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模式”缘何经久不衰?
——来自“人民之家”价值观的新诠释
2020-12-09张晓东陈仁兴
张晓东 陈仁兴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残疾人事业发展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中国人民大学 劳动人事学院,北京 100872)
一、问题的提出
“瑞典模式”(Swedish Model)在福利国家中独树一帜,因慷慨的福利水平和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而享有“福利国家橱窗”之称,由于同时兼顾了公平和效率而被视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社会”(1)Norberg.J,“Swedish models: the welfare state and its competitors”, National Interest, Vol 84, No26, 2006, pp.85-91.。瑞典是社会民主主义福利国家体制的典型代表,其核心特征主要包括:基于公民权利的社会保护政策;全民覆盖的福利体系;慷慨的替代率;完善的公共社会服务;以男女平等就业和高就业率为主要特征的积极的劳动力市场政策;中央和地方政府承担福利提供的主要责任;基于税收政策为所有公民提供较高的转移支付与优质服务等。(2)Bergmark.A, “Solidarity in swedish welfare--standing the test of time?”, Health Care Anal, Vol 8, No4, 2000, pp.395-411.
20世纪90年代后,瑞典遭遇严重的经济危机,总失业率从1990年的2.1%上升到1993年的12.5%,1991年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为负,再加上公共支出的增加,国家财政负担沉重(3)Lindbom.A, “Dismantling the social democratic welfare model? has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lost its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 Scandinavian Political Studies, Vol 24, No3, 2010, pp.171-193.。面临国内外压力以及福利体系运行中暴露出的问题,瑞典也加入了福利国家改革的行列(4)Agell.J, “Why sweden's welfare state needed reform”, The Economic Journal, Vol 439, No 106 , 1996, pp.1760-1771.。基于成本控制和问题解决的务实策略,瑞典采取了“激活”(activation)战略,以为实际和潜在的福利享有者提供寻找有酬职业的激励,主要体现在养老保险和劳动力市场政策两方面(5)Berthet.T et al., “Towards‘activation-friendly’integration? assessing the progress of activation policies in six european countr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 Vol 23(Supplement), 2014, pp.S23-S39.。在养老保险方面,强化了缴费与收益的关系,实现了从DB到DC模式的转型,为增加激励性设立了养老保险名义帐户,雇员缴费记录记在个人账户中,与工资增长挂钩。(6)Hörngren.L, “Pension reform: the swedish case”, Pensions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 7, No2, 2001, pp.131-138.在劳动力市场政策的“激活”措施主要包括1998年的“青年保障”计划(Youth Guarantee In 1998)、2000年的“激活保障”计划(Activation Guarantee In 2000)等。虽然瑞典对福利政策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但多为参数性改革,基本维持了其高水平的福利政策框架(7)Bergh.A et al.,.Liberalization without retrenchment: understanding the consensus on swedish welfare state reforms.Scandinavian Political Studies, Vol 32, No1, 2010, pp.71-93.。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程度的加深,“瑞典模式”仍然面临诸多挑战,但总能在应对挑战中保持活力。许多国家试图模仿“瑞典模式”,也未曾成功。那么,“瑞典模式”为何不具有复制性?“瑞典模式”缘何经久不衰?这成为本文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
二、“瑞典模式”缘何经久不衰?
“瑞典模式”的形成与发展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历程,并深受瑞典自然环境、工业化历程、政治制度以及特殊的文化因素等社会历史条件的综合影响。(8)Hedin.A,“The origins and myths of the swedish model of workplace democracy”,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Vol 24, No1,2015,pp.59-82.其发展历程可大致归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福利国家建立期(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在这个时期瑞典的工业化开始起步,对瑞典的经济发展与社会生活带来了巨大影响。一方面,工业化带来了经济的繁荣、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另一方面工业化造成了瑞典家庭关系的变化、贫困问题、人口增长过快、工人健康与保障、医疗卫生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在这种背景下,瑞典通过立法建立起养老、医疗、劳动保护和劳工福利、失业保障等社会福利措施,基于“问题-应对”模式的社会福利制度开始建立起来。第二阶段是发展期(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瑞典社会民主党执政、“人民之家”理念的提出,瑞典逐步建立了多层次养老金体系、强制性的医疗保险制度以及失业保险制度等,形成了较为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第三阶段是改革完善期(20世纪70年代至今)。石油危机同样对瑞典社会经济带来较大冲击,面临严峻的经济困境,瑞典政府通过采取削减福利开支、引入竞争机制等参数性改革措施,进一步完善了瑞典社会福利制度。(9)Olsen.G, “Half empty or half full?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in transition”, The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Vol 36, No2, 1999, pp.241-267.
