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伍德历史唯物主义的叙事逻辑*
2020-12-09文吉昌
刘 晓,文吉昌
(1.中国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8;2.中共南京市委党校 哲学与文化教研部,江苏 南京 210046)
艾伦·伍德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和分析具有一定的逻辑顺序。从伍德的论述过程来看,她对历史问题的研究原本是要解决其所面临的哲学问题,如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过程等。随着伍德研究的深入,资产阶级的技术决定论逐渐成为她的重要研究对象。通过对技术决定论的批判,伍德认为马克思所提倡的“阶级”和“阶级意识”在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原动力,但这种宏观的阶级问题在当今新帝国主义的政治生态中发生组织形式的变化,产生一种微观权力博弈的现象。
一、通过技术决定论的分析将科技实践与生产实践相融合
(一)在技术决定论背景考察基础上引出生产实践的必要性
冷战结束以来,大量西方理论学者对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了解构和重释,更多的西方学者带着悲观的政治情绪来解读马克思主义在当今的发展变化。在此过程中,西方学者提出了技术决定论的观念,并认为马克思是支持技术决定论的理论家,他们强调了科学技术对社会发展的主导作用。从这方面来看,西方学者已经接受了发达资本主义科技战略所形成的威慑作用的观点,但伍德发现了这一论断背后的意识形态偏见,认为科技发展并不是社会发展的主导力量,马克思经典文本中的阶级理论仍然影响了全球化、现代化的世界发展。伍德分析了技术决定论的产生过程,发现从索尔坦斯·凡伯伦(Thorstein Veblen)明确提出技术决定论这一概念之后,资本主义知识分子便开始大量引用他的观点。伍德认为,凡伯伦在科技哲学的领域是有所贡献的,他的理论直接证明了“技术自主性”问题和“技术变迁推动社会发展的模式”问题。凡伯伦的这两种观点在形成之初并没有直接携带意识形态的色彩,伍德认为在他之后的法国政治哲学家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和美国政治理论家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将这种纯粹的科技哲学概念政治化。从此,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们都在试图用政治语言来总结科技对社会秩序的规定性作用,比如,石油、汽车、电话甚至宇宙飞船等科技产品的使用对人类传统生活秩序的颠覆性突破。伍德认为,从社会发展的事实来看,科技确实影响了人类的发展轨迹,但这种轨迹的转变并不完全来自科技发展的力量,而是像恩格斯总结的那样,是通过一种社会发展的合力造成的。在分析了科技决定论的历史背景后,伍德将研究的对象聚焦于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她发现在“决定论”的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理论遭到资本主义知识分子的两次扭曲。伍德认为,绝大多数西方学者热衷于用“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决定论来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要思想,但短短几十年,这种经典的决定论便失去了它刚出现时的影响力,这跟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断被更多学者研究并形成广泛的共识有关,这种决定论好像不攻自破,甚至在世界范围内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中逐渐形成一种非决定论的共识。然而,从决定论到非决定论的发展并没有暗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走上了一帆风顺的道路。在传统的经济决定论逐渐失去影响力之后,技术决定论又逐渐成为西方学者为马克思理论添加的新标签。
伍德发现,不论是前者的经济决定论,还是后者的技术决定论,支持这种论述的学者们都在回避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马克思经典理论所强调的“阶级”。与经济决定论相比,技术决定论的特点在于它的创造性和突发性,这些特性遮蔽了社会发展的过程性。学者们不断强调技术决定论就是在压缩社会发展的时间和空间,仿佛全社会的重大事件都是莫名其妙发生的。在这种推论中,历史的发展失去了相继性和必然性,历史虚无主义的思维方式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伍德认为,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马克思更加善于用“阶级”这一概念来呈现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量,因为“阶级”一词与人的日常生活有着紧密的关联,马克思呈现了整个工人阶级形成发展的漫长过程,并总结了欧洲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而技术决定论则磨灭了马克思在这一方面的所有推导逻辑,将理论的视阈从人的日常生活转入了碎片化的科技理论的视阈。