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希特勒的间谍
2020-12-07安德烈亚斯·柯伦德阿难
安德烈亚斯·柯伦德 ? 阿难
弗里茨·科尔贝曾经在南非工作,战争开始后,他将十四岁的女儿留在开普敦,自己返回德国,任职于希特勒纳粹政权下的外交部。目睹了战争的恐怖与灭绝人性,科尔贝选择成为一名间谍。
作者:[德]安德烈亚斯·柯伦德
译者:朱刘华
出版时间:2020年8月
出版方: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出版年: 2020年8月
页数: 444
每当尝试写下当年发生的事情时,他总是从一个名字开始。玛琳。每当说出这个单词时,他的舌头就在口腔里蠕动。玛—琳。
没有一次草稿不是如此。1939年返回德国的地狱时,他还不认识她。他头一回听到她的声音也是在多年之后。声音响亮,轻松愉快,从柏林外交部一道关闭的门后传出来。那声音会笑。故事里,当时他周遭的危险就已经大得不容忽视了。他想让玛琳摆脱所有那些危险。但他没有做到。虽然他后来才告知她实情,他下笔写道——因为必须这样,必须这样——他动笔写道,故事是由她开始的。谎言、卐字、欺骗、伪装、死亡和爱情。他害怕大话:爱情和战争,野蛮时代的诚实正直。他在希特勒外交部里听大话听得够多了。他牢骚满腹。这是战争,这是爱情。他曾经试图诚实无欺。可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藏身地
瑞士某地,“二战”结束数年后。小屋的窗户深嵌在木壁里,他透过窗户望向绿油油的山谷。小屋坐落于哪面山坡,山下鉛银色的,逶迤曲折、潺潺流淌过草地的是哪条河流,都无所谓,谁也不必知道。
他走进厨房,将热水壶里的咖啡倒进杯子。一口鲜奶,一勺糖,他边搅拌边从窗户顺坡向下眺望山谷。河边延伸着一条硬石子路,不远处有座小桥,每当有汽车从桥面驶过,木板就“咔嚓”响。
自打藏身这座小屋后,他就经常站在厨房窗户前,俯眺那条路。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们还会不会来杀他灭口。今天要来的那辆小轿车会带一位记者过来。弗里茨的朋友和知己欧根·扎赫尔与那个人接触好几个月了,并不断向弗里茨汇报情况。那个人是认真的,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已经调查很久了。扎赫尔说,你可以信赖他。弗里茨,他想要的与你想要的一致:公正。终于来了。
有些事情弗里茨宁愿谁也不透露,欧根·扎赫尔是唯一知道它们的人。弗里茨早就在琢磨,哪些最终必须透露,哪些要永藏心底。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在这么扪心自问?他变得多疑了,敏感了。但他决不会放弃。要是放弃,那完全可以立马结束。像他那样做过类似事情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名字被拿来为柏林的街道命名。但几乎无人认识他。确实没有人认识。绝密级别:比秘密还秘密,将近七千公里外华盛顿白宫走廊上的耳语,罗斯福总统知道他。
他走出门外。小屋周围,地面被踩出了宽宽的一条道。弗里茨在厨房窗外的长椅上坐下来,望着道路方向,点燃一支烟。他是在战争年代养成吸烟习惯的,他吸得不多,但很享受。玛琳也吸烟。他一直喜欢她手端葡萄酒杯、指夹一支烟的样子。然后他就会问她能不能将衬衣再解开一颗纽扣,她有时候会照他说的做,修长的手指按住小纽扣,食指抵住,大拇指用力一扯,于是纽扣就脱出扣孔了,弗里茨则会双手捧住玛琳的脸颊,深情凝视。有时候她也不那么做。
他对扎赫尔讲过,要是那位报社记者不讨他喜欢,他会立马打发对方走人。那家伙真向扎赫尔发过誓,不公开弗里茨的住处吗?他不会是伪装的精神科医生吧?毕竟扎赫尔已经这么试过一回。
不会,不会,他知道如何对待第一手材料,扎赫尔回答说。其他人也这么声称过,弗里茨说道。远远地,在山坡左侧道路伸出来的地方,他看到有东西在闪烁,捕获阳光,又抛开。汽车中速驶近,驶过桥面,在岔路口停下了。司机一侧的门打开来,有人钻下车,回头张望。他可能是在抬首望小屋。弗里茨一动不动,背贴着墙壁的木条。那个人弯下身去——车里还有人。约定的可不是这样。弗里茨现在可以将早已收拾妥当的背包挎上肩,锁上小屋,钻进山里去。他熟悉山里的每条牛道,每个洞穴,树根后每个背阴的藏身处。不管来人是谁,他都会摇门,兴许会绕小屋走一圈,双手遮在眼前从窗户往里张望,片刻之后又驱车离去。
小轿车往后倒了一截,又从岔路驶上来,消失在一座绿油油的圆形山丘后面,然后拐弯向小屋开过来。弗里茨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和车轮下碎石的“嚓嚓”声。腐朽破败的栅栏拦住了轿车。一名头戴帽子、身材中等的男子钻下车来,一只胳膊倚在司机一侧的车门上。
地狱回忆
弗里茨·科尔贝?您就是弗里茨·科尔贝吗?