关于“瑞典模式”的形成以及“瑞典模式”经久不衰的原因等方面,学界从政治和阶级结构视角、工业主义逻辑视角、文化视角等方面展开了卓有成效的研究。
第一种解释来自政治和阶级结构的视角。瑞典学者塞缪尔森(Sven E.Ollson)从福利国家的起源方面着手,认为“瑞典模式”的成功得益于瑞典16—17世纪间逐步建立起来的强大的国家管理机构,正是这些强有力的国家管理,为瑞典福利国家制度的推行提供了强力保障。(10)Stephens.R.“Social policy and welfare state in sweden.by sven e.Olsson”,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1, No2, 1992, pp.193-194.部分学者从社会结构与阶级力量均衡的角度论述了“瑞典模式”的独特性。(11)Hicks.A et al.,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elfare expansion: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18 advanced capitalist democracies, 1960-1971”,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17, No1, 1984, pp.81-119.从社会结构角度看,西欧国家可以被看作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两种阶级力量对垒,而瑞典社会结构的基本特征则呈现为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三足鼎立。正是因为瑞典有一个强大的农民阶级,才使得社会民主党与其结为“红绿同盟”(red-green alliance),从而依靠阶级联盟、资本与劳动的妥协,建立了经济增长与完全就业并行的具有平等主义取向的福利国家。(12)Korpi.W, “The democratic class struggl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1978, p.84.瓦洛基亚(Valocchi)认为“开放”的国家结构、土地政治以及社会民主党虽然对“瑞典模式”的缘起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资本主义社会决策的性质以及政策制定过程中经济与政治权力的关系,才是瑞典福利国家建立的真正动力机制。(13)Valocchi.S, “The origins of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a class analysis of the state and welfare politics”, Social Problems, Vol 39, No2, 1992, pp.189-200.然而,部分学者也对政治和阶级结构的论点提出了质疑,如尤特利(Uttley)指出,与国家制度和政治结构相比,社会行动者对福利制度的影响更大,如执政党与当权者的理念等(14)Uttley.S, “Book review: frances g.castles, the working class and welfare: reflections on the political development of the welfare state in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 1890-1980.” Political Science, Vol 38, No1, 1986, pp.88-90.。
第二种解释来自工业主义逻辑(logic of industrialization)的视角。工业主义逻辑属于社会结构功能主义,该流派认为,经济发展是福利国家发展的根本动力,尤其是工业化的发展成为社会福利政策的重要诱因。(15)Wilensky.H, “Industrial Society and Social Welfar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58,P.230; Wilensky.H,”The Welfare State and Equality: Structural and Ideological Roots of Public Expenditures.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P.24.Cutright et al., “Political structure,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national social security program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0, No5, 1965, pp.537-550.自19世纪80年代以来,工业化给瑞典的社会发展带来一系列变化:如家庭结构小型化、生育率下降、老龄化现象严重;妇女进入劳动力市场,并表现为公共部门就业的女性化以及较高的就业率等。奥尔森(Rolf Ohlsson)指出,正是工业化带来了人口与社会结构等方面的变化,导致了瑞典老年福利、医疗卫生、教育服务等社会福利制度的发展。(16)Rolf Ohlsson, “The Rise of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Thank to Woman, The Ecomomic Development of Sweden since”, Edward Elgar Pub, 1997, pp.744-754.