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水诗在初唐的分流*

2020-12-10李海燕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山水诗边塞园林

李海燕

(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100144,北京)

山水诗在初唐出现了明显的分流,已由六朝时期主要描写自然山水扩充到了描写田园山水、园林山水以及边塞山水。 故而笔者以为,根据诗歌的描述空间和内容情感的不同,唐代山水诗可分为“田园山水诗”“园林山水诗”“边塞山水诗”和“自然山水诗”。 山水诗的这四种类型,一直延续于此后的诗史中。 初唐时代,是六朝山水诗到盛唐山水诗的过渡时期,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价值,故而笔者拟对初唐山水诗的四种类型及其状貌等略作梳理,以期抛砖引玉,供大家批评探讨。

1 田园山水诗

本文所谓的“田园山水诗”,是指以描写与田园相关或相连的山野林泉等自然景物为主,或景物描写在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发相关情思的诗歌。 此类诗歌多缀有与农事生活,田园风物等相关的词汇,但其核心非为描摹农事生活及稼穑苦乐,而是重在吟咏与之相关的自然山水,抒发隐逸之情等。 故而本文所探讨的田园山水诗既不属于田园诗,也不是传统上所认为的田园诗与山水诗合流而形成的“山水田园诗派”,而是属于山水诗的范畴。 钱锺书先生以为:“田园诗发展到了唐代转化为山水诗,王维、储光羲等人诗歌内容从劳动过渡到隐逸,实现了创作重心的转移。”[1]事实上在初唐时代,这种转移就已开始,并诞生了本文所界定的田园山水诗。

1.1 描述空间

在初唐,“田园山水诗”的代表作家是王绩(590?—644)。 此外,鲜有诗人写作此种题材的诗歌。 王绩喜游山水,一生三仕三隐。 其出仕的时间并不长,两《唐书》把他列入《隐逸传》。 王绩现存的田园山水诗主要包括:《野望》《春日山庄言志》《春庄走笔》《咏隐》《山家夏日九首》《过郑处士山庄二首》《九月九日赠崔使君善为》《山中独坐自赠》《自答》等近二十首,这些诗歌都写于隐居家乡之时。 故而初唐田园山水诗的描述空间非常单纯,就是王绩故乡绛州龙门的山山水水。

习惯上,人们容易把王绩的田园山水诗等同于田园诗,事实上,跟田园诗的代表诗人陶渊明的诗歌比较后就很容易看出,二者所描述的空间氛围存在本质的不同。 从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及《饮酒》其五等诗,可以看出陶渊明归隐之地车喧马闹,鸡犬之声相闻,富有人间烟火气息。而王绩田园山水诗的生成空间,则甚为寂寥清静,罕有人迹。 如其《春庄走笔》云:“野客元图静,田家本恶喧。 枕山通箘阁,临涧创茅轩。”[2]《山家夏日九首》其七亦云:“涧泉通院井,山气杂厨烟。”[3]两诗场景相承,皆清幽宁静,他虽自称“田家”,事实上并无躬耕陇亩的痕迹,倒是多有“涧泉”“山气”等自然风光的描写。 故而王绩的这些诗歌,与陶渊明的田园诗相比,更似山水诗而非田园诗。 笔者以为不能因其诗歌中点缀了几个像“田家”“厨烟”这样的词汇,就认定它们是田园诗。

1.2 生成方式

在长期的隐居生活中,王绩顺应自己的天性,主张自适其适,并提出“题歌赋诗,以会意为功。 不必与夫悠悠闲人相唱和”[4]的主张,考虑到当时文坛主流为宫廷诗,而宫廷诗主要是很难“会意”的应制唱和之作,可知王绩“不必与夫悠悠闲人相唱和”主要是对宫廷诗歌生成方式的否定。 在“会意”思想的指导下,王绩田园山水诗的生成方式较为单纯,主要有以下两种:

其一,独抒情志式。 如上所述,王绩的隐居环境较为幽僻,他也不喜与俗人往来,故其田园山水诗多独抒情志之作。 如《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5]

诗人孤身一人在日暮时分站在东皋——他的隐居之地观望,看到了晚归的牧人跟猎人,按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乡邻,但王绩却并不认识他们,无法像陶渊明一样与之共话桑麻,于是只能“长歌怀采薇”,抒发自己的隐居之志。 像这样的独抒情志之作还有《春日山庄言志》《春庄走笔》《咏隐》《山家夏日九首》《秋园夜坐》《过郑处士山庄二首》等等。 而其所抒情志,多为隐逸幽情及对自然、自由的热爱。

其二,赠答式。 如《九月九日赠崔使君善为》《山中独坐自赠》《自答》等。 这些诗歌跟宫廷诗歌的同题共作,奉和应制不同。 奉和应制一般是帝王写一首,朝臣也依题和一首。 而王绩的赠答式诗歌,基本上是类似于书信式的,是用诗歌的方式传达一定的信息,并抒发相关情思,因此也属会意之作。 例如《九月九日赠崔使君善为》:

野人迷节候,端坐隔尘埃。

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

映岩千段发,临浦万株开。

香气徒盈把,无人送酒来。[6]

此诗中,诗人因忽见黄菊花,猛然意识到重阳节到了,便引用陶潜典故,暗示自己已经菊花盈把,为何崔使君还没有载酒来饮呢?

王绩的这种赠答诗,不仅有写给朋友的,还有写给自己的,如其在《山中独坐自赠》之后,又写了一首《自答》,以此来排解困惑,传达心中所会之意。

1.3 情感抒发

王绩田园山水诗的情感抒发又要表现在:

其一,抒发自己的隐逸幽情。 如其《咏隐》,从题目上就可看出作者的情感特征。 再如《野望》也以与隐逸相关的“长歌怀采薇”作结,以表达自己的隐逸情怀。

其二,表达对自然自由的向往。 如《春日山庄言志》,虽题目中有“山庄”,首句有“归田”,但整首诗并无与稼穑相关的情感体验,而是对远离尘嚣的朴野气息的赞美,末句“谁知心自然”[7],更是显示了作者与自然相通的心态。

初唐时期,士人的建功立业意识较为强烈。像王绩一样隐于乡野,写作田园山水诗的诗人并不多见。 至盛唐孟浩然、王维步入诗坛,则田园山水诗蔚为大观。

2 园林山水诗

本文所谓的“园林山水诗”,是指以描写园林中的自然景物为主,或景物描写在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以及抒发相关情思的诗歌。 早在唐朝之前,已有描写园林山水的诗歌,像晋元康六年(296)石崇等金谷园雅集创作的部分诗歌,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兰亭雅集创作的部分诗歌,另有谢灵运的《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登池上楼》,梁元帝的《游后园》,薛道衡的《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等,但数量较少。 初唐园林山水诗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成为唐代山水诗的一种重要类型。

2.1 描述空间

园林山水诗的描述空间主要是各种类型的园林。 如皇家园林、寺院园林、公共园林和王公贵族及普通士人的别业园林等。 园林山水诗能够在初唐迅速发展与建园业的繁盛密切相关。贵族士大夫、富豪之家,及至普通士人常常在城市近郊或家乡建造园林,甚至连政府官署等也在长安、洛阳等城市附近兴建园林。 这些园林一般称为山庄、别业、馆、山池、山亭等,大者连山带水,缀以亭台楼阁;小者亦精于建构,穿沼筑岩,以营造自然山水之趣。 与自然山水相比,园林中的山水,虽然带有一定程度的人工成分,但这些园林一般位于风景优美之地,是皇室贵族、文人雅士等乐于游览流连之处,从而也成为山水诗生成的重要处所和描述空间。

2.2 生成方式

园林山水诗的生成方式主要有如下三种:

