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与尊严足以高于生命?
2020-12-07车耳Emily
车耳 Emily
距离马丁·路德·金讲演又过了50多年,我们慕名来到了亚特兰大。为我们开车的黑人司机说自己从来不去南北战争纪念馆,从来不去拜谒南军统帅李将军的雕像(尽管李将军是南军中最反对奴隶制的)……如果不是陪同我们,他根本就不想去石山公园!
亚特兰大是美国南部的一个内陆城市,位于北美大陆的东南角,是佐治亚州的首府,在1996年举办过奥运会。这是个年轻的城市,目前的这个样子也不过100多年历史,因为之前在南北战争、也就是美国人习惯称的内战中被北军占领者惩罚性的大火毁于一旦,之后整个重建的。这个城市近百年现代史上出过两位名人,一位是那部风靡全球的小说《飘》的作者米切尔,另一位就是影响整个北美的马丁·路德·金了。一位是著名的白人代表,一位是著名的黑人英雄。令人惋惜的是二人都英年早逝,还都死于非命。前者遭遇车祸,后者则倒在暗杀者的枪下。从这两个人观点、尤其是从白黑世界的隔阂角度看,则没有其他南部城市比亚特兰大更具代表性了。
以一部作品使其名满天下的都市
可能很多人都是从《飘》这部伟大作品知道亚特兰大的,尤其是当小说被拍摄成电影后。米切尔写这部人物刻画细腻生动、对人物把握又十分老到的小说时仅有29岁,而且不按套路,想好一段写一段,甚至先写好结尾,再写开头。书稿完成后还被她封存多年不肯示人,因为对自己信心不足,直到应约会见一名北方来的书探才在最后一刻、心怀忐忑地交出书稿。书稿一交出就大获赞誉,出版第二年(1937年)就获得了普利策奖。从新书出版当天开始,作者生活就完全变了样子,每隔5分钟就有人按门铃请求签名,每隔7分钟就有贺电送来,而门外则总有排着十几人的长队等候求见。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见她的人比想见美国总统的人还多。
1939年电影《飘》的首映仪式在经过当地市政府不屈不挠争取后,终于力压纽约市、确定在亚特兰大举行,首映当天整个城市万人空巷欢迎剧组成员,已经赫赫有名的男主角扮演者盖博被视为好莱坞之王,让这个城市出尽风头,就跟他在电影中的光辉形象一样。那是让北美大陆、甚至整个世界都瞩目的一天。在之前的艺术史上从来没有一部电影获得这么空前的影响力,后来一代又一代人将此书当作必读小说,对这部影片也是必看,以至于此后亚特兰大那种殖民时代佐治亚风格建筑就定格在读者和观众心中,连作者着力刻画的“桃树街”都让人念念不忘。
今天这条著名街道成了亚特兰大南北向的主干道,而作者的故居就在这条长街的西侧,被一栋栋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环绕,殖民时代风格的建筑已经不见踪迹。有意思的是,以桃树街命名的街道在亚特兰大有好多处,还有西桃树街、桃树街广场、桃树街中心,遍地皆是桃树街的名字,让人眼花缭乱,游客经常为此犯晕。我在那里住了好几天,只识街名没见到桃树。在《飘》这部小说中,具有主仆身份的白人和黑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奴隶主勇武善良,奴隶们忠心耿耿,南方本来是一个繁荣富足之地,结果被一场血腥的战争摧残……
拜访作者故居是我那次去亚特兰大的主要目的,为了能够多看几次,还特意请朋友预订了故居旁边的酒店,仅隔一条马路,连200米都不到。不过陪同我们的黑人司机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极力建议我应该去城市另一侧的马丁·路德·金故居看看,还特意告诉我参观是免费的,似乎在暗示和那些白人博物馆的区别。尽管这位黑人兄弟一路上所谈总带有关于肤色的倾向性意见,我仍然觉得其建议有道理,就安排了半天时间参观,结果觉得不虚此行。
有意思的是,纪念马丁·路德·金的建筑都在不到400米的范围内,包括他的出生地和最后的墓地。很难见到一个世界史上的著名人物能有这样的归宿。
1929年1月15日,马丁·路德·金出生在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奥本街501号,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小楼里,一个牧师家庭,而且祖孙3代都是这个职业。从他诞生的那间独立洋房中可以看出,虽然这个家庭不是当地富豪那类家庭,但也是一个成功者的后代。家境虽然比不上当年奴隶主的豪宅,但是显得温馨而舒适,是一个中产阶级的街区中备受尊重的一个中产家庭。
