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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阅读《书断》与《书议》—浅析对王羲之草书评价前后差异问题

2020-12-08蔡淇伊

书法赏评 2020年6期
关键词:章草书风王羲之

蔡淇伊

《书断》成书于开元十五年(727 年),是张怀瓘在早年所作的一部完备的书法评论著作,有三万余言。而《书议》则是他晚年的一部总结性的书法品评论著,成书于乾元元年(758)。两书时隔将近30 年的光阴,在这段时间张怀瓘经历了历史上的盛唐时期——唐代社会高度繁盛而且具有热情洋溢、豪迈奔放的浪漫艺术气氛的时代,其书法理论也随着时代风气的改变以及个人阅历丰富、审美水平的提高而发生了一些改变,故此文章将他两篇不同时期的书法品评进行比较分析。

张怀瓘在《书议》的一开篇就说道:“古文、篆籀,时罕行用者,皆阙而不议。议者真正、藁草之间。”[1]可以看出在张怀瓘省去了对于当时少用的古文和篆籀等书体的论述,而是专注讨论于正楷和行草两种较流行书体,特别是对于草书的论述着墨较多。而成体系的《书断》不仅要总结五体流变,更是例举神品12 人,妙品39 人,能品107 人,人数众多。而《书议》则仅仅列举了真草之间名迹俱显的十九人。

对于草书的审美观,前后也发生了一个转变,在《书断》上篇中草书的源流分析中说:“王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婉转。”[2]张芝创一笔书,字的体势一笔而成,血脉不断,行列气息通畅,变章草为今草。他总结道,草书就是字字区别,又像流水一样上下连接,极尽变化,神态万千。这只是对于草书外在表现的一个描述,虽然十分形象,但相比于他在《书议》中进行的草书评断则显得浅显很多。他在《书议》中则更注重于草书内在情感的抒发了,不仅外在形象要如同“云霞”‘龙虎’“崖谷”“山水”一般变化多端,更要能抒发郁结情绪,阐发志气抱负。这也反映了张怀瓘对于草书品评境界与三十年前有很大差别,不仅对外在的“妍美工用”要求更高,也从单一的对草书的笔墨表现转向对内在精神的追求。

而最关键的一点,也是多次引起研究者注意和猜测的即是,在《书议》这篇文章中,他一改对王羲之草书神品的评判,而将其位列草书第八,甚至发出王羲之草书有女郎才,无丈夫气的言论,可谓是石破天惊,出人意外。毕竟在唐太宗评王羲之书法尽善尽美,古今第一,甚至将其推至书圣地位的背景下,“崇王”的风潮在唐朝是很受欢迎的,而张怀瓘在《书断》中也将他的隶书、行书、草书、章草、飞白皆列为神品,并称他“尤善书……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3],可谓是评价极高。为什么前后评价差异极大呢?有学者针对张怀瓘的“抑王”论推断这或许是张怀瓘为求标新立异而强赋的新词,毕竟他自己也在《书议》中标榜说,如果见解与其他人雷同,那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更有人提出佐证,如果按照张怀瓘所言将王羲之草书被列第八位的原因是他的书法过于妍美,那“宛转妍媚,乃欲过之”的献之为何又位列草书第三呢,这不是与他《书议》中的“风神骨气居上,然后妍美工用者居下。”[4]评判标准相违背了吗?故此推出张怀瓘此处的“抑王”说是带有主观情感的结论,而非客观评价。

但笔者认为并非如此,首先疑似违背了自己“风神骨气居上,然后妍美工用者居下”的评判标准的行为,在前文张怀瓘就强调了:“真草有异,不可一概而论。”[5]这是有用意的。草书既要有极尽变化的笔墨功夫,又要兼具笔墨之外的风神骨气,而非单一地用其中一个来评价它的高下,在这里张怀瓘提出草书与真书评判标准相异,就是给接下来对羲之草书的批评做了一个铺垫。而更加妍丽的献之草书位列第三的缘由,其实在文中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首先引用了献之问父亲的一段话:“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藁行之间,大人宜改体。”[6]在这里献之提出章草的局限性,并指出了当时还难登大雅之堂的“藁行”之书中的优势和可取性。这也是献之对于章草变体的一个主张,可以看出他是具有反叛精神和创新意识的。献之草书比之羲之也是更加宛转妍媚、笔墨恣意的,而张怀瓘对此评价是“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并得出“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独绝也”的结论[7]。王羲之的真书和行书为最,而王献之则是行草为强,与张怀瓘所说的人之材能,各有长短前后照应了。这样看来,真书行书羲之都位列第一,草书则献之第三,羲之第八的评判结论,是有理有据且前后文逻辑清晰的。