贝克(Baker)认为资本主义和前工业文化力量主导着瑞典经济和社会政策的发展,作为一种资本主义运作,瑞典将独特的传统文化特征融入“封建资本主义”,推动了瑞典福利国家的发展。(17)Baker.J, “Constructing the people’s home: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and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Swedish model”(1879-1976),2010.https://search.proquest.com/docview/852429782?accountid=13625.然而,经济发展虽然是福利国家产生与发展的必要条件,但绝非前提条件,考察福利国家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工业化与福利国家的发展并未呈现“趋同性”。(18)参见Collier.D et al., “Prerequisites versus diffusion: testing alternative explanations of social security adop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69, No4, 1975, pp.1299-1315;杨立雄:《福利国家:认识误区、判断标准与对中国的区域对标研究——以中国北京市为例》,《广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
第三种解释来自多因素综合视角。刘玉安从独特的历史传统、强大的农民阶级、良好的全民教育三个方面论述了北欧模式(瑞典、丹麦、挪威)得以成功的独特社会历史条件。(19)刘玉安:《论北欧模式的社会历史条件》,《欧洲》1993年第2期。因此,了解瑞典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民主传统等方面,是把握“瑞典模式”成功的重要线索。丁建定认为“瑞典模式”的形成有多重原因,这些多重因素间存在主次之分,其中影响瑞典社会福利国家形成与发展的主要因素是经济(经济发展水平与速度、阶段性特征等)、政治(社民党长期执政、工会力量强大、劳资集体协议制度等)和人口因素(人口年龄结构、性别结构、预期寿命等)。(20)参见丁建定:《瑞典社会保障制度的发展》,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04年版。
第四种解释来自文化视角。“瑞典模式”的独特性有着很强的本土文化特质,黄皖毅认为瑞典“中庸”的民族性格是公平分配模式形成的文化基因,瑞典宗教文化对于多元文化的形成以及瑞典社民党的价值目标具有深远的影响,此外,“妥协”与“民主”相结合的政治文化也是形塑“瑞典模式”的内在因素。(21)黄皖毅:《试论“瑞典模式”的本土文化特质》,《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5年第4期。韩国学者朴炳铉依据道格拉斯(Douglas)的文化理论,将瑞典视为平等主义文化的代表。(22)朴炳铉:《社会福利与文化——用文化解析社会福利的发展》,高春兰、金炳彻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90页。受平等主义文化的影响,瑞典建立了平等取向的社会福利体制,如平等取向的劳动力市场政策、再分配政策和社会服务政策等。此外,瑞典以新教为主流宗教,单一的民族结构使得国民在宗族和宗教等领域的冲突较少,为瑞典制定平等的社会政策,建立平等的福利国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23)Håkansson.I et al.,“ Data reliability and structure in the swedish national cataract register”,Acta Ophthalmologica,Vol 79,No 5,2010,pp.518-523.
显然,政治、阶级结构视角以及工业主义逻辑视角对“瑞典模式”的缘起与发展具有较弱的解释力。多因素综合视角虽然充分考虑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但因过于追求全面性而忽视了“瑞典模式”的独特性。综合来看,文化视角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关注到了文化因素与“瑞典模式”内在特性之间的关联,但总体上缺乏更加深入细致的分析。实际上,瑞典社会民主党的政策哲学中蕴含的平等、中庸与妥协等“人民之家”的传统价值观在“瑞典模式”的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已有研究却较少关注。因此,“人民之家”价值观与“瑞典模式”的内在耦合性成为本文关注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三、“人民之家”价值观的理念内涵与成因分析
(一)“人民之家”价值观的理念内涵
1928年,瑞典社会民主党第二任主席佩尔·阿尔宾·汉森(Per Albin Hansson)在一次竞选演讲中首次提出“人民之家”(24)注:虽然“人民之家”的概念到1928年才被提出,但“人民之家”的价值观却贯穿于整个瑞典发展的历史之中。的概念。“人民之家”价值观是社会民主党执政理念与政策哲学的集中体现,也是“瑞典模式”得以形成和发展的根本原因。因此,汉森也被誉为“瑞典国父”“福利国家的奠基人”以及“人民之家的家长”等。
