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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

2020-12-10陈友乔

关键词:柳亚子知识分子

陈友乔,李 磊

(1.惠州学院 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广东 惠州 516007;2.焦作大学 法律与政治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3)

士是中国古代的知识阶层。春秋战国之际,是士阶层产生的时期,正如余英时指出的,“严格意义的知识分子则是随着王官之学散为诸子百家而产生的”[1]81。自此以后,“中国知识阶层便以‘道’的承担者自居”[1]24,就有了道统与政统的相系相维与紧张对立。(1)余英时指出:“以政统言,王侯是主体;以道统言,则师儒是主体。”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页。春秋战国时期,在竞争之势驱动的养士礼贤背景下,先秦之士真正体验到了士道之尊,自觉地以帝王师友自居。(2)子思就比较典型,鲁缪公求为其友都不可得:“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参见杨伯峻《孟子译注(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91页。这一时期,士阶层已经发展出群体的自觉,道尊于势的观念随之出现,“知识分子不但代表‘道’,而且相信‘道’比‘势’更尊”[1]96。大一统政权建立之后,由于竞争之势发生逆转,儒家的圣王理想发生屈曲,儒者虽满心不甘,亦无如之何。韦政通指出:

一是内圣,一是外王,在先秦儒家,二者是相互贯通的。由于客观的种种因素,早期儒者较能在外王方面求表现。秦、汉政治统一以后,在专制帝王统治下,外王问题转成出仕问题,儒者仅能“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了。[2]

尽管“道”与“势”此消彼长,但竞争之势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存在。(3)大致说来,先秦时期竞争之势是显性存在,秦汉以降,一直到民国,基本上是以隐形的形式存在。参见许纪霖《导言:重建社会重心: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与公共空间》,载许纪霖主编《公共空间中的知识分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首先,大一统格局并非铁板一块,封建、郡县矛盾所导致的中央、地方势力的消长,几乎贯穿于历史的长河之中。(4)封建与郡县的矛盾一直纠结在一起,这是始终困扰历代专制帝王的一个棘手问题。废封建,设郡县,帝室失去宗藩的屏障,容易导致社稷江山易姓,秦王朝的短命即是显例;以封建屏藩王室,则又会导致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威胁中央政权,再现骨肉相残、天下大乱,汉代的“七国之乱”、明代的“靖难之役”,盖皆此类。治乱循环,似乎始终没能跳出这一历史周期律。秦汉以降,在大一统的总体格局下,封建制及其变种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复活。如陶希圣所言:“历史是反复的,中国的历史差不多大半是封建军国分崩复合史。历史的反复性是不能否认的。”参见李洪岩《史学史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页。其次,由于三代圣王之世的道德乌托邦和先秦养士传统的历史映照,历代士人始终没有放弃为帝师王佐的努力。(5)王权失坠,地方势力的崛起,可谓无代无之。因之,客观上存在的竞争之势,给了士人以用武之地,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向先秦的复归。比如,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各个割据势力争相礼士,形成自己的智囊团,逐鹿中原。曹操的“唯才是举”、刘备的“三顾茅庐”即为典型。即便在民国时期,亦复如此。民国在相当长时期内保留着幕僚制度,从中央到地方,军阀政客都可辟有自己的幕僚,如阎锡山、冯玉祥等人都有规模相当的幕僚队伍,这无疑是先秦养士制度之遗意,只是具体而微。参见阎团结《民国的幕僚》,《华夏文化》2000年第3期第23~24页。因之,只要大一统体制存在罅隙,士人就会纷如破网之鱼,以先秦士人为型范,充分利用中央、地方势力消长的局部或短暂的竞争之势,来实现他们的帝师王佐梦。故抗礼王侯、高卧待访之举,无代无之。

