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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嘉以来对张照书法的评价

2020-12-08

书法赏评 2020年6期
关键词:张照董其昌书画

梁 骥

张照(1691-1745)字得天,号泾南,娄县(今属上海松江)人,清雍正、乾隆年间官至刑部尚书。清代著名书法家,清前期帖学代表人物。乾嘉以来的学者于张照书法多有评述,今谨依学古、成就、不足三个方面,钩沉述次如左。

一、学古

就年龄而言,张照在八九岁间已经能临诸家碑帖,并能书大字。据《娄县志·张照传》载:“照,幼禀异质,读书日诵千言。八九岁能临抚历代名家碑帖,作擘窠书。”[1]相对于《娄县志》所记述的张照八九岁开始学习历代碑帖,张照子张应田则记曰:“初先大夫六七岁便学作擘窠大字,临古名迹,杂置之,人莫能辨。”[2]另,张照在《跋董尚书书六朝赋后》谈道:“余发未燥,喜弄不律,十余年灾纸墨,粗于古人书法有坐井之观,缘上好古敏求,进读经书,雅好写本,日作万字犹不能给……。”[3]概“发未燥时”,可理解为“六七岁”,亦可理解为“八九岁”,但应以张应田所记述的六七岁为宜。

就学古的范围而言,清人梁廷枬云:“文敏渊源宝晋,出入唐贤而能近守香光心法,小楷尤精到纯健,直入黄庭乐毅曹娥堂奥。”[4]廖班《书画纪略》记曰:“张照……书法初从董香光入手,继乃出入颜米,天骨开张,气魄浑厚,雄跨当代,深被宸赏。”[5]综而言之,张照于晋人、唐贤、米、董多有学习。实际上,张照习古,并不囿于一家。从文献著录和目前所见张照临古作品看,张照广泛涉猎了包括锺繇、王羲之、王献之、智永、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孙过庭、李邕、锺少京、徐浩、颜真卿、柳公权、怀素、杨凝式、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赵孟頫、张雨、董其昌、文徵明等古代书家作品。结合乾嘉以后书家对张照学古的相关评述,我们以锺、王、欧阳询、颜真卿、米芾、董其昌为主进行钩沉论述。

1.对锺、王等魏晋书家的学习

张照宗晋,梁廷枬已有明言。此外翁方纲在《苏斋题跋》中说:“得天居士临晋人书,萧散简远,其神韵却在张长史授颜鲁公用笔处。”[6]翁方纲论张照临晋人书法神韵不及,但以萧散简远评张照临晋人书,是为的言。近代书家张宗祥更言张照宗法羲献,非清初学董者所及。张宗祥在《论书绝句·张得天》中说:“天地人中公第一,天机天趣得天然。最难举世师思白,独向王家猛着鞭。得天居士在清初独忠于羲献,非习董者所能及。”[7]

检诸史乘,张照临锺繇作品盖有《宣示表》《荐季直表》《力命表》。其中,对《宣示表》用力颇多,并有心得。张照临《宣示表》款识云:“宣示表,丞相王导著衣带间过江以授内史,内史授王修。从修入秘器而妙迹永绝矣。宋官帖以右军临本入石,仍隶锺部。然则锺王遗意咸萃于帖也。学宣示表乃知所为状如算子便不成字。”[8]这种“状如算子便不成字”的观点,张照一再提及。张照临《锺繇三表》款识云:“书法溯右军而至锺太傅止矣,乃其楷书用笔如此。然则描头画角为唐人矩矱者,亦可息影销声已。古人有言,状如算子便不成字。”[9]

“状如算子便不成字”,首见于传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文中有云:“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点画耳。”[10]张照以“状如算子便不成字”观点,作为学古规范,在其本人看来,自是对王羲之观念的承续。