您是谁?
弗里茨痛恨粗鲁无礼,但他必须保护自己。
欧根·扎赫尔跟您讲过我。我是马丁·韦格纳。我会想办法让您平反昭雪,科尔贝先生。您是个伟人。
您当然会。车里还有谁?
一位女摄影师。
请您让她离开。她竟想拍照。恕我冒犯。
我向您保证,只有得到您的允许她才会拍摄。我保证!
挡风玻璃反光,弗里茨看不到那个女人,他感觉只看到头部动了一下。男子弯下身去,冲着车子里讲话。
一名女子钻下车来,褐发往后绾起,穿着卡其色衬衣、橄榄绿色裤子和结实的鞋。他可以和这样的人一块儿徒步。她聪明地将相机留在了车子里。
薇罗妮卡·许格尔,她说道,您不知道我来,十分抱歉。扎赫尔先生说他会将全部情况通知您的。他忘记说了?
与那位男子不同,她没有留在车旁,而是推开歪斜的大门,向弗里茨走来,与他握手。那一握坚定有力,很久才松开。
弗里茨发觉韦格纳在望着女子后背。这种事他总会觉察的。开始时他在外交部走廊上也总是看着玛琳的背,高高的背,背上的布料簌簌地动着。他该请两个年轻人进屋吗?他该让他们跨越门槛走进他的故事吗?此时此刻,他一旦这么做,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了。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冲太阳眨眨眼,感觉脸颊上暖融融的。
咖啡?他一拍大腿,问道。
那好吧,两个年轻人光临寒舍。那么,你们进来吧,欢迎你们。
他领他们进屋,屋里散发出夏季干燥木头的气味。
黑咖加糖,薇罗妮卡·许格尔说道,韦格纳加牛奶和糖。
弗里茨倒咖啡。我烤了一个苹果派,他说道。他走进厨房,从炉子里取出派,放到桌上,拉开一只抽屉。那把左轮手枪就摆在刀叉旁。弗里茨感觉到金属和枪柄的槽纹,回忆顿时袭来,像顺着悬崖滚落的石头一样“吧嗒”作响,空洞和寂静交替,直到下一起事件、下一次碰撞,有时连续碰撞两三下,随后又是长时间飞落和奇异的失重。他推开手枪,拿起厨刀,将派切成宽宽的一块块,苹果片软软的,闻上去甜滋滋的。他将所有东西放进一只托盘,端进房间。
薇罗妮卡·许格尔和韦格纳在桌旁坐下了。太阳透过侧窗照在书橱和彩绘瓷砖壁炉上。韦格纳将纸笔放回桌上。弗里茨放下托盘,将笔准确地摆到纸堆中心位置。韦格纳咧嘴笑笑。
还没改掉官员作风吗,科尔贝先生?
他们吃着点心,弗里茨请他们给他讲讲城里的事。他看着两个年轻人做起准备工作。他们推开盘子,拿起笔,薇罗妮卡·许格尔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一个四方形,在想象中为小屋和弗里茨拍照。
早在1943年,韦格纳说道,通过您的……
等等!弗里茨站起来,从书橱上取下保龄球那么大的地球仪,放到桌上。他旋转地球仪,用手指将树脂接缝转向南。开普敦,南非,他说道,事情始于那里。我们必须从那里开始。
弗里茨看着韦格纳,轻轻地拍拍南非。弗里茨不必望向结痂的地球仪,手指就找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
1939年,开普敦,他说道,你们知道,非洲上方的天空会有多蓝吗?弗里茨收拾掉桌上的盘子。阳光照耀下,地球仪呈现出阴阳两面。
1935年或1936年,弗里茨说道,就传来命令,要在开普敦领事馆花园里升一面卐字旗。另外还有一封通告,要求德国外交代表处也处理犹太人问题。愚蠢的行径不是慢慢到来的,而是大张旗鼓来的。有了这道法令之后,情况就一发不可控制啦。一开始就自大,歇斯底里,愚蠢。
弗里茨感觉那熟悉的盛怒又袭来了。他真想把盘子摔墙上,敲桌子喊叫。他克制住了。
一定有个发展过程,韦格纳说。
在纳粹这件事上吗?不。我从一开始就恨它。深恶痛绝。
可您回去了,韦格纳说道,您回去了,返回了希特勒的德国。
弗里茨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是的,我回去了。我天真。我的上司一样天真。我是因为他才回去的。犯了个错误?也许吧。不过,如果我没有回……
美国情报部门就永远不会有您这样一个情报来源,薇罗妮卡·许格尔接过去说道。弗里茨很高兴她这么说。那我就不會成为间谍,我就不会认识玛琳。
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弗里茨穿越时空回到了开普敦,他默默无闻的生活就始于那里的阳光下。要是他预感到了他会做什么,预感到了因此都会发生什么——那他还会离开吗?他不知道。地球仪将一个蛋形影子投在桌面和记者们雪白的纸上。■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