柳亚子受传统文化的濡染既深且久,“自命为典型的中国士大夫”[3]56。他继承了道尊于势的传统,坚定地持守士道:一方面,自觉以道的承担者自居,要求当政者优礼养士;另一方面,以道抗势,维护道的尊严。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是有变化的:在国共鏖兵之际,柳亚子持守士道,显示了知识分子的刚健风骨;新中国成立以后,囿于“学而优则仕”传统的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发生一定的变化,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基本处于失语状态。笔者以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及其变化为视角,加强对知识分子的作用、使命及命运的理解,以期对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有所拓展。

一、自觉的被养意识

春秋战国是士阶层的黄金时期。由于“争城以战”“争地以战”的激烈竞争,“各国君主不但需要种种知识与技能,而且更需要‘道’的支持”[1]97。因之,各国争相养士礼贤,尤以稷下学宫“不治而议论”的创制为典型。

稷下学宫的出现不但是先秦士阶层发展的最高点,而且更是养贤之风的制度化,其意义的重大是无与伦比的。[1]39

这一时期,除国君养贤制度之外,还发展了与之平行的私门养客制度。士阶层凭借所掌握的知识、技能显示出自身存在的价值,自觉地以诸侯卿相师友自居。大一统之后,稷下之风虽衰息,但其遗意尚存。迨至近代,新式知识分子与士阶层“在社会意义上已截然两分,在思想上却仍蝉联而未断”[4]。柳亚子承其一脉,具有自觉的被养意识:他以贤士自居,并期乎“贤地主”,既要对道的承担者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崇敬,又要为其提供行道之具。“宾师款我礼无妨”[5]1251,足以代表他的这种意识。在柳诗中,包含“隗台”“隗市”“燕市”“骏骨”“昭王”等同类意象的诗句触目皆是。

柳亚子自觉的被养意识,通过他与“地主”娴熟的交接表现出来。作为一个活跃的社会活动家,柳亚子凭借南社领袖、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等身份,结识了大批军政要员、文化名流,为自己营造了一张巨大的人际关系网络,进而获取社会资源。对于此道,柳亚子可谓驾轻就熟。(6)柳亚子对于南社、新南社、南社纪念会的入社书、入会书、雅集签名簿等保存完好(参见柳无忌编《南社纪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3页)。这固然说明他热心于南社事业,是当之无愧的南社代言人;但从另一个方面亦可见他经营人际网络的用心。他从不放弃任何一个社会交往以获取社会资源的机会。比如,1949年他在应邀北上参加新政协会议途中,将同行者的信息都详细收录备用。柳亚子在1949年3月3日给刘尊祺的信中云:“尊祺先生:弟拟请同舟诸公,各将姓名、籍贯、年龄书于此册之首,俾留纪念,请先生代为征求,千万拜托,拜托千万!”(参见柳无忌、柳无非编《自传·年谱·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32页)在移居颐和园之前,柳亚子逐一请同住六国饭店的民主人士、中共方面的人员在纪念册题名,并将各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入住房间记下(参见《自传·年谱·日记》第337~339页)。1950年9月26日,柳亚子出席在北京饭店大礼堂举行的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宴会,并担任第二十三席主席,他在日记中将同席人员的姓名、座次、单位等记录下来(参见《自传·年谱·日记》第384页)。每到一地,柳亚子“望门投止”,积极寻求“地主”们的帮助。在柳亚子看来,自己是道的承担者,“地主”们的礼遇是尊道。因之,他对“地主”们的礼遇也就居之不疑。

旅桂期间(1942年6月至1944年9月),柳亚子的这种被养意识表现得尤为突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柳亚子离开香港,辗转而至桂林,投奔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桂林办公厅主任李济深。通过李济深,柳亚子结交了另外一批“地主”。这些大小“地主”为柳亚子带来了极大的便利。1944年6月,长沙沦陷,衡阳被围,桂林紧急疏散。柳亚子经平乐至八步,投奔廖青主、王青君夫妇(7)王青君是柳亚子20年代在家乡办党时的党员,后在桂林拜柳为师;廖青主是驻八步的广西第一区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李新俊的亲信,而李新俊是李济深的学生。。由于李济深事先关照,柳亚子沿途的食宿、出行都有人负责,专员、县长亲为迎迓,优礼有加。[3]261-263这些“地主”礼士殷勤,令柳亚子很是受用,他的士道之尊流露于管端:

