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理区位对清代虎丘离别诗的影响*
2020-12-09殷虹刚
殷虹刚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苏州旅游与财经分院 旅游管理系,江苏 苏州 215000)
中国古代诗歌的创作,除具有时间背景外,还具有空间背景,因为诗歌总是诞生于具体的地理环境中,“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1]。梅新林、葛永海在《文学地理学原理》中提出“空间分层理论”,认为客体空间“作为文学地理四重空间的第一空间”,指的是“以客观世界为中心的文学地理空间”;并指出“地理空间之于文学的价值在于能否从地理属性的层面注入人类的美学情感,从而赋予文学地理空间以特别的意义”。[2]因此,从客体空间入手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的关系是文学地理学的基础。客体空间包含诸多地理属性,而区位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属性。英国学者约翰斯顿(R. J. Johnston)主编的《人文地理学词典》“地理学”词条认为,地理学有三个基本特点,其中第一个特点就是“强调区位”[3]。区位是指“人类活动的空间位置及其与外部的空间联系和所具有的社会经济意义”[4],强调某个人类活动空间与外部空间发生联系时的价值。探讨地理区位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应是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题中之义,而对此问题目前学界鲜有论述。因此,笔者以清代虎丘离别诗为对象,探讨地理区位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虎丘山距离苏州城区仅七里,西出阊门,经山塘街或山塘河,水陆皆通。清《虎阜志》除卷首附有《虎阜山塘图》外,《凡例》第一条云:“是书采辑,东起山塘桥,西至西郭桥,北距长荡,南尽野芳浜为限”[5]6,明确将山塘街和山塘河纳入虎丘范围。此外,清顾诒禄《虎丘山志》、顾禄《桐桥倚棹录》也都持相似说法。可见,在清代苏州人心中,虎丘并非仅指一座山丘,而是指以虎丘山为主,包含山塘街、山塘河在内的一个区域。本文所言“虎丘”,即承此意。(1)为表达上的严谨,本文单指山丘时,称“虎丘山”。
山塘河是运河流经苏州城西的一段,由虎丘出发经运河可北上京城,南下杭州,故虎丘是南北通达的运河交通枢纽,清人对此多有表述。例如,钱兆鹏《游虎丘记》云:“虎丘之为山,微乎微者尔,而享名独盛者,则以其地最冲,而去城亦甚迩也。”[6]周凤岐《重修虎丘山志启》云:“况虎丘岩石之奇,丘壑之邃,殿宇之雄丽,林木之葱蔚,绅士游宴之所必集,南北往来之所必经。”[7]顾湄《虎丘山志》卷一引《长洲县志略》亦云:“至唐白公居易来守是州,始凿渠以通南北而达于运河,由是南行北上无不便之,而习为通川,今之山塘是也。”[8]山塘河东起阊门,西至运河,呈东西走向横贯虎丘山前,但此处却言“通南北而达于运河”,可见志书编纂者的视野已超越山塘河,而至整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将山塘河视为这条大动脉上的一个节点。虎丘作为通达南北的运河枢纽,成为当时苏州人迎来送往的重要码头,其地理区位直接影响到清代虎丘离别诗的创作。
一、或忧或喜、以忧为主的离别情感
在苏州,文人常于虎丘送别,正如清人袁景辂《金阊送别》云:“此地惯为别,送君千里行。”[9]459《桐桥倚棹录》亦云:“虎丘泉石既佳,去郭又近。……至如游宦两京、行役四方者,率于此饮饯,及相赠言,多取山中古迹,分题赋诗,不独今人然也。”[10]清代文人于此乘船离开苏州赶赴外地,送别主题的诗歌中涌动着或忧或喜的情绪。