细读《书议》不难发现,张怀瓘不仅对于王羲之的真书、行书的评定是位列第一,更称其笔迹遒润,是独擅一家之美,并感叹王羲之书法意趣高深知音难求,可谓是评价极高。那笔者分析张怀瓘在后文对其草书的批评,也就并非对王羲之书法带有主观情感色彩的影响,而是趋向更为理性的判定。

有学者曾分析张怀瓘的这一“抑王”说是受到玄宗时期“复古重儒”文化策略的影响,这一时期为了改变儒学凋零的现象,而批评晋人“援老入儒”的行为,从经学上复兴儒学到文学上反对“躁丽雕饰”,追求质朴简洁[8]。在书法鉴赏上这一时期也同样出现了一些“抑王”的言论。但如果说张怀瓘这种行为是在艺术层面否定晋朝崇尚老庄之道的思想观,那么他在书法上所追求的风神骨气,自然观,反而又契合老庄思想的审美追求,这是否矛盾呢?为何只抑王羲之草书,而对同为晋人的献之又极尽夸赞呢?所以笔者认为,这一时期的文化风潮只是让批评晋人的言论能更自由的表达,使初唐以来“崇王”甚至神圣化的思想得到冷却,但不是他提出不同看法,批评羲之草书的原因。

张怀瓘作为唐代著名书学理论家,著有多篇书学理论著作,同时他也是一位书法家,虽然没有张怀瓘的书法作品存世,但他在《文字论》中曾自评其书法“今之自量,可比虞褚而已”[9],而草书更是“数百年之内,方拟独步其间”,虽难免有自夸之嫌,看后人对其书法的评价,南宋学者陈思所著《书小史》称其“善正、行、草书”,朱长文在《续书断》中亦称“工书之外无闻焉”[10],可见张怀瓘是善书的无误。他在其晚年所作的这篇较短的书学品评之作,是建立在他多年习书经验累积的基础上,对于草书的审美也发生了改变。而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张旭的狂草书法了,这与张怀瓘在《书议》中所追求的“俯猛兽之爪牙,逼利剑之锋芒”,激烈且豪迈的草书书风相符合,而相对于“文质彬彬”的王羲之草书则不符合此时张怀瓘的审美趣向了。分析这一时期的书法风潮,当字体已经发展成熟完备后,接下来的书家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或是越发趋于规范,或是往放逸的方向发展,无非就是这两种选择。所以在这一时期,既有法度森严的唐楷,亦有超迈千古的狂草大作。而张怀瓘这一言论,跳出了王羲之书风笼罩的初唐书坛,也促进了中唐狂草的兴起,是很难得的。陈振廉在《书法学》一书中谈道“张怀瓘或许是古代理论中最系统的一个理论家了,唐代的法论,到了张怀瓘的确作了一次总结。”[11]把张怀瓘归类于唐代尚法的理论家。而黄淳则在《书法神采论研究》中提出“宋代尚意书风的真正开启者”是张怀瓘[12],为何会有这种截然不同的评论呢,我认为通过张怀瓘书断和书议两篇著作就能看出,他既是时代书风的跟随者也是时代书法的开创者,不同的身份只有时间先后的差异但并不矛盾。

《书议》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是对这些争议的最好回应——“或贱于此,或贵于彼,鉴与不鉴也……智能虽定,赏遇在时也。”[13]一个书家的艺术成就是固定的,但时遇不同,就会造成价值的差异。有人看重吹捧,有人轻视,也只是鉴赏审美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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