以一个人让全世界瞩目的中心
看得出来这些地方都是受到严密保护的,当地警察、保安、接待人员甚至礼品销售部的人全部是黑人,他们都有发自内心宣传马丁·路德·金的意愿。一位黑人妇女知道我们是远道而来却不了解参观故居的规矩,就专程领我们去几百米外的马丁·路德·金的纪念馆。她边走边说和管理人员熟悉,所以肯定能为我们约到参观故居名额,不至于那么远白跑一趟。
进到这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博物馆后,我发现它只纪念一件事,就是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事业;只有一类展览,就是美国种族隔离时代前后的图片和实物展;并且这里只纪念一个人,就是马丁·路德·金本人。不明就里的参观者都需要事先在问讯台前预约,之后按照规定时间去故居旁边的纪念品店等候,还得提前到场,被一个个清点人数后得在讲解员带领下鱼贯进入故居。我们一行十几人像跟遗体告别似地排着队过去,其程序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历史遗迹博物馆都要复杂。墓地、教堂、故居都有专人看管,且都是黑人,这些人既当巡警又是解说者,都可以滔滔不绝讲到我腿软。
马丁·路德·金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生长于奴隶制根深蒂固的南方,又是白人至上的亚特兰大。虽然他一家3代都是牧师、始终宣扬宽容和平,结果还是惹恼白人至上主义者,在被多次威胁恐吓后在1968年被暗杀,年仅39岁。更不幸的是,6年后其母亲在她做祷告的教堂又被精神错乱的人杀死,而这个教堂却是他们家募集捐款建造并维护的,倡导的是非暴力。
马丁·路德·金是将“非暴力”和“直接行动”作为社会变革方法最为突出的倡导者之一。通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他加深了对神学的认识,通过对印度朝圣般的访问,他对圣雄甘地的主张大加宣扬,并确立了自己在社会改革方面的非暴力策略。他成名于美国种族隔离政策盛行的上个世纪60年代,也是那个年代最重要的种族融合倡导者。不过,尽管他在各地演说中都大声期盼“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尽管他的理想一直是不论黑白、缔造各个种族融合的公正秩序;尽管他从白人——而非黑人那里筹集的款项占到了各民权组织资金的绝大部分,他和其黑人盟友所创建的却仍然是一个以肤色划分的组织……站在台上的都是黑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列的都是黑人。有分析指出,他实际上造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种族隔离,将白人隔离出核心团队之外。当时更有其他黑人组织驅逐了其内部所有白人工作人员。50年后的今天,我们在他故居、墓园和纪念馆里看到的也都是黑人,其实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大部分是白人。在美国那个种族歧视盛行的年代,尽管许多白人对黑人有这样或那样的偏见,但仍然愿意帮助黑人。其实,在政治上、道德上以及在经济上,许多白人都是黑人民权运动的最大奥援。那个时代的黑人影响力毕竟有限,他们也没有多少财富可以捐出来组织各种活动。
以一种理念令白黑世界纠结的地方
历史回放到1963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在具有象征意义的林肯纪念堂前,马丁·路德·金发表了那个《我有一个梦》的著名讲演,其中3次深情提及自己的家乡佐治亚州,暗示那里种族歧视的严重性。他说道,希望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山上,昔日奴隶的后代和昔日奴隶主的后代能坐在一起共叙友情,希望自由的铃声从亚特兰大那个著名的石山公园响起来……
当时正值林肯签署解放黑奴的宣言100周年。在那之前的100年,南方和北方各州为此打了一场北美历史上最血腥的战争,主张废奴的北方获得了道义上和军事上的全胜,亚特兰大几乎被从地球上抹去。黑人被解放了,他们不再是奴隶,全体都获得法律上的自由。不过,100年后的南方,黑人仍然处于社會边缘,仍是当代社会的“流亡者”,尽管在他们几代人生活的土地上!