伍德认为,以阶级为主导的社会动力理论能够充分体现出人本主义的精神,马克思所关注的工人阶级及其运动为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提供了最切合的案例,但是技术决定论直接扭曲了劳动在社会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并且误将技术看作造就社会阶级的因素。这样一来,马克思剥削理论中的工人阶级被工业科技所替换,整个剥削理论也失去了它原有的批判精神,剥削关系逐渐转型为一般性的生产关系,社会的发展不再强调人类的共同体验、共同分享和共同的价值评价标准,反而强调没有规律可循的偶然因素。“技术决定论的思维框架驱策我们将劳动的技术过程作为阶级形成的决定性因素,而不是将生产关系和剥削关系作为它的决定性因素,而后者正是汤普森(马克思也是如此)所认定的关键因素,生产关系和剥削关系本身就能解释资本主义积累逻辑对从事不同劳动过程的工人所施加的共同经历与体验。”[1]68可以看出,伍德对技术决定论的分析始终站在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虽然科学技术本身具有一定的政治意义,但是这种政治意义必须依附于人的主体性的发展。从哲学层面来看,“技术”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也是“实践”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对技术决定论的解释也可以从实践决定论的角度来分析。但是,只关注“技术”的实践层面的意义就构成纯粹的科技哲学理论,而使用“技术”来替换“实践”可以形成一种政治意识,或者更加具体地说,可以形成一种意识形态效果。正因为感受到这种从一般意义上的哲学到政治观念意义上的意识形态的转变,伍德认为有必要对资产阶级的技术决定论理论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和批判。
(二)在资本主义技术决定论批判基础上强调科技力量的重要性
伍德认为,在资本主义的政治生态中,技术决定论的提出就是为了消解阶级的社会功能。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总结了人类上千年的发展历程,将人、部落、种族、家庭、群体等直接与人的存在息息相关的人类组织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对象。不论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还是归宿,马克思都强调了人的重要性。人类的发展史如同一部阶级斗争的发展史,但人类并没有在这场斗争中消亡,人通过阶级斗争的生产方式发展了自己,构建了社会的文明与文化,最终在不间断的发展中,人类形成自己的社会形态。在伍德看来,这种阶级斗争的模式要比科技决定论的发展模式更加具有根本性和说服力,那些资本主义学者更擅长抓住人类生产过程中的某一个具体的时间段来以点带面地叙述整个人类的发展史。虽然支持技术决定论的学者们在研究中也讨论了历史发展中的生产关系问题,也看到了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和压榨,但在他们片面的论述中,资本主义所导致的剥削关系在无法维持现有生产力的发展时总是被一种来自工人阶级之外的力量打破,这种力量就是资产阶级学者们所强调的科技力量。他们认为,科技的发展缓解了社会矛盾的同时,创新了人的劳动方式,改变了传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结构,每一次新科技的流行都拉近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距离,剥削关系不再像马克思生存的年代那样直接威胁到人的生命。伍德认为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应该以威廉姆·肖(William Shaw)、约翰·罗默(John Roemer)、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为代表。前一位学者虽然是历史社会学家,但是他直接修改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核心,将“历史”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语境中剥离出来,其重要的论述逻辑就是混淆了马克思的生产力和劳动力的概念,为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分别筛选了标志性的科学技术。后两位经济学家则深受这一思想的引导,将西方经济学的供需理论引入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其进行改造,形成附属于资本主义经济学的子学科。后两位经济学家的共同理论特点在于强调了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视阈下,经典的“劳动力”已经失去了经济功能,与“劳动力”相比,“资本”已经变成稀缺的物质,而在所有的“资本”元素中,科学技术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伍德深入地分析了以上述三人为代表的支持技术决定论学者们的思想观念,认为他们在分析历史现象的同时,将历史问题看作静止不变的问题来分析,就像在研究经典的西方经济学问题时总要先假设某一种或多种经济因素是暂时不变的来作为研究前提一样。