其一,对自家园林的吟咏。 私人园林别业主要供主人隐居待时、休闲避暑、游赏宴乐及退休养老之用等。 主人往往对自己倾力而建的别业园林怀着深厚的感情,常常咏之歌之,从而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园林别业诗。 如宋之问的《初到陆浑山庄》,此诗格调轻松明快,其尾联“浩歌步榛樾,栖鸟随我还”[8]可知诗人一路浩歌,甚至连栖鸟都随之飞还美丽的陆浑山庄。 其《寒食还陆浑别业》亦清新明媚,尽现陆浑山庄桃李芳菲的无限春光和勃勃生机。 而《陆浑山庄》无疑是同类题材中最优秀的一首,历来备受赞誉,尽显隐于陆浑山庄的乐趣。 尤其是“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9]一联,更是意境高古而无雕琢之迹。

可见,对于自己的别业园林,诗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写了又写,并把自己丰富的情感体验寄托其中。 在现存园林山水诗中,有很多优秀的吟咏自家园林别业的作品,如盛唐王维的《辋川集》《终南别业》等诗歌,就是对自己的辋川别业、终南别业中景致的吟咏,并成为园林山水诗的重要代表作。

其二,游赏别人的园林并赋诗。 唐代盛行园林游赏,朝廷休沐之时,文人士大夫常相邀游览于各类园林,并常常置酒赋诗。 比如《全唐诗》存有杜审言的《和韦承庆游义阳公主山池五首》。可知杜审言、韦承庆等一起游览了义阳公主的别业,并曾有诗歌唱和。 杜审言的五首诗前后相续,贯穿着时间和游览的逻辑,结构非常严谨巧妙,且每一首都写得十分精彩,如其四:

攒石当轩倚,悬泉度牖飞。

鹿麛冲妓席,鹤子曳童衣。

园果尝难遍,池莲摘未稀。

卷帘唯待月,应在醉中归。[10]

此诗前四句颇显自然野趣。 “鹿麛冲妓席,鹤子曳童衣”,更是一派天人合一的景象,让人为之陶醉。 而“园果尝难遍,池莲摘未稀”,则显示出公主园林果丰莲密的迷人情态,读之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与向往之情,可见园林山水诗的独特魅力。 这种诗酒风流的宴游活动在当时非常流行。

其三,参加宫廷宴游并赋诗。 初唐时期,帝王常带领朝臣游宴于各类园林。 而唐中宗景龙(707—710)年间,为宫廷宴游最为频繁的时期。游宴之际,常常是帝有所感即赋诗,学士皆属和,从而留下了大量的奉和应制诗。 一般而言,应制诗为了迎合帝王的喜好,常常是祥瑞词藻的堆砌,写得雍容华贵,了无意趣。 然而,园林这类宫廷宴游活动的主要场所,使此类诗歌往往会有相应的山水等自然景物的描写,故而有些应制诗也会写得自然清新,生动传神,成为不错的园林山水诗。 如宋之问的《春日芙容园侍宴应制》,此诗第二、三联“谷转斜盘径,川回曲抱原。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11],写了芙蓉园谷转川回的幽深情境,其中的“花自舞”让芙蓉园显得摇曳多姿,“鸟能言”则赋予了芙蓉园灵魂和生命。 这些精彩的景物描写,让人印象深刻,与普通应制诗常常过目即忘的阅读体验殊为不同。

在宫廷游宴活动形成的诗歌中,笔者以为上官婉儿的诗作颇具艺术特色。 景龙年间,中宗和韦后屡赴长宁公主山庄,婉儿随侍并赋诗,写下了组诗《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 这组诗清新洒脱,形神兼备,意境深远,如其十三中有:“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 渐觉心神逸,俄看云雾低。”[12]这已不是六朝山水诗写形图貌、穷力追新的外形描写,而是更注重“写意”,写自己登山临水的独特体验,即“志静”和“神逸”的超然状态。