南方为数不少的白人显然不这么看。他们的祖先先于黑人到达美洲大陆,而且是他们将黑人从非洲带到北美,从一开始就是主仆身份,白黑两道,界线分明,之后的一代代都是如此,与生俱来。如果没有白人,这块大陆在那个年代就根本不会有非洲来的黑人,“现在这些奴隶后代居然想和白人平起平坐?”
解放宣言虽然发表了多年,坚持取消奴隶制的北军也战胜了企图维持旧制度的南军,但是在南方,除了名义上自由了以外,黑人的地位仍然没有改变。南北战争后很长时间,他们没有种植园,没有土地,没有家产,一些人宁肯回到原来主人那里继续原来的奴隶生活,因为没有其他地方接纳他们。而一些顽固的南方白人则在用各种方式延续他们的统治,一直以各种方式抵制为争取黑人平等的全国性努力——毕竟他们早于黑人来到这里,毕竟黑人到来那日起就是卑微的身份。所以他们自动地进行种族隔离,只要当地公立学校接受了黑人孩子,白人就不去,宁肯多花钱将自己的孩子送往私立学校;只接受白人就餐的饭馆一旦被判定违法,他们宁肯关门也不肯接待黑人和白人邻桌就餐。在马丁·路德·金深情演说那个梦的时代,全美国只有不到200名黑人担任公职,还主要在北方。佐治亚州做为蓄奴重镇和维系旧制度的大本营,被一次短暂演说中3次点名就不难理解了。
距离马丁·路德·金讲演又过了50多年,我们慕名来到了亚特兰大。为我们开车的黑人司机说自己从来不去南北战争纪念馆,从来不去拜谒南军统帅李将军的雕像(尽管李将军是南军中最反对奴隶制的),如果不是陪同我们,他根本就不想去石山公园!
希望自由的铃声虽然在石山公园响彻多年,奴隶和奴隶主的后代坐在一起共叙友情的故事在亚特兰大等地发生的仍然不够频繁,马丁·路德·金的遗梦可能要长期做下去。不过,虽然这个社会有黑白隔阂的传统,有左右两派斗争的意识,但如果出现重大危机,还是不能小觑其整合的能量,比如在二战期间,比如在“9·11”恐怖袭击期间。
以一种袭击让世人难忘的城区
我本人经历过封城,也被红十字会救助过,都发生在2001年9月11日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期间的美国纽约市。4架飞机被总共19个恐怖分子劫持,他们只用了裁纸刀,连一把手枪都没有,但导致的人员损失比二战期间日本人偷袭珍珠港造成的伤亡还多。要知道,偷袭珍珠港时日军出动了6艘航母、几十艘战舰和350架轰炸机,收获的对手伤亡人数不及9·11事件。当时纽约市政府不仅马上封闭了遭到恐怖袭击的曼哈顿下城,美国政府甚至立即做出封闭天空的决定。9·11事件当天所有正在美国空中和飞临美国的所有民航机收到的指令都是立即就近降落,否则可能被视为遭劫飞机而被美国空军击落,一时间在美国上空翱翔的只有战斗机和飞鸟。
随之而来的封城措施,虽然不是整个纽约,只是曼哈顿下城的一部分,就是世贸大楼和华尔街那片2平方公里的区域,但是封掉的却恰恰是我主要活动的区域,我的工作场所和驻地。对其他纽约人说来这是一部分,对我说来这就是全部。但是那天没有一个人被困在家里失去生命,连猫狗都是像人一样被救出。居民本人虽然被禁止进去,但是救援人员可以代替你进去,他们无私无畏。
在世贸中心熊熊大火燃烧时,在曼哈顿下城居民都在外逃时,全城的救援人员都从反方向赶往灾区。还有一名加拿大消防队员违反本国规定、当天就驾车赶到纽约自发救援,并携带上工作伙伴搜救犬。事后这名消防队员因为擅离职守而被加拿大当地主管部门象征性处罚了一下,但是他英勇的行为获得了美加两国人民的普遍赞扬,而其携带的搜救犬也成为世贸大楼救援中最著名的一只英雄犬。
直到今天,这些9·11事件中的搜救犬的事迹还在被传颂。美国人有感恩节,公众有感恩的习惯。2016年6月6日,世上最后一只9·11事件中的搜救犬已经浑身是病、老得快走不动了,在享用恩养主人为其举办的多次生日派对后被安乐死,当地几十名警员身着制服列队向它行军礼送别,在其遗体上覆盖星条旗,将它视为“我们中的一员”,场面令人动容。