通过这种思维逻辑来分析历史问题是有重大缺陷的:只要预设好暂时既定不变的前提条件,任何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理论学者都可以推导出自己想要的结论。技术决定论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通过假设科学技术以外的因素暂时停止运动的基础上形成的错误论断。他们引用了马克思的观点,认为资本主义的形成和发展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来源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根本动力。“马克思从没有偏离过资本主义动力是特殊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这一观点,并且他认为无论在历史上被观察到的进步倾向是多么普遍,资本主义的特殊逻辑和它通过技术手段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强迫性冲动都不能被简化为这些普遍倾向。它们需要特殊的解释。”[1]137马克思所提到的特殊性并不是来自科技发展的特殊性,而是资本主义自身对劳动力剥削的特殊性,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们总是忽略和回避这种特殊的资本增长方式,而将技术的发展进步说成资本扩张的真实动力。
在伍德看来,这些学者们的技术决定论观点所造成的直接影响就是否定了历史发展的多元化,“宣称资本主义极大地促进了技术发展是一回事,而主张资本主义因促进了技术发展才得以发展,或主张因为历史以某种方式要求生产力发展,所以资本主义不得不发展则是另一回事”[1]120。资产阶级学者之所以支持技术决定论的观点,主要是因为技术决定论直接反映出资本主义发展的优越性。通过片面地强调科技发展,学者们制造出意识形态的谜团,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比社会主义制度更加优越。伍德认为,这种思维方式与马克思本人对科技决定观念的批评逻辑相反,西方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用科学技术来遮蔽资本主义制度,而马克思则是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中提出了推动社会发展的科技力量。马克思并没有因此将科技发展作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而是明确地提出反对历史线性发展的推导逻辑。在马克思的理论中,科技只属于生产力的一部分,并且受到人类群体性活动和阶级斗争的影响。伍德将技术决定论定性为一种片面的、形式化的唯物主义,认为这种形式唯物主义缺乏对人的历史主体性的思考。不论是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科技对社会的影响是革命性的,但是人类一出现就一直处于一种革命性发展的过程中。学者们提出,技术决定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在转移批评者的研究视阈,回避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缺陷。当伍德彻底理清了资产阶级技术决定论的价值取向和叙述方式之后,她将研究的问题进一步深化,借助马克思的理论逻辑把“阶级”看作一种社会发展的政治动因和最具革命性的组织,继续探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问题。
二、从“阶级”“权力”和“价值”的诉求中探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在批判了技术决定论之后,伍德进一步对社会发展的原动力进行了分析,并回归马克思的经典文本,认为马克思的阶级理论能够为分析当今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某些灵感,她还引用了马克思在写给约·魏德迈信中的一句话:“我所加上的新内容就是证明了下列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要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2]伍德认为,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是他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重要内容,从人类思想史角度来看,阶级理论的形成直接反映了人类生产关系的发展模式。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所强调的阶级属性日渐衰微,资本主义社会中各阶级和各阶层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并不能用单纯的学术概念总结出来,但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在今天仍然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这种启示就在于马克思所强调的与阶级有关的“权力”和“价值取向”仍然留存于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伍德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阶级斗争不再是一种广泛的群体性行为,而是个别资本集团之间的权力斗争,传统的宏大叙事已经不再能描述社会现代化所遭遇的微观问题。