他们(廖青主、王青君夫妇——引者注)住在八步的乐善堂,……常常请我和配宜(柳亚子的夫人郑配宜——引者注)去吃饭,喝的是八步特产有名的枣子酒,非常快乐,柏林(李新俊的别号——引者注)也跟着他们夫妇,叫我做老师了。[3]264

在桂林沦陷前,柳亚子依靠这批大小“地主”的帮助安抵重庆。柳亚子甚至被现实的礼士之风所鼓舞,摆出一副高自位置的做派。时任国民政府国史馆馆长的张继请柳亚子赴重庆修史,柳亚子则端足了架子:

关于我来渝事,并不是我要不要来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人请我来的问题。如有人请我来,那末,飞机问题、旅费问题、将来一切生活问题、还有房子问题,当然都要这个人替我负责任。我们乡下有一句话,所谓“三年饭米一缸酱”是也。倘然没有这个人,我当然不想来,也不能来。[6]258

对于旅桂的这段日子,柳亚子感觉非常之好,甚至乐不思蜀。他在致外甥徐文烈的信中说:

人家说我在此寂寞,要我来渝,好像是做好事似的,这是大错误。我初来桂林时,朋友太少,没有人请我喝酒,的确非常寂寞。现在,朋友愈来愈多了,常常有酒喝,你想还有什么寂寞可言呢?至于来渝,那当然很寂寞的,因为阔人怕不敢和我往来,而狭人又请不起我,那末叫我如何过日子呢?没有猪肉吃,更不得了,我现在是非肉不饱,每顿吃肉丝等等,都不能过瘾,非大肉或肉饼子不兴呢。[6]290-291

在国难当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之际,尽管一介书生柳亚子可以享受如此待遇,但对有的“地主”他还颇有微词,如他曾抱怨李济深“半年中只送了我两千元”[6]259。柳亚子似乎给人以不识好歹、不近情理的印象,殊不知,这正是他一以贯之的名士作风。

我始终遵守“大胆老面皮”主义,现在大得其法。吃他娘,住他娘,也许还会骂他娘,他们又能把老子怎么样呢?[7]166

柳亚子这一番得意洋洋的话,流泻出来的正是沦肌浃髓的被养意识。

柳亚子自觉的被养意识并没有因为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1949年2月,柳亚子离开香港北上参加新政协会议,并于1949年3月抵达北平。抵达北平后,柳亚子以冯谖自居。不久,柳亚子又抱怨中共待之“不厚”,为“出无车”“食无鱼”而弹铗,并向毛泽东写呈那首著名的“牢骚”诗——《感事呈毛主席》。在毛泽东做出“莫道昆明湖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的承诺后,柳亚子积极为中共谋划。1949年5月5日,柳亚子在西山碧云寺祭拜孙中山衣冠冢之后,见留守处工作人员生活艰难,“状如失儿之母”[3]363,就借了五千元分赠给留守处人员。柳亚子当日有诗云:“挥金市义惭吾拙,濡沫焉能比海江。”下注:“别谭老后三日,始从友人处借五千金,分馈办事处诸君。”[5]1589显然,柳亚子“挥金市义”,收买仁义,无疑是得先秦养士之遗意。此举是否得到了毛泽东的认可,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柳亚子是按照名士的思维方式行事。

此外,柳亚子还将一批故旧推荐到中央、地方的文史机构,希望予以任用;他甚至希望将文史馆变为“养老机关”[6]403,以“特约顾问”[6]403等名目安置一批年龄大、身体不好、生计无着的老朋友,使之拿“干脩”[6]420。表面上看,柳亚子此举似可做如下解释:一是希望在文化事业方面襄赞“新邦”;二是恪守传统道德,珍视旧谊。就深层而言,柳亚子的这番努力,其实就是稷下诸子“不治而议论”的现代版。因之,随着时代的变迁,柳亚子基于自觉的被养意识的行为方式,可能会因环境的变化而在形式上进行适当的调整,但其内核没有也不可能发生改变。

