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孝子到慈父:孙中山齐家从善
2020-12-07王杰
孙中山技成于西学,其人文精神的积淀则全赖中国传统道德的修为。他对中国固有的道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有深刻的感悟:“由于过去忠字的含义仅限于忠君,所以有些人认为民国没有君主就可以不讲忠了,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在国家之内,君主可以不要,忠字是不能不要的。如果说忠字可以不要,试问我们有没有国呢?我们的忠字可不可以用之于国呢?我们到现在说忠于君固然是不可以,说忠于民是可不可呢?忠于事又是可不可呢?我们做一件事,总要始终不渝,做到成功,如果做不到成功,就是把性命去牺牲亦在所不惜,这便是忠。……我们在民国之内,照道理上说,还是要尽忠,不忠于君,要忠于国,要忠于民,要为四万万人去效忠。……讲到孝字,我们中国尤为特长,尤其比各国进步得多。《孝经》所讲孝字,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至。现在世界中最文明的国家讲到孝字,还没有象中国讲到这么完全。所以孝字更是不能不要的。”(文中引文未加特殊说明者,均引自《孙中山全集》)他体悟传统,且有创新,将忠君拓展到忠于国、忠于民、忠于事;称颂孝道智慧已至极致。他既为人子,亦为人父,既言与行俱,且慈严相济,齐家有方。
从尽孝到忠国
孙中山的父亲达成公(1813—1888),早歲往澳门的鞋店务工,三十几岁才成家,除了养育几位子女,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学成和观成的遗属(两个弟弟因家贫外出谋生,都不幸客死他乡)。达成公无自耕地,租种两亩半田,兼作更夫,度日艰难。
孙中山的大哥孙眉15岁到邻乡做长工,17岁跟随舅父杨文纳赴檀香山做工。孙中山“生而为贫困之农家子”,常以番薯为主食,“早知稼穑之艰难”。六岁便开始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农活,经常跟着姐姐上山打柴、下田割草,至塘边捞塘飘(猪饲料),“每年还要替人牧牛几个月,换回牛主用牛给孙家犁翻二亩半地的工价”(《广东辛亥革命史料》,广东人民出版社)。及到1876年,孙眉在檀香山事业有成,兴办农牧场,开起杂货铺,有汇款回家,孙中山已10岁,始入冯氏宗祠塾馆识文断字。1878年,在海外打拼七年的孙眉,返乡成亲。第二年,孙中山随母亲赴檀香山探望大哥,“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翌年秋入读当地教会学校。如是算来,孙中山在父亲身边待到13岁,此后回家断断续续,聚会的时间并不多。
达成公没有受过正式教育,言语不多,处世随遇而安,泰然自若。女儿孙妙茜回忆说:“达成公为人,最平和忠厚,且公正廉明,故为村人所敬仰。”同村好友杨子刚描述孙达成“面修而颧高,两目睇人,炯炯有神,眉发甚长,御粗布服,有时足登履。时在门前榕树下石凳憩坐,吸旱烟,状若沉思。常为乡友讲故事,待朋友甚诚挚”(《国父家世源流考》,台湾商务印书馆)。达成公对孙中山的影响,比较含蓄,没有太多言辞说教,多是通过力行身教,将朴素的事理传输给幼子。身教胜于言传,使孙中山“对旧中国农村中悲惨生活的亲身体验,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向。人民的种种痛苦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使他决心用自己的精力去帮助人民。就这样,在他心里播下了革命的种子”(《人民日报》,1956年11月4日)。
1883年7月,孙中山从檀香山回国,着手改良乡政,设立壮丁夜警团、修改村道、装设街灯等,又宣传科学,破除迷信。达成公对幼子的新思想和新举措,“无所督责,随其所慕”。为破除迷信,孙中山与好友陆皓东捣毁村庙北极殿的偶像,引发村民反感,遂离乡往香港求学。对儿子在村中惊世骇俗的举动,达成公亦无责怪。
1887年冬,达成公病重,大哥从檀香山赶回服侍床前。在香港西医书院修学的孙中山,也随身照料,及至达成公翌年春间去世。
孙中山奔走革命以后,常年在外,孝子苦心。1895年广州起义未遂失败,孙中山亡命天涯,家人避居香港。1900年,孙中山筹划惠州反清,想探望久别的母亲,经陈少白细心安排,找到在香港充当华人侦探的革命同志邓耀,雇一小火轮,先接孙中山上船安歇,在海边租借一空屋,与同志约定暗号:若遇清兵前来侦捕,白天则举晒衣杆作旗式,夜间则以拜神烧元宝为号。孙中山如愿在船上与母亲和家属见面。下一次,则是四年之后的1904年,在檀香山与哥哥孙眉及母亲相聚,岂料此次竟成与母亲的永别之聚。1910年4月,母亲病危,孙中山在美国筹款,无法赶回探望,于8日、25日和26日连续写了四封信给侄儿孙昌,嘱托他带家属回去守望,以慰心愿。孙中山致函孙昌说:“今附上五百元汇单,供你母亲、妻儿及你本人回国之用。目前我为你设法,已尽力所能及。接款后应即动身,勿误。因祖母已病危,逝世前望能一见你等,你应赶紧成行,以免使你祖母、父亲及我失望为要。”7月19日,杨太夫人在香港九龙去世,享年83岁。孙中山时在南洋,奈何香港政府禁其入境而无法奔丧,至抱憾终生。孙中山于1923年为居正母亲所写悼文,或许可以喻为自己的失母之痛:“孝子之心,百年不足;乃为国家,天涯海角!”
