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域下论传统漫瀚调情歌中女性形象的生命之美

陈静

（鄂尔多斯应用技术学院，内蒙古 鄂尔多斯，017000）

民歌深受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伦理的制约和影响，成为反映人民生活和思想的一面镜子，映射出一个民族的历史和广泛的社会生活风貌。广泛流传于鄂尔多斯蒙汉杂居区的漫瀚调是近现代产生于鄂尔多斯地区准格尔旗的优秀民歌歌种，“是土生土长的民众之歌，蒙汉人民文化交流的产物，”[1]其歌词朴实无华，唱腔高亢洒脱，蕴含当地人民淳朴真挚的情感，具有活泼的生命力，深受群众喜爱。

漫瀚调的产生与历史上的“走西口”“放垦”密不可分，许多唱词真实反映了人们的劳动与生活、思想与情感。当地人对生活的热爱、迎战困难的顽强和乐观都浸润在这些广为流传的民歌中。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漫瀚调作为鄂尔多斯地区独特且流传甚广的一种民间文学样式，也包含了许多浪漫而鲜活的情歌。歌中那些沉浸爱情的女主角，或纯真质朴，或率真泼辣，更有反抗礼教和压迫的勇敢果决以及不爱金钱爱真心的聪慧境界，如朵朵红莲，傲然独立，饱含令人击节赞赏的高贵品质与鲜活的生命之美。

一、青春之美

地处鄂尔多斯高原东部的准格尔旗三面为黄河所环绕，全旗沟壑众多，山清水秀，气候适宜，素有“花果之乡”的美称。每到春天，这里就成了花的海洋，如花般的姑娘们也在这美好的时节酝酿悠悠情思，轻轻吟唱属于他和她的情歌。

漫瀚调中的许多情歌着力描绘女子的青春之美，不仅细腻描摹其出挑的姿容，也赞美其纯真的内心，外在美与内在美完美融合，塑造了众多水灵清秀的女性形象。首先，漫瀚调善于以白描手法勾勒女子青春靓丽的容颜，其手法新巧独特，令人耳目一新。与典雅的宫廷歌曲不同，来自民间的漫瀚调歌手以生活于乡间、与土地为伴的人们常用词语形容人的容貌之美，譬如广为流传的《白菜花》：“荞麦开花白又白呀，你妈妈怎生你来来，红不是红来白不是白，脸蛋儿像那果子花开。”[2]我国古典文学素喜以花喻人，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以“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3]形容黛玉的貌美如花、不胜娇羞。而且入诗作比的花儿品种也不尽相同。贵人多喜雍容华贵的牡丹，如白居易《长恨歌》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李白《清平调·其三》的“名花倾国两相欢”，皆以牡丹的国色天香喻贵妃的倾城之姿。而民间百姓则欣赏有着灼灼芬华，满枝怒放的桃花、杏花，譬如《诗经·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桃花之艳丽形容待嫁新娘的明艳动人。但巧用时令蔬菜和乡间花朵来形容少女的青春之美在古诗词中甚为少见。来自民间的漫瀚调歌手善于即兴创作，他们随意采撷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风物来比拟人的音容笑貌，更显贴切自然。譬如这句“白萝卜胳膊水萝卜腿，果子花的脸脸海纳花的嘴。”[4]用剥了皮的白萝卜之洁白、水萝卜之水嫩比喻少女的清新自然之美，充满乡土气息，鲜活逼真。又用当地随处可见且色彩艳丽的果子花和海纳花来比喻乡间少女的脸和嘴，是最真实的比拟之法。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5]233《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中那个明眸善睐、充满灵气的小姑娘令人印象深刻，也让“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为人们公认的美人标配之一。漫瀚调中也有许多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当地人称赞她们水灵灵的眼睛为“毛眼眼”“花眼眼”。《拿人处就在那一圪拧》中小伙子盛赞心仪的姑娘“马茹茹开花金点点，小妹妹长的花眼眼。……毛葫芦芦花眼黑又明，越看妹子越热亲。”[6]466这些灵秀的姑娘不仅有出众的外貌，还有善良多情的内心。《准格尔旗的妹妹是活宝》中多情的妹子唱道：“摘了一颗葫芦捎了两圪堵蒜，不敢和哥哥说话偷眼眼看。你要和妹妹交来自开口，妹妹要说出还有点羞。”[6]469朴素的语言搭配细腻的描绘，将初遇爱情时少女内心的娇羞与矜持描绘得活灵活现，颇具蒙太奇效果。而一旦感情成熟，她们也能义无反顾地坦露心声，毫无扭捏造作之态。如《咱二人相好一辈辈》中陷入恋爱的女子欢喜地歌唱：