检诸传世文献,张照临王羲之法帖大抵有《黄庭经》《心经》《圣教序》《兰亭序》等三十帖。对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书迹,张照也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在跋《自临黄庭经后》中说:“黄庭曹鹅皆命之右军,实无确据也。晋宋间人书,佳者流传后世便称右军。颇似善射者皆曰羿,美女子皆曰西施耳。古刻又不可得,故思翁又谬种流传概应扫却之说,最有功初学书人。若是已入门庭则又当曰:与其过而弃之,毋宁过而存之。”[11]能提出“晋宋间人书佳者流传后世便称右军”的观点,并认为“黄庭曹鹅皆命之右军实无确据”,显然张照不是简单地临摹王羲之,更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张照学习王献之法帖概有《地黄汤帖》《鸭头丸帖》《洛神赋十三行》《廿九日帖》等十三帖。临而能思,是张照学古的一惯特点。如张照临《洛神赋十三行》,题云:“平生所见十三行宋拓本以缪文子家本为最,即涿鹿冯氏物也。此戏鸿翻本,所谓具正知见而力未充者。”“洛神十三行,唐氏宋拓本海内第一,此从唐本摩勒,明代刻本中第一也。”“洛神十三行,鸿堂帖所刻三本此为最上。”[12]对洛神赋十三行不同时代的拓本的反复临习,使作者十分熟悉其别异,并能从期间总结出高下。

在临习“二王”父子书迹之外,张照还学习了王僧虔的《刘伯宠帖》《王僧虔启》《太子舍人帖》,临习《万岁通天帖》,临习顾恺之《女史箴图》书迹等等。

关于临晋人帖,张照认为:“凡临晋帖,不必备临,只取一二帖,写几百本,自有解会。”[13]由此可见张照于晋人用功之深。

2.对欧阳询及颜真卿米芾等人的学习

张照学欧,清人多有记载。《快雨堂跋》云:“文敏从欧阳率更入手,游历宋四家门径,而于黄米较深。”[14]清人杨庆麟对张照的书迹多有收藏,并对张照少年时学习欧阳询能有不俗境界十分赞赏,他在跋《张天瓶书先儒语录》时说:张文敏韶年书法即称重艺林,尝见其十五岁时手写老圃杂录两册,笔法专师欧阳信本,瘦硬通神,已足名家……”[15]杨氏对张照十三岁时所写的书册,评价亦高:“……文敏少年时所书,笔法纯师率更,格韵清劲已自成家……公年十三岁,书法劲挺乃尔,宜后来成家也。当时书家如王良常、蒋拙存皆师率更,此四册中用笔有与拙老人绝相似者,亦足见一时之效法也。”[16]张照与蒋衡、王澍于楷书皆师法率更,然其书自成家数,颇为可观。

张照本人亦曾述及学习欧阳询书法的情况。《珊网一隅》曾记曰:“或问张文敏曰:‘字以圆为贵,公每作方体,何也?’答曰:‘吾惟圆之至极转折处无不力足,故形体成方。今人貌作圆皆笔中不知有向背阴阳,何尝圆耶。余昔临欧阳率更书,多不似,后悟。文敏此语渐有合处,盖方乃圆之极,非转折处力足不能。’”[17]可见,张照于欧是深有体会的。

乾隆帝十分推重张照的书法,他于张照书法亦多有题跋,我们可以从乾隆帝对张照书法的题识中探寻出张照对颜、米等人的取法。

关于张照学颜,乾隆帝在跋《赵孟頫乐志论书画合璧》张照题跋时说:“张照之记,小楷则类平原麻姑坛,文笔则仿昌黎画记。”[18]关于张照学米,乾隆帝题《张照临米芾书曹植元会诗》曰:“照此书向揭壁间赏,其用笔雄劲神采焕发,真能得南宫三味者。”[19]

前已述及翁方纲论张照临晋人,多得颜真卿风韵。可见张照学颜之用功。杨庆麟跋《张天瓶书先儒语录》云:“张文敏……弱冠后由欧入颜,纯而后肆于晋唐诸大家,无不溯流穷源,深窥堂奥,故能方驾赵董,自成一家面目。此卷系公中年妙迹,行楷数千字,用笔无往不留,无垂不缩,得颜米之神而化其迹……”[20]

