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洁白的雪纺裙
2020-12-09蔡瑛
蔡瑛
那年9 月,我从乡下去往省城南昌,进入一所中专学校就读。我一踏进校园,就获得一种光明与自由感,仿佛一条从砧板上挣脱的鱼游进了一个优美的大湖。
那时候去南昌是一趟颇费周折的旅程,我们要先从镇上坐中巴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轮渡过去。遇到水浅的时候,兴许还要在轮渡上过一夜。一路上颠簸不已,我随着车身剧烈摇晃,身体仿佛比内心还要兴奋。父亲说,我是我们家里走得最远的人。学校在南昌的北京东路。当时我暗想,那该是多么气派和繁华的一条路啊,可是当我被一辆三轮车七弯八拐拉到目的地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北京东路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迎接我的是一条被雨水和路人蹂躏得狼狈不堪的土路,而泥泞的尽头就是我们的学校。学校边,静默着一排灰白色的蔬菜大棚,北京东路,居然是在远郊。我好像并没有走远,感觉从乡下又来到了乡下。
但失望的情绪,不久就被崭新的校园生活冲刷掉了。
这是一所美丽的学校。这种美丽不仅体现在校园环境与基础设施上,还体现在学校的人文气息与师生的精神面貌上。这里的老师都长着一副博学的模样,他们神采奕奕,显得昂扬又骄傲;同学们朝气蓬勃,学习和生活都罩有一层迷人的光晕。
我们寝室的同学各有风采。高安的晓雪是个肤如凝脂的白净姑娘,她每天擦着玉兰油,跳起舞来像一只发光的小天鹅;南昌的敏儿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女孩,貌美腿长、气质高雅,对人总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景德镇的菲菲是个嘴里零食不断的乐天派姑娘,面包、巧克力从不离手;宜春的梅梅虽中规中矩,却是我们班上逢考必优的“女状元”。只有我,除了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文艺幻想,似乎别无所长。
这让我变得有些不合群了。我暗藏起自卑和失落,一个人埋头看书和写日记。我时常在校园边散步,最喜欢去的是学校后面的一所大学。那所学校安静又蓬勃,弥漫着一种“距离美”。父亲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读中专。在我心里大学才是我的梦想,上了大学才能通往更广阔、更迷人的世界。我对自己的身份有点泄气。那年我16岁,扎两根麻花辫,抱一本杂志,一个人悠闲地走在校园的小道上,青春素净的脸上一点杂质也没有……
很多年后,有同学对我说:“你那时候多骄傲、多有文艺气质啊。”我吃了一惊,我有吗?我可能用了一种貌似文艺的方式来掩饰和武装自己吧。
哪个女孩没有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渴望过改变与飞翔呢?
当时,一个当兵的男生给我写信。他是我的初中学长,第一次见面后我就把他写进了日记。他给我寄来了相片。他穿着白色水兵服,海风将水兵帽的飘带吹起,海水蔚蓝;他微笑着,眼神清澈,嘴角上扬,像一株青涩的海草,又像一只发光的贝壳。
我内心升起懵懂又甜蜜的情绪,并将我的爱美之心催发出来。这样,我开始闹钱荒了。
母亲每月只给我两百元生活费。两百元,大概只能吃饱吧。可对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有太多比吃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不能像晓雪一样用玉兰油这样的护肤品,但穿一条和她一样的白色雪纺裙,总可以吧。有一次,我们班排练舞蹈《军港之夜》,她就穿着那条白色雪纺裙,裙子旋起,裙袂飞舞,她整个人都快发光了。我想起那个在军港的男生,心里的某束火光莫名暗淡下来。我觉得晓雪才是那个真正的女主角。同桌告诉我,班上有很多男生都暗恋晓雪,就连辩论队的林涛都给她写了情书。