法慈严达齐家
1885年,孙中山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八字之合,娶外壆乡(今珠海外沙村)卢耀显之女卢慕贞为妻,生一子二女:孙科(1891—1973)、孙娫(1895—1913)、孙婉(1896—1979)。孙中山家庭恩爱,特别关心子女成长。1911年7月他致信邓泽如,这种感情跃然纸上,“弟家人住榔,家费向由榔城同志醵资供给,每月百元。自弟离榔之后,两女读书,家人多病,医药之费,常有不给,故前后两次向港部请与发公款,然此殊属非宜,实不得已也。自港款拨发后,则未向榔城同志取费,盖每月由金庆君散向同志收集,亦殊非易事,常有过期收不齐者,此亦长贫难顾之实情也。虽曰为天下者不顾家,然弟于万里奔驰之中,每见家书一至,亦不能置之度外,常以此萦扰心神,纷乱志气,于进取前途殊多窒碍。敢请兄于榔城外之各埠,邀合着实同志十余人或二十余人,每人每月五元或十元,按月协助家费,以纾弟内顾之忧,而减榔城同志之担任。以榔城同志之供给已过半载,未免疲劳。倘若与他埠同志能分担,实为至感”。孙中山是一个不计较金钱、不谋个人利益、不徇私情的革命者,但是为了家人的基本生活和子女们的培育,他可以不加掩饰、不用忌讳地向党人请求资助,足见他对家人及子女强烈的爱情。
父母乃子女的终生导师,对后代的影响最为直接深远。缘于奔忙革命,孙中山与子女们聚少离多,但并没有弱化他的舔犊之情。他通过书信,与子女保持密切联系,了解关注他们的教育、生活和婚姻。孙科在檀香山读书时,孙中山从英国寄来一套“人人文库”丛书,嘱托他:“要使英文进步,单靠学校的课本是不够的,必须多多阅读文学名著,久而久之,自然会有进步。”(《国父七访美檀考述》,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孙中山每到一处,总是想法搜集新版的世界有关图书寄给孙科,让他多了解世界发展大势与前沿信息。1910年4月8日,孙中山致函孙昌披露对孙科成长的喜悦:“你堂弟阿科现就读于圣雷学校(St.Louis College),同时在《自由新报》任译员。他中文程度甚好,现已是一个很大的男孩子。”同年11月20日,孙中山在槟榔屿专为孙科深造事,函询康德黎夫人:“小儿仍在火奴鲁鲁求学,将于明夏结束课程。今后,他拟研究农业,英国是否有此类优良学校?”后来,孙中山让孙科求学美国,孙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获加州大学学士学位,旋获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经济硕士学位,撰写了《都市规划论》和《广告心理学概论》两本书,翻译介绍了不少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论著。
民国元年,孙中山荣任临时大总统,一家人相聚于南京。父子之间的话题,自然少不了谈读书。某日,孙中山问孙科最近在读什么新书,答曰《李鸿章日记》。孙中山将书稍微翻览,则指出其中内容属无中生有,让孙科不要再浪费时间读了。一两年后,《李鸿章日记》被爆出是一个美国人伪造的。
1918年护法受挫,孙中山避居上海,但孙科一家仍留广州,孙中山放心不下,去电孙科,劝其宜着媳妇与两孙回来,在港澳地方居住,以待时局。又电告:戴季陶先生在上海拟设股票交换所,云有信叫你来相助,此事或比往万呢拿(今译马尼拉)为好,你可酌量也。