翁方纲、杨庆麟二人论张照学颜,从其神韵与颜书相合处入手。梁同书论张照学颜书,则从用笔方法入手,并比较楷行之间的差异。他在《频罗庵论书》中说:“天瓶先生从颜法入手,颜用弱翰而先生用强笔,庄楷之作往往不如行书……”[21]关于学米,梁巘在《评书帖》中述曰:“得天学米以硬笔,临其硬笔,弃其软笔,可谓善于去取。”[22]

虽然张照学颜十分精勤,但他对自己所临仍不满足。张照《跋自临争座位》云:“思翁云:宋四家皆学颜,然惟争座位一种耳。皆学颜吾知之,惟争座一种则不能知。思翁精鉴,必有确据非苟然也。家有鸿堂帖,而不能解此帖之意。自见祭侄文后乃知之,惜未得临数百过也。翰翁年长兄索临此帖,因并临董跋于末,展看数次良用自愧。”[23]

颜米以外,张照于徐浩亦曾用功。杨庆麟题《张天瓶临永师真书千文册》云:“张司寇此册虽临永师本,而结体用笔纯从徐季海不空和尚碑得来,公与董文敏皆深于徐书者也。”[24]

3.对董其昌书法的学习

清人学董,在熙朝而极盛,张照亦以学董名于当时。《清史稿·王澍传》云:“自明、清之际工书者,河北以王铎、傅山为冠,继则江左王鸿绪、姜宸英、何焯、汪士鋐、张照等接踵而起,多见他传。大抵渊源于明文徵明、董其昌两家。鸿绪、照为董氏嫡派,焯及澍则于文氏为近。”[25]作为董其昌嫡系的张照何时开始学习董其昌的书法,从董其昌到张照之间的书法传承,清人及张照本人亦有述及。

张照学董是通过王鸿绪和孙岳颁两个途径,最后深浸香光法度的。

关于张照向王鸿绪学习书法的问题,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记曰:“尝闻横云山人每见其甥张得天之书辄呵斥,得天请笔法,山人曰:‘苦学古人,则自得之。’得天因匿山人作书之楼上三日,见山人先使人研墨盈盘,即出研墨者而键其门,乃启箧出绳,系于阁枋,以架右肘,乃作之。得天出,效为之经月,又呈书,山人笑曰:‘汝其见吾作书耶?’”[26]张照为王鸿绪兄长王九龄外孙,虽然包世臣误记为外甥,但所记张照学书于王鸿绪合乎史实。关于向王鸿绪学习书法,张照自己也有记述。张照在《跋自临赵文敏书唐律》中也曾记述曰:“余年十一二,大人以敬慎老人书《琵琶行》及《溪上》等律七首同册付学,此余平生学字之始也。年十六至京师,从友人几砚见思翁临《溪上》七首墨刻,年二十见陈学士世南所藏思翁《琵琶行》,乃知敬慎粉本于此。然但知溪上七首为思翁临松雪书,未见松雪帖也……”[27]王鸿绪以得董氏笔法闻于熙朝,而张照十一二时学书,学的是王鸿绪所临董其昌书法,故虽学王鸿绪,亦是间接学习董其昌。

关于张照学于孙岳颁,《松江府志·张照传》中隐约记曰:“入直南书房,圣祖仁皇帝见其书法类岳颁。”[28]张照之子张应田在《云间张氏族谱·张照行略》则更明确指出张照曾向孙岳颁学习书法:“先祖初官刑曹,先大夫随任入国子,时长洲孙公岳颁为祭酒,粵东张公德桂为司业。入试皆第一。孙公擅书名,见先大夫书击掌赏曰:‘华亭复得一思翁矣。’……至是经孙公指授,书益工。”[29]

关于张照传董其昌笔法问题,梁巘曾评曰:“董玄宰、张得天直接书统,卓然大家。”他又说:“董公其昌传执笔法于其邑沈公荃,荃传王公鸿绪,鸿绪传张公照……”[30]张照既能传董其昌笔法,学董自臻高境。但张照却自言学董之不足。张照有《题董思翁行楷书唐诗宋词卷》诗云:“冢冢秃管已盈千,画被裁蕉廿七年。到此依然画不进,始知王质少仙缘。”[31]学而自愧不进,可见心绪。

