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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思未尽余断章:郁达夫《蜃楼》片论*

2020-12-09杨君宁

关键词:郁达夫日记风景

杨君宁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蜃楼》是郁达夫创作计划中颇为重视但未能最终完成的中篇小说。该小说取名《蜃楼》的用意、创作未成的原因、已问世的前十二章在现代文学史上的价值,学界尚无深入探讨。在此,笔者试从三个方面入手进行解读。

一、一种题解两相宜:“以诗带文”说“蜃楼”

联系《蜃楼》与郁达夫创作的竹枝词《日本谣》来看,《蜃楼》的取名当与《日本谣》十二首之第六首“蜃楼缥缈假疑真,四壁铜屏镜里春。为语汉王休怅望,碧纱笼得李夫人”[1]53有关。

竹枝词是兴盛于唐朝巴渝湘沅一带的一种民歌型诗体,其内容多咏唱各地风物,叙写男女情感;形制短小,风格活泼,具柔婉含蓄、幽默可喜之风格特质,因此易广为接受并流传后世。竹枝词成就于中唐刘禹锡,得以由民歌转化为文人诗体,由此也在文人的书写传统中被传承。郁达夫所作的《日本谣》与其他竹枝词,则可归为明清肇始的中国人创作“海外竹枝词”之风演化到民国时期的尾声。(1)民国初期的日本竹枝词以苏曼殊的《本事诗》和郁达夫的《日本竹枝词》《东居杂咏》为代表,相较于他们之前的创作,其创作特点是篇幅短小,只客观状写日本风俗与记录作者在日杂感,文学性强,几乎不涉及日本的政治、科技、历史等方面。

身为淹通古今的一代才子,郁达夫的旧体诗水平之高,堪称现代作家之翘楚。郭沫若甚至认为:“他的旧诗词比他的新小说更好,他的小说笔调是条畅通达的,而每每一泻无余;他的旧体诗词却颇耐人寻味。”[2]此处的“一泻无余”和“耐人寻味”,分别用以概括郁达夫小说和旧体诗词的美学特质,形成鲜明的对照。可见郁达夫在其小说中的抒情方式和旧体诗词有异,前者更为直抒胸臆,后者却相对委婉曲折。造成这种表达效果的原因,细究起来至少有以下三点。

首先是小说和诗词之间的文体性质差异所带来的影响。郁达夫受日本“私小说”熏染甚多,下笔恣肆而不加控制收束,在小说中澎湃的个人情感借自传性极强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充分表达出来,由此衍生的副作用是情感泛滥、缺乏节制之病;而诗词自身即有格律和字数上的制约,不会漫无收束,没有界限。

其次是新小说所使用的语言为白话,而旧诗词是文言。白话文学草创之时,自身的语言体系尚不成熟、不稳定,故而在表达上也时有漫漶啰嗦的弊端。诗词中则有一些是相对固定的语词,早已固定成有其特定含义的文化符码(cultural code),像“菡萏”“蛾眉”这样的词汇,这也使得其表述上更趋于集中凝练,不致波动和变化过大。

最后是小说的篇幅相对自由灵活得多,而诗词则更精致短小,也就使得情感的展幅前者辽阔,后者有所节略。五四时期新小说的个性解放与自我张扬等内在价值,亦与传统文学所倡导的含蓄蕴藉、内敛收保之致相悖。两种文体的扞格在所难免。而郁达夫的笔下能够兼容这两类性质迥异的文体,不仅在于他身处新旧文化交替的接界时空,也在于他有意识地将不同的情绪状态分别放置在相异的文体中去表现,为属性不一的题材内容找到了最为适切的形式容器。这是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的条件之一:能自如书写多种文体显然是文学技艺高超之多面手才能掌握的技能,此中关乎禀赋、教养和后天的勤勉笔耕。