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第五次南巡,命词臣在籍者校刻《全唐诗》,开书局于扬州。原本辞官闲居在家的长洲(今苏州)人彭定求“首蒙简任,又分赐御书”[11],其诗《二月十日重赴维扬夜泊山塘》作于康熙四十五年丙戌(1706)二月十日,即彭定求从虎丘出发奉旨至扬州编校《全唐诗》之时。诗人自称“讵不爱吾庐,简书恐陨越”“愿续反招隐,卑栖敦晚节”[12],言语中明显有不得已之感。这种心境,是因为彭定求思想上“以儒治学,以道修身,以释养性”,尤其笃信道教,“对道教经典有深入之研究,……道教影响定求颇巨”[13],甚至曾皈依清初苏州著名道士施道渊为弟子。唐孙华云其师彭定求“涵泳道真,沉潜理学……性乐闲静”,其为诗“根极理奥,旁通仙释”[14],可见彭定求的思想性格不易亲近官场。彭定求居官十年余,始终未有热衷仕宦之情,终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辞官而归。其《生圹志》自述云:“至(康熙)三十二年冬,始销假补官,静究人情,深悔一出。明年秋,浩然而归,遂有终老林壑之志,自年赋性颛蒙,学殖浅隘,既不能建树奇勋,润色鸿业,则退身补过正其分也。”[15]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其“野性自疏豁”之语了。再深味诗意,“简书恐陨越”一句还隐隐透出彭定求内心的战战兢兢。此诗创作于康熙帝结束第五次南巡的次年,山塘街上自然一片盛世繁华景象,但诗中对此并无表现,彭定求采撷入诗的是“堤柳”“园杏”“暮雨”“渔火”“鸥群”“雁列”等意象,这也反映出其志非荣华、意在林泉的人生追求。
清代虎丘离别主题的诗歌中,大部分抒写的都是离愁别苦。如常熟人汪应铨(1685—1745),康熙五十七年(1718)状元,其诗《丙申正月六日赴滇解维作》作于康熙五十五年丙申(1716)尚未及第时,诗中有“相送亲朋到古塘,人心流水两苍茫”[16],言诗人正月初六就要离家远赴云南,亲朋好友送别山塘,其内心就像山塘流水一样冰凉而黯然。在《舍弟拏舟追送夜泊虎丘录别四首》中,诗人将内心这种离别的愁苦表达得更加沉重。兹录其二于下:
万里今宵第一程,寒塘旅宿若为情。弟兄无籍谋衣食,父子睽携托友生。 城上乌栖还绕树,天边雁急总离声。风烟六诏中原外,回首飞云暮岭横。[16]
汪应铨远赴云南,手足情深,其弟由常熟一路追送至虎丘。诗人为生计所迫,中年辞家万里远赴异乡,感觉人生如浮萍聚散无常,自比漂泊无定、行乞粥饭的“孤僧”,可谓沉痛至极。于是在诗人笔下,山塘街完全没有春节的热闹,而是一片“寒塘”“乌栖”“雁急”的凄凉景象。
再如邢昉《虎丘月夜晤陈百史同龙友作》、施闰章《蔡右宣汪觐臣诸子追送至虎丘毛大可张南士董无休即席有诗赠别》、赵执信《虎丘留别相送诸子》、袁景辂《山塘送春绝句次易门韵》等诗中,“销魂”“凄凉”等词语提示着虎丘作为离别之地引发的情感联想,正所谓“此地离情觉倍多”[9]511。不过,并非所有的离别都充满了哀愁,有些关于虎丘送别的诗歌反而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顾嗣立《丙子正月二十五日余束装入都亲朋送别虎丘放舟口号四绝句》其一:
壮志潜伤髀肉生,长堤踏破马蹄声。推篷西向长安笑,惘惘嗤他儿女情。[17]58
顾嗣立生于官宦之家,喜结交朋友,豪爽过人,性豪饮,人称“酒帝”,家境优渥,其别墅秀野草堂水木亭台之胜甲于吴下。康熙三十五年(1696),顾嗣立从虎丘出发前往顺天参加乡试,此诗即作于此时。此前顾嗣立参加过四次江宁乡试皆不中,但他对此不以为然,“推篷西向长安笑”句充盈着壮怀,自信前程万里,自然也就不愿作“儿女共沾巾”的歧路之态了。
又如沈受宏的《送王幼芬太史还朝六言八首》其二:
金马玉堂年少,翩翩冠珮朝天。试听路旁好语,此行何异登仙。[18]
王奕清字幼芬,康熙三十年(1691)中进士,与沈受宏同是太仓人。王奕清出身名门望族,其高祖王锡爵曾任明万历内阁首辅;其祖父王时敏擅诗文书法,尤工画山水,为“娄东派”奠础开基;其父王掞清康熙年间曾先后担任刑部尚书、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等职。沈受宏此诗作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五月至三十九年(1700)八月期间。王奕清赴京具体事由待考,据其家世背景和科场经历,再结合沈受宏该组诗中“朝罢高堂拜庆”“黑头定见崇班”等语推断,当时王奕清应是因拔擢而还朝。在沈受宏眼中,27岁中进士的王奕清年少得志,且家世显赫,仕途光明,此番远别家乡赴京自然也就“此行何异登仙”,春风得意,又何来离别的愁苦可言!
