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的童年
2020-12-09李进良
李进良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枪声响起时,我已经在攸县唯一的关帝庙小学读三年级了。
攸县虽是湘东的一个偏僻小县,这时城里也逐渐多了一些从南京逃难来的下江人。他们说的吴语好听,虽然听不大懂,但他们流着眼泪倾诉逃出大屠杀虎口,一路颠沛流离的惨状还是感染了我们。后来县里海盐来不了啦,吃盐很困难。三餐淡而无味是很难熬的,于是有人想法把厕所小便墙壁的土铲下来浸泡在水里,将尿中的盐分溶化出来,熬成硝盐凑合食用。美孚洋油也稀缺了,晚上自习点的明亮煤油灯换成了菜油灯:一个像铁锅模样的小铁盏,放几根灯芯草,再放一点菜油,白白灯芯草中间有微小管道可以吸油点灯。火苗摇曳,灯光昏暗,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写字,不靠近是看不清的,久而久之,我就成近视眼了。没有火柴怎么点灯?我们的老祖宗留下办法,用草纸卷成筷子粗的一根纸媒,在炉子上点着像香烟头那样的一点红,然后嘟着嘴巴一吹,就可冒出明火苗了。这个动作可不简单,不会吹是出不来明火苗的。攸县前七年还没有沦陷,不像长沙战场那样腥风血雨,但生活上这些倒退的点点滴滴使小县城的人们也感受到了一些战争的气氛。
我们当时已经从攸水码头的铁栈搬到县城中间的谭家老屋,本来家里只有宝玉姐和我两个孩子,有一天从未见过面的大哥李进贤穿着军装带了两个孩子回家里请爷爷照看。大男孩叫竹青,被安排到藻田合泰昌铁厂当学徒,女孩叫开生,比我大一两岁,老实巴交,一天很难说一句话,就和我们一起上小学。过了些日子,又回来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二哥李进绅,同样穿着军装带了一个叫丽华的小女孩回家。她和我同年,可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精灵,叫我小叔叔。这样便是四个孩子一起上学,一下子家里可就热闹起来了。丽华来时带了几本抗日宣传画册,画册上日寇枪杀老百姓,把头颅砍下来,用手提着,用刺刀破开妊妇肚子,挑出胎儿……那种血腥的画面极其恐怖,吓得我晚上直做恶梦。
1939年9月到1942年2月期间,日寇以10万大军,在飞机的支援下,从赣北、鄂南、湘北向长沙进攻,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战场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这时日本飞机经常出现在攸县上空,小小县城也挖了防空洞。敌机来袭,凄厉的空袭警报响起,我们这些小学生立即拿起书包,为了避免白色反光,脱下白上衣校服,打着赤膊向防空洞跑去。防空洞是仓促挖的一个黑暗潮湿的小洞,大人、小孩都挤成一堆,各种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时间长了,感到闷热窒息,都盼着早点解除警报。好不容易警报解除了,人们纷纷从洞里走出来畅快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时会感到正常呼吸是多么难得、多么舒畅!
一天下午,空袭警报又鸣放了,我赤膊跑出,看到两架飞机从头上掠过。还没来得及进防空洞,就先后听到两声爆炸巨响,震得我心惊肉跳,心里默默祈求:千万别炸我的家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艰难等待中过去,终于鸣放解除警報了,人们都冲出洞口,相互打听炸了哪里。我急忙往家跑,远远一看谭家老屋还好好的,放下一颗心。回到家里见到母亲,她是小脚女人,从来都没法跑去防空洞,只好躲在家里的桌子下,她告诉我们,刚刚看见对面汽车站冒出两团火光,接着便听到两声巨响。我家对面是攸县汽车站,中间隔了几眼池塘,大约千米的样子,有一条经过醴陵通到长沙的公路,每天一班对开的班车,父亲经常坐这趟车去长沙、湘潭。这时我和宝玉姐急匆匆走过池塘,看到公路上炸了两个直径一丈多的大坑,深度也是一丈多,呈圆锥状,炸得泥土石块飞往四处堆积。公路被炸断了,从此班车也就停了。
受到这次空袭的打击,人们亲眼目睹了炸弹的厉害,人心惶惶,深恐炸得家破人亡,血肉横飞。为了避险,小学也停课了。父亲考虑到城里不安全,决定搬迁到乡下去。藻田合泰昌铁厂就坐落在攸县东乡靠近慈峰山的山区,从县城一早动身要走一天路程,翻过一座叫三百六十磴的大山才能到达。父亲雇了下水运铁饼来县城的乌篷船,让我们四个孩子先离开谭家老屋。母亲则收拾家中衣物,将家具寄存亲友空房,最后动身。在宝玉姐的带领下,我们一早从攸水码头上船,逆流而上。船工白天用竹篙撑船上行,河水清澈,竹篙可以撑到江底。船行到险滩,他们就要下船,在河边背上纤索,喊着号子、斜着身体拼命一步步往前拉纤。我们四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去乡下,坐在乌篷船舱里,看着两岸的田园风光缓缓后退。船行到一些小市镇,便靠岸停船吃便饭,我们买了刚捕的活鱼,吃着美味,觉得这真是一次惬意的游船旅行,竟忘了躲空袭钻防空洞时的紧张。我和丽华都高兴得在停靠的几条船边活蹦乱跳,一不小心,我掉到河里,被人救上成了落汤鸡——好在是夏天,一会儿就干了。上水船行得很慢,航行了三天才到达终点酒埠江码头。江边也有一座堂叔开的铁厂,堂叔招待我们午饭后,便送我们走了十五里陆路到了我们乡下的新家。
从此,为了躲避日寇轰炸,我们失学了。父亲怕我长期荒废,就请了一位教私塾的前朝秀才刘老先生来教四书,于是我天天高声朗读“孟子见梁惠王”。我那聪明、美丽、好学的宝玉姐,本来可以去外地读中学的,很遗憾也只得失学乡下,更不幸得了黄疸病,一身浮肿。在缺医少药的山村,年仅14岁的她就这样在花样年华里离开了人间!天哪!日寇侵华对我们的伤害太惨痛了,本来小县城老百姓平静安康的生活,就被这帮强盗逼得一下子倒退到百年前的清朝农耕社会!我本该快乐的年少时光也一下子陷入了苦难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