这些大的集团因为操控并直接影响了与其相关的生产关系,所以能够占据大量的公共资源和公共权力。传统的阶级斗争、阶级革命、暴力革命等诸多形式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失去了效用。在资产阶级所倡导的民主和法制的社会环境中,人的政治实践都不得不按照职权部门所拟定的规章制度来施行,旧的阶级斗争也被逐渐引入新的政治秩序的生态,每一个为争取自身权力而奋斗的人最终都在争夺自己的占有权和话语权。在伍德看来,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在现阶段已经转变了传统阶级斗争的基本形式,宏观的阶级斗争在形式上被微观的权力博弈所代替,与传统的阶级斗争相比,微观的权力博弈显得更加具体,而非普通意义上对资本、财产所有权的占据。在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权力的实体成为斗争实践和斗争理论的核心,这些实体以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工人阶级、封建阶级、地主阶级等各种专有名词为代表。马克思强调了不同阶级实体之间的剥削被剥削、压抑被压抑的行为和后果,而在现阶段资本主义生态的内部,微观权力斗争更加突出了各种社会群体之间的复杂关系,权力不仅仅是多种社会矛盾在斗争之后的产物,微观权力本身推动了矛盾的发展,微观权力具有了“生产”的属性和功能。
伍德详细分析了传统宏观阶级斗争向现代微观权力博弈的转变过程。她认为,传统的阶级斗争在社会文化发展的领域中充分彰显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道德属性,传统社会的物质匮乏并没有让人们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人的日常实践中,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数量越来越庞大,逐渐形成自己的政治组织。从此之后,不同的阶级不仅进行着不同的社会劳动,还进行着不同的政治生产,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们将资产阶级内部的政治活动认定为某种形式的民主斗争,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民主斗争的政治领导方式来决定整个国家社会活动的发展方向。但是,随着社会活动的广泛开展,女权主义运动、生态主义运动,以及强调种族和性别平等的各种社会运动的出现,社会阶级之间的矛盾呈现得更加直白。在伍德看来,虽然现当代的社会阶级主要分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但是从微观的权力斗争和具体的局部矛盾来看,传统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已经被具象化,社会矛盾已经不再产生于马克思经典理论中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中,而是产生于人在主体性实践中所要努力争取的个人的政治权力与政治空间中。伍德认为,当今资本主义的发展具有一种双重性的特征,这一特征具体表现在阶级的政治权力与市场中的资本要素的相互融合。在这一情况下,资本的积聚所形成的结果就是多数占有社会资源的资本家们在日常的社会活动中都是关系紧密的利益团体,在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存在一个孤立的市场或独立的资本力量,即不论是制造业、商业,还是服务业甚至是政府部门,都在资本主义的大环境下息息相关地生存、发展。在这种发展模式下,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都成为资本主义经济体中的枢纽,通过不断积聚资本,这些少数人不仅成为社会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他们更有机会脱离整个社会的管控模式,成为不受国家政治、法律约束的权力集团。然而,对于传统的工人阶级来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工人阶级内部的结构发生深刻的变化,工人阶级逐渐转变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中产阶级,他们的劳动方式也在机械工业突飞猛进的发展中大大降低了技术难度。
