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香草·苔藓
2020-12-09李城
李城
我的电脑里甚至保存着苔藓的照片。它们是既原始又低等的植物(编者注:苔藓属高等植物,但有“最低等的高等植物”一说),可它们的美和优雅不亚于花朵。
正是青藏高原的好时节,我跟随出席笔会的作家诗人们,进入云雾缭绕的迭山老龙沟。在一座即将垮塌的木桥上,我看到苔藓组成黄绿色的华贵壁毯,从一侧雾气蒸腾的涧溪里垂挂下来。
鲜嫩的苔藓覆盖着石头和树根,使它们变得蓬松、圆润、隆起,欢快的溪流在其间奏响淙淙的琴音。
那鲜艳的色彩、温柔的质感、与溪水的呢喃絮语,似乎存储在我前世的记忆里,与之再次相逢,倍感亲切。那是大地的鳃和肺,却那样坦然裸露着。在那一刻,我也想掏出我的心和肺,跟它们摆放在一起,表达我的喜悦和感恩。
我拉住那些刚刚认识的和依然不认识的同伴,以苔藓编织的壁毯为背景,站在木桥上拍照留念。我希望他们带走照片的同时,也带走迭山林区的深情祝福。
旅游车得以进山的便道,其实是当年专为拉运木材的载重卡车开通的。我从长焦距的相机镜头中也看到,远处一些磨盘大小的树桩,正在被蓬勃蔓延的苔藓所遮盖。
陪同的一位迭部县工作人员说,当年林业局开足马力采伐木材的时候,一截云杉树桩可以装满整个车厢,一棵树需要七八辆东风车才能运出去。那时,油锯在歇斯底里尖叫,一棵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树枝树叶凌空飞溅,飞禽走兽落荒而逃,十天半月,一片山林就被剃了光头。
好在那样的景象已经过去,林业工人放下手中利器,捡起了培育树苗的铲子和锄头。树木不会说话,树木也无须感恩,而我在心底里替它们代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深入林间,脚下的苔藓松软如绵,左脚拔出来右脚又陷进去,苔藓随即又恢复原状,不留痕迹。将手探进苔藓,抓出一把泥土,那腐殖土竟是热的,像发酵过的酒糟一样,带着大地的温暖和芬芳。林木稀疏处则是整片整片嫩生生的蕨菜,专门种植的一样;有处草地又被草莓覆盖,那水灵灵的浆果染红了鸟雀的喙,也滋润了它们的歌喉。还有绿的酸瓜、紫的羊奶头、红的樱桃,就那样悬挂枝头渐渐成熟,然后在秋风中自然蒂落,也可能由鸟雀传播到别处。那种和谐有序的循环,延续着大地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那里也是雾的世界。大雾汹涌而至,几步开外就看不清同伴的面目,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飘然如仙。雾气擦拭着我们的衣襟,抚摸着脸颊,母亲一样温情脉脉。水汽的颗粒在眼前来回飞舞,又像大自然的无数精灵在欢快雀跃。
忽然,我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隐隐约约,令人恍惚。我问身边一位诗人有没有闻到雾的气味,他说闻到了,像硫黄。他耸了耸鼻子调侃道,天堂原来是这种味道。
那位工作人员哈哈大笑说,什么天堂的气味,是林场工人在喷洒农药呢。他说,工人们看到哪儿起雾就赶到哪儿,手忙脚乱地喷洒农药,雾团升起后就带走药物,在树枝树叶间回旋飘荡,杀灭危害树木的虫子和细菌。
我们便看到了平地起雾的奇妙景象。回首下面的山坳,一团团雾气在那里野火生烟般显现、滚动、扩张,突然间就拔地升腾起来,越过灌木丛,掠过桦木和青冈的树梢,最后变成洁白蓬松的云朵,缭绕在高耸的针叶林树冠之间。
也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马不停蹄奔向一处处起雾点,忙碌地摇动喷雾器的手柄。下山途中,我们看到那些穿着雨衣雨靴的林业工人,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正俯身在草丛里整理喷药器具。我们曾经诅咒过他们,憎恨他们的粗鲁和无情,而现在看着他们辛劳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敬意。从野蛮掠夺到理性管护,旧日的伤痕似乎也有愈合的可能。
上车的时候,那位闻见“天堂味道”的诗人举着一段潮湿的树枝,一副欲罢不能的表情。我故意问道是不是打算带回去做根雕,他摇摇头,指着树枝上附着的一朵苔藓说,看看多么鲜嫩,可是,带回去怕是枯掉了。
苔藓只是一种低等的植物,但它是高贵的,对环境不会降格以求,更不会像人一样选择妥协或者变通。它对湿度、光线和空气尤为敏感,不要说将它带到城市,怕是一出迭山林区它就已干枯了——它只是大自然的婴儿,既纯粹又柔弱,重重大山和源头活水是护佑它的襁褓。
那位诗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返回林子,将它原样放到树下。虽然未能带走一丁点儿绿色,但他一定会记住迭山,记住老龙沟,那里的一朵苔藓曾经让他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