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中国智慧”
2020-12-07李广良
“中国智慧”一詞近些年颇为流行。不仅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各级领导干部频频谈及“中国智慧”,专家学者们也不断就“中国智慧”进行讨论。所有这些关于“中国智慧”的话语,都在强调“在推动全球和人类发展中体现中国智慧,贡献中国智慧”,“为全球治理贡献中国智慧”,“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中国智慧,提供中国方案”,差别只在于是“已经”还是“将要”。
在这种“中国智慧”说的背后,有着深刻的“存在意义”和“文化意义”。就前者而言,它表达了“中国人”的“存在”感,透露了作为民族国家的“中国”走近“世界舞台中央”的勃勃雄心,或在世界政治版图中“大国崛起”的强力意志;就“文化意义”而言,它塑造了一种“智慧国家”或“智慧民族”的意象,借此突显“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因为其“伟大智慧”,而不是基于“优越的地理位置”、“狼性的进取欲望”,或者“特定的历史条件”之类。
然而,对“中国智慧”说我们仍然要进行一些探析,而不能停留于不假思索的人云亦云之中,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无智慧地”谈论“中国智慧”。因此,我们不仅应该分别对“中国”和“智慧”进行解析,而且应就“中国—智慧”之整体进行研究,以便揭示“中国智慧”的深层意蕴,揭示“中国智慧”对“中国文化复兴”的意义,进而揭示“中国智慧”对“中国人”如何在“世界”上“更智慧地生存”的意义。不过,鉴于此课题的难度,本文只能做如下之简要分析。
首先,关于“中国智慧”之“中国”。从“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中国智慧,提供中国方案”角度看,“中国智慧”之“中国”指的是“政治中国”,即“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亦即以“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本质特征”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从中华优秀传统思想体系中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智慧”、“知识智慧”和“治国理政智慧”,“实现中国梦需要充分运用中华民族5000多年来积累的伟大智慧”的角度看,“中国智慧”之“中国”指的是“历史中国”和“文化中国”。从“历史中国”和“文化中国”的角度看,“中国”是一个有着自身的“精、气、神”的“文化共同体”,它有着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观念系统、内在信仰和情感生活,走过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历史道路”。而“中国”的“本质”就在“中”字之中。正是在“中”的场域中,“中国”才一方面坚守着自己的“中道”,一方面与“上下”“四方”连接,从而通达世界上的一切现象。我们之所以能在失去“中央之国”的地位后还能为这个世界“贡献中国智慧”,正是因为我们还能“守中”以“应化”。
其次,关于“中国智慧”之“智慧”。“智慧”二字颇不易解释,这不是因为我们不能对“智慧”二字进行文字训诂学的或者哲学的分析和诠释,而是由于“智慧”天然排斥一切现成的概念化企图,只有打破既定的思想框架和人生格局,以自在应对世间之变化者才可称为“大智慧者”。不过只要我们不为名言概念所束缚,我们仍可对“智慧”有所言说。就“智慧”之内涵而言,智慧既与纯粹知识和真理相关,亦与生活实践相关。前者是“知”的问题,后者是“行”的问题。就“知”的方面而言,“智慧”意味着对事物、世界以及人自身的认识以及这种认识的成果;就“行”的方面而言,“智慧”意味着在生活实践中圆融处理人、我关系和人、物关系。“智慧”总是与“知识”相连,人类智慧最突出的表现正在于人类在知识方面的伟大成就,但人类在哲学、宗教、艺术、军事以及日常生活中亦充分地显示自己的“智慧性”。“智慧”并不是天才的专属物,毋宁说人人皆有“智慧”,各民族、各时代、各国家的人皆有“智慧”。中国人不必以为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也不必在“智慧”方面有自卑心理。但“智慧”确实具有“大”“小”之别与“高”“下”之分。“小智慧”坚守着“智慧”的现成形式,不断地炫耀着自己有限的成就,而“大智慧”则采取了“愚”的形式,以掩盖自己固有的光明,这是“智慧”的辩证性、灵动性之所在。从“智慧”的本性上说:离开天然的生存体验者,不足以言“智慧”;对人生的“终极势态”无所洞察者,不足以言“大智慧”;在二元对立的格局中不知“双非”或“双遣”者,不足以言“真智慧”。
再次,关于“中国智慧”之“智慧学”。有“智慧”,理应有“智慧学”,但一般很少说“智慧学”。关于智慧的思考言说,多是在“哲学”的名义下进行。“哲学”一词的本义就是“爱智慧”,然而东西方哲学中甚少谈“智慧”,谈“智慧”之“爱”者亦不多见。哲学多数时候是在谈“存在”与“本质”、“真理”与“自由”、“认识”与“实践”等,这不是因为哲学失去了“智慧”,而是因为哲学本身就是“智慧”最高的实现形式之一。因此,我们可通过各种不同的哲学而通达各种不同的“智慧”。但哲学并不是通达“智慧”的唯一形式,我们还可通过科学、历史、宗教、诗歌等形式通达“智慧”,并形成专门言说“智慧”的“智慧学”。在“智慧学”的视域中看,所谓“中国智慧”就是缘于“中国”特有的生存形势而激发出来的“生存智慧”和对“智慧”的言说。“中国智慧”的基本精神是从人生的长远和全局上,从“天命靡常”这个最基本的形势估计中发展出一套“长生久视”之“道”。在“道”的无微不至的光照中,生活中的寻常劳作也可以闪耀出智慧的光明;而失去了与“道”的本源性关联,即使是所谓“慧智”,也可以是“大伪”的根源。儒、道两家的“大智慧”正在于原发体验视野中的终极势态的开启。从印度传来的佛教虽在思想方法和实践路径上与中华文化异趣,但其“出世超越”之精神和“转识成智”之妙慧,亦开启了“中国智慧”的新境域。明以后“西学东渐”,“中国”卷入西方主导的“世界历史”之中,“中国学术”亦逐渐为“西方哲学”和“科学”所主宰,以至今日我们不得不“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但“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不过是意识形态架构中的“学科建设工作”,其“源头活水”还在于“中国智慧”的永不枯竭的奔涌流动。
最后,关于“中国智慧”之创造性转化。“中国智慧”并不是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建构,而是在“文化中国”的历史中自然形成的“本源智慧”,是一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类智慧”。不能把“中国智慧”看作局限于“中国”疆域之内的“地方性知识”,正如不能把缘于希腊半岛的“哲学”看作“地方性知识”一样。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中国智慧”虽然在思想、宗教、艺术、个人精神体验等方面有特殊的颖悟,但在知识创造和技术发明方面就力有未逮,而知识和技术创造恰恰是“智慧”的重要内容。另外,“中国智慧”在现代世界政治方面也没有大的作为,我们所提供的“中国方案”非但没有获得世界的认同,反而引来普遍的猜疑。所以我们在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还需对“中国智慧”进行创造性的转化,以生成具有更丰富可能性的新“中国智慧”,从而让我们的“中国道路”变得更为广阔。
为此,我觉得应该从两方面着手:
一是重新树立“根源意识”,从“大本大源”处悟入,重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宏大誓愿,重开“三智一心中得”之精神世界,如此,才可能继承“中华文化”之血脉慧命,为中华民族的自由做长久根本打算;二是重新确立“中国智慧”之“世界意识”,真正为“全球和人类发展”而开辟新途,为此既要增强“纯粹理性”精神以创造新的知识,又要培育“爱”与“慈悲”的精神以和合世界众生。如此,方可期望“中国智慧”之重光与“中华文明”之复兴。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