出于自觉的被养意识,柳亚子并不以酒食之资为满足,他还要求“地主”为其提供行道之具,如柳诗所云“投止岂徒依地主,飞书还拟用高文”[5]1251。旅桂期间,柳亚子投奔李济深,并不仅仅是为了避乱求生,而是希望在桂东错综复杂的抗战形势下拥护李济深“别开新局面”[3]256。对此,柳亚子相信李济深是“有相当默契的”[3]256。柳亚子曾将张继招邀自己赴重庆修史一事征询李济深的意见。李济深颇不以柳“去渝为然”,告以“如果留桂,彼时地方势力或足自保”,需要柳“共谋大计云云”,且“所言似亦甚恳切”[8]1717。避居八步期间,李新俊秉承李济深意旨,不仅以“肥鱼大肉茅台酒”[5]1252待柳,还为他准备了一处风景秀丽的行馆,但遭到柳亚子的婉拒。

实际上,这个时候我是想接近民众和文化人,不愿意一个人躲在山中高隐呢。[3]263

随后,在当地举行的“七七事变”民众纪念大会上,柳亚子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自告奋勇地跑去,出席演讲”,令地方当局“很惊讶”[3]264。如此行为不难解释,柳亚子以精英自居,要担负起指导民众的责任。如果离开了民众,柳亚子还成其为柳亚子吗?柳诗所谓“新命旧邦民自贵,发踪指示我宁狂”[5]1253,正是其道德精英主义明白无误的注解。抵达北平后,柳亚子最初住六国饭店。柳亚子向毛泽东写呈那首著名的“牢骚”诗后不久,被安排到条件较好的颐和园。入住时,他对风光旖旎的颐和园很满意,似乎有“长作太平民”[5]1573的出世之想。如其在《光明集卷九》序中所云:“自今而后,其将安我神而悦我魂欤!”[5]1571其实,这些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住颐和园期间,柳亚子的主要活动不外游园、宴客、写诗。这种惬意的园居生活丝毫不能淡化其强烈的用世之心。柳亚子自谓:“瓮山隐僻,如坐瓮中。”[5]1623这一时期,柳亚子有诸多“不合时宜”的言行,而对此所谓的“贪心不足”“要这要那”“私心发作”一类评价(8)柳亚子在抵达北平后不久所作的“牢骚太盛”的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语境下遭到曲解与批判,其牢骚被指为要官、要待遇、要颐和园等诸端。参见应国靖《这也属不实之词——对柳亚子〈感事呈毛主席〉一诗解释的质疑》,《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第61~63页;马以君《柳亚子、毛主席唱和诗实指试探》,《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第60~65页;黄波《寂寞一诗翁——重说柳亚子》,《书屋》2007年第3期第38~42页。,均未能着其痛痒处。因之,如果仅以徒事哺啜之辈视之,显然就看轻了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物。

二、以道抗势的表现

先秦原始儒家以道自任,“要求它的每一个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个体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1]25。超越一己之利害,无官守而能尽言责,唯士为能。道统与政统之间存在着紧张与对立,而道是被悬置的,缺乏制度上的保障,需要知识分子内心的坚守。因此,道的持守有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正因为难能,所以可贵。“泰山岩岩”的孟子,如一颗恒星永远照耀历史的天空。其“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9]82的担当精神,“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9]236的奋斗热情,“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9]66-67的刚健品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9]105的大丈夫形象,为后世儒者树立了人格典范。对于儒家的严气正性和儒行,柳亚子不仅“拳拳服膺”,而且“以现代的孔丘、孟轲自命”[10]。柳亚子继承了古代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代表了社会的良心,以所持之道批判现实,彰显了现代儒者的风范。