《日本谣》十二首为郁达夫负笈东瀛居名古屋时所作,写于1915—1916年,主要叙写他留学日本这一生活时段内的所思所感,以他日常见闻的人事为主,又不拘泥于此时当下。虽摹写时新事物,仍可保持其古风古韵,如“蜃楼缥缈假疑真,四壁铜屏镜里春。为语汉王休怅望,碧纱笼得李夫人”[1]53,是状写郁达夫当时在日本所见的新事物——电影,即日文中的“活动写真”。若撇开所题咏之具体对象单独品读,也依然有着相对独立完整的情绪与意境,仿佛一幅行云流水的浮世绘,具有东洋式的异国情调,而又手笔老辣,遣词清新,若将其置于传统诗歌的写作脉络之中亦毫不逊色。

在这一组题作《日本谣》的竹枝词之前,郁达夫有小序说明他写作这一组诗歌的缘起:“明治初,黄公度有《日本杂事诗》之作,数千年历史风教网括无遗,义至博也。然近年世变重繁,民风移易,迥非昔比。古有其传,今无其继,非法也,于是乎《日本谣》作矣。”[1]49从小序中不难看出,郁达夫是怀着一种兴灭继绝之志,有意识地秉承此前黄公度所开创的民国留日学生杂事诗书写小传统;且在旧体诗词创作方面,郁达夫本就师法苏曼殊,深受这对“苏黄”之泽被。郁达夫正因对黄公度之诗作赞赏有加,慨叹其后继无人,方有亲自上阵、弥补这一缺憾之举。

在每首诗末,郁达夫都注释出他所状写的对象,而又能灵活处理,不拘俗套。例如《日本谣》中有“百首清词句欲仙,小仓妙选世争传”[1]50句,巧妙地吟咏感叹小仓所选编的诗集《百人一首》,并将之拆分在两句内,前后相映,句意顺承无间。因此这组诗并不是单纯呆板地状物,而是在记录时俗风物之际渗入作者的主观感受,让所咏之物皆着“我”之色彩。这也是他的《日本谣》组诗艺术价值值得称道之处。

郁达夫的旧体诗创作亦可以作为其小说作品的旁注笺证,在另一种文类中应和验证他的美学追求。如他曾有题为《金丝雀》的旧体诗,乃是在小说(最初写作的同题小说已佚)中安插的一组总共五首诗,“右诗五首,系三年前作,见小说《金丝雀》”[1]46,内容也是恋人之间的离情别恨,呼应小说的主题。而其短篇小说名作《迟桂花》,亦是郁达夫在杭州游历时,口占“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桂始花”[1]333诗句后,才截取“迟桂花”三字用作短篇的名称,而且不只是于字面上的迁移,亦是“迟桂花”由一现实物象化入小说意象的转换过程。如果循此线索继续追踪下去的话,郁达夫创作中的由诗而文,或曰“以诗带文”现象,可找到的类似例证应不止以上两例。此处仅聊备一说,未来或可就此问题再做进一步的深掘考察。

这种同题跨文类且以不同种文类形成自己的“文类系统”的写法,使得近似的主题如回力球般在至少两种文类构成的障壁之间弹跳激荡,生发出内蕴的情感与表达动能,并彼此碰撞启发;或也可视作同一主旨投射在不同透镜中所呈现的镜像;甚至可以说是庄子“卮言”的现代尝试,即题旨寻求到异种文类容器,从而同质异构。郁达夫此种写法,或可将其称为“以诗带文”。郁达夫文学世界中的这一现象与通常所言的“同质异构”或者“自体互文”(2)“自体互文”即同一文本内部的前后文之间之牵连交互,彼此印证的现象。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由诗及文是有明确的先后写作次序的。也就是说,没有先行释出的“旧诗词”,就不会有后来居上的“新小说”,且两种文类大半共题一名,具有显著的诗词在前、小说在后的承继和影响关系。