由以上所举诗歌可以看出,虎丘地处运河要冲的特征,影响着作家的行程,成为上演一幕幕离别场景的现实空间环境。可是,当作家创作离别诗时,却因具体心境不同对客观物象表现出明显的主观取舍,尽管身处山塘街繁盛市廛,所见所闻却有喜有忧。虎丘位于运河水路要冲,南来北往的人们途经此地往往停泊靠岸,登山游览,所以经常发生故友在虎丘不期而遇的情况。这在清代诗歌中也多有表现,如阎尔梅《刘侗人北赴秋闱遇于虎丘月下诗以送之》、黄宗羲《同周子洁文与也裘殷玉芝儿至虎丘遇蔡九霞张茂深》、方文《虎丘遇吴岱观因携姚仙期徐松之小饮达曙》、邵长蘅《虎丘喜遇贺天山》等。诗中所写的是多年未见后的偶遇带来的惊喜,以及很快分别所带来的离愁,正如邵长蘅《虎丘喜遇贺天山》所云:“相见忽惊喜,相逢本不期。……百年能几会,珍重各题诗。”[19]即使上述顾嗣立和沈受宏的诗歌中,也有“惨憺山塘月照秋,……始知此地管离愁”和“记取虎丘一醉,晓风残月离情”之语,可见虎丘饯别诗歌中,伤感之情是基调。
二、由实到虚的离别地理意象
一个现实地理空间,因为是交通枢纽,诗人在此与亲友送别,并将其作为地理环境写入诗歌。随着众多诗人的长期反复沿用,这个地理空间会在历史中积累起深厚的离别文化底蕴,逐渐由实转虚,内化为诗人们的心灵空间,从而脱离具体的地理环境,转变为抽象、泛化的艺术符号,成为诗歌中一个代表离别的地理意象。地理意象最初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后来被引入文学地理学研究,曾大兴先生《文学地理学概论》第八章所论文学地理学的六个特殊研究方法中就有“地理意象研究法”[20]324-330。张伟然先生认为,“地理意象就是对地理客体的主观感知,……凡地理意象都值得从感知的角度加以研究”[21]前言13-14,他强调地理意象的主观感知性,进而提出类型化地理意象:
地理因素完全可以参与文学创作。它可以成为作家的灵感,作家发挥想象的凭据,从而形成一些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类型化意象。[21]前言16
地理空间在诗歌中转化为具有特定的离别内涵的类型化地理意象,在文学史上多有发生。如“灞桥”本是古都长安东郊的一个地名,位置处于交通要道,人们离开长安东去,常在此折柳赠别,经过历代文人的反复歌咏,“灞桥”逐渐脱离了实际所指的现实空间环境,演变成具有“伤别”固定内涵的文学地理意象。有学者把这种地理意象称为“送别地名式意象”[22]。虎丘也是如此。明胡缵宗《虎丘别序》云:“吴名山莫如虎丘,祖道亦莫如虎丘。吾人登高兴怀,赋诗叙别,亦莫如虎丘。”[5]451由于“此地惯为别”,虎丘逐渐在与苏州有关的诗歌中发展成代表离别的地理意象。如彭启丰《初发舟夜泊虎丘》云:
白公堤畔维舟住,明日征帆千里去。滩声月色两无情,最是离人肠断处。邻舟吴侬唱竹枝,竹枝声里怨分离。从今听罢山塘曲,换听黄河远上词。[23]
诗中强调了虎丘“最是离人肠断处”的情感基调。值得注意的是,从“邻舟吴侬唱竹枝,竹枝声里怨分离”句可见,虎丘在清代吴地民歌中已经与离愁别恨紧密联系在一起,说明虎丘已从平常的现实空间环境演变为代表离别的地理意象,且在民间歌谣中已有所表现。