张照学董、藏董,于董氏书迹时时揣摩。据其从子张端木所记:“先司寇公收藏董香光墨迹数十种。”[32]在清代,张照虽非大藏家,然能得董氏书迹如此,也算丰厚了。

二、成就

张照书法在康雍乾三朝深为时人所重,尤得到乾隆帝的赞赏。乾隆四十四年(1779),乾隆帝曾作诗怀念张照。诗曰:“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即今观其迹,宛似成于昨。精神贯注深,非人所可学。……”[33]乾隆帝赞张照书法之语,虽有个人喜好因素在,然张照书法在当时的影响亦可显见。刘恒在《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中谈到:“在康熙末到乾隆初的帖学书风转变过程中,具有明显作用的当属张照的创作实践和乾隆弘历对赵孟頫书法的推重。”[34]他从书法史的角度概括了张照在清代书坛的地位。探究张照艺术成就,检索其时对其书与古今人物比较的评价,亦可窥得一二。

1.与古人比较

张照于颜、米、董诸家用功颇深,时人述及其书法成就亦多以此三家比较品评。

张照学习颜书颇见独到之处,时人多佳誉。于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赞誉尤多。刘墉在观张照临《争座位帖》后作诗四首,言张照临颜书在宋人之上直至唐人。其诗曰:“真卿书稿前无古,臣照临抚又逼真。不用镂锼自奇峭,纵然含蓄倍精神。求之宋后固难匹,即在唐时亦绝伦。符采焕呈归宝笈,昔人何必胜今人;云间一派早流传,直接吴兴语信然。虽以颜书为准的,究从米法趁姿妍。今观后辈乃居上,未觉乡人应酌先。恨不同时见斯迹,隔尘之说漫推颠;未渡南时宋四家,逓相祖述挹菁华。讬胎终是骨难换,变本从知厉更加。独此笔锋浑正出,密传心印了无差。讵容能事从兹毕,坡语微疑大近誇;妙道频叨睿鉴授,数行片纸等琳球。细罗此本诚希见,精爽当时倍自求。白玉轴装应不愧,黄金印赐雅宜酬。宸章论定荣千古,迹接羲之第一流。”[35]以刘墉之识见,有如此评价,可见张照学颜之高度。

乾隆帝十分推重张照的书法,他认为张照已经超过了董其昌。他在跋《张照书千字文》时谈道:“张照性颖敏,博学多识,中和韶乐多所厘定,文笔亦隽逸拔俗。尤工书,临摹各臻其妙,字无大小皆有精神贯注。阅时虽久,每展对笔墨如新。予尝谓张照书过于董其昌,非虚誉也。”[36]而乾隆帝更欣赏的还是张照所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并认为张照临习的颜真卿《争座位帖》在米芾和董其昌之上。其跋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云:“米芾有临本《争座位帖》,见袁桷《清容居士集》。兹张照所临自跋云,‘程莼乡有宋拓座次帖,世所稀有,借临一通’云云。照此卷摹仿逼真,得平原之筋髓,米迹虽未见,有过之无不及也。”隔水之后,其时文臣董诰又奉敕录乾隆帝评张照书法曰:“此卷结体运笔颇觉流丽,得鲁公神韵。香光自跋中有此临本,略存优孟衣冠,俾后之览者,知颜书于郁屈瑰奇之中,自具柔倩绰态,是则鲁公知己之语,盖自道其得心应手之妙。然以余视之,终逊照之两卷也。”[37]乾隆帝认为张照学颜超越米、董,固有他喜欢张照书法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张照的书法,尤其是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关于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超越董其昌的评价,不独出于乾隆帝,清人阮元亦认为张照临书确乎超越了董其昌。阮元《石渠随笔》云:“张文敏照临《争坐帖》有两卷……内府收藏不下数百种,当以此二卷为甲观,笔力直注圆健雄浑,如流金出冶随范铸形,精彩动人,迥非他迹可比。内府亦收藏董文敏临《争坐位稿》,以之相较,则后来者居上,同观者皆无异词,不观此不知法华庵真面目也。”[38]