首先,“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基本内涵。汉森将国家视作一个家庭,平等、福利、合作是“人民之家”的基本要素。(25)刘玉安:《北欧福利国家剖析》,山东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页。“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基础是共同体和团结,在这里没有特权者与被剥削者,只有平等、互助、合作、公正、互相关心。没有人可以通过牺牲别人的利益来使自己获益,不存在强者压迫弱者。国家应该通过实施一系列福利措施,建设福利国家,消灭阶级差别,消除绝对贫困,通过国民教育把国家建设成为高素质的公民社会。打破穷人与富人、特权阶层与底层人民的阶级壁垒,整个社会就像一家人一样,互帮互助,团结一致,人人平等。(26)杨玲玲:《“人民之家”:瑞典社民党60年成功执政的理念》,《科学社会主义》2005年第4期。其次,“人民之家”价值观的核心要素。“人民之家”的价值观主要包括平等、公正、团结、社会良知、环境意识、安全保障的权利、工作的权利。克里斯蒂娜将“人民之家”价值观的核心要素总结为平等至上、自立与团结、“劳哥姆”思想、詹法原则(27)里斯蒂娜·J·罗宾诺维兹、丽萨·W·卡尔:《当代维京文化——关于瑞典人的历史、心理与习俗》,肖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最后,“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实质。一个社会应该像家庭照顾孩子那样照顾所有的社会公民,并且实现每一个公民的福祉,因此,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人民之家”的实质就是福利国家。从再分配的角度来说,“人民之家”也可以被看作一种通过社会改良而实现的“分配社会主义”。(28)刘玉安:《北欧福利国家剖析》,山东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1页。20世纪50年代后,瑞典政府通过采取一系列福利举措,实现了全民充分就业、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与全民免费教育等覆盖全民的社会福利制度。通过循序渐进的社会改良的方式,既实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高效率,又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的公平分配原则,很好地兼顾了公平与效率。
(二)“人民之家”价值观的成因分析
“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形成是瑞典自然、宗教、文化等社会历史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并深深植根于瑞典悠久的社会历史、人文背景等本土因素中。
第一,自然环境及其同质的民族性。瑞典地处北欧,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毗邻波罗的海,其国土相对狭长,从南向北延伸大约1600多公里。由于地理因素以及历史条件的限制,早期瑞典人缺乏与外界的交流,人口流动较少。瑞典与多民族的中国有很大不同,瑞典人70%以上都是日耳曼族的后裔,在瑞典只有两个少数民族,其人口比例较低。因此,瑞典的民族性相对单一,这使得瑞典民族内部纷争与矛盾较少,种族斗争很少发生。另外,大约95%以上的瑞典人都会讲瑞典语,这不仅便于瑞典人相互交流与共事,而且极大地增强了瑞典人的民族认同感。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与单一、同质的民族性,一方面使得瑞典保持了长久的稳定局面,极少遭到战争的破坏,促进了经济、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高度的民族认同感对“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形成与内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增强了瑞典国民对平等至上价值观的认同,并促使瑞典于16—17世纪逐步建立起强大的国家管理机构,为“瑞典模式”的建立创造了条件。
第二,瑞典农业的发展与农民阶级的特殊地位。瑞典自然资源较为丰富,国土面积达45万平方公里,地广人稀,瑞典中部是低地平原区,为农业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在农业社会早期,瑞典的农业为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随着西欧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对农副产品的需求不断增长,给瑞典农业的发展带来了契机,从而促使瑞典的农业先于工业实现了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过渡。到了19世纪末期,为了提高农业生产效率,瑞典农民自发开展了大规模的合作化运动。参加合作社的农民仍保留土地所有权与生产权,仅将土地上生产出来的农作物交给不同专业分工的合作社加工、销售,最后根据上交农作物的数量将利润按比例分配给农民。在瑞典历史上,农业一直占据重要作用。1880年,瑞典农业就业人数占全国总人口的66%,而工业仅占12%,即使到了1930年,农业就业人口占比39%,仍高于工业的36%。(29)Gustavsen.B, “Work organization and `the scandinavian model'”, Economic & Industrial Democracy, Vol 28, No 4, 2007, pp.650-671.合作化运动不仅提高了土地产出的规模效益,也大大提高了农民的社会地位。因此,农业的重要性使得瑞典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外有一个强大的中产阶级——农民阶级。农民有机会进入国家权力机关,而且使得“人民之家”价值观中的合作与团结精神深深植根于瑞典国民的认知体系中。