伍德认为,按照这种模式发展下去,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的属性尤其是那种与资产阶级直接对抗的反剥削的属性被磨灭掉了,但这绝不意味着社会的发展是和谐的,群体性事件的频繁发生充分证明了社会矛盾正在以另一种组织形态为载体,并且为社会带来更多的不稳定因素。在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进程中,工人阶级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也发生深刻的转变,人们更愿意将自己看作国家公民的一部分,劳动和生产也弱化了传统意义上那种将广大工人阶级联合起来的功能。工人们在日常生活都得到基本保障之后,开始关注自己的权力自由,“好的生活,道德的、理性的生活——以及由此而来的哲学的甚至是公民的生活——取决于这样一种自由,这种自由只是来自这样一种摆脱必要劳动和赤裸裸的日常物质关注的状况”[3]。伍德认为,当工人阶级摆脱了物质生产对人的生活时间的束缚后,工人们可以对自己劳动的形式,即工作的职业进行选择。这些选择不仅是维持生命的必然结果,在人进行选择的时候,还伴随了他们自己对政治权力的取舍。伍德时常以美国为例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动力的根源,她仍坚持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逻辑,也如同马克思一样将社会矛盾作为社会发展的推动力。但她认为,当今的美国社会已很难用资产阶级、工人阶级、无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等抽象概念来描述,社会矛盾的具体内容也不再是资本的剥削和被剥削问题,美国社会发展的推动力来自美国公民对权力民主和法制公正的追求。伍德认为,当代人在国家政治、法律的影响下,不再仅仅按照劳动的类型而聚集在一起,工会和行会从提高社会生产力的层面来看日趋减弱,同时,人们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情绪组建了各种类型的社会群体组织,这种社会群体组织的多元化现象为美国社会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国家主流价值观的分化。如此一来,美国社会运动所宣传的口号不再像工业社会时期那样高举自由、民主、博爱的大旗,而是更加具体化甚至是碎片化,每一场社会游行都有自己的标语口号,对具体权力、微观权力的争夺已经成了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主流趋势。在伍德看来,对自由和民主等核心价值的宣传是西方启蒙运动所形成的结果,当代的资本主义国家在文化理论繁荣、大批量文化机构协同发展之后,普通公民对权力的需求有了更加细致入微的理解。微观的权力斗争已成为现阶段帝国主义发展的根本动力,传统意义上的生产、劳动受到现代化科学技术的影响后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逐渐处于弱势地位。
三、新帝国主义与民族国家的空间交织与权力斗争
(一)新帝国主义本质仍以资本剥削为宗旨
通过对技术决定论的批判和社会发展动力的考察,伍德将宏观的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发展的微观权力联结到一起,但她并没有认为从宏观到微观的转向就是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现代化发展的所有内容。虽然政治权力和政治空间逐渐获得了自己的理论地位,但作为群体的加总(民族和国家)依然在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伍德依旧将美国作为自己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重要对象,认为当今的美国已经成为新帝国主义的代表,美国的国家制度确保了资本在全球无限扩张的可能性。受到考茨基的影响,伍德认为新帝国主义是建立在工业资本主义基础上的国家形态,工业资本空间的不断扩张和农业资本空间的不断缩减对新帝国主义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资本不仅具有经济领域的独特的扩张动力,而且也是唯一能够做到的。资本的自我扩张并不受限于资本家能通过直接强制从生产者身上压榨出什么,资本积累也不受限于个人支配的空间范围。通过独特的经济规则,资本能摆脱直接强制的束缚和政治权威的约束。这促成了不同的阶级统治形式和特定的帝国主义形式的出现。”[4]作为典型的代表,现阶段的美国已经进入一个资本高度集中的发展阶段,国内各种经济体都在进行着融合性的发展,能直接凸显出其新帝国主义特征的就是美国的工业发展与金融业发展的融合。当金融资本与国家的生产制造行业相互渗透之后,国家资本便逐渐散布于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空间中,国家的经济发展与人们日常生活的生产制造产生直接的相关性。伍德强调,新帝国主义是与传统帝国主义相区别的一种组织形式,自从美国1991年开始实行“世界新秩序”的计划后,新帝国主义的理念逐渐被学者们广泛应用。美国构建“世界新秩序”的目的就是希望将自己的“普世价值”宣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美国的宣传方式又具有一定的诱惑力,美国将意识形态的建构与区域经济的建构融合到了一起。如此一来,美国的意识形态建设构建了西方社会的顶层设计,通过这个顶层设计的理念,美国试图规划全球经济发展的格局,并重构具有美国霸权主义特色的世界秩序。