抨弹政治,维系社会的基本道义,从而达致良风善政,这是儒者的天职。孔子主张:“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11]但这仅是一个理想状况,正如顾炎武指出的:“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12]742孟子强调,行道之士对于有过乃至无道之君有进言之责,要勇于“格君心之非”[9]136,甚至可以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9]194在这一思想资源的沾溉下,汉末名士、北宋士大夫及太学生徒、明末东林党人奋然而起,抗击昏暴政治,“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2]524。在这一历史文化传承的链条上,柳亚子也是其中的一环。

柳亚子为了维护社会的基本道义,不惜冒险犯难。1940年12月,柳亚子离沪赴港,从事抗日救亡运动。1941年1月,“皖南事变”已经发生,在消息尚被严密封锁之际,柳亚子与宋庆龄、何香凝、彭泽民等联名拟就了一个宣言,主张撤销“剿共”部署,联共抗日,发展抗日力量。宣言正待发表,事变的消息震惊香港。杜月笙以发表宣言会危及叶挺生命为由(9)杜月笙在淞沪沦陷后抵达香港,“任国民党赈济委员会常委和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实际为蒋介石私人驻港的总代表”。参见张明观《柳亚子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423~424页。,劝柳亚子等暂不要发表。柳亚子同意让步,但杜月笙还利用他去对付态度强硬的《星岛日报》主编金仲华。柳亚子很生气,而杜月笙的一个手下不识相,“捏造一些新四军莫须有的罪名,又说廖夫人受人利用”[3]229。在杜月笙面前,柳亚子拍案而起,勃然大骂,之后“主人见事情弄僵,便把那家伙喝住,不准他开口,又和我客气了一番,把我送出大门,由原来同去的人,伴送回家”[3]229。

柳亚子还发扬御史诤谏的传统,直言谠论,规切时弊。“皖南事变”后不久,国民党中央党部邀请柳亚子到重庆出席五届八中全会。柳亚子断然拒绝,并发去一份措辞严厉的电文,强烈抨击国民党顽固派破坏抗战、制造分裂的反动行径,严正要求当局悬崖勒马,严惩祸首,慷慨激昂地表明“不愿向小朝廷求活”[8]1267的立场。

谓当开诚布公,天下予以共见,严惩祸首,厚抚遗黎。……否则,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西山薇蕨,甘学夷齐;南海沉渊,誓追张陆,不愿向小朝廷求活也。[8]1267

结果,柳亚子因触怒国民党当局而被开除党籍。对此,他表现出方孝孺“台州式”的硬气:

开除党籍不打紧,就是断绝我经济的来源,我也自有其他办法,可以补救。[3]231

抵达北平后,柳亚子多次向中共直言进谏。1950年,他致信政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要求改进工作作风,提高工作效率:

贵党已入主中央,进入城市,请改变作风,弗再停留在农村打游击之阶段,则天下讴歌将与秧歌竞响,非特亚子私人祷祝已也。[8]1612-1613

此外,柳亚子还就土地改革中一些过急、过火的做法向毛泽东进谏。1950年12月23日,柳亚子致信毛泽东:

亚子家苏南吴江县,顷闻故乡有人来言,土改反霸问题,干部操之过激,颇多“乱捕,乱打,乱杀及各种肉刑和变相肉刑”,与中央政令抵触,闻之颇深惊讶,不敢不言。[13]342-343

维护人格尊严,是持守士道的另一重要方面。中国知识分子自登上历史舞台之日起,就产生一种身份的自觉,强调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的大节。正如余英时所指出的:

士能不论穷达都能以道为依归,则自然发展出一种尊严感,而不为权势所屈。[1]26

在时移势易的现代社会,柳亚子守道而行,“在文化心态、道德模式等方面依然保持着中国传统的不少特点”[14]。柳亚子自觉维护道的尊严,不畏斧钺,抗礼王侯,保持了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尊严。正如柳诗所云:“斧钺君威安足惧。”[5]1002