可见相对于田园山水诗较为冷清的局面,初唐园林山水诗则热闹得多,并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为盛唐园林山水诗的繁荣做好了铺垫。

2.3 情感抒发

上述可知,初唐园林山水诗的生成方式是多元的。 但就其情感体验而言,主要有:

其一,表达了对于园林的热爱赞赏。 如王勃的《郊园即事》有云:“断山疑画障,县溜泻鸣琴。草遍南亭合,花开北院深。”[13]描写了郊园赏心悦目的春光,其《对酒春园作》等诗也大致类此。

其二,抒发了自由愉悦之情。 如上官婉儿的《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中有“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14]“幽岩仙桂满,今日恣情攀”[15]等句子,抒发了园林之赏带来的自由和快乐情。

总之,各类园林为诗人们提供了游赏的便利,带给他们赏心悦目的游赏体验和愉悦自由之感。 而众多的私家园林更成为他们人生的后花园,为士大夫们解决了仕与隐的矛盾,为尚未出仕的文人准备好了终南捷径,为官场失意者提供了慰藉之所。 故而在初唐时代,咏于园林的山水诗,从总体上看抒发的多是闲适愉悦之情。

3 边塞山水诗

本文所谓的“边塞山水诗”,是指以描写边关塞漠等边疆地区的自然景物为主,或景物描写在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发相关情思的诗歌。此类诗歌是传统上所认为的边塞诗的一部分,是边塞诗中自然景物的描写占较大比重者。 笔者在本文中列入边塞山水诗,是因为此类诗歌中存在大量边塞风光的描写,探讨山水诗,惟有不忽视这些诗歌的存在,才能较为全面地关照初唐山水诗的全貌。

建安以来,边塞诗中已有景物描写。 到南朝鲍照,景物入诗逐渐增多。 至梁陈时期,边塞诗中的景物描写就更加丰富。 如梁吴均的《胡无人行》,陈徐陵的《关山月》等,皆有不同程度的自然景致的描写,可算作是边塞山水诗的范畴。 但这些诗人多未亲历边塞,对于边塞风光的描写,多源于文化传统以及自己的想象。 至隋唐,写作边塞山水诗的诗人们多有从军经历,故而边塞山水诗大盛。

3.1 描述空间

唐兴,与之抗衡的“蛮夷”政权主要有突厥、吐蕃、回鹘等,他们常有扰边之举,对唐构成一定的威胁。 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唐与周边少数民族进行了一系列战争。 初唐时期,拓疆征战较为频繁,从而使一些诗人把笔触转向了边关与塞漠,并发现了与内地迥然不同的边塞风光,创作了大量的边塞山水诗。

边塞山水诗的描述空间大致为长城沿线以北,以及东北、西北,还有西部、西南部的广大地区。 一般来说,哪里有战争或者哪里需要戍守边疆,哪里就可能成为边塞山水诗描述的空间。 例如贞观初年,唐朝发动了反击突厥的战争,太宗李世民写下了《饮马长城窟行》,其前四句为:“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16]这些诗句所描述的塞外空间就与反击东突厥的征战相关,并且诗中的塞外、交河、瀚海、阴山等成为唐代边塞山水诗常用的边地意象,用以指代广大的北方边疆地区。 贞观时期,曾北平东突厥,西平吐谷浑、西突厥,东征高丽等。 唐太宗于贞观十九年征辽期间所作的《执契静三边》一诗,可谓对自己边塞战争的一个总结。“三边”当指西北、朔方、东北的广大地区。 故而“三边”就成为太宗朝边塞山水诗描述的主要空间。 唐高宗时曾远征西域,骆宾王从军,留下了《晚度天山有怀京邑》《边城落日》《在军中赠先还知己》等诗,故而高宗时期西部地区就成为边塞山水诗描写的空间。 武则天垂拱二年(686),北征同罗、仆固,万岁通天元年(696),征契丹,广大的北部和东北部又起战事,故而这些地区再次成为边塞山水诗描写的空间。 陈子昂等诗人在这两次出征中,皆写下了诸多边塞山水诗。 垂拱三年(687)武则天派兵出击羌族,并想进而征讨吐蕃,于是西南地区就进入了陈子昂的诗中,也成为边塞山水诗描写的空间。 可见,唐代边塞山水诗描述的空间甚为广阔,极大地开阔了诗人的视野。