我对班上男生与女生之间的八卦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晓雪。我暗暗关注晓雪的一举一动。晓雪的床铺在寝室的最里面,平时总是罩着粉色的纱帐,像个神秘的闺房。她穿着白色的雪纺裙翩然从我身边走过,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一样,钻进她那粉色的闺房。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想拥有一条白色雪纺裙。于是,我开始计算起我的生活费,想从伙食里抠一点出来。
记忆中,我在中专时期一直处于饥荒状态,不仅是胃的饥荒,还有心理的饥荒。我的菜单总是围着两个菜打转——酸辣包菜和红烧豆腐,它们几乎承包了我中专时期的胃。我去食堂打饭,通常不看上面的菜单,因为食堂的菜单都是由贵至便宜往下排列的,上面的永远是红烧排骨、米粉蒸肉、香菇炖鸡,然后是辣椒炒肉、鱼香肉丝、洋葱炒蛋,最后才是朴素的酸辣包菜、红烧豆腐。它们永远占据食堂菜单的最末位,但足够我下饭。我一直记得,红烧豆腐里勾了薄薄的芡,豆腐嫩滑,汤汁浓郁,口感极佳,撒了辣椒粉和葱花,特别开胃。食堂师傅实实地一勺舀起来,稠稠地浇在饭面上,汁入饭粒,美味得很。
那个月,我连这两道菜都没法保证了。为了能节省一点,我开始制订另一套饮食计划,就是早上在食堂买三块发糕,早上吃一块,中午和晚上再各吃一块。我只坚持了三天便放弃了,因为我头昏眼花,饥饿让我连七楼的宿舍都爬不上去。我发现,要存钱买一件新衣服简直遥遥无期。
有一次,我逛街,意外发现万寿宫附近的一家小店专门出售二手服装。那里的衣服看上去有七成新,仔细挑选也能拣出些时尚宝贝。最公道的是价格。那些衣服的价格基本上是个位数,几元钱一件,按现在的说法是白菜价。我心中窃喜。虽然在里面没有买到想象中的白色雪纺裙,但我还是用10 元钱买回了两件半新的衣服。我像小偷一样揣着那两件衣服鬼鬼祟祟地进了卫生间,端了个大盆狠狠地倒上洗衣粉,直接给洗上了。这衣服到底是谁穿过呢?它们从哪里来?我用清水一遍遍地洗刷,洗刷它们的来路不明与不洁的历史,也洗刷自己的难堪和委屈。后来,我每次逛万寿宫,都会想起那家卖二手服装的小店,可我从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我一个难堪的梦。
我穿着来路不明的衣服,在教室与宿舍之间穿梭,偶尔想起蔚蓝的海水与水兵服,心里由美滋滋变得五味杂陈。
我在校园一头扎进文学的海洋,疯狂地阅读和写作。有一次,我接到一个包裹,是军港男生寄来的,里面装的是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用整整一夜看完了它。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寝室走廊的尽头打着手电筒将它读完,当我抬头时天空已露出鱼肚白,我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样浇在脸上,内心涌起一股热烈又茫然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走向哪里,我无比期待,同时又无比困惑。
其实,对我来说,军港男生就像夜空里的月亮,远远的,美好、圣洁,却无法也不需靠近与拥有。后来,他又联系了我,我没有回复他。
而我对那条白色雪纺裙又日思夜想起来。我对母亲说我病了,在电话里装作虚弱无比。母亲说,身体要紧,吃饭也不能省。几天后,我收到了母亲的汇款。我取了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裁缝店定制了我心爱的白色雪纺裙。
那条白色的雪纺裙,领子是当时最流行的蓝边海军领。
我一直觉得,那条白色雪纺裙,是我青春时期的一双羽翼,带着我的梦想与倔强径自飞翔,谁也阻挡不了。我记得,去取裙子的那天,我像赴一场无比神圣的约会一样,自信而高雅。我让裁缝师傅仔细熨烫好,干净些,再干净些。回到宿舍我便把它挂在床头。我的床在靠窗的上铺,当我躺在床头看见白色的雪纺裙在风中飘荡,像极了一双青春的翅膀。我觉得它是我写给自己的一封青春的信笺,有了它,内心就无比笃定与幸福。我终于完成一次飞翔,美丽的青春的飞翔。我成了我梦中的女主角。
我并没有像父亲所说,成为家中走得最远的人。我贴着地面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有什么关系呢,在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有那么一条洁白的雪纺裙让我保持飞翔的姿态,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