第三,社会历史因素。公元800—1050年的北欧被称为“维京时代”,海盗(viking)行径猖獗。为了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海盗不得不抢掠过往船只以求生存。同时,瑞典狭长的海岸线、先进的造船与航海技术也为海盗的劫掠活动创造了条件。早在“维京时代”,平等与团结意识就已深入每个海盗内心。为了生存,海盗必须团结一致。然而,整个海盗团体却没有首领,也未有自上而下的等级体系,每位海盗都是独立而平等的个体。平等意识促使了北欧民主制度的发展。据文献记载,公元930年,居住在冰岛的海盗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民主议会——冰岛议会。(30)克里斯蒂娜·J·罗宾诺维兹、丽萨·W·卡尔:《当代维京文化——关于瑞典人的历史、心理与习俗》,肖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此外,“维京时代”也催生了男女平等意识。当海盗出海时,女性则肩负照顾家庭、掌管家庭一切事务的重任,因此,相较于其他地区,“维京时代”的瑞典女性更早获得了两性平等权利。海盗将个人自立与集体目标相整合,以实现共同的目标,并赋予女性相应的平等地位,这些做法均有力地促进了“人民之家”价值观的形成,如平等至上原则(尤其是两性平等)、自立与团结精神以及民主意识等。
四、“人民之家”的价值观:“瑞典模式”的新诠释
面临复杂的国内外局势,“瑞典模式”虽然几经改革与发展,却始终保持着基本的福利制度框架和模式,最终形成了以高福利、高就业和高税收为特点的福利体制。首先,通过政府财政的转移支付,瑞典面向全体国民建立了普惠型、高水平的福利政策。其次,通过实施积极的劳动力市场政策,实现了充分就业,并建立了全面的失业保险制度,中低收入者的生活得到基本保障。最后,通过改革税制、提高累进税率等措施,实行基于高税收政策的收入再分配,缩小了贫富差距,缓和了阶级矛盾。同时,根据国内外环境变化,社会民主党不断调整社会福利政策,使“瑞典模式”不断完善。
(一)平等公正理念与平等主义取向的社会福利政策
“人民之家”价值观中最根本的理念就是平等与公正,这一理念也充分体现在瑞典社会福利模式中。首先,在“人民之家”的价值观中,贫困被视为整个社会的问题,而非个人,因此,瑞典针对弱势群体建立了全面而综合的社会保护体系。此外,瑞典政府设立专门“监察员”(ombudsman),主要代表残障人士、儿童等弱势群体的利益,负责了解其需求并确保其合法权益的实现。其次,“瑞典模式”在缩小收入不平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瑞典的收入不平等高于美国和德国,但通过税收和转移支付等再分配手段,瑞典的收入不平等程度降低了52.9%,大大高于美国的24.5%和德国的35.3%。最后,“瑞典模式”是促进性别平等的典范。瑞典通过实施两性平等的就业政策和家庭政策,实现了女性就业与家庭责任的平衡,且女性具有较高的就业率。从1990年以来,瑞典女性的就业率基本维持在84%以上,男性与女性的就业率之差也是所有OECD国家中的最小值。另外,瑞典的性别平等还体现在政治权利上,瑞典女性在公共部门中的就业率高于男性,国会议员中女性占比接近一半,并于1996年第一次实现了男女比例完全对等的组阁,这在世界上是十分罕见的。
(二)自立团结与民主协商的共同体意识
在“人民之家”的价值观中,自立对瑞典人来说至关重要。瑞典人把自己视作独立的个体,自立意味着个体可以通过独立且沉着冷静的思考来解决问题,而不是依赖别人的救助。这种自立观源于瑞典传统文化中的“duktig”观念,指有责任担当且能力较强的个体,可以独立解决问题。在这种价值观下,瑞典人往往不愿意接受政府的救助,不希望亏欠别人,甚至有时会因为得到了别人的帮助而感到自卑。“瑞典模式”以高福利和全面保障著称,然而,“养懒人”等福利依赖弊病却并未成为阻碍其发展的主要障碍,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归结于瑞典人自立的价值观。此外,团结是“人民之家”价值观中的又一重要理念,团体会给予个体以强烈的安全感,促进个体的独立和发展。(31)克里斯蒂娜·J·罗宾诺维兹、丽萨·W·卡尔:《当代维京文化——关于瑞典人的历史、心理与习俗》,肖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8页。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瑞典人崇尚自立,但瑞典社会在本质上却是集体主义的。团结作为一种价值观很早就植根于瑞典人心中,瑞典人热衷于成立或加入各种社团组织与协会,如“瑞典工会联合会”(LO)、“全国产业联盟组织”(TCO)、“瑞典经营者联盟”(SACO)等。组织化的瑞典增强了国民民主协商的共同体意识,由于每一项社会福利政策均是瑞典国民共同协商的结果,也是瑞典国民集体意志的体现,因此,瑞典国民往往具有较高的意愿拥护社会福利政策,这成为“瑞典模式”得以持久发展的内在动力。
(三)“劳哥姆”(Lagom)思想与“中间道路”