3.2 生成方式

初唐边塞山水诗的生成方式较多,比较常见的有:

其一,边地纪行。 边塞山水诗中的纪行之作往往是与军旅相关的“从军行”,或因公务等行经边地时所作。 这些诗歌一般会在行程中记录自己所见到的异于内地的边塞风光。 如骆宾王《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中有:“山川殊物候,风壤异凉暄。”[17]言及自己出塞途中所见到的山川风物已与关中有很大的不同,并能明显感觉到寒温的变化。 他的另一首《晚度天山有怀京邑》中有:“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18]似这种绝域风景,非内地所有,给人一种悲壮凄凉之感。 再如杜审言的《经行岚州》中有:“北地春光晚,边城气候寒。 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19]这首诗写在作者因公务赴西北途中,行经岚州之时。当内地已是繁花似锦的春天,作为边地的岚州依旧寒冷如冬,积雪不减。 崔融的《西征军行遇风》一诗中有:“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 飒飒吹万里,昏昏同一色。 马烦莫敢进,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昼相匿。”[20]写出了极为猛烈的大漠风沙遮天蔽日、天昏地暗的景象,无疑此乃边地所特有的恶劣天气。

其二,战争描写。 作为边塞山水诗,不乏描写战争的作品。 作者往往把战争的场面与周围的自然风光相交织,营造出壮烈的战争场景。 如杨炯的《从军行》中有:“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21]边塞的风雪因战争而变得暗淡狂野,从而烘托出战斗之激烈。 再如崔融的《塞垣行》开篇即云:“疾风卷溟海,万里扬沙砾。 仰望不见天,昏昏竟朝夕。”[22]这种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从早到晚昏昏暗暗的环境描写,是为下面战争的描写作铺垫的:“是时军两进,东拒复西敌。 蔽山张旗鼓,间道潜锋镝。 精骑突晓围,奇兵袭暗壁。”[23]作者描写的战争紧张激烈场面宏大,一如上述惨烈的风景描写。 可见边塞山水诗的作者在安排风景与战争描写时,总能做到匠心独具。

其三,勉励送别。 战争与从军自然少不了离别。 送别乃边塞山水诗重要的生成方式之一。边塞山水诗中的送别之作多为送某人从军,或在军中送某人离开边塞等。 送某人从军之作一般借助风景的描写突出被送别将士的神勇与壮怀,以及鼓励其建功,期盼其凯旋等。 如骆宾王的《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此诗中的郑少府将赴辽平定契丹侵扰,诗人以“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24]这一自然景物与弓、剑的神奇融合,来突出郑少府的身手不凡,神勇无比;以“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25]鼓励郑少府必定能够大功告成,凯旋而归。 再如陈子昂的《送魏大从军》云:“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26]这两句所写的乃是魏大从军所去之地,“横”“接”二字尽显雁门山与飞狐塞地理位置之重要,为中原地区的天然屏障,暗示魏大此行当为国守疆,责任重大。 同时,这两句景物描写也为本诗鼓励性的结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27]做好了铺垫。 而在军中送某人离开边塞之作则多伴有思乡望归之意,如骆宾王的《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中有“蓬转俱行役,瓜时独未还。 魂迷金阙路,望断玉门关”[28],同僚奉调返京,自己却需滞留边塞。作者翘首东望,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而“落雁低秋塞,惊凫起暝湾。 胡霜如剑锷,汉月似刀环”[29]这些边塞景物乃蕴情之景:雁落凫惊,表达了作者内心的不安,胡霜汉月,则如剑锷刀环般肃杀凄冷,更是透露出了作者不愿久居边地之意。