吴晓东在论及中国现代文学和象征主义的关系时曾经指出,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小说所具备的抒情性其实是诗歌的文体特征,一旦当这种性质被转接和体现在小说上时,就发生了某种“文体位移”。[3]黄锦树也有过类似的观点,认为“五四时期,很多人以为他们写的是小说,本质还是诗”(3)2012年12月14—16日,台湾大学文学院举办的“民国风雅:现代中国的古典诗学与文人传统”研习营上,黄锦树回应王德威《现代抒情传统四论》的主题演讲评议时所说。。近年来,王德威对现代中国和华语语系文学的“抒情传统”之再发掘和认知,也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理论视野,以及有异于过往对文学内在价值定在“革命”“启蒙”两点上的衡量标准。

综合以上吴、黄、王三家之说,或也可用以阐释郁达夫小说中的这一现象,它不只是把同一题旨在两种相异文类内的分别表述,也是抒情性在文类之间的位移。郁达夫小说受日本近现代佐藤春夫、片冈铁兵等小说家的影响,既具有自叙传和私小说的性质,本身也是抒情特质颇为突出,故而可以被归为这一范畴。若再对此情况做进一步的想象和阐释,或也能将其解释为旧体诗和现代抒情小说在情感内核上的某种共轭性。

以此为据,由于两作出于同一人之手,即使旧体诗和现代小说新旧有别,散韵不同,文体各异,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某种相通的情感以及相应的抒情方式。以前文所引《日本谣》十二首之第六首为例,它所咏的本事固然是“电影”,但其中用到了汉武帝和李夫人情事之典故,抒发了对于情感亦幻亦真、难以把握之状况的无尽感慨。在此将古今情状、人我之事两相比并,也有世间感情之事所遇一同,不分尊卑高下,常态都是要共同分担此中愁思的意味在。

虽然郁达夫并未在任何地方特意说明给此篇小说取名《蜃楼》的用意,但这很有可能与之前《日本谣》中第六首起句所使用过的“蜃楼”一词有关,“蜃楼”乃郁达夫念兹在兹的偏嗜意象。再则小说的创作成文时间也远在该诗之后,又增添了几分与此相通的可能性。

“蜃楼”既是中国古典文学里用以指称场景奇幻、似真实虚的一般性惯用语——日文中对应说法为“蜃气楼”,也被用来比拟风月场中的欢娱享乐如梦不可尽信。中国传统说部中,以此意为名敷衍成书者有之,最知名的是成于清朝中期的长篇白话小说《蜃楼志》。此书在民国时期亦负盛名,评价颇高,郑振铎曾评之曰:“无意于讽刺,而官场之鬼域毕现;无心于谩骂,而人世之情伪皆显。”[4]以郁达夫的阅读涉猎之广,对这部小说想必也有接触,不免受它的命名及用意之启迪。且《蜃楼》的主线是纨绔子弟陈逸群的情感历程,其既有家世背景又喜好周旋花丛中的身世经历,与《蜃楼志》的男主角苏吉士颇有相似之处。

综上所述,无论是与《日本谣》中近取诸己的诗句有关,抑或是与远借清人的《蜃楼志》之题名立意相系,“蜃楼”或许都是郁达夫私人偏好的常用意象之一。纵观他同期题材近似的其他几篇小说,如《过去》《秋柳》《迷羊》诸篇,都表现出习惯以情感色彩透露着浪漫感伤、怀恋颓废意味浓重的两个字词语为题的爱好和倾向。“蜃楼”在转化为这篇未竟的中篇小说之题目以后,亦宛然象征了主人公的罗曼史,其情可悯,然则虚幻缥缈,似幻如真,终究不可把捉。它可以是虚拟的情感与审美空间,亦可用以指称这一浪漫事件本身或其实际开展的场所,在虚实之间造成留白与余韵,增强其层次感,产生复义并具备模糊的多元性。