关于张照临颜之争座位帖,清人亦有认同此为张照酒醉所书。沈初《西清笔记》云:“张文敏尚书嗜饮,有醉中作书极得意者,内府所藏《临争坐帖》,自谓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上甚赏之。”[39]

清人将张照书法与米芾书法进行比较,略言二者差异,而于差异中概可见张照学米化古为我、自出机抒的能力。李佐贤《书画鉴影》中云:“张泾南司寇学米书可谓竭尽全力矣,张书用力处自形鼓努,米书用力处弥见虚和。只此一间,非到金丹换骨时不能达也。”[40]

张照学董已得清人佳评,而其书与赵孟頫相比,清人亦认为不遑多让。崇彝论张照书曰:“文敏书名本为清代诸家之冠,此尤其致精之作,真可与松雪香光争席。”[41]既然能与“松雪香光争席”盖可见张照学赵学董之妙。清人杨恩寿则于赵孟頫、董其昌、张照书法比较品评,而言张照书法之妙。他在跋《张照临董文敏辋川诗册》时说:“思白取法松雪,迨成家后辄诋松雪,自谓过之。得天取法思白而自谦光自抑绝不矜夸,并自云形秽,其识见高于思白多矣,迄今赵董张三家之书俱在,平心论之,思白未必高于松雪,得天亦未必稍逊于思白,夸者不必夸,谦者亦不必谦也。”[42]

2.与时人比较

乾隆帝在怀张照诗中,以“羲之后一人”赞张照书法。显然,在乾隆帝眼中,张照书法在当时无人能及。与张照同朝为臣的汪由敦亦精书,汪氏去世后,乾隆帝亦作诗怀之。诗中将他的书法与张照进行比较:“由敦亦工书。用功过于照。而实不能及。则以天分料。”[43]启功论张照书法时言:“有清八法,康、雍时初尚董派,乃沿晚明物论也。张照崛兴,以颜米植基,泽以赵董,遂成乾隆一朝官样书风。”[44]考察乾隆帝对张照和汪由敦的比较评价,以及启功论张照书法为乾隆朝官样书风的观点,我们完全可以认定,至少在乾隆朝的官员书家中,张照有着极高的地位和影响。

张照的影响力不独在乾隆年间,其后亦有书家于其书法进行好评。同光之际的邵松年题《张天瓶临苏长公养生论卷》云:本朝画山水以麓堂司农为第一,书法则首推张文敏。生平遇两公书画,度力所能致者,必购致之。历年既久所聚渐多,因捡旧所得者与伯英分藏之,将来传示后人又是一重翰墨因缘也。”[45]他又在《张天瓶临右军帖册》后跋曰:“国朝书家摹帖,首推王虚舟先生。余藏其摹二王帖二册,精神讵度,无不逼真。然用硬毫虽尺寸不失而意趣少逊,盖不无拘谨之病。观文敏此册,方知不斤斤求似也。然无虚舟之功力,亦不能臻文敏之神化醇而后肆,方不至出乎规矩之外,故摹古如虚舟难,如天瓶尤难。”[46]王澍在清代有着很高的地位,而以其为参照推重张照,足见张照在当时的影响。

清人亦有将张照比之于沈荃,进而言张照高明之处。梁廷枬跋《张文敏杂临楷帖册》时说:“国朝汉大臣书名洋溢,刻帖流布者张文敏也,沈文恪也。五雀六雁难为轻重,殁身而后山斗之奉则文恪不及文敏远甚……”[47]

张照的从孙张祥河对张照的书法更是赞誉有加,他引《洞庭湖志》直论张照书法为清代第一,他在《续骖鸾录》中说:“《洞庭湖志》称我朝书法以张文敏为第一,而文敏书法又以《岳阳楼记》为第一,巴陵令以榻本见遗,先人遗墨非宦游过此不能得,拜而受之。不啻魏征之笏,范乔之研也,故谨志之。”[48]