在伍德看来,美国的新帝国主义从表面来看就是为世界规定游戏的规则和秩序,而从本质上说就是在全球形成一种“发达空间”对“落后空间”的经济掌控和资本扩张。对于美国来说,新帝国主义等同于资本帝国主义,“美国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惟一的一个资本主义帝国。这样讲并不是因为它是第一个拥有帝国的资本主义力量,而主要是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操控’资本主义的经济机制来控制整个世界……资本帝国主义所追求的是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无需借助于政治统治而树立经济霸权”[5]2。伍德认为,当代美国的全球经济策略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就是发达地区对落后地区进行殖民化的真实写照,美国所提出的价值理念和资本扩张的具体实践都具有强烈的霸权属性,看起来充满柔性的政策纲领在日常生活的实行中充满了强制性的特点。
(二)民族国家与新帝国主义交织发展
伍德认为,从全球的视角来看,资本帝国主义虽然在经济空间和政治空间上占了上风,但这种组织形式并不是唯一的,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民族国家的组织形式与之相对立,并为全球发展提供了正能量。民族国家是伍德在研究区域政治和区域经济时抽象出的组织形式,不论是新帝国主义世界还是社会主义世界,都有这种形式的存在。民族国家为政治和经济的发展限定了空间。虽然资本的全球扩张使得剥削关系存在于全球的各个角落,但是对资本流动的管理是具有区域性的。“不论是在帝国经济中还是在附属经济中,国家都仍然为全球性资本积累提供着不可缺少的环境,绝不亚于其为地方企业提供经营环境;而最后的结论是:正是国家为全球性资本创造了生存并自由驰骋于世的条件。如果说,国家对资本而言是唯一真正不可缺少的非经济组织,那么这一说法一点也不过分……新帝国主义与较老的殖民帝国形式相比,较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一种多元的或不同程度上拥有主权的民族国家的体制。”[5]105-106以美国为代表的新帝国主义通过意识形态的引导,特别是通过新自由主义的宣传,妄图打破民族国家对资本发展的掌控。但实际上,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的政府管理模式,资本的积聚与扩张也具有了区域性的特色。所以伍德认为,美国的新帝国主义并不具有普适性,新帝国主义本身就是在美国的民族国家的组织形式中生根发芽的制度模式,即便美国对全球不发达地区进行资本输送和经济管控,多数的欠发达地区也不会发展成为第二个美帝国主义社会。恰恰相反,民族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与新帝国主义对抗的积极力量,这些国家通过不同区域的自主管理,资本扩张所带来的劳资矛盾、环境污染、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得到了轻微的缓解和疏导。在现阶段,新帝国主义正在试图突破民族国家的行政能力,并试图通过惯有的手段来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和政治霸权。伍德总结了两种新帝国主义扩张的重要手段。首先是金融霸权(Financial Hegemony)手段。这里仍以美国为例。美国凭借自己的军事优势在全球的欠发达地区采取了资源掠夺的战略,而这种军队入侵总是伴随着一定的金融活动,美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军事力量稳定区域的经济发展,从而获得霸权利润。金融霸权就是美国在弱小国家强迫推行所谓先进的金融秩序,而这些金融秩序都是美国自己制定的,美国只要确保自己在全球的货币特权地位,它在任何区域建立的金融体系都成为美国的金融殖民地。这既为美国分担了全球性的金融风险,又为美国输送了金融利益。其次是科技霸权(Scientific Technology Hegemony)手段。美国不断向全球兜售自己的科技产品,甚至在很多高尖端科技产品的销售中形成垄断的局面。但是,在美国境内,美国政府却严格地管控了其他国家科技产品对市场份额的占有量,通过销售政策,国外的民族性企业遭到了市场的封杀。通过国家资本和私营企业的私密合作,美国形成表面上倡导民主法治的自由经济、实质上却是公私合营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在这种情势下,民族国家便与资本扩张融合在了一起。
伍德认为,虽然对美国这种新帝国主义的国家而言,民族国家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资本的长期繁荣,但在全球的其他地区,民族资本却形成与资本扩张相反的力量。她认为,资本全球化并不意味着全球经济的一体化发展。“如果真的存在贸易一体化运动,它会更多采取区域化形式而非全球化形式。民族国家在区域一体化中起着中心作用,全球经济不是孤立的,而是由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的民族国家集团组成。”[6]对于伍德来说,以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和其他排斥资本扩张的区域民族国家的发展直接遏制了资本的流动速度,民族国家在确立自己反对资本奴役的决心后首先采取的行动就是解构资本扩张的政治属性,即将资本的政治属性和经济属性相分离。伍德强调,凡是要打开门户进入世界经济体系的地区、民族和国家首先要弄清楚这个世界经济体系是否真的是纯粹的、自由的、民族的。当对世界经济体系进行深入分析后,人们会发现影响世界经济发展态势的经济体永远受到少数几个民族国家掌控,美国则是这些少数经济体中较具代表性的一个。