除这种诗人视角的第一人称自述外,代言体诗歌更能体现虎丘作为离别地理意象的特征。如顾嗣立《山塘竹枝词四首》其四云:
斟酌桥头门半开,登楼望郎郎不回。天边会有石飞去,海底何曾峰涌来。[17]329
“斟酌桥”是位于山塘河上塘支流上的一座小桥,因旧时多在此饯行而得名。顾嗣立在诗中刻画了一个家住斟酌桥头、登楼远望思念郎君的女子形象。“天边会有石飞去,海底何曾峰涌来”句,拆解虎丘山“海涌峰”的别称而反用其意,巧妙地抒写女子思念郎君而不得的哀怨之情。这种登楼思君的情感在汪沈琇《白堤杨柳曲》中有更加具体生动的表现:
真娘墓前七里塘,垂杨垂柳森千行。金缕惯织离人恨,翠条不绾游鞭长。楼头小妇刚施妆,宛如杨柳风扶将。眼波远掠纷呈态,白堤一带溪流香。绕堤春色浓如许,小妇楼头漫延伫。望夫君兮天一涯,人随柳絮飘何处。絮飞迟,絮飞早,白堤杨柳年年好,可惜楼头人易老。[24]
这首诗富有浓郁的苏州水乡气息。山塘河两岸垂柳成行,诗中如风中杨柳般婀娜多姿的少妇,登楼远眺,思念自己远在天涯的心上人。人和环境融合协调,真实动人。由于增添了离别诗中常见的杨柳意象,加以“春色”“柳絮”的衬托,进而有人生易老、身如飞絮的感慨,虎丘离别地理意象的特征也就得到更加丰富和显著的表现。这两首代言体诗中,诗人不是写自己的离别,而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观察和抒写他人的离愁别绪,其中甚至含有想象虚构的成分,这完全是出于文学创作的目的。
又如王应奎《白堤杨柳曲》云:
春风吹绿白堤树,堤上阴浓凉似雨。吴孃生长柳丝中,嫋嫋纤腰欲共舞。去年嫁得冶游郎,解描柳叶矜眉妩。道郎情似柳丝长,相依永作鸳鸯侣。郎今何事轻远离,斟酌桥东征马嘶。征马嘶,牵郎衣,一鞭柳外去不顾,飞絮吹没郎马蹄。[25]
这首诗将代表饯行的“斟酌桥”和离别诗的传统意象“杨柳”结合在一起,进一步强化了虎丘的离别地理意象。值得注意的是,诗歌中离别的场景虽然发生在虎丘,但是郎君出行的方式却是骑马。苏州河多桥多,舟楫是出行最普遍、最便捷的交通工具,骑马并不符合苏州人的交通习惯。诗中之所以发生这种变化,合理的解释是,在诗人的艺术构思中,虎丘客观的现实空间环境特征已经不知不觉被抽离,逐步演变成代表离别的艺术符号。虎丘已不再是单纯的上演离别场景的现实空间环境,而是作为一种抽象的艺术符号存在于诗人创作的认知背景中,“成为作家的灵感,作家发挥想象的凭据”[21]前言16,激发起诗人的文学创作欲望。
三、视通万里的空间敞开性
山塘河作为运河流经苏州城外西郊的一段,联通南北,清彭孙贻《望虎丘歌》即云:“浮踪来往仍南北。”[26]因为虎丘这种南北通达的交通枢纽地位,诗人在离别诗中表现出一个明显的特征,即诗歌所写往往并不局限于虎丘,而是“视通万里”[27],具有一种连接远方的空间敞开性。这种空间敞开性主要通过三种不同的空间书写结构来展现。
第一种,诗人的书写由虎丘扩展到别后的异地,为“由此及彼”型空间结构。如方文《虎丘遇吴岱观因携姚仙期徐松之小饮达曙》云:
侵晓来游海涌峰,言归直到日西春。长堤正苦无船附,中道谁知与尔逢。且莫移舟违野岸,即教沽酒话离悰。闻难又欲匆匆别,回首烟波几万重。[28]