其四,纪史兴寄。 有些诗人把发生在当时的战事以诗歌的形式记载下来,并寄托自己的情怀。 如陈子昂的《感遇》第二十九首,前两句“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30]以时间、地点及事件开篇,正如史笔一般。 事实上这首诗也确有纪史的性质。 垂拱三年(687),武则天想征伐吐蕃,并由雅州先进攻羌人。 陈子昂时任麟台正字,认为此为不义战争,于是上《谏雅州讨生羌书》谏阻,认为统治者应该思其危而虑其害,并写下此诗谴责“肉食”者统治失策,使百姓无端遭受苦难。 而像这种诗史性质并表达自己兴寄之情的诗歌,在杜甫以前甚是罕见。

3.3 情感表达

初唐边塞山水诗或慷慨激昂,或凄恻动人,既有慷慨赴国难的侠骨,亦有怀乡思亲的柔肠。其最为主要的情感表达有:

其一,报国之情与建功之志。 这是初唐边塞山水诗最为鲜明突出的情感表达。 报国豪情与建功之志相表里,诗人们怀着满腔热情和信心,万里赴边,“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顾勋。 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31],意欲外报国而内建功。 这种报国豪情毫无矫揉造作之态,是那么的生动自然,纯朴伟大,他们“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32]面对着征战的危险,他们不畏不惧,充满慷慨赴国难的激情,发誓“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33]而其建功之志也是那么的强烈率真,毫无扭捏遮掩之态,直从胸中吐出,他们坦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34]他们还互相勉励:“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35]这无疑是边塞山水诗最为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情感抒发,是时代的最强音。

其二,思归与怀人。 边塞之地虽然不乏奇异的风光,也是征人实现报国之情与建功之志的空间,但关山路远,久戍边疆的将士也不乏离恨与边愁,于是思归就成为一种常见的情感表达:“旅魂劳泛梗,离恨断征蓬。 ……惟馀北叟意,欲寄南飞鸿。”[36]征蓬无根,随风飘泊,传达出作者旅居边塞的真实状态。 即使飞鸿真能传寄自己思乡的心曲,又能安慰几何? 于是同样的情感被一遍遍表达:“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 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37]哀怨的胡笳如泣如诉,只因思归的愿望是那么强烈。 与思归的情感相对应,就是怀念远在家乡的亲人,尤其是留守闺中的妻子。 崔融的《拟古》有云:“日夕大川阴,云霞千里色。 所思在何处,宛在机中织。”[38]由眼前景,思远方人,作者看到了千里一色的云霞,这云霞仿佛延伸到了妻子的织机。 王勃的《采莲曲》亦云:“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39]一个“共问”告诉我们,饱受相思之苦的“采莲女”,事实上是一个群体概念,可知,思念塞外征夫的妻子们无处不在。

其三,壮志难酬的落寞与孤独。 如前所述,慷慨从军既体现报效国家的公共情怀,亦蕴含建功立业的个体之志。 因为从军本身就是报效国家的行为,故而个体的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就成为从戎者的期待目标。 然而,这样的目标并非所有人都能实现,并且常常是“节旄零落尽,天子不知名。”[40]所以,边塞山水诗也会抒发壮志难酬的不平及孤独之情。 如骆宾王《边夜有怀》云:“苏武封犹薄,崔骃宦不工。”[41]以苏武虽然不辱使命然封赏犹薄,耿直的崔骃最后只好辞官归隐,感慨朝廷寡恩,对有功者不行封赏,致使将士壮志难酬。 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42]作者即景抒情,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容纳了苍茫的宇宙情怀。 诗人在无垠的时空里,感受着旷古的孤独,洒下悲怆的泪水,抒发着千百年来仁人志士常常是空有一腔热血,却壮志难酬、孤独落寞的悲哀!