旅桂期间,李济深是柳亚子最大的“地主”。柳亚子并没有因此舍道从势,而是保持了独立的人格尊严。桂林下达强制疏散令后,柳亚子拟搭乘李济深眷属的船到平乐,再经平乐转道八步。临行之际,他因捎带老朋友林庚白的眷属而与李济深的部下起冲突。柳亚子大光其火:“你们不配对我讲话,叫你们的李主任自己来好了。”李济深派人请柳亚子去商谈,遭到柳亚子的断然拒绝。不得已,李济深只好亲自出面,并不迭地赔小心。柳亚子根本不予理会,继而指责李济深:

你要做西市盟主,能够这样不客气的对天下贤士大夫吗?……你是李主任李院长,我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得罪了你,你把我枪毙好了。[3]259

这场冲突最终以李济深的卑辞让步得以止息。在20世纪40年代,柳亚子把先秦时期的历史场景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遍,让人们知道什么是士,什么是士道之尊!

对于中共,柳亚子以“严师益友”自居,不做“尾巴”:

对于中共呢?做他的朋友,我举双手赞成,但要我做他的尾巴,我是不来的。[8]1542

对外,只做中共的严师益友,而不做他们的尾巴,如此而已。[8]1550

抵达北平后,柳亚子保持了抗节之士的风骨。柳亚子诗赠友人,有“一竿烟水傲公卿”之句,下注“公卿者,今之公仆也,当然钓徒可以傲之矣”[5]1644。那桩著名的“牢骚”公案,足以体现柳亚子对士道之尊的追求。有研究者指出,柳亚子的牢骚在于抱怨中共方面“夺席辱士”“轻贤慢士”“举措失士”;柳亚子从保持独立的人格尊严的士大夫立场出发,将自己与中共之间的关系定位为宾客与东道之间的关系:谨奉养士之道,则犬马驱驰;反之,则远引高蹈。[15]

三、士道持守的变化

士道的持守,与士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持道之士与当道之间存在着知识、技能的供求关系,而这种供求关系不可能一成不变,它的变化决定了士阶层地位的升沉。进一步言之,竞争之势愈烈,士阶层作用愈显,其地位愈尊;反之,则不然。在国共鏖兵之际,柳亚子持守士道的出色表现为其赢得了较高的道德分值,诸如“三仁”(10)谢觉哉在《次韵酬柳亚子》中有“并世三仁何与宋”之句。参见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委员会、中国革命博物馆编《柳亚子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322页。、“人中麟凤”(11)1937年,毛泽东致信何香凝:“看了柳亚子先生的题画,如见其人,便时乞为致意。像这样有骨气的旧文人,可惜太少,得一二个拿句老话说叫做人中麟凤。”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06页。等评价,即是如此。在柳亚子人生的最后十年,中国社会、政治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此背景下,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基本处于失语状态。

在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之前,国共两大政治、军事集团进行了长达20多年的斗争,客观上存在着一个有利于知识分子的竞争之势。许纪霖指出:

在民国头二三十年,由于权力中心像战国年代那样一直不稳定,各路政治势力纷纷礼贤下士,招徕人才。[16]

作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蒋介石、毛泽东都深谙得人与得天下的关系。因此,国共双方除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之外,还打起了人才争夺战。就蒋介石而言,他非常注重延揽知识分子以巩固统治,胡适、傅斯年、翁文灏、丁文江、陈布雷、陶希圣、王世杰、吴国桢等一大批知识精英均为其所用。而国统区的“麻烦制造者”柳亚子、马寅初等“异己分子”不能容于国民党,转而投向共产党的怀抱,成为座上宾。就国民党而言,此举不过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在败走台湾之前,蒋介石一面将黄金白银和“两院”(故宫博物院、中央博物院)的文物运送台湾,同时将著名大学南迁、制订“抢救大陆学人”计划。[17]就共产党而言,一方面建立广泛的革命统一战线,广收仁德,以夺取政权;另一方面非常注重吸纳知识分子。共产党重视并争取知识分子始自延安时期。这一时期,共产党虽然在物质生活上极度匮乏,但对知识分子是非常优待的。徐懋庸回忆:

在毛主席的指示下,对于新参加抗大工作的外来知识分子干部,在生活方面特别优待。譬如,红军出身的各级领导干部,一般每月的津贴,不过四、五元,而对一部分外来知识分子,当教员或主任教员的,如艾思奇、何思敬、任白戈和我这样的人,津贴费每月十元。[18]

新中国成立之初,共产党也非常注意争取知识分子以巩固政权。夏衍回忆:

1949年以后留用的前大学校长、教授、专家、工程师、名演员等人员一律拿“保留工资”,而共产党的党政军干部则先是实行供给制,后来改工资制,但是这种“低薪制”下,市长、部长、司令员的收入要比工程师、名演员要低得多。[19]

在此之后,随着形势的变化,中共对知识分子进行大规模的思想改造。知识分子“由于单位制度与思想改造而被纳入到了双重的非知识分子化的制约性转换之中”,“加入到规则的确立和遵从、话语的主导与认同之中”[20]。柳亚子则凭借在中共上层拥有一层坚实的保护网而获得一定程度的豁免。(12)自第一次国共合作时起,柳亚子就与共产党建立了友好合作关系;在各个历史时期他都有同情中共、反对蒋介石的上佳表现,与宋庆龄、何香凝并称为国民党的“三仁”;他与中共领导人如陈独秀、恽代英、瞿秋白、李立三、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建立了友好的关系,尤其重要的是,他与毛泽东有着二十多年的友谊。但是,柳亚子的行为一旦与当时的形势发生背离,还是要被阻止的。

“弹铗之怨”后,柳亚子的愿望基本得到满足。他先后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华东行政委员会副主席等职,“出有车”“食有鱼”。对此,柳亚子很满意。迁居北长街八十九号后,他在日记中写道:“自北京饭店迁居北长街八十九号,王侯第宅皆新主,居然朱门华桷矣。”[3]632他致信儿子无忌夫妇:

这时候,我已有了一辆车子,一切方便得多,精神已比较好转。……搬来以后,我有了房子,精神更好,大非昔比了。[6]377-378

为此,柳亚子在感激之余流露出对毛泽东的崇拜。柳诗有句:“平生兀傲今低首,第一人才毛泽东。”[5]1689

柳亚子首先感受到的压力是“北平市文献研讨会”(简称“文研会”)一事。为尽快清理和抢救北平文化遗产,柳亚子着手发起“北平市文献研讨会”,并于1949年6月19日举行筹备会议,6月26日在中山公园今雨轩正式举行成立大会。作为名士传统,文人结社极为平常,除了“有碍”体制的政治性社团,旧体制对文学性的社团基本上是比较宽容的,柳亚子一生发起或参加的社会团体达二十多个。[21]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学事业就不再是文人自己的事了,而是国家事务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之,“文研会”与此前柳亚子于中山公园今雨轩举行的南社、新南社联合临时雅集,当然是多此一举的。如有人指出:

革命成功了,时代巨变了,还需要不是党安排的“南社雅集”和“文研会”吗?[22]

因此,在“文研会”成立的当天,毛泽东马上授意周恩来叫停。(13)参见郭隽杰《关于柳亚子的“牢骚”》,《中共党史研究》1994年第6期第86~87页;张明观《柳亚子史料札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306页。

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言论偏激、遇事辄发的柳亚子基本上处于失语状态。关于柳亚子的“失语”,疾病缠身的确是一个重要因素。友人宋云彬在1954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云:“亚子患高血压,又患牙病,乃成疲癃状态矣。”[23]364他在1955年8月3日的日记中亦云:

十时半,赴北长街看柳亚子。亚子腹大如鼓,行动蹒跚,青年豪气消磨殆尽,恐不久人世矣。夫人及其女无垢与余谈往事,亚子但默坐,气咻咻然。辞别归来,倍觉酸楚。[23]390-391

此外,当时“左”的形势也是因素之一。曾师事柳亚子的金绍先述及台湾旧友对柳亚子的评价:

柳先生南社巨子,夙所钦崇。惟抗日初期滞居香港,言论偏激,中央垂念前劳,曾央其挚友叶楚伧先生电邀其来渝共赴国难。讵柳先生复电竟有“安能向小朝廷求活”之语。……谓重庆中央“小朝廷”,以此大受诘责,遂有开除党籍之议。讵柳先生拥戴新朝,并未受特殊礼遇,卒至悒悒以死,衡以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柳先生泉下有知,宁不愧恨交迸耶。[24]196

对此,金氏进行了辩解,认为主要是柳晚年身体状况所致:

此后病情日益加剧,1956年孙中山先生90诞辰纪念大会,已经行动困难,搀扶着勉强上了主席台,发展到了1957年的“竟日不语”,当然是病情危重状态,不能说是“悒悒以死”。[24]201

同时,金氏亦未完全否认这与当时的形势有很大关系:

在“左”倾错误影响下,当时反右扩大化,伤害了很多好人,先生有许多同志、朋友和学生,都被错划为右派,消息传来,必然使以“狂奴”自居的先生,在精神上不能不感到震动和不理解。[24]201

有研究者亦指出,柳亚子晚年的病情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严重,其歌喉的喑哑,似还不能完全归之为疾病缠身,恐怕也要从当时形势方面找原因:

他所留下的最后的文字则是一九五四年二月的《鲁迅赠诗手迹题识》。一个显见的事实是长期患病。但是他在一九五四年二月还能流畅地写出长达一百五十余字的题识,在同年九月还能两次到场,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其中一次还出任大会执行主席之一。这事实多少也表明柳的病情并非人们想象的那般严重。然而,在一九五一年二月至一九五八年六月这整整七年多的时间里(其间还能出席盛会),他之辍笔,似乎还不能完全归之于疾病缠身。缺乏必要的事实依据,无由作出判断。可以提供参考的是,稍后不久,一九五一年五月在毛泽东的直接推动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武训批判以及郭沫若在这场批判运动中的反应,是否会对柳亚子产生某种影响呢?[25]

1953年9月,柳亚子作为毛泽东与梁漱溟那场著名的“雅量之争”的目击者,他的观感是:“毛很厉害。”[13]348-350

四、结 语

柳亚子深受传统文化的濡染,具有浓郁的士大夫气质,这是其持守士道的历史文化基原;而国共鏖兵之际则是柳亚子持守士道的现实酵母。柳亚子持守士道:一方面,自觉维护士的尊严和社会的基本道义;另一方面,要求当政者优礼养士,给予优厚的待遇,并提供行道之具。柳亚子的以道抗势,显示了知识分子的刚健风骨。新中国成立以后,柳亚子既有得自传统文化的先天条件,又有中共领袖保护的后天优势,这是同时代知识分子所无法比拟的。但是,随着当时形势的变化,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也发生一定的变化,由鸣而默。其所以如此,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国共的角逐尘埃落定。“势去英雄不自由”,这一客观运势,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余英时指出:

先秦时代,列国竞争;“势”对于“道”多少还肯牵就。大一统政权建立之后,“势”与“道”在客观条件上更不能相提并论,知识分子的处境因此也更为困难。[1]114

二是“学而优则仕”的主观因素。在“学而优则仕”范导下,柳亚子逐渐放弃了知识分子的立场。当然,这不是柳亚子一人之过。如余英时所说的,“知识人最大的弱点是抵抗不住世间权势的诱惑”[1]619。也有人指出:

“学而优则仕”的功利追求使这个群体自产生之日起就有致命的缺陷。读书既然以入仕为惟一目的,也就要努力认同统治集团的价值观,以致在政治上、精神上依附于统治阶级,始终不能成为独立的群体。[26]

新中国成立以后,柳亚子虽然得益于中共领袖的优容,对士道的持守有所表现,但在大规模知识分子改造之后也发生了变化。由此,以反抗旧体制著称、并与新体制的领袖人物有深厚交谊的柳亚子,最终也没有挣脱中国旧知识分子共同的历史宿命。因之,柳亚子对士道的持守极具典型意义,这为知识分子研究,尤其是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视角与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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