尾联中,诗人的思绪从虎丘飞到别后的迢迢千里,大大拓展了诗歌的地理空间,并使诗歌余韵悠长。再如汪应铨《舍弟拏舟追送夜泊虎丘录别四首》其四云:
闻道昆明过夜郎,承平风物近吴昌。文章法度今归柳,乐职中和尽拟王。此去主人贤可贺,比来游子惯离乡。倘应不忘鸰原思,勤写平安作报章。[16]
诗人在虎丘与亲友告别,但所写已经完全着眼于万里之外的目的地昆明。联系这组诗中其二所言“万里今宵第一程,寒塘旅宿若为情。……风烟六诏中原外,回首飞云暮岭横”可以看出,诗人对前往“谋衣食”的遥远异乡心存担忧。“六诏”在唐代是位于今云南及四川西南的乌蛮六个部落的总称,可见在其眼中,云南偏僻遥远,交通险阻,文化落后。“闻道昆明过夜郎,承平风物近吴昌”句转而从家乡视角出发,对即将前往的云南心存美好期盼,又流露出诗人离家远行的忧虑与凄苦。
这种离别时刻身处虎丘、心却已展开对别后空间想象的书写结构,在离别诗中很常见。前引彭启丰《初发舟夜泊虎丘》的空间结构亦是如此,从杏花春雨的江南(“山塘”)到大漠飞沙的塞外(“黄河”),从婉转旖旎的吴地《竹枝词》(“山塘曲”)到苍凉激越的《凉州词》(“黄河远上词”)。虎丘因交通枢纽地位带来的这种空间敞开性,经诗人文学书写后,带给读者想象中强烈的画面对比,形成诗歌内在的巨大的情感张力。
第二种,诗人同时展开想象离别后虎丘与所思之人身处空间的书写,可称为“两地并置”型空间结构。例如王家相《山塘月夜瞿邺亭携酒来会饮罢而别》:“微闻暮钟声,虎丘在烟里。君归我径去,离别从兹始。惟有秋月光,照见吾与尔。”[29]诗人与朋友于山塘依依惜别,“君归我径去”,方向上背道而驰,但不管别后相隔多远,两人共对一轮明月。此诗末句不禁让人联想到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再如袁景辂《山塘送春绝句次易门韵》其三:“良友如春不暂留,平堤何处访行舟。离情无限青山外,不忍斜阳望虎丘。”[9]511此诗末句诗人自注云:“顾东岩北行,闻其舟泊虎丘。访之,已扬帆矣。”[9]511虎丘送友而未及,遗憾之中,诗人想象渐行渐远的友人此时也正在夕阳中回望虎丘。
第三种,诗人不仅想象别后异时异地的场景,而且想象异时异地对此时此地别离的回忆,由此构成一个空间的闭环,因此称之为“回环往复”型空间结构。例如潘奕隽《顾南雅庶常以白堤送别图索题因赋二首即送入都》其二云:
青山桥外水拖蓝,骊唱声中酒半酣。他日销寒兼话雨,披图能不忆江南。[30]
在虎丘青山桥饯行,题诗《白堤送别图》,日后睹物思人,自然会回想起此时酒酣送别的场景。再如袁景辂《金阊送别》:
此地惯为别,送君千里行。啼莺传茂苑,匹骑出吴地。丝管有余响,关山无限情。他年怀旧雨,莫忘虎溪盟。[9]459
诗中空间先由“茂苑”“吴地”扩展到遥远的“关山”,然后再通过他年怀想回转到虎丘的“虎溪”。又如陆元辅《同金孝章诸子集虎丘仰苏楼送倪天章归淮浦》尾联“别后相思须记取,仰苏楼上鹭鸥盟”[31],也是通过想象友人别后对虎丘山上仰苏楼的回忆,构筑了一个此时此地与异时异地的回环。其他诸如沈受宏《送王幼芬太史还朝六言八首》其一:“飞辔君方北发,扬舲我却西行。记取虎丘一醉,晓风残月离情。”[18]袁景辂《山塘送春绝句次易门韵》其四:“春光漂散似浮萍,年去年来此惯经。他日相逢应记取,白公堤畔柳条青。”[9]511这些抒写虎丘离别的诗歌中采用的都是“回环往复”型空间结构,“他日”“他年”“记取”的用词都很类似。
