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何为?
——尼采艺术生存论研究
2020-12-08姜熠群
姜熠群
渤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存在问题是既是尼采哲学的开端性问题,也是尼采哲学的基本问题。尼采认为,传统形而上学之“纯存在”是一个空洞的虚构,他独具匠心地把“人的存在”从哲学意义的“纯存在”中剥离出来,把权力意志作为生存的内在本性,彻底终结了传统形而上学,形成他的积极的悲剧观和艺术生存论,主张个体生命应内涵日神化的酒神精神和艺术形而上学地生存。
一、权力意志
什么是权力意志?尼采说:“权力意志即要求权力增长的意志”;权力意志“即贪得无厌地要求显示权力,或者,作为创造性的本能来运用、行使权力”;“权力意志就是自我提高和自我强化。”[1]笔者结合尼采的表述和自己的心得,尝试着给权力意志定义如下:权力意志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主体,它在永恒轮回中自我上升或下降,上升或下降的因果关系是其运动变化的第一的和根本的动力,下降、沉沦、毁灭是其增长的动因,自我永恒创造是其本能,上升、提高、增强是其内在的要求。也就是说,权力意志是标志存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存在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永恒轮回是它的运动方式,瞬间冲动是它的根本属性,自我创新自我增强是它的内在要求,力量丰盈和永恒流射是它的外在表现。
权力意志具有着丰富的内涵,我们可以从如下几方面进行把握。
首先,从本体看,权力意志是世界的本原、万物的基质、事事物物发展的自然动力。整个世界是权力意志的世界,自然界、人类社会乃至思维活动都要听命于权力意志,整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权力意志的表象。“这个世界就是:一种具大的无匹的力量,无始无终;一种常驻不变的力量,——这个世界就是权力意志——岂有他哉!”[2]总之,世界的老根是权力意志,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权力意志的表象。
其次,从价值观看,权力意志是评判一切的最高标准和根本尺度。一切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存在,跟应不应当存在没关系,价值不在存在之外,价值就在存在之中,任何的存在都是权力意志。在尼采看来,大千世界和芸芸众生,其自身毫无价值可言,价值的有无和大小由权力意志说了算,权力意志是唯一的裁判者。海德格尔曾就此评论道:“如果存在者被理解为权力意志,那么,一种应当就将成为多余的了┄┄如果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那么,它本身就是价值设定的基础,于是,并非一种‘应当’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应当’。”[2]
总之,在尼采的价值观里,取消了价值的客观实在性,把它统一在权力意志里。唯有权力意志才有价值,其他一切皆无。
最后,权力意志给短暂人生以快乐的理由。权力意志是人人都有的富有创造性的生命意志,其所追求的不是个体生命本身,而是生命超越生命本身的强力。人有弱者、强者、最强者。弱者为何甘愿服侍强者?强者为何甘愿听命于最强者,众人为何都能快乐地活下去呢?尼采认为,这都是由于“为了获得强力”,最强者为了这个强力,“他以命做赌注。”[3]中国有名老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尼采似乎把下半句用来解释了苦短人生得以快乐的原因。
权力意志是存在之为存在的根本,准确把握权力意志的基本特性,对于正确地客观地理解尼采哲学的一元的整体性、自我的主体性、过程的层次性、自然的实在性异常关键。
首先,权力意志是整个世界唯一的本原,是存在的唯一主体,具有一元的整体性。不能对其作任何主观的支解和切分。权力意志没有任何类型的区别。“一切‘目的’、‘目标’、‘意义’都不过是与一切现象同时发生的意志的表现方式和变态。”“除却整体什么也没有!世界既非知觉,也非作为‘精神’的一个统一体,这才是伟大的解放,——生成的无辜这样才能重建。”[4]