沈曾植题《张文敏公照临古法书》云:“张文敏自言不解草书,然《玉虹帖》内所临唐人草圣,顿挫浏漓,实兼入秃素颠张之室,书学至此,盖已超宋入唐,实证实悟,衣钵遥接矣。倦游阁论书,于文敏草省略未拈出,不可谓非失诸眉睫。”[49]以沈曾植的识见,论张照的书法“超宋入唐”,可见张照草书的高度和影响力。而前述张宗祥论张照“最难举世师思白,独向王家猛着鞭”的学书理路,非清初学董书家能及的观点,也是对张照书法高度的客观评述。

三、不足

张照书法因为自身的深厚的功力以及乾隆帝的推重,在当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论书者多有佳评。然对于张照书法的不足,乾嘉以来的学者亦有述及,其问题多集中在韵致和俗笔两个方面。

阮元对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书直誉在董其昌之上,然对于其它作品的俗气,阮元亦直陈其缺失,他在《石渠随笔》中说:“司寇书自是我朝一大家,然有剑拔弩张之处。梁同书云:‘公书有刻意见长之病,若出其率意,尽有神妙之作。’皆有微词。《履园丛话》云:‘得天能大能小,然学之殊令人俗,何也?’数语,确有见地。观沧居士曰:‘得天之书用功深,所见多取精用宏,本可卓然自立,然时时露俗气,每幅之中几不能免。’余见其书多种,又收得临全本《九成宫》及小楷多种,功力可佩,然竟不能脱俗,殊不可解。”[50]阮元的这种认识不是孤立的,清代吴德旋、曾国藩、王潜刚等人对于张照书法中乏韵的问题亦有评述。

曾国藩在给其子曾纪泽的信中谈道:“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诸、李、颜、柳,一点一画,其画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放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51]由书法之形而神,直论张照书法缺失,可为一家之言。

吴德旋认为张照虽学于董其昌,但不及远甚,他说:“张司寇书名最煊赫,其笔力沉鸷,洵足退步香光,而气韵远不逮矣。”不独不及董其昌,即使和时人比较也是在姜宸英、刘墉诸人之后。他说:“本朝书家,姜湛园最为娟秀,近时刘诸城醇厚,有六朝人遗意,但未纵逸耳。香泉、天瓶当时并负盛名,而凡骨未换,较之明季孙文介、倪文正诸公不逮远矣。”[52]与吴德旋评价相类似的还有王潜刚,他在《清人书评》中论张照书法时说:“张照张得天受时主之知,御制《怀旧诗》称为‘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阿私所好至于此极,岂欲一手掩尽天下目耶?实则得天学董得其整,而较董为弱;学米则只似其略,而毫无米之雄也。”[53]以上诸家对于张照书法的不足,其书名显赫的原因进行了客观分析,诚为一家之言。

近人沙孟海对于张照书法的刻意和俗气分析得十分深刻。他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中说:“他是学乡先辈董其昌的字出身的,他不比陈元龙的死学董字。他见到那时学董字的变本加厉,越发浮薄了,所以有意写得放纵些,装出一副剑拔弩张的状态来,一则免得与人雷同,二则也是他的个性如此。”[54]另外,沙氏对于张照书法与科举的关系亦有中肯的评价。他在《中国书法史图录下册分期概说》中说:“……著名书法家如姜宸英、张照、刘墉等,他们的书法作品,放入明代人中间,只能列入二、三等。这不是我们有‘厚古薄今’思想,实在因为当时一批人受科举的影响太大了。”[55]

注释

[1]陆锡雄纂《娄县志》卷二十六,乾隆五十三年刻本。

[2]《云间张氏族谱》,同治甲戌重辑,蔬香别墅藏本。

[3]张照《跋董尚书书六朝赋后》,见《天瓶斋书画题跋》,载《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第866 页。

[4]梁廷枬《张文敏杂临楷帖册》,《藤花亭书画跋》,《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 年,第1037 页。

[5]廖班《书画纪略》,见马宗霍《书林藻鉴 书林纪事》,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207 页。

[6]翁方刚《苏斋题跋》,见蒋煦编《涉闻梓旧》,民国十二年商务印书馆蒋氏刊本影印本。

[7]张宗祥《论书绝句·张得天》,《浙江大学美术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37 页。