二、终觉案前写不成:《蜃楼》创作未成的原因

《蜃楼》这部中篇小说是郁达夫在酝酿初期就颇为重视的作品,这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不仅在日记中几次提及该小说,而且还非常明确地流露出写作时的兴奋情绪和对成品的期待。最早的记载可追溯到他1927年客居上海郊外艺术大学楼时所写的《村居日记》,其中1月10日的日记云:“未成的小说,在这几月内要做成的,有三篇:一,《蜃楼》,二,《她是一个弱女子》,三,《春潮》。”[5]71《蜃楼》为郁达夫一系列小说写作计划中的首篇,其后他又在日记里屡次提及这篇小说的写作念头,可见此文于未成之前就在作者心里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

这篇小说在构思期间,最初以灵性状态充沛的意念之形式跃现而出,并有不断引诱作者向其趋近的某种灵感之魅,从而连带激发了作者的书写内在驱动力,极其希望能早日勾画出它较为完整的形貌来。只是苦于一时无法贯通和完成思路,将其一气呵成。

小说写作从念头初生到实际完成,往往需要更为艰辛的酝酿过程与诸多不可见的内在思考环节。文学酝酿需要更多从容的心境与充裕的时间去保证完成。但对比郁达夫同期日记所记的情况来看,他与王映霞几乎每天都要写信交流家中情况,如开支用度、育儿状况等等琐细。郁达夫会频频述及《蜃楼》,大半是由于其时他为贫病交缠所苦,兼之家务杂事着实甚多,种种身不由己之处,直接影响了《蜃楼》的创作。最初打算要写《蜃楼》到实际动笔耕耘,再到不断续写(即使未能终篇),跨越了不止一年的历程。在此期间,郁达夫的工作、生活、情感各方面的现实状况,未免显得缓不济急,不容他有太多投身于文学思考的时间。这就使得他急于完成该篇小说的愿望虽在脑中盘桓已久,却迟迟不得真正动笔,写作不得不暂且悬置和延宕。这一书写欲望的暂时未能得到满足和实现,对作者的创作心理而言也增强了创作动力。小说书写的本质就是以文字去铭刻无法达及或者不能完成的愿望,而作者对于“想写”愿望的不断描述,则又在潜意识里不断强化了对创作这部小说的向往之情。

如果再试看以下几段日记的表述,便可对郁达夫当时的生活和写作状况有更加清晰而立体的认识。如他先在1928年2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接到北新催稿子的信,明朝当做完那篇答覆的文章。以后就要赶做《蜃楼》及《春潮》两篇中篇。”[5]233但从后面一段时间的日记可见,郁达夫大部分时间忙于写稿和翻译,并未实际投入《蜃楼》的写作。

及至1929年9月8日,郁达夫日记云:

于八月十二日去杭州,打算做《蜃楼》不成,至二十后,又因北新与鲁迅清算版税事冲突,回沪来为两者调解,迄今二十多天,一点儿事情也不做,身体坏到了万分,今晨起,稍觉舒适,故而开始重记这一本已断绝了许久的日记。[5]252

祸不单行,事事挂心兼病痛缠身,使得郁达夫非但对小说写作分身乏术,连日记都是停顿了将近一月才开始续写下去的。

又如其1930年1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明天又是周末,在旧年将尽之际,我将全力写作《蜃楼》。(原文为英文)”[5]267不久后的同月20日那天,他则记下:“自明天起当读一点小说,预备续写《蜃楼》。”[5]270

其后,郁达夫在《断篇日记九》和《水明楼日记》中又有数次反复提及《蜃楼》的写作一事,容列如下:

在做《蜃楼》之前,想把WilhelmMeister来重读一下。一九三〇年六月七日(旧五月十一日),晴。[5]309

午前,将花袋氏《缘》读了,写了一封信给一位文学青年,以后是不得不预备写《蜃楼》了。六月九日(旧历五月十三日),星期一,晴爽。[5]310

午饭后,小睡,起床已将三点,上延益里去,则霞寄来之款已到。有此数十元,大约可以用到《蜃楼》做毕,只差居停的房饭钱了。预计十一月底,必须做好《蜃楼》。十月十五日(九月十六),星期六,晴和。[5]325