潘奕隽诗云“他日销寒兼话雨”[30],这种“回环往复”型空间结构显然是借鉴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32]1230清代桂馥评《夜雨寄北》:“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意更深。”[32]1232当代学者则评云:“先在实境中想象虚境,又把眼前实境变成虚境中的虚境,像电影蒙太奇一样重叠。”[33]两者都是针对诗中独特的空间结构而言,借以评论虎丘离别诗“回环往复”型空间结构也很合适。
四、结 论
虎丘作为送别之处,不仅影响了清代虎丘离别诗的创作内容,表现出或忧或喜、以忧为主的情感特征,而且抽离了具体的空间环境,由实到虚发展成代表离别的地理意象。此外,清代虎丘离别诗明确呈现出“由此及彼”型、“两地并置”型和“回环往复”型三种空间结构。这三种空间结构,不管哪一种,都是诗人借助想象展开的。独创“现地研究法”的简锦松先生认为,中国“‘古诗系统’的诗篇,体裁本身就有‘书写自我真事与实物’的内在需求”[34]65;“古人作诗以‘言志’为出发点,既然言志,不可避免会想到自己:我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今天的节令是冬春,是夏秋?晨夜的天候是晴,是雨?身旁有什么人?眼前正来的境遇是悲、欢、喜、惧?这一些,都是作者不必刻意说出,就自然存在的”[34]37-38。也就是说,诗人创作诗歌时,其构思会不自觉地受到当时所处地理环境的影响。因此,虎丘作为饯行之处由运河通达南北,诗人创作离别诗时的思绪也就容易“视通万里”,想象离别之后身处异地的场景。于是虎丘离别诗中诗人视野的超越性和诗歌空间的敞开性,是以虎丘的交通枢纽地位为基础的,是苏州其他地区所没有的。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概括地讲,就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20]1,故其中应包括地理区位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区位是地理学的重要概念,而点、线、面是地理学家用来描述区位的最基本要素,其中“点与线要素结合成交通、工业等经济枢纽系统,其要素的空间运行呈枢纽发展”[35]。虎丘与运河之间属于点与线的组合关系,所构成的是交通枢纽系统。因此,本文所论述的是虎丘作为运河枢纽的地理区位对清代虎丘离别诗的影响。这种影响既然由诗人创作时所处的具体地理环境决定,就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是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学地理现象,值得我们在进行文学地理学研究时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