只要哥哥你在眼前，

苦瓜瓜也比冰糖甜。

你在前头走来我在后头跟，

你看我的影影我踩你的踪。[6]464并羞怯地吐露爱情的誓言：

只要咱二人配成双，

白开水煮菜也觉得香。

天好地好咱二人好，

阳间世上交到老。[6]465

透过这些唱词，一个个青春靓丽、充满朝气的纯情少女展现在我们面前，她们的清丽脱俗、质朴纯真，就像准格尔蓝格盈盈的天一样有着不事雕琢的自然之美，令人不忍忘怀。

二、智慧之美

爱情的路上，除了两情相悦的甜蜜，还会遇到来自外界或内心的阻力。在物质生活并不发达甚至颇为艰难的当时，漫瀚调里却难能可贵地出现了许多不爱金钱爱真心的性情中人，这些聪慧的女子处于社会底层，更懂得生活的不易与艰辛，但“勺头头挖米刮瓷底”的生活并未浇灭她们对爱情的向往，她们深知“茶无颜色不如水，人没感情不如鬼”[6]512的道理。一旦遇到心仪的对象，明知未来会吃苦受累，她们也会义无反顾地相依相随。

《这辈辈恩情再辈辈补》中塑造了一个深情女子。她的爱人憨厚朴实，因家境贫寒而不肯表白。善良的姑娘深知其良苦用心，她悠悠地唱道：“世上的银钱流的一股水，哥哥没钱我倒贴你。”“穷来富个我不嫌，只要你常在我眼跟前。”“天冷冷不过三九天，人穷就穷在这灾荒年。二套牛车拉棉篷，我和哥哥度年景。”[6]478风雨同舟，同甘共苦，这个勇敢、乐观的女孩子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火热的真情。歌曲中男子的犹疑与女子的义无反顾形成鲜明对比，男子出于深沉的爱而不忍心上人跟自己受苦，情真意切的女子则毅然选择坚守爱情，哪怕未来食不果腹，只有“二糙粗糠拌拌汤”[6]478，也无怨无悔。

漫瀚调里的女孩们不仅有纯真的品性，更有慧眼识人的聪慧。她们深知勤劳与朴实是生活的根本，责任与担当是婚姻的基石，绝不会因为爱而蒙蔽双眼，错付真心。歌曲《礼品》中男子羞怯怯送来“一包包钢针两圪包包线”，女孩子坦率地回应：“只要亲亲情意真，一根鹅毛不算轻。”末了还不忘叮嘱他，“我给你缝上个倒插插，攒上两个银钱好成家。”[7]212有道是：“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8]艰辛生活里绽放的爱情之花更需无私的付出和执着的等待，正是这样的艰难反衬出这些女子的勇敢无畏，她们坦率而有担当的性格令人肃然起敬，其金子般的内心和不落俗套的爱情观也给现代人提供了思考的空间。

三、自信之美

《郑风·蹇裳》是《诗经》中有名的一首辣妹子之歌：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5]221一个胆大泼辣的姑娘在赛歌会上爱上了河对岸的小伙子，爱在心头口难开，如何表露心迹？聪慧的她用戏谑的口吻质问对岸那个“他”：“如果你不思念我，难道没有其他人么？”其大胆与可爱令人尤为赞赏。漫瀚调中也有不少这样的女子，她们勇敢地抛开传统道德的束缚，大胆吐露心声，追求所爱。虽然少了传统女子的内敛和矜持，但这种直接抒发内心炽热情感的方式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息和泼辣的生命之美。再如《我给你眨眼你给我笑》中率真的妹子面对心爱的男子，勇敢地表露心声：