其次,权力意志是尼采哲学的自我主体,权力意志在苦难中,以瞬间冲动的方式毁灭和否定自身,与此同时,又在冲动中创造和肯定自身,人之于权力意志,没有了主体的身份。那些在笛卡尔、康德等人的现代哲学中所谓的“理性”、“自我意识”、“反思能力”统统被视作无用场的工具搁置一旁了。权力意志要自己作自己的主宰,自身追求自身强力的增长,自己说服自己,自己超越自己。我就是权力意志。学界给尼采哲学之所以贴上所谓“主体性形而上学”、“非主体形而上学”、“没有主体的主体性哲学”等等之类的标签,都是各自从自己的学术需要出发而进行自我设计的路标。
再次,权力意志存在于永恒的自我毁灭和自我创造过程中的瞬间总体,其强力必然会出现质和量的变化,这就必然会产生过程的层次性。“它总是被表示为一个活动的、轻蔑的、多元的要素。正是由于权力意志,一个力才下命令,也正是由于权力意志,一个力才服从”。[4]
尼采的这个权力或强力有着两重属性:命令属性和服从属性。这两个属性统一在同一个上升或下降的环节里。权力意志的运动犹如蛇类环节动物的蜿蜒前行,曲与张只是形式的不同,方向是一致的,这完全不同于物理学中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较之要复杂得多,灵活得多,有趣得多。
最后,对于人而言,由于权力意志“是激情——是产生生成、结果的最基本的事实”,所以其必然有着自然的实在性。在尼采哲学中,人的主体性地位是取消了的,人的行为是受权力意志支配着的,人的行为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是非目的性的,人的行为只能是依照权力意志的目的——充满激情地追求强力的不断增长。激情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冲动,是艺术生存的醉态狂欢,是与自然合一的惊和喜。此时,象征自然主义的狄俄尼索斯就是权力意志。于是,权力意志就表现为丰盈的自然界的真实存在。
二、酒神精神
尼采在1872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该书中提出了前苏格拉底时期古希腊神话中两个重要的神祗——“日神福玻斯·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日神是光明神、保护神、文艺神、预言神、雄辩神和太阳神,每天驾驭着太阳战车在天空中巡逻,维护着天上和人间的秩序。日神代表着较高的文明。酒神是葡萄酒之神,负责布施欢乐和慈爱,负责保护农业和戏剧文化,握有葡萄酒醉人的力量,代表着最原始的自然崇拜。尼采把日神和酒神的冲动认定为一切艺术的源头,并进一步认为悲剧是酒神冲动和日神冲动相互作用的产物,是酒神把日神隐藏着的人生悲苦展现了出来,并让人们深刻体会到毁灭的价值和快乐与幸福的所在。尼采试图用酒神来说明古希腊悲剧的产生根源和西方文化的发展。
尼采通过对酒神形象和日神形象的考察,形成了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观念。尼采认为酒神形象是非造型的艺术,日神形象是造型的艺术;酒神的形态是醉,日神的形态是梦;酒神是肆无忌惮的狂喜,日神是大智若愚的静穆;酒神是于己的自负和于事的过度,日神是于己能“自知”和于事能“适度”;酒神让人们透过现象,相信并确证生存的快乐,日神则以现象为参照、为颂扬的对象和标杆,以遥远之美以克服当下之苦;酒神直视生存的恐惧,用形上的慰藉摆脱目前的搅扰。酒神和日神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开分离,相互不断激发着更有力地新生。然而,尼采却认为,“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世界进入人生。”[5]
概言之,冲动的苦极乐至孕育着悲剧,悲剧孕育希望,酒神精神内化于心外显于行,是重估一切价值的基本标准,酒神是一切价值的终极裁判者。尼采对酒神精神的推崇,其实质是对生命的“强力意志”的膜拜,是对劫难重生的渴望,是对求新求变创造力的呼喊。强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内化结果。
“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尼采称这为酒神精神。[6]
尼采给出的这个酒神精神的定义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
