和死者的关系显然是谎言,是为了博得同情而求生。

《罗城门》中的枕头看似无足轻重,却是暗示这种疑问的关键。 关于《罗城门》中的盗人,鸟居邦朗指出:“《罗城门》中的盗人确实是专业的盗人(中略),值钱的东西一件也没有留下。”[33]鸟居邦朗忽视了枕头的存在,枕头是《罗城门》中出现的可以抢夺却留下来的唯一财物。 狡猾贪婪的盗人夺取了死人和老妪的衣物以及拔下来的头发,却留下了枕头。 虽然盗人把枕头抢走也不会影响读者的联想,或许这正是《今昔》编撰者想暗示“妪”说的是谎言。

《罗生门》中没有出现枕头,芥川避开了暗示谎言的枕头,是为了让读者相信老太婆的话语的真实性,因为老太婆的话在芥川小说中承担着让仆人变成强盗的决定性功能,必须具有说服力和影响力,这是小说产生戏剧效果的重要前提。 从小说叙述的角度来说,“妪”说的话是为了让盗人相信,而芥川想让读者相信的是“老太婆”说的话。 《罗生门》发表后,芥川三易其稿,这显示出他在《罗生门》中对人性把握方面的犹豫不定。笔者认为,芥川从《罗城门》老妪的谎言中获得灵感,由此创造出《丛林中》出场人物从各自的角度进行讲述的小说叙述方式。

5 死者的身份

前文中提到长野尝一在对照《罗城门》和《罗生门》的主要情节时指出的三个不同之处,第二个不同之处与死者相关:“第二,已经成为尸骸的年轻女子的性格不同,在《今昔物语集》中是老妪的女主人,在芥川的作品中是女商贩,芥川在此插入了另一个故事,并让老太婆说出女商贩生前也是不得不以欺诈为生,试图把生存的利己主义堆加两重三重。 插入的这个故事出自《今昔》卷三十一中的第三十一个故事,原故事的主人公虽然是年迈的老妪,芥川将其前身化身为一年轻女子。 但是,《今昔》的女主人公和芥川笔下的女商贩都是因为生活所迫,这一点是共通的。”[34]

在判断《今昔》中的“妪”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的时候,如果选择与芥川相反的判断,认为“妪”说的是真话的话,那么可以推测忠实的老女佣一直服侍落魄的女主人,直到女主人离世,在把女主人葬于罗城门上时,还至少带来枕头作为陪葬品。 如此忠实善良的老女佣有可能做出拔女主人的头发做假发的恶行吗?

《今昔》编者的高明之处是将这个故事收录在第二十九卷的“本朝·恶行”的故事群里,老妪和死者的关系,通过老妪的对话以及其他细节描写让读者加以判断。 芥川的判断具有合理性,拔女主人的头发做假发并且说谎,这无疑是恶上加恶的行为。

6 结语

通过对《罗城门》和《罗生门》的若干构成要素加以对照,将两者的场面设定、人物设定及对话设定等进行对比解读,能够深入作品的细节层面来考察《罗城门》如何给芥川的创作带来刺激和灵感。 小说《罗生门》揭示了与《今昔》故事不同的主题,其内容也因此发生变化。 解明芥川如何改编故事,可以更深入地把握《今昔》故事和芥川小说的内容,尤其对把握小说《罗生门》的主题具有重要意义,这些问题也是《罗生门》创作灵感之源。 小说家必须洞察人性的复杂性,并在故事的冲突中解明人性的真相。 作家通过具有真实感的小说人物,将自己的灵感及意图传达给读者。 对芥川来说,《罗生门》的主要意图是让仆人从内心变成强盗,老太婆的话在芥川小说中承担着让仆人变成强盗的决定性功能,芥川的用意是想让读者相信老太婆说的话,这正是小说《罗生门》的掣肘之处。 此后,芥川从《罗城门》老妪的谎言中获得灵感,创造出《丛林中》这种全新的叙述方式。

芥川将《罗生门》的结尾改写了两次。 在大正四年(1915)11 月的《帝国文学》中,《罗生门》的结尾是这样的:“仆人已经急匆匆地冒雨到京都城里做强盗去了。”在一篇短篇小说中完成仆人到强盗的转变不免使人感觉过于急促,芥川自身也一直为这样的结尾烦恼。 在大正六年(1917)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中他对结尾略微进行了修改:“仆人已经急忙冒雨到京都城里做强盗去了。”最终在大正七年(1918)的短篇小说集《鼻子》中,他将结尾改为:“谁也不知道仆人的行踪。”

通过两次对结尾的修改,可以看出芥川对人性的思考和把握的动摇。 正因为这样的动摇,增强了《罗生门》的真实性和艺术性。 芥川对人性认识的飞跃和对人性的深入思考正是支撑小说《罗生门》的大圆柱。 小说问世以来,众多研究者不断挖掘小说中的罗生门、仆人、老太婆、死者、蟋蟀、雨、粉刺等潜含的象征意义。 支撑“罗生门”的“朱漆剥落的大圆柱”也承担着各种象征意义。 同《罗城门》的故事相比较,池上贵子的观点正中要害:“芥川在《罗生门》中,为了作品的

注释:

①《罗城门》译文为笔者译。

②《罗生门》译文为笔者译。构造而舍弃的正是《罗城门》那样的人间存在的原色世界。”[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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