有心抓住哥哥的手，

又恐怕旁人说我不害羞。

小妹妹坐在灯背后，

今儿咯就叫你看个够。

……

门前的杨树房背后的柳，

我调过脸来你也不敢把妹妹瞅。

金禾兆黍叶子二指宽，

问一声哥哥你敢不敢？[9]646-647而一旦发现所托非人，她们也有快刀斩乱麻的果敢和英气，绝不会像传统文学中的“弃妇”那样悲戚幽怨。她们很少靠委曲求全换取已经变质的爱情，而是言辞犀利、态度坚定地予以回击。《天旱水跌刹住船》《没本事趁早不要浪》等唱词中就塑造了这样的辣妹子形象，面对爱情的破裂，她们会坦率地数落对方：“早知道天高不种地，早知道无良心不为你，”[10]215也会傲娇地高唱：“半根麻绳绳缝烂毡，妹妹在你名下不理短。”[10]216

透过唱词，一个个倔强不屈、独立自强的女性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虽然在漫瀚调产生的年代，男性的家庭地位高于女性，许多唱词也映射出这种以男权为主导的婚恋制度，但当地女性身上却难得地显现出一种属于现代女性的自主意识。她们不断追求与男性平等的权利，不仅在物质方面没有任何亏欠，精神上也追求完全的独立自主。她们义正言辞地捍卫自我人格的独立，坦言：“没吃你的饭来没进你的家，没花你的银钱能把妹妹咋？”[6]510言语间没有丝毫的软弱和怯懦，反而表现出一种朴素的、在传统文学中较为少见的“两不相欠”的自尊自强意识。这或许与当地蒙汉融合的大环境和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首先，产生于近现代的漫瀚调是随着陕西和山西汉族农民的迁入，鄂尔多斯蒙古族与晋西北、陕北汉族的民间音乐文化交流融合而产生的民间艺术样式。它活泼恣肆、灵动自然，融汇了两族人民的智慧，也深刻反映了蒙汉民族的融合。晋陕女子长期受封建礼教思想约束，行为举止较为保守，缠足、婚姻包办、不得随意出门等行为守则与其他地区一样。来到鄂尔多斯后，随着蒙汉人民的长期交往，蒙古族女子的豪迈奔放深深影响了汉族女子，蒙古族文化的开放和包容逐渐化解了她们思想上的拘谨与保守。漫瀚调歌手中的年轻女歌手能够在多人在场的“坐唱”场合中大胆地歌唱爱情就是最好的明证。其次，蒙古族准格尔旗民风淳朴，男女分工明确。当地的女性多数是勤劳干练的持家能手，她们承揽着家中大小事务，不仅要洗衣做饭、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还要养猪喂鸡、管理财物，是家庭中重要的女主人。生活的艰难也铸就了她们独立的个性。诚如歌中所唱的“细钢锥锥细钢针，妹妹是那钢骨人”，[6]478“钢骨”是准格尔旗方言，当地人喜欢用“钢骨”“硬骨石”形容女性独立自主的个性。虽然生活艰辛，但当地秀美的山川和广袤辽远的大地也赋予了她们乐观爽朗的性格和热情似火的个性。这些在家独当一面的女人们在外也多是活泼爱唱的漫瀚调高手，总能即兴编词儿，出口成曲儿。“漫瀚调本是那顺口溜，多会想唱多会有”，[6]447性情爽直的她们心直口快地歌唱生活，甚至毫不畏惧地歌唱独立平等的爱情，成为漫瀚调情歌中别具风采的一群辣妹子。

无论是面对心仪的男子，为爱高歌“野鹊鹊喳开有喜啦，妹妹我心里有你啦”[9]589-593的纯情少女，还是偶遇爱情不顺，能够快刀斩乱麻的泼辣妹子，都表现出一种大胆的自信之美。这些情窦初开的少女满怀对爱情的热切向往，她们大胆追爱的勇敢与泼辣，率真与热烈使她们呈现出女性的别样风采，她们在爱情中要求与男性共享同等权利的胆识和魄力也赋予她们一种独立的人格之美，这样的女性显然较少受到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也更接地气。