首先,对生命的首肯,生命是酒神精神得以产生的前提和基础,没有生命,就没有酒神精神,人生将失去生存的意义。肯定生命,是生命由外向内的自我肯定,是自己想方设法肯定自己的实际存在。其次,肯定生命,是肯定生命的全部内容:灭与生,辱与荣,恨与爱,时艰与幸运,下降与上升,悲与喜等等一切。再次,肯定生命,是对生命的内核生命意志的否定之否定,肯定壮烈地死是英勇地生的一个环节。最后,肯定生命是一个不畏艰难、不怕牺牲、奋勇向前向上的过程,把一切的一切都看作是此生的欢喜。
酒神精神以“欢欣鼓舞”为目的,给生命以至高至真的肯定,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思。比如,它要求人们立足现实的人生,肯定当下的生活,实实在在地、满怀激情地过好现世的生活,不畏艰险地去创造美好未来;比如,它要求人们要勇于面对人生中的一切负面的东西,包括困难、苦痛、争斗乃至死亡,突出强调其在人生中的重大价值,从坏处着手,向好处努力;再如,它要求人们重视生命的自然属性,反对禁欲主义,强调需要是生命的本质,满足不断增长的欲望的过程就是生命意志使得弱者变强,强者更强的过程。可以说,酒神精神与顺境者而言,就是一碗助兴的酒,与逆境者而言,就是一碗暖心暖胃的心灵鸡汤。尼采说,“在我们当代世界中酒神精神正逐渐苏醒,我们心中将升起怎样的希望呵 !”[7]
三、艺术化生存
尼采为了让酒神精神真正醒来,给生命意志的以不竭的冲动和涵养,他创造了艺术生存论。尼采是古典语言学博士,大学期间主修希腊语言学,故此他能充公认识到前苏格拉底的希腊人的人格的健全和强大,充分认识到希腊民族的敏感性。古希腊人能感受到最细腻而又最惨重的被兀鹰折磨的普罗米修斯之痛苦,能感受到泰坦诸神之暴力,能感受到凌驾于一切知识和科学的命数之冷酷,能感受到象征智慧的俄狄浦斯的可怕命运,能感受到存在的荒谬与可怕。就在他们对生命的意义即将感到绝望之时,艺术作为救苦救难的仙子降临了。为了能够活下去,希腊人召唤艺术进入生命,因为艺术,希腊社会呈现出勃勃生机,富有极强的创造活力。在尼采看来,艺术是古希腊人的救星。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要让古希腊人看到光明的前景而快乐地活着,离不开艺术于其的涵养和熏陶。艺术能够救人,可是,艺术不能够救人的生命,这就好比是说,医生能救死扶伤,可是,医生不能保证患者康复后能够长命百岁。换言之,艺术救得了人,救不了人的生命。那么生命靠什么来拯救,又如何拯救呢?尼采给出的答案是:其一,生命自己拯救自己。其二,生命自己拯救自己的方法和途径是:通过艺术拯救活动。这里,尼采把艺术和生命的关系作出了最为精简的阐释,说明了艺术之于人、之于生命的地位和作用。艺术是瞬间的冲动。生命是冲动的循环运动。艺术让人活下来,生命让人活下去。
尼采把艺术作为使人活下去的诱因,又把艺术活动提高到拯救人类的高度,再把艺术的作用过程设定为整体生命自救的方式,描绘出一幅艺术与人生合一的生存图景。艺术化生存是酒神精神的客观要求。
什么是艺术生存论? 首先,从审美态度看,它要求主体要超功利地对待人的生存过程,要求把生活的审美化与审美的生活化统一于当下瞬间。其次,从表现形式看,它要求崇尚悲剧、诗歌、音乐等艺术形式。尼采把希腊人全盛的根本原因归功于希腊悲剧对于民族的勃勃生机的激发、净化和释放。再次,从理论本质看,它是对形而上学家拒斥感性生命、张扬超验世界的批判,主张回归感性,注重肉体生命,主张在整体的、动态的生存过程中提升主体的艺术审美力和艺术的创造力,主张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应然活动。
尼采不但终结了传统的形而上学,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同时他还是久负盛名歌剧评论家、诗人和音乐家。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本文辞优美的散文诗。“由于对音乐的爱,使尼采结交上了瓦格纳并不自觉地赋予了他自己的理想。尼采一生,始终是一名音乐的狂热爱好者。9岁时就开始尝试谱曲。他的音乐作品充满浪漫主义的旋律。1992年评论家罗史斯坦就曾撰文说“尼采谱写的音乐,代表了一个文明最后的呼吸。”总之,尼采本人就是艺术生存的典范,他的忠告:“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时至今日,依然回味悠长。他的艺术化生存,是对现世人生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