这一次的短篇写了后,就想写《蜃楼》了,大约能继续写下去,不间断的话,有两礼拜就能写好。十月三十日(十月初二),星期日,晴爽。[5]335

从明日起,当再写《蜃楼》。十月三十一日(阴历十月初三),星期一,晴爽。[5]335

大约从明日起,可以动手做《蜃楼》了,预定于二十日中间写它完来。十一月三日(十月初六),星期四,晴和。[5]336

到杭州,至今日为整一月,但所计划来写的《蜃楼》尚无眉目,心中焦急之至。十一月六日(阴历十月初九日),星期日,阴晴。[5]338

近来的思想驰散了,所以这十几天中间,终于不能捏起写《蜃楼》的笔杆,我的气分,似乎是波浪形的,紧张一时,驰(弛)放一时,不能有一年半载的长期持续,不过颓溃的时候,却也不至于沉埋到底。终究总还是(一)修养的不足,(二)生活的穷迫,(三)才是环境的腐蚀之所致。今天天气又太阴沉,当再休息它一日,等明朝过后,且看我能不能够如愿地勇迈前进。十一月九日(十月十二),星期三,阴,微雨。[5]340

1932年11月9日,在总结自己何以写不下去《蜃楼》之后,郁达夫就没有再提这部小说,因此《蜃楼》既成的十二章也应终结于此。

通过前列数则日记的作者自道,我们不难看出,天气、身体和经济状况乃至于心情,都是影响他小说写作的因素。而在尽力冲破各种阻碍与掣肘之时,郁达夫仍面临很多必须先于小说写作的杂务,有时甚至充当友人之间协商的“救火队员”,如那桩北新书局与鲁迅因版税发生冲突的著名公案。他一面苦苦在日记中做写作计划,一面不得不穷于应付纷至沓来的其他杂事,个人小说创作时间被严重挤压。“写小说”的意念几乎被“写日记”的行为取而代之。无奈的作者此际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不断在日记里反复提醒和自我催促的方式,将一时无法立即执行的写作计划再三确认,以求能在未来稍得喘息之时即立刻执行。幸而有这些作为侧证和实录的日记文本,我们才能由此得知,在其时颠簸动荡的生活变化中,郁达夫仍能耿耿一念,惦记着小说写作,实属不易。

三、山水明暗映佳人:“风景”的发现与创造

《蜃楼》已成的十二章的主要叙事线索,是男主人公陈逸群的罗曼史,与之有情感牵涉的三位女性,分别处于不同的时空位置。将陈逸群的情感历险记与他在杭州山水中的游历行迹对比可发现:这几位佳人实际上亦化身为男主人公追寻、探索和试图征服的“风景”。佳人与山水风景合一,人在画图中,使得自然风物在惯常的优美秀丽之外,又增添了一重引诱和危险的因素。

《蜃楼》写于郁达夫在杭州小住期间,因此在小说的情节和场景中都渗透了他在西湖周围游历的真实足迹,含有一定的写实成分和自叙传的影子。作为浙江富阳人的郁达夫,又有在杭州求学的经历,故而得以长年徜徉于西湖山水之间,对于杭州的秀丽风光有着很深的情感寄托。他的诸多散文中,不乏对江南山水风物的描绘,如《钓台的春昼》《故都的秋》等名篇,写浙江省内若干地点的四时风光之美,应季物候之变。由此将这些地方的风景深深地印刻在其游记之中,让它们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塑造与流传。

郁达夫的山水游记系列书写逐渐进入当代研究者的关注视野,被发掘出不同层面上的文本价值。吴晓东指出:

郁达夫的意义在于他正处在现代中国文学中的风景的发现的现场。一方面是他的五四初期的小说中创生了中国现代小说中最早的风景描写;另一方面,郁达夫的山水游记是现代作家最典型的描写风景的散文。到了30年代郁达夫更写了大量的游记,不仅成了更自觉的行为,而且一度有资本和政府的介入,是一种策划,最终问世的是文人与资本的结合所催生的有导游性质的游记。[6]