在恐怖袭击发生时,我邻居朋友只会讲中文的妻子被困在烟雾弥漫的家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门外救援人员让居民紧急撤离的呼叫,在没水没电没通讯的房间里坚持了一天,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是在朋友们不断要求下,救援人员冒着大楼倒塌的危险,再次上楼将其救出。
离我住所最近的纽约消防队那一天则全军覆没,那些身着制服又高又大的小伙子我几乎天天见得到,因为是必经之地。他们几十人悉数参与救援,冒着浓烟冲进火海,后来都被砸在世贸大楼下,无一幸免。那一天纽约消防队员官兵一致,英勇向前,没有退缩者,之后几天感人的事情也在不断发生,包括红十字会工作人员。
封城后第7天,居民们被允许回家取衣物和药品。我们到家时,首先看到的是守在楼门口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他们冒着危险在大楼前已经大半天了。我们灾民没有口罩,因为只是临时被放行,取了东西就走,急匆匆想不到这点。其实他们是最应该戴口罩的,因为天天待在那里,在继续燃烧的大楼废墟旁边,时刻都会吸进去大量有毒物质。当时漫天扑面而来的是燃烧过的石棉、纤维毒气,导致上千人患病,事后不少人得的还是肺癌、死于呼吸道问题。
当时,红十字会几个人在我们楼内大厅搭设临时桌椅,接待灾民,发放支票救济款,同时派人站在小区外,主动询问路人是否需要帮助。
20年前的美国,支票是流行的支付方式。支付任何款项都得有证据或者合适的理由,或者购买了产品、服务,或者欠你的还钱,比如要出示水电单或者租约以证明住在这里,这个在平时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大家都会配合,不会有抱怨。但是在9·11事件期间,人们匆匆返家之后都想尽快离去,正常的询问和核实就会引起灾民的反感,宁可不要救助而转身离去。因为我们不会随身携带这些单据,也不想在没水没电的黑暗房间内寻找。事实上,几乎所有居民都是在进门时被救助,救助人员相信你说的,就省略了那些在平常日子里必不可少的程序。有些国人喜欢讲“我以人格保证”,甚至会“我以全家人性命发誓”,但西方人不这样说,他们一般会说“you have my word”,即“你有我这句话就行”。
很多情况下,对方真就接受了,因为荣誉和尊严甚至高于生命。从这一点看,即便你不是那个大楼居民而又想得到救助的话,也能得逞。但是没有人这样做,赚钱的方式有多种,人们会羞于此道。我本人就是在他们一再诚恳耐心询问需要什么后,才接受了几百美元支票的捐赠。在办理支票手续前,那位白人妇女只是问了恐怖袭击发生时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之后她表示很同情我的遭遇,没让我出具任何居住证明。同时她特意说明这些都是美国人的捐赠,如果我还有任何需要,比如食品券、酒店居住券以及衣物等,随时都可以提要求。
9·11事件中,除了最初几小时的混乱和大逃亡后,封城后我看到的是社会上各个救援机构迅速反应和深入基层的能力,政府一开始就表现出的透明度和与灾民们共患难的决心,领导人亲临现场要大家团结起来尽快恢复正常生活,不要被恐怖分子吓倒。而广大公众——包括无家可归的灾民,也是冷静和理智的。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