4 自然山水诗

本文所谓的“自然山水诗”,是指以描写非边塞地区的山川湖泊等自然景物为主,或景物描写在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发相关情思的诗歌。 自然山水诗源于晋宋,肇自谢灵运,经鲍照、谢眺、沈约、何逊、阴铿等南朝作家的努力,山水已成为诗歌写作的重要题材。 唐前山水诗多为自然山水诗。 统观初唐诗坛,写作自然山水诗数量较多的诗人为“初唐四杰”王杨卢骆,稍后的陈子昂,以及“神龙逐臣”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

4.1 描述空间

自然山水诗的描述空间大致是与边塞山水诗相对应的“关内”地区。 初唐诗歌以宫廷诗为主流,较早写作自然山水诗的作家是上文提到的王绩。 翁方纲以为:“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43]说明在王绩所处的时代,像他一样写作自然朴野的山水诗的作家少之又少。 但随着部分宫廷诗人去职漫游、贬谪他乡或游宦异地等,诗人们常常把旅途中的所见所思诉诸文字,于是自然山水诗渐盛。 一般而言,在初唐时代,诗人宦游、贬谪途经之处或所到之地等,往往会成为自然山水诗的描述空间。 例如像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都曾入蜀经历,蜀地就成为他们自然山水诗描写的空间。 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曾被贬谪南方,故而其途经之处及偏远蛮荒的岭南就成为他们自然山水诗描写的空间。

4.2 生成方式

其一,纪行游览。 纪行是自然山水诗最为重要的生成方式。 如王勃曾于入蜀途中写下了《入蜀纪行诗》三十首,自云乃是受山川之感召而作,以仅存的数首来看,多为自然山水诗。 陈子昂在出蜀途中,也写下了《晚次乐乡县》《度荆门望楚》等诗歌,写景纪行,抒发羁旅之情。 神龙元年(705),复位的中宗把包括宋之问、沈佺期等一批媚附武则天宠臣张易之的官员贬出京城,他们在前往贬谪之地的途中,写下了大量的纪行山水诗。 如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役》《度大庾岭》《初至崖口》《自湘源至潭州衡山县》,以及沈佺期的《神龙初废逐南荒途出郴口北望苏躭山》《初达驩州》等,这些诗歌因作于贬谪途中,所以与此前他们的宫廷诗风格迥异,皆能做到情景交融,殊为感人。

其二,送别之作。 初唐自然山水诗中有很大一部分为送别之作。 如王勃的《重别薛华》首联云:“明月沉珠浦,秋风濯锦川。”[44]把离别安排在明月珠浦、秋风锦川的宏大场景中,让人感觉其友谊的厚重深沉,从而更添离别的悲伤。 其《江亭夜月送别二首》等,亦把离情别绪融入到无限的江山风物之中。 宋之问的《汉江宴别》《渡吴江别王长史》《端州别袁侍郎》等也是此类作品中的优秀之作。

4.3 情感抒发

初唐的自然山水诗继承六朝作家的山水诗传统而又有所发展,更注重景物描写与情感表达的密切结合,以及意境的营造等。 初唐自然山水诗除了抒发对自然风物的热爱欣赏之情外,多抒发思归之愁与离别之恨等。

其一,思归之愁。 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此诗以宦游人的眼光,以新奇的笔调,描述了江南风物的美好。 然而其尾联云:“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45]一个“忽”字,即把本诗的情感表达转向了泪眼婆娑的“思归”。 而这种思归的情绪,很多宦游、贬谪、因各种原因漫游异地的诗人都表达过。 比如像王勃的《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46]把思归之情写得凝重悲凄。 而宋之问、沈佺期等则在尚未到达贬谪之地的旅途中,就开始写作表达思归主题的诗歌。 如宋之问那首著名的《度大庾岭》云:“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47]可见异乡或者京城之外壮丽美好的自然风光,对于这些曾经供职于宫廷或京城的诗人,引发出的往往是思归的情绪,自然山水的魅力甚至已被思归的主题所遮蔽。