“劳哥姆”(Lagom)是瑞典语,其意接近于中国儒家文化中的“中庸”思想。“劳哥姆”思想源于路德教的教义,它意味着谦卑与谦逊,凡事都强调适度原则,要保持中立,走“中间之道”(middle way)。由于独特的同质性社会结构,20世纪20年代,瑞典遵循 “中间道路”进行了福利国家的独创性实验,瑞典也因此被称为社会实验室。(32)Marklund.C, “The social laboratory, the middle way and the swedish model: three frames for the image of Swede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History, Vol 34, No 3, 2009, pp.264-285.目前,学界对“中间道路”的定义尚存在较大争议,但其基本要素可大致归结为权力均衡的中庸思想、经济领域的实用主义方法以及职能社会主义的目标策略等,它是处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以争取政治上的权利平等和经济上的福利效用最大化为目标的道路。虽然“中间道路”因“经济力量上的超现实性和政治目标上的机会主义”而遭到质疑,但它代表了一种高度意识形态的平均主义视野,被注入了乌托邦—反乌托邦的张力。因此,“中间道路”又不失为一条务实的、有原则性的试验策略,而“劳哥姆”中所蕴含的“中庸、妥协”思想正是对瑞典“中间道路”的有力解释。
受到“劳哥姆”思想的影响,瑞典在改革与发展中走出了一条福利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既维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基础,保持了经济发展与较高的市场效率,又能通过税收政策、劳动力市场政策以及转移支付等收入再分配实现社会的公平和正义,较好地兼顾了公平与效率,保障了“瑞典模式”运行的有效性。此外,“劳哥姆”中所蕴含的“中庸、妥协”的价值观也对瑞典的劳资关系产生了较大影响。例如,瑞典有着强大的工会组织来维护工人阶级的利益,同时,瑞典企业雇主们也成立了雇主协会,以通过民主协商的方式化解劳资冲突。最具典型的事件是1938年的“萨尔特舍巴登大妥协”,通过劳资妥协实现了劳资间的权利均衡和长久产业和平。此外,也正是这种“中庸”与“妥协”的价值观,使得瑞典往往在国际争端中处于中立地位,避免了战争的侵袭,奠定了“瑞典模式”稳定发展的基础。
(四)詹特法则(Jantelagen)与基于高税收的再分配政策
詹特法则(Jantelagen)的含义大致等同于“自谦法则”,它旨在强调个体在社会上要始终保持谦虚和自我克制,反对过于炫耀与浮夸的“表演”,以免引起其他个体的嘲笑或妒嫉。詹特法则在“人民之家”价值观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它融合了“劳哥姆”思想与平等至上原则,并作为一支庞大的心理胶棒将每个个体都固着在其相应的位置上。(33)克里斯蒂娜·J·罗宾诺维兹、丽萨·W·卡尔:《当代维京文化——关于瑞典人的历史、心理与习俗》,肖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页。詹特法则劝诫社会上的每个个体都要站好自己的位置,切莫超越自谦法则的界限。饶有趣味的是,在瑞典,越是成功的个体内疚感越强,其原因在于过于成功或过于表现自己,超越自谦法则界限的风险则越大,而遭到公众嫉妒的可能性则越大。这种对成功者的嫉妒与“人民之家”价值观中追求平等的理念有关。
五、小结
“人民之家”价值观中所蕴含的平等至上、自立团结、“劳哥姆”(Lagom)思想与詹特法则(Jantelagen)对“瑞典”模式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使其在参数性改革下始终保持着制度的稳定性。进入21世纪,“瑞典模式”同样面临着诸多挑战。首先是移民和难民问题。“人民之家”价值观中有着强烈的平等主义思想与人道主义精神,再加上瑞典完善的社会福利制度,因此吸引了大批移民、难民涌入瑞典。移民和难民问题不仅对瑞典政府的财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更重要的是,移民、难民原有的文化习俗与生活方式,对瑞典本土的社会规范与“人民之家”的价值观产生了一定的冲击,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纳税人的缴税意愿。其次,全球化与互联网时代是对“瑞典模式”提出的另一严峻挑战。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信息传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进行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对瑞典本土的价值观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目前,全球化带来的国际竞争日益激烈,尤其是资本市场的全球化,大大降低了政府维持高水平税收和社会保护的能力。(34)Cerny, P.1996.`International Finance and the Erosion of State Power', in Gummett, P., ed., Globalization and Public Policy.Brook?倓eld VT: Edward Elgar同时,“人民之家”价值观中的詹特法则与“劳哥姆”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抑制创新的因素。因此,面对复杂的国际环境,“瑞典模式”须积极应对新形势的挑战,不断进行改革与创新,才能在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中立足,“瑞典模式”也才能真正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