[8]张照《跋自临宣示表》,《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第860 页。

[9]张照《书锺元常三表后》,《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第865 页。

[10]传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第26-27 页。

[11]张照《跋自临黄庭经后》,《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第860 页。

[12]张照《跋自临十三行》,《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860 页。

[13]《张照尺牍》,《石渠宝笈三编》,《续修四库全书》1078 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 年,191 页。

[14]马宗霍《书林藻鉴 书林记事》,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208 页。

[15]《张天瓶书先儒语录》,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16]《张天瓶杂录各种册》,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17]陈日霁《珊网一隅》卷二,道光辛丑年姑苏书业堂重刻本。

[18]《赵孟頫乐志论书画合璧》,见《钦定石渠宝笈续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05 页。

[19]《张照临米芾书曹植元会诗》,见《钦定石渠宝笈续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591 页。

[20]《张天瓶书先儒语录》,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21]梁同书《频罗庵论书》,《皇清书史》卷十五,《辽海丛书》,辽海书社,1985 年,第1520 页。

[22]梁巘《评书帖》,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第576 页。

[23]张照《跋自临争座位》,《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第860-861 页。

[24]《张天瓶临永师真书千文册》,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25]《清史稿》卷五百三《王澍传》,赵尔巽、柯劭忞等撰,中华书局点校本,1977 年,第13888 页。

[26]包世臣《艺舟双楫》,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第679 页。

[27]张照《跋自临赵文敏书唐律》,见《天瓶斋书画题跋》,载《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第8678 页。

[28]宋如林修,孫星衍纂《松江府志》卷五十八,嘉庆二十三年刻本。

[29]《云间张氏族谱》,同治甲戌重辑,蔬香别墅藏本。

[30]梁巘《评书帖》,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第574 页。

[31]张照《题董思翁行楷书唐诗宋词卷》,《天瓶斋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年,第857 页,

[32]张端木《跋张照临董其昌书辋川诗后》,见《钦定石渠宝笈三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7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93 页。

[33]《汉名臣传·张照》,《满汉名臣传》卷十九,京都正阳门琉璃厂荣锦书坊检字本。

[34]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102 页。

[35]刘墉《题张照临座位帖》,见刘墉《刘文清公遗集》,清道光六年丙戌刻本。

[36]《张照书千字文(粉笺本)》,见《钦定石渠宝笈续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257-259 页。

[37]《张照临颜真卿争坐位帖(黄蜡笺本)》,见《钦定石渠宝笈续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259-260 页。

[38]阮元《石渠随笔》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08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76 页。

[39]沈初《西清笔记》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36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601 页。

[40]李佐贤《书画鉴影》卷二,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

[41]《张得天临三家书卷》,崇彝《选学斋书画寓目笔记》卷上,民国十一年壬戌刻本。

[42]《张文敏公临董文敏辋川诗册跋》,见杨恩寿《坦园全集》卷六《眼福编》,清光绪刻本。

[43]《高宗纯皇帝御笔怀旧诗·故吏部尚书汪由敦》,《钦定石渠宝笈续编》,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076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660 页。

[44]启功《论书绝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 年,第176 页。

[45]《张天瓶临苏长公养生论卷》,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46]《张天瓶临右军帖册》,邵松年《澄兰堂古缘萃录》卷十二,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鸣文书局石印本。

[47]梁廷枬《张文敏杂临楷帖册》,《藤花亭书画跋》,《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 年,第1037 页。

[48]张祥河《续骖鸾录》,见张祥河《张温和公集》,清道光刻本。

[49]沈曾植《张文敏公照临古法书题跋》,《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446 页。

[50]阮元《石渠随笔》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08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76 页。

[51]曾国藩《谕纪泽(十月十一日)》,见《曾国藩全集》(21),岳麓书社,2011 年,第455 页。

[52]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第590 页。

[53]王潜刚《清人书评》,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年,第810 页。

[54]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见《沙孟海论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 年,第46-47 页。

[55]沙孟海《中国书法史图录下册分期概说》,见《沙孟海论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 年,第56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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