其二,离别之恨。 在自然山水诗中表达离愁,也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诗人们在与亲友分别时,只能把无限的离情别绪“留恨此山川”[48],读之让人无不“销魂独黯然”。[49]韦承庆的《南行别弟》云:“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50]可见在诗人眼中,悄无声息的自然风物也承担着人们的离愁别恨。 而像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51]式的宽慰之辞,毕竟只是少数,王勃的其他送别诗中,抒发得也多是凄婉的离情别绪。

可见初唐自然山水诗所抒之情,常常较为感伤,究其原因,这些处江湖之远的诗人们,此前多有宫廷生活的经历,其走出宫廷多是被迫而非主动的。 比如王勃被赶出沛王府后,选择到蜀地漫游。 宋之问等神龙逐臣们则因为遭贬不得不离开京城。 故而他们“以我观物”,所抒之情就较为暗淡神伤。

5 结语

通过上述粗略梳理,我们发现初唐山水诗具有多元的描述空间和生成方式,而山水诗分流的主要原因是诗人的空间变化所致。 这种空间变化往往是诗人身份地位的变化造成的,而这无疑会深刻地影响诗人的内心体验和观察自然的视角,从而使生成于不同空间的山水诗呈现出不同的情感意蕴和内心体验。 譬如在充满闲情逸致的长安或洛阳的园林别业中,或充满隐逸幽情的田园山水中,就很难想像会有羁旅之愁及思归之念的表达,当然也不会有大漠孤烟、庾岭江云等景物的描写。 即使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空间范围内所创作的山水诗,其表达的情感氛围也相去甚远。 比如王勃,其园林山水诗往往是一派春光明媚的青春气息,而其自然山水诗则多惆怅与秋思。 同样,宋之问的园林山水诗多抒发潇洒闲逸之情,而其自然山水诗则往往情悲调苦。 故而四种山水诗,大致代表了初唐诗人的不同情感状态。

诗人空间的变化,也使诗歌的视野更加开阔,初唐山水诗的描述空间已经遍及当时诗人们的主要活动区域。 实际上,写作园林山水诗和写作自然山水诗的作家大致是同一批诗人,而这些诗人中有人也会写一些边塞山水诗。

在人生的旅途中边走边唱,内心的情志与路边的风景他们咏之歌之,并且用了他们所认为的最恰切的语言形式——这就是本文所探讨的初唐山水诗。 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初唐诗比绝大多数诗歌都更适合于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研究。”[52]故而把初唐的山水诗考察梳理清楚了,我们或可掌握半部初唐诗史。

至盛唐时代,上述四种类型的山水诗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艺术水准也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山水诗成为诗歌史上的独具魅力之作。 而以前习惯上却认为山水诗与田园诗在盛唐已经合流,形成了所谓的山水田园诗派,这种概括性的表述无疑过于简单笼统,无法具体把握山水诗这一重要诗歌题材空间表达的多样性和内涵意蕴的丰富性。 对于此类现象,宇文所安认为:“文学史试图把具体细节和对整体的理解与把握联系在一起,而整体的复杂性总是使简单的概括显出不足。”[53]故而只有对其描述空间、生成方式及所抒发的情感等方面进行全面细致的考察,山水诗丰富多彩的面目才会清晰呈现,我们对诗史的发展才会有更精准的把握。

猜你喜欢

山水诗边塞园林
相见欢·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感
清代园林初探
古代园林里的“美人”
瞻谢公亭
论中国山水诗的成因
和千年园林的今世之约
边塞饮酒记
浅析谢灵运山水诗的艺术境界
试论唐代士人的边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