欠发达的民族国家必须在保持自己的民族独立性和政治独立性的基础上才能决定自己是否进入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体系。不论一个地区如何引导自己接受全球化和现代化,它都避免不了民族国家与帝国主义资本之间的激烈斗争。伍德认为,虽然民族国家在美国的发展推动了资本扩张的全球化,但多数地区的民族国家的发展能够成为反对资本扩张及其全球化的力量,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民族国家的发展成为同一个过程的两种不同手段。对于民族国家来说,宏观的阶级斗争和微观的群体性的权力博弈并存于社会的发展中。“国家不但成为工人阶级团结的力量,防止内部分裂,而且也可成为工人运动及其区域内同盟者的统一力量。同时,当每个国家都按照相同的逻辑发展,那么每一国反对这个共同逻辑的斗争便成为新国际主义运动最强大的基础了。”[7]可以看出,伍德的民族国家组织形式和新帝国主义的组织形式是可以在同一地域空间发展的两种不同的组织形式,伍德更加关注民族国家给当代新帝国主义带来的反作用力。她希望民族国家能够冲破资本全球化的牢笼,摆脱虚假的自由、民主、法制等意识形态宣传话语,民族国家在世界经济发展中的地位不仅仅是新帝国主义金融危机的分担者,更重要的是民族国家为世界经济结构多元化和人们价值追求多样性提供了可能。
四、总 结
伍德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与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有着直接的关联,但是两者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又有着明显的不同。伍德的研究对象都是战后资本全球化所形成的社会问题。她首先分析了西方学者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解,认为不论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决定论还是后来产生的技术决定论,都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读。技术决定论其实是对经济决定论的改写,是西方后现代话语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相互结合的产物。在她看来,资产阶级学者希望通过对技术的强调来磨灭阶级斗争对社会的影响力,通过分析技术的发展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而弱化人类的社会实践与最基本的日常劳动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受到技术决定论的影响后在当今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中发生失语的现象,技术决定论本身确实能够体现出战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优越性,但如此片面地强调技术发展决定社会发展、决定人类未来的走向是武断的。通过分析,伍德阐明了当今资本主义通过资本扩张、技术扩张,以及资本和技术的全球化给欠发达地区带来的后殖民问题,两者的结合并没有为全世界的经济带来发展和进步,反而迫使全世界的经济利益加速流向以美国为代表的新资本帝国主义国家。伍德在批判技术决定论的基础上开始反思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模式,并论述了传统宏大的阶级矛盾向现代微观的权力博弈的转向,新帝国主义已经无法在宏观话语上突破虚假的民主、自由、平等等意识形态理念,但其社会矛盾并没有因此削弱,在人的主体性发展的过程中,多元化和多样式的群体组织形式逐渐形成与帝国主义国家政府相抗衡的力量。伍德认为,当今社会发展的动力根源仍然在于人民,人对自身权力的诉求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力量。为了解决当今的新帝国主义对全球资源的掠夺问题,伍德又提炼出一种民族国家的组织形式,认为民族国家不仅存在于新帝国主义的美国,也存在于世界的各个国家中。虽然美国的民族国家形式推动了新帝国主义的发展,但是其他国家也可以通过自己本民族和国家的政治意识来抵制资本全球化所带来的后殖民问题。
综上所述,伍德对资本主义国家形式的考察是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重要内容,新帝国主义的提出是她对马克思社会形态学说的继承和创新。不论是金融霸权手段还是技术霸权手段,都是当今资本主义将自己意识形态全球化的重要策略。但是,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她忽略了马克思对英国工业化社会阶级问题理解的重要性,认为当今资本主义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不同于传统工业文明时期的阶段,由此过分强调了当今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性。从某种程度上说,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削弱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解释力和批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