同年7月26日,孙中山致函孙科:“父今日热病初全,经已起手著书,或于數月后可成一书也。儿有暇,当从事于译书、读书,或从事于实地考察种种学问,切勿空过时光,盖出学堂之后,乃为求学之始也。”又函孙科:“明日叶夏声先生回粤,父托他带回西书八本,皆父已过目或从前重买者,中有Government by all Peoples,父甚欲你译之,有暇可速从事,因中国急需此种智识也。”(《中山墨宝》,北京出版社)
天下难为父母心。孙中山十分关心子女的身体健康,1918年8月,致函孙科,谈及治疗孙科夫人肺病:“媳妇之症,服鱼油极合。近有一本新书治本之药,乃用以注射入皮肤者,可以清除肺病,你一查西医或日本医,皆知其药之用法。闻此法可以断根云。”
“今日仲恺先生,知媳妇亦同船回来,甚喜。此后可在澳门陪你母亲居住可也。前日你来两信并母亲一信,已经收到。……拟所需六千,我托仲恺代筹一万,其余用以为乡下今年所欠及明年学堂之费,及修路之费,再其余留作你之家费可也。更有各穷亲戚,你当酌量周恤便是。”(《孙中山集外集补编》,上海人民出版社)
孙科得父亲教益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一个——孙中山打儿子的故事也广为流传。1923年的一天,孙中山命令胡汉民以大元帅名义发出手令,到广州市政厅提款二十万元,作为军饷发给滇、桂军,以攻打惠州的陈炯明部。胡汉民命孙中山的侍卫副官张猛持手令到市政厅提款。张猛早上八时半赶到市政厅,一直等到十一时整,才见市长孙科登楼办公,即速速将提款令呈上,孙科接过手令,看了一眼,非常生气:“我不会印银纸,哪里有这么多钱?”说罢,手令一扔,就下楼坐汽车走了。下午,孙中山打电话问滇军是否发兵?滇军总司令回答:“没有领到粮饷,部队不肯出发。”孙接着又电询桂军总司令,也得到同样的回应。孙中山顿感情况不妙,赶紧问会计司长黄隆生:“为什么还不发饷给滇、桂两军,使他们马上出发?”“会计司没有钱。”“市政厅二十万元还没拨来么?”“我不知道这回事。”孙中山听后大为吃惊,急忙询问胡汉民。胡氏答:“今天一早就让张副官去取了。”正要差人找张猛,张猛便回来了,将情况如实报告孙中山。孙中山顿时火冒三丈,当即打电话让孙科来质问。还不待他张口解释,孙中山就厉声骂道:“你马上拨二十万元来,办不到,就不要做市长了!”孙科被父亲一骂,心里不舒服,直接跑去找胡汉民出气,指责胡汉民假借命令索钱,挑拨他们父子不和。胡汉民也有一肚子无名火:“这是你父亲叫我写的,怎么是假借命令?”孙科与胡汉民之前就有误会,在此情况下,互相不肯让步。闹到最后,孙科举起手杖就向胡汉民打去,胡氏一闪身,手杖落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响声惊动了孙中山。孙中山正要去洗澡,听到吵闹越演越烈,就直接穿着浴衣下楼。当他看见满地狼藉,难过得几乎流出泪来。他不说话,越想越气,突然一手夺过卫士的驳壳枪,就要射孙科。孙科慌忙避走,孙中山一面追赶,一面斥骂,一直追到大元帅府门口,连拖鞋都甩掉了。李烈钧、朱培德、黄隆生闻声赶来,才把他给劝住了。随后,孙中山冷静下来,又写信给孙科,再次强调同志之间团结合作的重要性:“此时惠州尚未攻下,东江军事仍然紧急,望吾儿劝告各同仁,务要一心一德,共维危局。”孙科体会到父亲用心良苦,也就抛开芥蒂,共谋团结大业。这或许是父子之间最激烈的冲突,也体现了孙中山作为一位父亲的真性情。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孙中山以修身齐家为本,以治国平天下为志,高山仰止,风范可从!
(王杰,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革中央孙中山研究顾问/责编 刘玉霞)