“最早”的开创之功以及“最典型”的典范意义,指明了郁达夫山水游记作品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而其“文人与资本结合”,兼具文学作品与资本商品双重性质的游记,可视为现代“旅游文学”的雏形。这种新型文学的创造和保存流传,昭示着它本身具有的现代性,郁达夫可谓得时代风气之先。

这里顺带引发的一个思考:柄谷行人之“风景论”已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在文本分析时最常援引的理论,但在具体的方法论层面,这样的“风景论”是否适用于所有的现当代文学的文本分析?民国时期的现代风景之发现,与社会主义时期的风景发现究竟有何共通点与相异之处?在论及“风景”问题时我们是否应该引入更多新的理论资源来帮助打开文本、拓展视域?这都是可再商榷的。为此,吴晓东也在他的论述中提出类似的担忧:

这些年至少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不断地言说风景的发现的话题。但就在这种不断地言说的过程中,这个话题的生产性却越来越打折扣。很多涉及这个理论的文章都变成了工业流水线上的批量生产。[6]

针对这个在“风景”现象相关的分析上理论陈旧、取径单一的问题,吴晓东也提供了英国艺术史家西蒙·沙马所著的《风景与记忆》和米切尔编选的《风景与权力》中比较新的“风景”理论作为新的参考资源。由此可见,“风景”这一概念的内涵及阐释,其外延和相关认识,要如何将之应用在更为有解释力的理论和方法之中,都有待于当代研究者的协同努力。

若将《蜃楼》的人物经历与作者创作心态对照,从某种程度上说,陈逸群这一趟湖畔休养其实也是郁达夫的乱中遣怀。郁达夫借小说人物的情感冒险历程来为自己纷扰不堪的现实生活寻找寄托,生发情绪上的兴奋点,使自己重新焕发好奇和热情,将生命熊熊燃烧起来,小说起到了以书写来纾解内心苦闷的升华和超越作用。

郁达夫与小说之间的虚实边界亦颇可玩味。倘若说陈逸群的情感历险乃是“蜃楼”一途,那么郁达夫写《蜃楼》这一纾解己怀的行为,何尝不是又一重的楼外之楼呢?重楼魅影,假真难辨。既然已经将这次爱情冒险认为是不可把捉的空中楼阁,那么会不会因此削弱了尝试的勇气呢?从陈逸群跃跃欲试、一击不中、奋勇再战的言行来看,他“梦里不知身是客”。因此“蜃楼”这一意象与命名,应该是出自作者全知叙述者的手笔,惟其如此,才能对这发昏式的猎艳行动做一相对冷静的观察,并将其以“蜃楼”名之,这就与主人公的“高温行动”拉开了反讽的审视距离,在绮情化为“蜃楼”的最终结局里,包含了作者对这个故事的道德与价值判断。作者明知这个故事是“蜃楼”中事,仍执笔写之,亦见出在清醒反思主人公行为之外的情深与情迷;也许可以将之诠释成明知书写的虚幻与不可,却依然奋力为之。故事即使是虚构的,但作者书写时的一片热诚营构了某种“情感真实”,使得人物与情节具备更高的可信度。

由此来看,“蜃楼”在小说文本内外的交互出现有着多重意涵,人物、风景、情感三者的彼此联动呈现出一种新的文本秩序,作者内在的写作冲动经其想要表现的故事得到梳理,展现为如今读者所看到的形态。即使《蜃楼》未能终章,留有遗憾,但它存留下来的部分却展示了可贵的书写尝试与可能性之探究。《蜃楼》并非郁达夫小说创作中常被提及的篇章,相较于其他名篇,受到的关注和研究不多,它的内涵和相关的启示意义,仍然有继续深究的可能。至于究竟如何将这些可能一一实践,须仰赖未来有心的研究者勉力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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