四、抗争之美

面对封建世俗对美好爱情的扼杀，许多女子不是选择含泪隐忍，而是勇敢抗争。“嫩豆芽芽盆盆里生，海那花儿配了一苗枯树根。大大妈妈银钱上站，给我配了个死老汉。”[6]226这是没有婚姻自由的女子发自心底的哭声。传统的世俗观念非但没有打消她对幸福的渴念，反而激起更为强烈的抗争。她愤愤地唱道：“盼得老小子咽了气，坟圪堆不干我找女婿。牛头不烂我添上炭，老小子死了我重嫁汉。不叫我嫁汉也不难，除非叫黄河水流干。”[6]226

《死好分离活难离》中的女子勇敢地追求爱情，面对来自父母的阻力，表现出令人惊叹的果决：

爹又打来娘又骂，

打死骂死还要嫁！

人头放在坑沿底，

打死复活还和你！

……

哥不娶来妹不嫁，

至死不说那二心的话！

三十年的榆树还要往上长

再过三十年还要把你想。[9]940-942

这个倔强的女子与《诗经·鄘风·柏舟》中那个勇于反抗礼教束缚，至死也要追求挚爱的少女颇有相似之处。《诗经·鄘风·柏舟》中的女孩子面对父母的反对，声称心中的他“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并大声疾呼：“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5]115这激愤而哀痛的呼声跨越滚滚的历史长河，在这首漫瀚调里再次响起。女子斩钉截铁的誓言“打死复活还和你”“哥不娶来妹不嫁，至死不说那二心的话”，干脆、果断地向世人昭告她捍卫爱情的决心。塞外的风沙铸就了男子坚毅的性格，也同样锤炼了当地女性坚强的内心。在天朗地阔的山沟沟里，在开放包容的蒙汉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产生了如此直白坦率又豪气万丈的誓言，这呼声里蕴含着激愤、反抗和宁折不弯。女子决意用生命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使她焕发出令人震撼的生命之美。

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不乏痴情而忠贞的女子。从《牡丹亭》里为爱而死、为爱而生的杜丽娘到《红楼梦》里品性高洁的林黛玉，男权社会下女性被压抑的自主意识在爱情魔力的作用下宣泄而出，焕发出别样的生命光彩。虽然漫瀚调在人物形象和唱词上不如古典文学那般唯美、浪漫，但它浸润了当地人民栉风沐雨的历史足迹，充满生活本真的味道。唱词中提到的榆树是北方常见树种，不仅耐旱耐寒、不择土壤，且根系发达，有极强的适应性，是当地重要的绿化树种。“榆木疙瘩”的称谓虽有难解难伐之意，但也凸显了它执着和顽强的品性，如同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诗词描写。多少年来它默默无闻，潇潇伫立于屋后檐下、古道郊野，以坚韧的品性、厚重的性格守护着一方水土。这坚忍而平凡的树种也颇像歌中女子的爱情——洗却华丽与喧嚣，只留平凡与忠贞，虽不及《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震撼，却自带洗尽铅华的芬芳与清新。

五、结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漫瀚调的发源地——鄂尔多斯准格尔旗，不仅山川秀美，且物产丰饶。每到春天，漫山遍野桃李芬芳、生机盎然；一入金秋，辽阔的大地又成为瓜果飘香、满溢着幸福的“福地家园”。尼采说：“让那不曾起舞的日子算是我们的损失吧；让那不曾带来欢笑的真理算是虚假的吧！”[11]艰辛的生活孕育了更加强韧的生命。广阔的土地不仅养育了当地朴实的人民，也滋养了他们纯朴多情、浪漫直爽的性格。走西口的汉族农民与鄂尔多斯当地的蒙古族人民长期生活在一起，游牧文明的豪迈奔放与中原文明的温柔敦厚完美融合，铸就了当地女性独特的性格特征：勤劳、坚忍，独立而自强。产生于当地的漫瀚调饱含当地女性动人的故事，透过这些唱词，我们看到了她们身上令人惊叹的生命意识与独特的精神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